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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四題

1995-05-09 21:10楊永超
清明 1995年3期

楊永超

老綿

好個老綿,看他模樣,熊黑子體驅一尊,肥胖娃娃臉一張,毛扎扎絡腮胡子一片,行走坐臥、舉手投足、十足一幅靦腆像??此鍪?,不緊不慢,悠然二八板。其實,真正體現綿字精神的是那股韌勁,不管什么事,只要他一認頭,非弄出個子丑寅卯來絕不罷休。有一陣子,K市長途汽車站扒竊成風,造成車站混亂異常,著實令人頭痛。老綿出馬,單人一個,馬虎帽一戴,破大衣一穿,在車站門口擺起煙攤,坐抓扒賊,這一擺下來竟是半年,幾乎把K市的扒賊捕了個精光。

老綿是大隊里第一逗,大隊里只要老綿在就笑聲不斷。老綿有句名言:“不會吃喝嫖賭不是好刑警?!辈⒂薪忉專撼?,足行千里,吃遍萬味,刑警于仆仆風塵中也;喝,酒過五巡,不耽誤逮人,荊警機智過人,隨機應變;嫖,只要思想正,不怕腚碰腚,思想堅定,不怕腐蝕也;賭,賭注命一條,國家全報銷,刑警舍身棄家,俠骨義膽也。這四點,老綿做得最好的是“喝”字。老綿好飲酒,日日不輟,坐則花生米、醬蠶豆,美美燒一壺老酒,行則懷揣小酒瓶一個(半斤鹽水瓶)。高興咕嚕一口,熱熱的帶著體溫,時時刻刻可過癮。

我們稱隊長叫鐵隊。

鐵隊有鐵令,工作時嚴禁飲酒,唯老綿例外。

鐵隊每天派工,多不派老綿,不是不用老綿,用著他的時候沒到。

隊里眼下就有個夾生案。夾生案,刑偵習慣術語,意指:辦案過程中由于審訊,取證,捕人諸環節的某部分出了漏子,造成案件進退兩難,起訴不了又放不了人的尷尬局面。這是一盜竊案件,案情很簡單,一個個體戶多年積蓄的五萬塊錢丟了,懷疑他女婿,理由是有一段時間,女婿幫他做生意,知道放錢的地方。既然懷疑某人就把某人叫來。案件是由幾個警校剛畢業進隊不久的小伙子問的,也很難說在審問時沒動手動腳,反正沒幾下子,嫌疑犯青瓜交待了錢是他偷的,并交待錢藏在哪個哪個地方。幾個小伙子初戰告捷,心情激動,填張表將青瓜扔進看守所,便火速搜取贓款去了。這一取贓發現了問題,青瓜交待的所有地方搜盡了,竟沒有發現贓款。再把青瓜提出來審問,情形大變,一夜號房大學,青瓜從同號中學得了對付偵察詢問的經驗,坦白從寬、牢底坐穿。他小子寧死也不認帳了,并且連續寫信投訴檢察院,控告我辦案人員對其毒打摧殘,捏造假供云云。檢察干部三番五次來大隊,核對審訊情況,查得鐵隊大為光火,但沒辦法??诠┎荒芏ò?,關鍵在于找到贓款。

“干脆放了,你我兩家也省麻煩?!奔o檢科長老紀說。

“不行,決不能放縱了這小子?!辫F隊腦門發亮。

“可你有什么辦法?”老紀問。

“我們有老綿?!辫F隊說。

老綿領命,接過案卷。

老綿一天上看守所去一趟。夾個破包,手里端個紫砂壺,懷里揣著個小酒瓶,審訊室里坐定,喝一壺茶,弄一口酒,燃上一支煙,看一眼對面而坐的青瓜,不緊不慢地開口道:

“你講講作案的整個過程?!?/p>

“我沒作案,我冤枉!”青瓜道。

“那好,把你那天的全部活動經過敘述一遍?!?/p>

青瓜開始敘述,某日幾點起床,幾點外出,幾點回家,幾點吃飯,幾點上床休息等,完了。

老綿也不吭聲,又添壺茶,弄一口酒,接上一支煙,猛開口道:“你把作案過程說一遍?!?/p>

“我……!”青瓜瞪眼。

“那好,你把那天的全部活動經過敘述一遍?!?/p>

青瓜又重新講敘。

老綿聽完也不吭聲,又喝酒、吸煙,然后接著問,還是老一套,一字不改。

我給他打下手,我坐不住了,心想這樣下去,哪有頭緒。老綿看出來我的不快,老綿說:“小楊,你別急,這事早呢,下次帶本小說來?!苯又忠粋€回合開始了。

如此,頭一回激戰雙方各無傷亡,倒是老綿茶沒少喝,整整兩暖瓶,煙也沒少抽,煙頭撤了一地。臨走時,和所長吳胖子打個招呼,吳胖子就可著脖子向伙房詐唬:“當班的,下午多燒幾壺茶?!眳桥肿又览暇d的脾性,他一黏糊上案子,準得月把半年的。

第二天,我真帶了本小說,盡讓老綿和青瓜磨舌頭。

老綿又如法炮制,喝茶、飲酒、抽煙。給青瓜一個命題,然后靜聽他陳述。

審問者和被審問者,一問一答,二問一答,直至四眼相對,視而無語。老綿沉靜自如,若無其事,青瓜頑固不化,堅如磐石。

但各自都在盤算著對方,這情形就如狹路相逢的貓鼠瞬間對視,一個想的是怎逃脫性命,一個想的是從哪個部位下牙。

一段很長的時間。

老綿說:“送犯人回號?!?/p>

我把青瓜押回號里。

老綿吩咐我:“有眉目了,你準備一下,明天下鄉?!?/p>

我詫異:“青瓜可一個犯事的字也沒說?!?/p>

老綿說:“他說的夠多了?!?/p>

我心懷不解跟老綿下鄉,重新勘察被盜現場,我發現老綿看得極細,問得極細。我們倆前后三天原封不動地過了一遍青瓜的生活。

回到家來,老綿問我怎么樣。

我想說什么怎么樣,但將語未語之間卻豁然醒悟,青瓜三天生活實況和卷中記載的他重復數遍的敘述竟然矛盾四出,而這些矛盾又是微不足道、毫不顯眼的,但老綿在審訊的過程中早已洞察明晰。姜還是老的辣,不可不信。

