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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芳草

1985-11-01 04:40森村誠一張連仕張潤青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5年2期
關鍵詞:中川姑娘

〔日〕森村誠一 張連仕 張潤青

中川認識八城幸子,完全是出于一個偶然的機會。

兩年前,中川從北方溫泉采訪以后,坐火車返回東京。在車廂里,他信手翻閱一本雜志。這時,聽到有人問:“請問,這個座兒有人嗎?”座兒是空著的,顯然多此一問;但是中川不忍拒絕這優雅而禮貌的聲音,一邊輕輕點頭說:“沒人,請坐?!币贿叢挥傻锰鹧劬Υ蛄縼砣?。只見一個莊重美麗的少女,身穿粉紅色的連衣裙,手提一只精致的女式皮箱,站在他的面前。這個少女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出頭,嬌嫩白皙的臉蛋上,一雙明亮而透著稚氣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她的神態和裝束象是一個剛剛參加工作的大學生。

不過,耐人尋味的倒不是姑娘的美貌,而是姑娘為什么不顧那么多空座兒,偏偏選中他的身邊?一個陌生的男人,會對她這個孤零的姑娘有什么好處呢?或許這是個不正經的女人?不,從姑娘的身上看不出有一絲輕浮的舉止。那么,也許是中川的相貌忠厚,姑娘是為了求得他的庇護的吧!

中川經常標榜自己有旅行家的風度,不論在什么顛簸的旅途他都能立刻安睡??墒沁@一晚上,他卻徹夜未眠,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

他對身旁的這位姑娘作了種種的揣測,她是干什么的?她又去哪里?

中川是東京一家雜志的特約記者,主要采訪旅游一類的題材。這次他就是剛采訪過幾家溫泉旅館,準備寫一篇《溫泉旅館的內幕》的文章。他幾年前曾結過一次婚,可是因為脾氣不投,終于分手了?,F在他依然過著獨身生活,自由自在無所牽掛。他的文字很漂亮,所以除了所在的那家雜志社以外,別的刊物對他的文章也很賞識。這樣,他外出來采訪的機會很多,確實也稱得上是一名職業旅行家了。

這個姑娘一坐下,立刻就從皮箱里取出一本文藝月刊看了起來,使中川沒有與她搭話的機會。雖然,姑娘倒沒有表現出拒絕交談的樣子。中川偷偷地從側面端詳她,真的,這個姑娘不但正面看風采動人,側面看更另有一番風韻。也許是她已覺察到了中川那無所顧忌的視線,或者是她感到有些疲勞,便把似乎是看厭了的書放在一邊,伏在前面的座位上睡起來。

直到第二天早上,當列車快抵達東京附近的上野站時,他們才有相互交談的機會。當那姑娘從洗臉間化妝回來,從行李架上往下拿皮箱的時候,不小心把中川放在行李架上的一大疊雜志碰落下來,碰到中川的頭上、肩上,又散落一地。

“對不起,真對不起!”她慌忙不迭地蹲下來,把散落的雜志揀了起來,又抱歉地說,“一定把您砸痛了吧!真對不起?!?/p>

“沒關系,你不要在意?!?/p>

從這兒開始,他們倆便攀談了起來。

“你是東京人嗎?”中川問。

“不,我是K市人。我準備去東京美術學院求學,將來想當一個美術設計師?!惫媚镎f著,眼睛里閃爍著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她說起話來那種天真、充滿稚氣的神情,遠遠比她的外表年輕了許多。中川這時卻在想:東京的學府學費都很貴,這個姑娘的家庭一定相當富裕。否則,是不會讓一個正是花錢年齡的姑娘只身到東京求學的。

“可是,我還得自己來掙學費。不太容易,是嗎?”姑娘好象看穿了中川的心事,用充滿信心的口吻公開了自己的計劃。

“那可困難了?!敝写ü室饪浯笃湓~地說。

“沒問題。到東京后我可以半工半讀。只要能當一個出人頭地的設計師,再苦我也不怕?!惫媚镒孕诺卣f。

熟知東京的中川,當然清楚擺在這個姑娘面前的將會是多么困難的處境,他不由得為這個純潔善良的、對東京還充滿著幻夢的姑娘擔起心來。

也許她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而不得已喪失她現在最美好、最寶貴的東西。當她為了美夢付出苛刻代價之后,夢也不稱其為夢了,而變成了殘酷的現實。不過,列車馬上就要到達終點了,中川已經沒有時間對姑娘做更多的勸告。中川簡直有點后悔未能和她早些交談。

其實,在這個時候,即使中川諄諄地對她勸告,對她來說也是不會聽進去的,她正充滿著幻想呢!

“我叫八城幸子,希望將來再見到您?!?/p>

“我叫中川,祝你成功!”

“謝謝,再見?!?/p>

“再見!”