掌握了一定的矛盾,或一定的證據,其實就等于拿到了打開犯罪分子鋼牙鐵齒的鑰匙,或曰具有了突破犯罪分子心理防線的炸彈。

第二火開始,老綿備足充分的煙酒,也備好足量的“炸藥”,老綿把青瓜從號房提出來帶到刑警隊辦公室,展開一場鏖戰。自早上八時接上火,老綿一刻不停地向青瓜發問,日夜不息。老綿吃飯,讓青瓜吃飯;老綿喝水,讓青瓜喝水,老綿涼水洗臉,也給青瓜洗臉;老綿不睡覺,青瓜也甭想打一下瞌睡。老綿說這一火叫炆火燉豬頭,不怕熬不爛。

青瓜開始時還滿不在乎,以為這老酒鬼又在耍什么花樣,后來,老綿將炸彈冷不丁時不時地拋出,無疑把青瓜炸了個魂魄出竅。青瓜方寸大亂,漸漸地面色發白,汗水淋漓,椅子已坐不穩。

老綿面帶愜意,咕嚕一口長酒,長長地噴一串煙圈。

青瓜橫下一條心,死不張口。

第三天晚上青瓜受不住了,這分明是拿我開心,貓逮住耗子不吃盡捉弄,青瓜紅腫一雙水汪汪的怪眼,咬牙切齒,跳起來向墻上撞去。

我大驚失色,急要上前攔阻,老綿一把將我按住,依舊穩坐如鐘。

咚,青瓜歪倒墻根,宛然一條死狗。

我心忽一下提到嗓子眼:完了,完了。

正這時,青瓜細弱如蠅的聲音驚得我差點跳起來。

“我交待,我全說……”

我們按青瓜的口供,找出了他埋入地下的贓款五萬元。

人贓俱在,鐵證如山。鐵隊將結果告訴老紀,老紀說:“好個老綿?!?/p>

“你不怕他撞死?”事后我向老綿請教。

老綿說:“火候,火候,他不是真撞……”又反過來問我,“你們《犯罪心理學》上怎么

說?”

“這一章要由你來寫?!蔽艺f。

老綿并不是總這樣平心靜氣,動怒的時候也有,極例外。

慣竅賊首侯皮精心策劃,指使手下嘍羅深夜挖洞鉆入市醫藥站倉庫,盜竅貴重中藥材,總價值達二十萬元。也該這伙鳥人倒霉,作案得手后逃離現場,原路從洞口鉆出時,正遇夜巡而過的孬臉,幾個毛賊未等反抗,三拳兩腳被孬臉制服押到刑警隊,乖乖交待了作案的全過程。

侯皮被傳到刑警隊。

侯皮曾經三進宮,狡猾多端,死活不承認與此案有牽連。

又是棗木疙瘩一個。

老綿披甲上陣。

老綿連施迂回突破術、突擊術、心理攻堅術皆瞎子點燈——白費蠟。他盯著侯皮左看右瞧,心中暗罵:“這熊樣的還挺黏糊,能黏糊過我老綿嗎?”又使出燉豬頭的絕招來。

這一熬就熬了三天三夜,豬頭不但不爛,且越發粘筋,侯皮眨著小眼睛,精神頭十足。

審訊室火勢越來越旺,氣氛越來越濃,又兩天兩夜下來,毫無結果,對峙的兩人仿佛兩只咬紅眼的怪獸,皆已疲憊不堪。老綿頭腦發脹,兩耳轟鳴,人整個瘦了一圈。侯皮鼻血滴流,面色死灰,如死驢臥地。

“日你八輩祖宗的……你到底交不交……”大概老綿已達到煎熬的極限,老綿呼地跳起,抓起一根電線插頭要往侯皮嘴里塞。

“不要刑訊逼供!”侯皮紋絲不動,強抬一下軟塌的眼皮,挑戰似地剜一眼老綿,牙縫擠出一句話。

老綿一愣,釋然一笑,“好,你提醒得好!”扔掉電線插頭,搬過一把藤椅,噗地朝候皮頭上一套,一屁股坐上去,從懷里掏出酒瓶來,咕嚕一口略帶唱腔道:“我一不打你,二不罵你,啥時交待喲個喲我啥時起!”

……椅子下一陣沉默。

半晌,椅子下說:“你起來罷,我全交?!?/p>

……

“你怎么還是交了?”我探尋侯皮心理。

“他媽的怕是瘋了?!焙钇ば挠杏嗉?。

老綿最拿手的一招是“發動群眾”,也叫“群眾路線”。刑偵方針四條之首。

老綿對農村有著特殊的感情,農村有了特大案件,多以老綿為專案組長,進駐農村工作,老綿樂此不疲。

老綿一身八三式舊警服,領頭袖口都洗得發白了,肩章、符號、標志全部省略,衣襟敞開扇著。袖子捋到肘彎,大檔褲松松塌塌,一高一低挽著兩個褲腳,田間地頭一蹲,就要和老鄉們拉呱,賣瓦盆的拉車——一套一套的。兩句話就和群眾打成了一片。群眾都把他視作自己人,喊他綿隊長。

K市某行政村長突然被人殺死在床上。此案發生后,立即引起市委、市政府的極大重視。農村基層工作越來越難做,農村基層干部越來越難當,基層干部家的青苗被拔、樹皮被刮、草垛被燒之類的事時有發生,現在居然又發展到行兇殺人,決不能讓這類報復案件抬頭。市委、市政府對鐵隊下令:盡快破案、嚴懲兇手。但案件是那么好破的嗎?村長一中午都在地里干活,下地回來后,吃過中午飯就躺在院外的涼床上睡覺,等一大早就外出看閨女的老伴趕回家,推開院門一看,老頭子已腦瓜開瓢,一命嗚呼。要說現場遺留兇器,無;現場作案目擊者,無;因果關系——村長是個出名的老好人,也是個十足的老滑頭,從不得罪人,別的村村長催糧款,收提留,追著爺們小媳婦結扎戴環,整日個咋咋?;?,又蹦又跳,他卻一概不管不問,廣播上工作布置下去就算了事,做到什么程度一切順其自然,至于上頭追查下來,頂多一個撤職,他也不在乎。仇殺完全排除;財殺,老村長不掌實權,不問帳目,全靠自家二畝地,家中最值錢的東西就是一頭牛,如今還拴在院子里;情殺,老村長不嗜煙,不嗜酒,更不近女色,五十多歲的漢子和老伴分床已近十年,這方面也沒有可能。那么……