當中川和八城幸子在上野車站分手的時候,中川感到內心一陣惘然。他看到在晨曦中遠去的幸子的后影,就好象感到一條嬌美的小魚正被東京這無情的怪物吞了下去。

三個月以后,中川又一次見到了幸子。有一天下班之后,編輯部的同事熊谷對中川說:“我發現了一個很不錯的酒吧間,老板娘很和氣,而且還有個美人兒當女招待。到那兒去喝兩杯,真是賽過活神仙哪!”經不住熊谷的再三慫恿,中川跟著熊谷來到新宿三光町的一個酒吧間。

剛一進門,就見一個女招待滿面笑容地迎了出來?!鞍?,這不是小熊嗎?好久不見了,又上哪兒去玩了,把我全忘光了吧!”她一面說話,一面向熊谷飛著媚眼,看樣子已經是一個應付自如的酒吧女郎了。

“這位是你的朋友吧?”她好容易才把視線從熊谷身上轉向中川。中川不習慣這種交際,他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確實也沒有料到站在面前的就是幸子姑娘。幸子當初那雙美麗有神的大眼睛,由于濃艷的化妝,已經失去了原來的光彩。而在初次相遇時幸子穿的那件優雅大方的粉紅色連衣裙,也代之以一條短得沒法再短的超短裙了。僅僅三個月的光景,幸子居然面目皆非了。

“這位是中川,這位就是可愛的幸子姑娘?!毙芄纫幻娼榻B,一面趁幸子不注意的時候,附到中川的耳邊小聲說道,“怎么樣?挺標致吧!可是,你可不能隨便鐘情!”熊谷很得意,儼然以幸子的保護人自居。

中川并沒有聽見熊谷在身邊說了什么,他驚愕地在追索、回憶,他不相信眼前站著的居然會是幸子,幸子難道會變成這副模樣?

“你,你是八城小姐嗎?你還記得我嗎?我就是和你一起坐車到東京的中川啊!”

中川的話,好容易才喚起了幸子那已經變得遲鈍的記憶。

“啊!是你呀!”幸子臉上露出了難得有的誠實表情。

“怎么?你們早認識了?”熊谷用一半驚訝一半嫉妒的口吻問道。

等他們坐下以后,又來了幾個女招待,邊喝酒邊打鬧。幸子也許意識到這種氣氛,沒有再和中川說話,而中川也不愿意去問幸子不愿談的事情。

然而,當熊谷去廁所的片刻,幸子卻主動與中川談起了這件事。

“我現在已經不想當什么美術設計師了?!毙易宇B皮地說道。說這話時,中川看得出,在幸子的臉上浮現出尚未被城市生活所完全腐蝕的一絲純真和幼稚。不過,幸子下面的話,卻使中川感到震驚。

“因為,即使我多花點學費,將來當個美術設計師,也并沒有什么出息。即使成為出人頭地的設計師,又能賺幾個錢?可是這兒就不一樣,一天最少也能賺五千日元。我準備在這兒呆上一段以后,再去銀座的酒吧間工作,那里一天就能賺一萬日元了??傊?,有錢什么都好辦。今后,你也常來喝酒吧!”

幸子的心已經被東京這個污濁的社會漸漸蠶食了,那天在東京站分手時,她眼中閃爍著的向未來挑戰的光茫已經消失了,現在她也在挑戰,但是這是在為免遭沉沒、貪圖腐化而作的挑戰,而再也不是那種為高尚的目標,向未來挑戰。東京啊!你這個無形的怪物不但吞噬消化了這條嬌美的小魚,而且使它完全融為一體、同流合污了。而對幸子的墮落,中川又有什么辦法呢!

從此以后,雖然熊谷曾多次邀請中川去看看幸子,但中川始終沒去,他實在不忍心看到幸子急速墮落的樣子。

在這樣的花花世界里,一個姑娘是很難抵擋得住從四面八方襲來的誘惑的。充斥著骯臟和罪惡的社會,使一個純潔的少女很快變成了一只妖冶赤裸的夜蝶。中川不用看也能知道,幸子在這濁穢的漩渦里會滾成什么樣子。

幾個月以后,中川又從熊谷那里聽說,幸子已經到銀座的大酒吧間去當女招待了。熊谷也跟蹤著幸子,每天晚上必去銀座的酒吧。不久,熊谷得意地帶著幸子去溫泉旅館住了幾天。中川這時才真正感覺到,珍藏在他心中的美好的幸子的形象完全破滅了。

有一天,熊谷從酒吧間回來,忽然情緒很頹喪,一問才知道,幸子已經不在銀座的酒吧當女招待了,她居然突然失蹤了。從熊谷傷心的神態,也會想到他在幸子身上是花了相當不少的錢的。

中川所在的雜志社最近有了一項新的計劃,聽說有許多日本妓女到國外去賺錢,準備派人旅行采訪報導一下。自然,這種差使又落到了中川的肩上。盡管他對于外國的花柳界一無所曉,但也只好硬著頭皮接受了任務。他懷著極其復雜的心情告別了羽田機場,登上了國際航機。

到了目的地,中川在旅店稍事休息后,便信步走到街上。剛走出沒多遠,突然有個人向他問道:“你是日本的客人嗎?這兒可有不少好姑娘,你只要給我五個里拉,我就帶你去。啊,還有許多日本女人呢!”