鐵隊長親自帶領兩個分隊,二十多員大將,在行政村扎營安寨、立鍋起灶。白日訪、夜晚查,全村四十多戶,五百多口人,人人見面,逐一過篩,整整折騰半個月,竟然半點有意義的線索,甚至連一些能給破案帶來某種啟示的蛛絲馬跡也沒有得到。大伙很苦惱??鄲赖膫€中原因是破案的軟件越來越差,因為根據案情判斷,村長被害的時間是中午十二時左右,這時正是村民干完活從地里返回村子的時候,應當有人能聽見死者呼叫,或者看到兇手行兇,最起碼也應有人看到案發時誰在村長院外走動,但全村的人回答都是三個字;“不知道”、“沒看見”。這里顯然有個看到不愿說或不敢說的問題。也難怪,如今好人怕壞人,家中二畝田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誰也不愿多惹事。又到用著老綿的時候了。

老綿一身下鄉干部打扮來到現場。

“今兒聽你的?!辫F隊說。

“聽我的都請回?!崩暇d瞥眼大伙慢板細蹦,“你們個個橫瞪眼歪戴帽,腰里揣個盒子炮,把全村的人都摟進網,村民有戒心?!?/p>

“有理!”

大伙立即收拾鋪蓋,打道回府,大家正巴不得呢,你老綿牛皮,看你到底能尿多高。

老綿獨個住下來。

第一天,老綿幫人犁了一天地。

第二天,老綿攆一天兔子。

第三天,老綿喝了一天酒。兩天下來大家混熟了,鄉下人又直爽,現成打得的兔子肉用紅爐小鍋煨了,請老綿喝兩盅。老綿喝了眾人的酒,深感不過意,又反過來做東,請大家喝,中午一場,晚上一場,直喝到皓月斜掛,老綿才說告辭了,眾人說歡迎常來,也不遠送。

第四天,老綿回到大隊。

鐵隊問有頭緒了?

老綿點頭。

于是鐵隊立馬召開案情分析會,大伙滿滿坐了一屋子,聽老綿談情況。

老綿說我先給大家出兩個謎語。

其一,一頭粗一頭細,腿旯旮里玩把戲。

其二,撅著腚朝里送,齜著牙朝外拔。

大伙兒正兒八經,開動腦筋開始思索,思思想想味不對,朝那××上一聯系,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鼻涕橫流。大伙說:“綿哥,精彩!”

這一笑,給鐵隊笑懵了,鐵頭細里一想也忍俊不禁:“都什么亂七八糟的,全端上桌來了?!辫F頭又氣惱又忍不住笑說,“你酒沒醒吧!”

“一點沒醉?!崩暇d一本正經。

大伙又笑。

鐵隊沒笑,或許老綿有理,精彩之處正在其中,這兩個謎謎底一個臼頭搗米,一個是井中打水,和整個案件有聯系,馬上給人一個聯想:村長是人用臼頭打死的,而臼頭又拋進了井中。

“我建議對村子所有水井進行打撈,尋找兇器?!崩暇d抖出謎底。

大伙不笑了。

幾十雙眼睛齊射向老綿,仿佛發現外星人。

大伙說:“綿哥,精彩?!?/p>

接下來的工作很簡單,殺人的兇器臼頭和血衣很快從一眼深水機井中打撈上來,然后以物找人,很快把殺人兇手找了出來。老綿猛然間很顯蒼老,頭發稀疏不整,胡子也花白了。

老綿變得越來越沉默,常常一人悶坐在一旁,不聲不響地抽煙,一坐半晌。

老綿雖是個快樂脾氣,老綿的家庭情況著實令他犯愁。老綿的老家在淮河邊上。有一年淮河水泛濫,老綿的父母和房屋被大水沖走了,因淘氣帶著小弟上樹掏鳥窩的老綿

有幸保住了小命。滔滔黃水上老綿一手摟著小弟一手抱著樹干,三天三夜,大水退后下樹來,就成了孤兒。老綿十八歲時,被帶兵的相中了,帶兵的委托公社照顧好他弟弟,他就穿上軍裝進了西藏,在西藏一蹲就是十四年,十四年中只探了三回家,一回給自己娶媳婦,一回給弟弟娶媳婦,三回老婆生孩子,其它的探家機會全讓給了別人,為的是節省開支還欠債,財不旺人旺,老綿嫂子一連給老綿生了三個兒子,老綿想要個閨女,老綿嫂子說天天邊都挨不著你,咋生。老綿背包一打就轉業了,轉業分到公安局,案子一忙,跑南跑北,生閨女的事也給耽誤了。局領導考慮老綿的實際困難,一下子解決四個農轉非,全家進城,老綿才算過上幾天熱湯熱飯的日子,可生閨女的事上邊又不允許了。老綿的困難是從兒子長大開始的,三個破小子,春后柳梢子似的猛竄,單吃飯一天就是五斤面,更不用說穿衣、學費、零花錢,家中一切用項靠老綿一人工資,日子日漸吃緊。路滑偏逢連陰雨,鄉下突然傳來噩耗,弟弟在一次施工中被大夯砸死,不可推卸地老綿又背上了弟媳侄女三口的重負……老綿無奈,老綿開始克扣自己,煙量從一天兩包降至一包;質量從一塊錢一包降至五毛錢一包。酒量,一天半斤降至二兩,質量,大曲降至白干……老綿工資分文不少地交給老綿嫂子;出差補助,誤餐補貼暗中則給了弟媳。

真正使老綿發愁的是兒子的就業問題。

大兒子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同學中有能耐的考上大學走了,沒能耐的老子有能耐上人事干校、自費大學、委培大學也走了,自己沒能耐老子沒能耐的單位效益好也順順當當安排了,就他媽的公安沒頭緒,單位既不能亂進人也不能搞委培,只能走當兵一條路,退伍時以地方編制進公安局,到派出所交警隊當個巡警、值崗員什么的。好在老綿有老戰友,兒子沒費勁當了兵,三年退伍后形勢變了,公安局里一概不準進,明的理由是政策不準許,內中原因,領導的小孩早已安排妥當,一般干部各家自掃門前雪罷。朝哪掃,他奶奶的,兒子不是垃圾,說扔就扔,一個大活人總得給個吃飯的路。老綿東打聽,西探尋,旯旮縫里找路子,全家勒緊褲腰帶省口糧,省出錢,挨家挨戶送禮,賠著小心說好話,可廟求遍了竟沒有神顯靈,老大就這樣給耽擱了,最后順便由安置辦安排到一個小廠,名譽上有工作,其實工資分文沒有,一年還要交百元掛名費。

論到老二了,老二高中也畢業了,老二聰明,老二說:“爸,我得找點事干?!?/p>

“哪兒找呢!”老綿嘆口氣,搖搖頭。

“不是讓你找,我知道你沒本事,我自個安置自個了,學開車?!眱鹤拥勾蟠筮诌?。

老綿一口煙抽到肚里,半天沒吐出來。老綿嘿一聲擺擺手,淚在眼圈里打轉。

兒子包袱一背拽車出門了,老綿才想起來,學開車得三千塊錢呢。就跟在兒子屁股后頭喊:“別走!別走,錢,錢?!?/p>

“錢,咱家有錢嗎?省了,孬臉叔給我找的免費指標?!?/p>

早在兒子上中學時,兒子好象已悟出老子當官好處多,三個兒子都盼著老綿當官。八九年,發新警服,八三式換成八九式,八三式處級以上料子服,八九式全換成馬褲呢。老綿一身料子服進家,三個兒子喜得又蹦又跳,老綿嫂子破例殺了雞,三個兒子輪番給老綿點煙倒酒。老綿納悶兒,問:“今兒咋了……”三個兒子同聲祝賀:“爸爸今兒升官了?!边呎f邊欣喜地摸老綿的料子服……老綿無語,老綿抓過酒瓶一飲而盡……以后,老綿再不穿警服。

老綿又一次升官的機會,讓老綿自己給弄泡湯了。

組織上考慮老綿的貢獻,又是老同志,決定調任治安科科長,局長們先后找他談了話,只等一紙批文。

這時候一個麻煩案頂頭撞上了老綿。

老綿正在辦公室里練字,當科長要簽字,那大名得簽出些氣度,不能讓人小覷。這時辦公室里進來幾個外地公安機關的同行,個個愁容滿面。

外地公安機關的同行是到K市抓捕特大詐騙犯趙龍的。趙龍是K市稅務局辦公室主任,在K市關系復雜,盤根錯節,不僅所轄派出所不配合,而且有人給他通風報信,連本單位也出面干涉,三番五次刁難辦案人員,強行不讓帶人。不僅如此,他們還派人監視辦案人員,偷聽他們的電話,肆無忌憚地恐嚇侮罵辦案人員,氣焰十分囂張。

“有這等事?”老綿詫異。

“嘿。他們糾集一伙人闖進賓館,連人都打了?!睅ш牭年犻L指指一個同伴。

“太不像話了,我倒要看看趙龍長的什么三頭六臂”老綿一拍桌子起身。

刑偵全國一盤棋,協作配合義不容辭,今兒碰到的又是硬茬。老綿就喜歡啃硬的。

老綿讓外地同志先上賓館稍候,帶了兩個人就出發了。老綿一行進了稅務局大院,稅務局三樓會議室正在開全局職工會,是個難得的好機會,趙龍肯定在場。

老綿進了傳達室,向值班人員甩包煙,說自己是趙龍戰友,煩他請趙龍下來一趟。

值班人員上樓了,不大會兒,見趙龍從會議室出來,徑下樓來,走到半道突然遲疑,正欲返回,幾個人從旁邊閃出,攔住去路。老綿問:“你是趙龍嗎?”趙龍回答:“是?!崩暇d說:“那跟我走罷?!壁w龍情知不妙,突然大喝:“來人呀,搶人啦!”

正在開會的全局職工馬蜂窩般炸開,團團將老綿幾人困住,值班人員見勢不妙,砰地緊鎖上大門。

稅務局大院內當時正搞基建,遍地磚頭,木棒,就聽人群里有人高喊:“不要放走了人!”職工們便紛紛拾磚撿棒直朝老綿幾人逼來。

砰!砰!老綿朝空鳴槍兩響,斷喝:“哪個上前一步,哪個命歸黃泉!”

人群不敢動。

老綿道:“在場的哪個官最大,出來說話?!?/p>

人群里走出一身披呢子大衣者,言出不遜道:

“我是局長,你們怎么隨便搶人?”

“憑這個!”老綿亮出一紙《拘留證》。

“那也不行,我是黨組書記,怎么事先不和我通氣?!本珠L一臉蠻橫。

“好個法盲?!崩暇d晃晃拘留證,“公安機關辦案,這一紙除臺灣外通行全國?!庇种钢妇珠L,“給你一分鐘時間思考,不馬上把人撤回,我立即將你帶走,阻礙執行公務?!?/p>

局長給震住了,聽口音老綿不象外地人,一亮工作證,本市公安局刑警,臉色更是大變,忙斥退人群,陪笑請老綿進屋商量。老綿也不客氣,搬出案卷,請局長過目詐騙數額,然后激情高昂,抑揚頓挫地又給在場職工們上了堂生動的法律教育課。