這可真是老天有眼,不用中川去打聽便自動找上門來。于是他隨著這個男子,穿過大街小巷,來到一個偏僻的三層小樓前。走進一看,客廳里陳設雖然極為簡陋,可是墻上掛著的裸體畫卻花樣翻新。一個接客的婦女領中川上了二樓,推開一間鋪有地毯的房間,里面有十幾個日本妓女正在沙發上,有的蹺著腿坐著,有的歪著身子躺著,有的正大口吐著香煙的煙圈,什么樣的姿勢都有。一見中川進來,紛紛用日本話說:“啊,日本人,好久不見了,真高興?!?/p>

在異鄉的國土上,聽到家鄉的話,這原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然而中川看到這些人,聽到他們說家鄉話,反而感到一陣難言的痛楚。

突然,從女人中間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不是中川先生嗎!”中川回過頭大吃一驚,“你,你怎么也在這兒?”在東京銀座失蹤的幸子,竟然落到了異國的妓女院里,這從何說起呢!

“中川先生,看你大驚小怪的!我和她們都一樣,是到這兒來掙錢的?!毙易訚M不在乎地說道。

中川從驚訝中恢復了鎮靜,對幸子說:“為了錢,你怎么能……”他感到嗓子眼有個東西噎住了,后半句話沒說出來就咽了下去。

“算了吧,你是不是想說我怎么墮落成這個樣子。那算什么,我可不認為是墮落,哪兒賺錢不一樣!在這兒,一天就能賺三萬日元,一個月就是一百萬日元?!?/p>

中川無法去為幸子算這一筆賬,這時他突然想起自己的采訪任務,于是趁這個機會,他專門指定幸子作陪客,單獨到了另一個小房間。他從幸子的口述中,了解到許多不知道的東西。作為采訪是圓滿地完成了,然而幸子的每一句陳述、每一段經歷,都牽動著他的心弦,使它緊繃著、戰栗著,他是以一種什么樣的心情聽完幸子的陳述的呀!幸子呀,真是一個多么不幸的女子呀!

半年之后,中川為了送一個去度蜜月的同事,來到了上野車站。當他無意中向一節普通硬席車廂望去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為了看個究竟,他徑自走進了那節車廂。

“幸子?!”中川驚愕地叫了起來,在那亂哄哄的硬席車廂里呆坐著的正是幸子,只見她頭發蓬亂、臉面消疲、兩眼無神,令人不敢相認。

“幸子,我是中川啊!”中川叫著幸子的名字,她卻毫無反應,只是用她那再也聚不起精神的雙目癡望著。經中川一叫,坐在幸子身邊的一個老婦人說道:“你過去認識幸子嗎?唉!幸子她現在誰都不認識了。連生身的媽媽,她都認不出了。聽說是在外國得的這種怪病?!闭f著,老婦人干枯的眼睛濕潤了,她再也說不下去了。

這時,幸子把臉轉向中川,口中喃喃自語地說:“我要去東京,我要當一個美術設計師?!?/p>

聽到這句話,不由得使中川為之一震,這不正是當初幸子在軟席車廂里與自己說過的那句話嗎!可她眼中已經完全失去了那有神的光彩,她雖然臉朝中川,可是兩眼暗淡無光,眼睛的焦點再也集中不起來了。這時,開車的鈴聲響了,中川不得不從列車上下來。飛馳的列車很快從中川的視線中消失了,連車尾的紅燈也完全看不見了,幸子所去的方向一片漆黑。

中川嘆了口氣,轉身走出車站,向前望去,東京的萬盞燈火,映照著低沉的烏云,象一束巨大的火焰,象一條毒蛇。

“是它,把一個美麗的姑娘完全吃掉了!”

中川想到,從他第一次遇到幸子,到今天,不過是短短的兩年時間。就在這么短促的時間里,把一個曾經充滿青春活力、懷有理想的純真的少女給摧殘了,最后,只把癡呆的形體交還給了她的母親。

東京街頭的霓虹燈發瘋似地變幻跳動,就象是東京這個貪婪怪物的充滿毒汁的巨舌,它正在每分每秒地吞噬著純潔人們的心靈。

(摘自《江城短篇小說》)

(題圖:插圖:李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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