趙龍是給抓住了,接下來麻煩也來了。

老綿關了人氣喘吁吁沒進得辦公室,腳跟腳身后已跟了一大群,有戰友、親戚、鄰居、見過面的沒見過的、有頭有臉的頭頭……全是替趙龍說情的。

趙龍何許人,如此興師動眾。趙龍乃市長的小孩舅。但老綿說:“我抓的不是市長?!币徽Z噎得眾人語塞,跳罵著而回。

這時,局長出面了,局長請老綿談一下案情,局長說老綿做得對,不過最好考慮一下市長的關系,且暗示,市長兼市委副書記,分管人事。

見此情形,大伙兒開始替他著急,私下勸他,得罪一人打一道墻,英雄莫吃眼前虧,橋寬咋樣都行人……

但,老綿依然磐石一塊。

最后,鐵隊也急了,鐵隊說:“放人吧,局長點頭了,責任又不在你?!?/p>

老綿臉一沉,語調卻很委婉:“別人咋說都行,沒想到你……”

鐵隊無語,鐵隊看著老綿,老綿看著鐵隊,兩人默然,相對無語。

老綿的批文終沒下來。

恰這時公安實行警銜制,根據公安部人民警察警銜條例,職務加工齡,再有本事都不行。老綿科員級,工齡三十年,滿打滿算評個三級警督,冷冷清清一個豆,與嘴上沒毛者同列。

警銜符號發下來了,老綿沒戴原封不動送還政治處,半月后老綿接到批文:“同意病退?!?/p>

退休后,老綿開了個小飯館,大伙饞了,便去看老綿,老綿必拿出最好的酒招待大家,每次老綿都大醉,而這以前,老綿從來未醉過。

編外高工

編外高工指的是呂誠,簡稱呂工。

呂工形象奇特,周身集中一個長字,身子瘦長,腦袋扁長,臉龐窄長,眼睛細長,整個的一棵高梁桿。

呂工部隊轉業到大隊報到時,鐵隊剛接任大隊長,鐵隊看呂工那模樣就發愁,愁的是沒法安置,到大案隊罷,他那一身糟肉不禁熬,大案隊接上火,三天三夜不合眼是常事;到緝捕隊罷,他那一副骨架不經打,緝捕隊動起武來,刀槍可不長眼睛。鐵隊犯愁。就翻他檔案,好在他檔案中有一條:“該同志性癖好鉆,長于工細?!边@一“細”給鐵隊系起來了。鐵隊手上正有一痕檢技術員培訓指標,痕檢是細活,你就細去罷。

呂工就鋪蓋一卷到省公安干校報到了。

三個月回來,領回一個小紅本,“結業證書”。呂工正式成為一名技術員了,白大褂一穿,檢驗桌前坐定,細細瞇起一只眼,便和顯微鏡打起了交道。

呂工首先和技術室墻角碼起的一堆刑事技術理論書籍和歷年來的刑事技術資料較上了勁,什么《刑事現場偵察學》、《足跡學》、《現場痕跡物證分析》、《新指紋學》、《微量物證學》……一摞摞,一疊疊,如蠶食桑葉,螞蟻清巢,硬啃起來,可恨這些書籍皆奧妙玄深,不甚好懂,沒有一定的理論水平和實踐經驗,等于跌墜無底云洞。起初,呂工不免讀得暈頭轉向,頭腦發懵,可樓梯口稍走片刻,清風一吹,他又來了精神,磨轉身重入陣地,熬過寒暑,熬過苦冬,經于讀出些味來,對那些玄妙的方程式、幾何圖解、區域分析也摸出了個子丑寅卯,甚而佳境漸入,開始細嚼慢咽,有時讀到興濃處,不免句句圈圈,抄抄寫寫。好家伙,幾年下來,光讀書札記就有兩大疊,足三寸厚。

我接受鐵隊的指示,到各技術室轉轉,熟悉熟悉業務,頭一天就轉到痕檢室。

呂工正擺弄著一大堆臭鞋,逐一測量鞋底的長度,將所得數據填進表格上,以此推算穿不同的鞋碼的人的赤腳長度,以及人的身高體重等。

我說:“你這不是脫掉褲子放屁——自找麻煩嘛,《足跡學》有現成的公式,拿來就是?!?/p>

他說:“《足跡學》上的公式是五十年代的產物,且全國抽樣,我們現在是九十年代,是淮北地區,時代不同了,人也不一樣?!?/p>

這時,有兩位外地來K市辦案的人員,要求驗證一下一粒從被害者身上取下的彈頭是否為K市的槍支發射所留。呂工接過彈頭只在顯微鏡下一照,轉身從壁立滿墻、成千上萬的數字卡片中抽出了有關這支槍的所有資料。

我一時呆若木雞。

這家伙有些神。

要說呂工神了,未免結論過早,真正使呂工名聲大震,令人嘆服的還有一次關于驢不驢的推斷案。

這事發生在兩省結合部的張村和陳村,一夜大雨過后,天亮起早拾糞的張村村民張某在緊靠本莊北102國道北側陳村撂垡地里發現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張某以為是貨車上掉的東西,這家伙發了大財,于是先下手為強,忙扛物上肩趕到家中,歡喜之間打開一看,轱轆滾出來的竟是一個無頭無腿的半截女尸。村民大駭,狂奔出院,失魄大叫,村治保主任聞訊趕來,說莫動,火急報告公安局,H市刑警隊一班人馬趕來問明情況,尸體從公路另一側搬過來的,該屬K市管,于是鐵隊帶一幫人馬趕至,兩家刑警隊長見面,簡單碰碰情況,商量決定,既然大家都到了,就都有份兒,兵合一處,并肩作戰。偵察工作開始,首先要弄清尸源,可是除法醫提供死者為女性,年齡在二十一至二十三歲之間,身高1.57米,系他殺之外,別的再也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蛛絲馬跡,人頭又不見著落,連尋人啟事的照片也無從發落。偵察員們兩個一隊,三個一組,兩天內走遍查訪了方圓幾十里村莊未見_有走失的人口,難道尸體是從過路的車上拋下的,如此,真是大海撈針了,案件就此陷入僵局。兩位隊長見面,眉頭都皺一把,根據多年的偵察經驗,像這類無頭碎尸案是大胡子刮臉——最大難剃(題),三天拿不下來就得擱淺,但殺人碎尸案又屬特大案件,不破案,怎么向上級交待。二位隊長擦掉額頭上的汗水,攤開雙手,只好求助于高手了。

第二天兩省公安廳刑事技術研究所各專業研究人員和大要案處高級偵察員便輕車直入,云集現場,就地在張村扎下營寨,商定破案妙策。

生產隊的牛屋里人馬齊聚,汽燈下的案情分析會并不輕松,兩省刑科所的高工和高級偵察人員已挨個發言完畢,并不見新意。會場氣氛開始凝重,整整半個小時,唯聽到汽燈燃燒的滋滋聲。人人緘口長默,陷入絞盡腦汁、苦思暝想的困境。這時突聽角落有人請示:“我能說幾句嗎?”聲音微弱,卻很清晰。

是呂工。

鐵頭抬眼瞥一眼呂工,示意他慎重,要知道今兒在座的都不是凡角,眼下尚無良策,何況你一名小小的技術員,萬一玩砸了,大伙都不好看。但既然是分析會,就得準許人家發言。倒是主持會議的省刑偵處處長很欣賞他的勇氣,敲敲桌子:“你說,你說?!?/p>

呂工說:“首先肯定一點,發現尸體地點,即102國道北側,我市張村北是拋尸地點,而殺人地點就在102國道南側的陳村,完全排除是汽車拋尸?!?/p>

話語簡短,鏗鏘有力。

高工們正正身子。

“你怎么斷言?”是啊,破案這玩意,分析階段即使有八成的把握,也要加“可能”二字。更何況,你有什么證據?

“我在尸體臀部發現兩片干枯薄荷葉,這在H市正作為一種新的經濟作物推廣種植,而在我市可以說一棵也找不到?!闭f話間,呂工從一個精制的透明塑料盒里用鑷子夾出兩片黑糊糊的小東西,棗核大小、皺皺巴巴,別說一個偵察員,就是植物學博士也很難一眼斷定它就是薄荷葉,然而它確是薄荷葉。

高工們點點頭,鐵隊點點頭。

主持會議的張處長往前探探身子:“請問貴姓,你還有要說的嗎?”“我認為應重新擴大拋尸現場勘察范圍,尋找運尸工具,迅速查清陳村附近幾個鄉鎮村莊種植薄荷的農戶?!碧庨L問他的姓名,卻忘了回答。

張處長拍拍桌子站起:“大家休息罷,明

天按這個同志的意見辦,分頭行動?!?/p>

人們紛紛起立,半晌目光都聚在呂工身上,呂工挺不自在,鐵隊過來拍了他的一下肩膀,目光里充滿激動。

第二天,陽光燦爛。

調查種植薄荷農戶的小組先一步出發了。

剩下一隊高工,身著白褂,肩背手持放大鏡、紅外探測器、紫外發射器等各類儀器,以拋尸地點為中心,探掃地雷般地成輻射狀向四周勘驗,一夜大雨過后,撂垡地平整如鏡,除原放麻袋處有一個印坑和拴麻袋者幾行腳印外,其它無有異物,大家自然毫無收獲,高工們捶捶彎久酸痛的腰,滿臉遺憾。

這時呂工卻有幾分興奮。

他在一色黃泥土中發現一個紐扣大小的黑點,用手指扣起,竟是一條半截皮鞭,鞭上有些許血漬。

高工們立即聚過來,傳著驗看,現場法醫五分鐘拿出鑒定結果,皮鞭上的血污是人血。這一點首先說明皮鞭和尸體有聯系,皮鞭是趕牲畜用的,載尸工具應該是牲畜。

這又怎么樣呢?方圓幾十里,幾十個村莊,幾百家農戶,誰知牲畜有多少頭。

罷了,皮鞭收起,或許將來有用場。

但,老呂并不死心,老呂又從高工們手里接過皮鞭,仔細端詳,老呂說:“皮鞭縫中夾有毛?!?/p>

眾高工又接著皮鞭來,傳著驗看。不錯,皮鞭夾縫中是有幾根毛,這是正常的,但牛、馬、豬、羊,都有毛……這恐怕也解決不了什么大問題。

“是驢毛?!眳喂び描囎訆A住在陽光下照。

眾高工開始有些驚訝了,再次接過鑷子來,瞇縫著眼,橫豎細瞅,眾人不能否定呂工的判斷,承認是驢毛,但這方圓幾十里,毛驢也不下幾百頭吧?

“是白驢?!崩蠀嗡坡唤浶?。

問題一下子切入實質,眾高工不得不詫異。

這時,調查種植薄荷農戶情況的偵察員已返回來匯報情況,三個鄉鎮,四十幾個自然村,有三百多家農戶,目前沒有發現什么異常。

呂工說:“大家是否注意到誰家里養有白驢?”

這一問,把大家問愣了,一位偵察一拍腦袋瓜想起,他所查訪的一村子看見過一頭白驢,驢一般為青灰色、灰黑色,白驢很少見。

偵察員馬上重返那個村莊,找到白驢的戶主。繞著白驢瞅幾圈,一牽那驢,戶主就沉不住了,腦門子汗珠直冒,眼珠子直往茅廁里溜,偵察員看出破綻,徑往茅廁里搜查。茅坑里扒出了死者的四肢和頭顱。兇手就是那驢的主人,四十多歲的光棍漢,前幾天經人介紹一外地姑娘,深夜交過貨,強迫姑娘上床時,姑娘不從,以致遭其殘害。

破案后,總結經驗,請呂工談談怎么識破黑驢白驢的,呂工說這很簡單,他有各種動物毛皮樣本,有黑驢、青驢、灰驢、白驢……

好個呂工,驢工。

呂工很喜歡星期天陪呂嫂逛街溜商場。

呂嫂人高馬大,腰肥臀圓,搖搖晃晃跟在瘦削單薄的呂工身后,很有些不相稱。若遇到大隊里那幫家伙,老遠都詐唬,瘦驢拉大車,還不免替呂工擔心一回,說莫把大車拉翻了,砸斷車軸。呂工就不好意思,砸著嘴嘿嘿憨笑。呂嫂也不惱,不緊不慢回敬,說俺這頭破驢好鬧槽,不知跳到諸位哪家被窩里。眾人全悶蛋,她便很開心,咯咯咯笑得肥肉亂顫。

呂工上街全不是為她,呂工專撿鞋店、鞋柜、鞋攤溜,站在店里,立在柜臺邊瞅那各式各樣的鞋,或蹲在鞋攤前細細琢磨不同式樣的鞋底,品鑒那紋路間一點一捺,一豎一橫,遇上新穎別致的還掏出小本子寫寫劃劃,有時一蹲就是個把小時,蹲得那賣鞋人心情很復雜,不知這位是要把鞋全部包下呢,還是精神不正常。

就這樣,呂工每次上街回來,總是抱回一大堆破爛鞋。

“我不是不支持你的工作,我也知道這些都是你的寶貝,可你看咱家還有個下腳的空嗎?”呂嫂瞅瞅屋內四周桌上,衣柜,床底下全堆滿了臭鞋爛木頭,光鞋底就裝了幾大筐。

呂嫂家本來就窄小,一家五口擠在兩間平房內。呂工老家在農村,轉了業單位不給房子,跟著老婆住在岳父家。呂嫂說:“我都幾天沒洗澡了,渾身都臭了,本來就胖?!?/p>

呂工默默,呂工知道呂嫂要說什么。

“聽說你單位要分房子了?!?/p>

“……”

“咱不能光傻等,也得活動活動?!?/p>

“咋活動?”

“人家××不是給局長送了兩條金項鏈?!?/p>

“屁話,不學他,咱靠的是本事!”

呂嫂不再言吭,呂嫂知道呂工脾性,呂嫂相信呂工,呂工在哪都是一條硬漢。

呂工有事無事就好泡在那些爛鞋破鐵、零木碎瓦間,琢磨那些稀奇古怪、包羅萬象的足跡、手印、工痕、牛馬蹄印、人身皮膚的紋路組合、特征等,幾乎成癖。

呂工自制殺人案犯指紋檔案卡,專收集殺人兇手的十指指紋,進行歸納綜合,結論是兇狠殘忍、暗藏殺機的人的環指指紋多為弓型紋,老綿不信此經,老綿翹起環指:“我就是弓型紋,將來殺誰?”呂工捉住老綿的手腕,搬著指頭一陣細察,“弓型紋也有上萬種,你這種也屬兇手相,不過你平時嘻嘻哈哈,氣場不聚,故不犯案?!彼麐尩?,頗能自圓其說,皆笑。

玩笑歸玩笑,弄到真事上,呂工對痕跡物證的處理無不慎之又慎,惜之若命。某環城公園路標處連續發生少女被強奸遭殺案。第三起案件發生勘察現場時,在現場附近的樹叢中發現一泡大便,大便旁留有一枚清晰足跡。根據現場環境分析判斷,大便處很可能是犯罪分子窺視行人伺機作案的藏身之地,案犯作案前,全身處于一種高度緊張狀態,有拉大便、解小便的習慣,那么足跡就是犯罪分子所留。但不湊巧的是,當時已是深夜,照明條件極差,淅淅瀝瀝地又下小雨,呂工擔心當時提取效果不佳,就用臉盆把鞋印扣上,等天亮時再提取,結果等天亮掀開臉盆一看,足跡不徑而走,豁然醒目的卻排滿尿殼郎們的杰作,堆堆挨挨一整片兒小土包。呂工懊惱異常,痛心疾首,一連幾天吃不下飯,痛責自己的失職,苦得那臉又瘦又長,若不是后來此案有幸經其它途徑破案,呂工不知要把自己折磨成啥樣。

吃一塹,長一智,決不準此類事件再發生。

大王莊農場糧庫,二十袋芝麻被盜。鐵隊、呂工一行趕至現場,發現犯罪分子在運載芝麻時麻袋有漏灑現象,被灑落的芝麻稀稀落落,若隱若現,蜿蜒而去,那歸宿處定是案犯的老窩,眾人興奮,開始循跡而追,當時是秋天深夜,風高夜黑,芝麻粒籽又小,羼在土里眼不貼著地皮分不清,大伙只好借住手電筒的光線,哈著腰邊尋邊追。不知追了多遠,手電筒燈光越來越暗,人也越來越乏,腰彎得稀酸,眼睛又困又澀,脹得眼淚直流,個個軟塌著臥在地上,簡直挪步而行。正巧這時來到一個小村旁,路邊有家小飯店。大伙餓死鬼般決定先填飽肚子,太陽出來再追,光線好,容易分辨,不愁抓不住案犯。

但呂工不同意,呂工脖子一硬:“誰想吃誰吃,我自己干?!?/p>

這不是給大伙找難看嗎?大伙都火,一齊朝他發牢騷:“逞什么英雄?!薄吧耋H夜行八百,俺可是凡人?!?/p>

但呂工仍固執。

鐵隊也撐不住,鐵隊做呂工思想工作:

“休息一下吧,芝麻又沒長腿?!?/p>

“芝麻沒腿雞有腿?!眳喂ず喼痹诤?。

他媽的,在理!天亮雞一出籠,甭說這稀稀拉拉的芝麻粒兒,成片的也給它一掃光。

大伙沒有休息,一股氣兒追到底。一袋不少,二十袋芝麻上,鼾聲如雷的盜賊正做著發財的美夢呢。

名聲在外,友鄰縣、市發生子棘手案子,需要技術上解決問題的,必請呂工出馬。甚至外省、市有了大要案,也不遠千里而來,登門拜訪,請求幫助。

某公司沿海開放城市一個大型中外合資企業。自公司成立以來,每年都有數十起大小案件發生,各車間、倉庫、基地,成品、半成品、原材料屢屢被盜,給公司帶來巨大損失。對此,公司采取措施。先后三擴保安隊員、四易保衛處長,但終不能剎住廠盜竊之風,且有愈演愈烈之勢,一伙內外勾結的公司耗子竟然竄入總經理辦公室,打開三個保險柜,一次盜竊現金二十余萬元,而且和現金一起被盜的有公司和商界簽定的大量合同書和公司內部的商業機密,這些合同書和機密一旦丟失或被披露外界,將給公司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失。事出之后,公司上下,大為震驚,公司董事會召開緊急會議,責令保衛處長盡快破案,否則全員解雇。

廠保衛處一片慌亂,一方面組織一切警力全面封鎖全廠職工,逐一排查,一方面協同所屬市公安局組織偵破工作,但半月下來,工作卻無絲毫進展。工作之所以沒有絲毫進展,是因為盜竊現場很簡單。被盜的總經理室在大樓三層,犯罪分子是攀援下水管道劃開窗玻璃,翻入室內的,進屋后犯罪分子首先切斷電源、破壞報警裝置,然后直奔靠墻而立的一個保險柜,采用破壞號碼盤芯的方法打開柜門,盜取錢財后,原路返回,臨走又用衣服之類東西擦抹水磨石地面所留足跡,可見這是一伙老手。但犯罪分子由于急于逃離現場,擦抹地板時出于疏忽在保險柜旁留下了半枚足跡,這也是現場發現的唯一犯罪物證。

對這半枚足跡,公司和所屬市公安局開始并沒有引起足夠重視,因為它是那么微不足道,殘缺不全又若隱若現??墒钱斠磺泄ぷ鞫歼M行完畢,仍沒有重大線索突破時,他們又回頭研究起這半枚足跡來。但,很遺憾,大家沒有從這兒得到什么靈感和啟發。

這時,負責此案的公司所屬市公安局的刑警隊的胡隊長想到了呂工。

一輛豪華皇冠車開到呂工家門時,呂工正彎腰從板車上往院里拉煤球,公司保衛處何處長瞟一眼低矮的平房又瞅瞅門牌號碼問呂工是否住這兒。呂工說:“我就是?!焙翁庨L感到有些意外,心想:“這就是神乎其神的破案高手?”

呂工來到某公司。

呂工看過現場,問明有關案件的一些情況后,一彎腰就蹲在保險柜旁,雙目聚視起那半枚殘缺的足跡來,這一看竟是一天,一語未發。

第二天又接著看,看完那半枚足跡又移目看那一趟擦抹痕跡,且專心致志,如癡如醉,沒有絲毫倦意,而一旁相陪的何處長和胡隊長倒有些沉不住氣了,心里嘀咕:“你若看那半枚足跡,還有說頭,你看那擦抹痕跡就有些怪,難道你有過目眼?!?/p>

呂工看完了,呂工不看了,呂工開始陷入沉思。坐則伏額撐首,緊皺眉頭;行則倒剪雙手,來回踱步,整整過了一天,仍一言未發??此菢?,何處長和胡隊長都叫苦,他這樣下去,不把自己給憋死。

就這時,呂工說話了,呂工說:“這是我見到過的最怪的鞋印?!?/p>

“是什么鞋印?”何處長和胡隊長急問。

“棉鞋?!?/p>

“棉鞋……”

何處長和胡隊長幾乎駭了一跳,大熱天犯罪分子穿棉鞋。

“這不是一般的棉鞋,的確很特殊,說不上來樣式,但,我想它極不普通,或許是本市稀少產品,如果能見到實物樣品,我能作出推斷?!?/p>

“那好,我們干脆上街找?!焙翁庨L和胡隊長說,但心里已不抱希望了。

于是,就上街。

呂工既不上商場,也不上商店,所有的鞋類專營店一概不進,鞋類柜臺,鞋攤,呂工壓根兒不問,專撿窄小街道、背靜地點溜。

何處長和胡隊長很納悶:“你要去哪兒?”

“有沒有賣花圈壽衣的商店?”

“有!”

何處長和胡隊長心懷不解,開車把他帶到一條緊靠市醫院的小街上,半條街一色賣花圈、火紙、壽衣、鞭炮等送葬用品的。呂工領著一干人挨著店查看,走到一家靠拐角處一間門面不大的小店時,突然停著腳步,立在柜臺前,拿起那柜臺上擺的壽鞋端詳。一刻鐘后,敲著鞋底對何處長和胡隊道:“就是它?!?/p>

何處長和胡隊長趕緊問店主:“最近賣了多少鞋?”

開店的是個本地老太太,也許她以為這些人是查稅的,想也沒想隨口道:“這些天死人少,生意不好,十幾天才賣了一雙鞋?!?/p>

“什么人買的?”

“哦,你們問買鞋的呀……”老人明白了,不是查稅的,老人想了想說,“就是俺老街道鄰居小四?!苯又先擞秩粲兴嫉?,“你們問這干啥?前幾天我就納悶兒,小四家又沒死人,買壽鞋干啥呢?”

問題已經很明白了,一干人謝過老人,火速尋找小四。

小四本名陳四清,公司小車隊隊長,曾給公司總經理開過幾年車,算是總經理手下一個紅人。這時,他正雙腳翹到桌子上同司機們吹牛,說:“這案做得神呢,我看公安局那幫子白癡(白吃)根本破不了,聽說前幾天又從外地請來個什么呂工,據說是個相驢的……”

說呂工,呂工到。

小四被請到審訊室,半個小時交待全部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全盤交待,公司以前的大部分案件和他有關。同時交待同伙20余人。

陳小四如此迅速地交待問題是大家意想不到了。

陳小四最后一句話也是大家意想不到的。

陳小四說:“老子栽了,老子不后悔,服!”

案破后,公司百般挽留呂工,高工待遇,房屋一套,月薪兩千,呂工均不為之所動,呂工說:“公司錢雖豐,天地卻不寬?!彼燹o別,公司皆表遺憾,臨行獎勵呂工現金兩萬元。呂工沒有報告大隊,私自做主,全部花光,給痕檢室添了臺立體比對儀。

公安技術隊伍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職稱評定終于得到落實。

法醫、照相、文檢、痕檢、毒化等技術員抓緊時間,準備審請材料,向省公安廳職評辦審報,呂工被作為特殊情況單提出來,呂工沒有文憑、工齡也不算長,破格審報高級痕檢工程師。

結果下來,全市各類技術職稱,副高以上四十六名,中級以上六十余名,這其中皆不見呂工姓名。

全市技術隊伍大為震驚,鐵隊更是火急火燎,連夜驅車到省公安廳,挨家挨戶拜訪評委,請求復議。

評委們一致表態:“可以考慮考慮嘛……”

但,“可以考慮考慮嘛”終成為婉轉而優美的托詞。

呂工仍然干他的老本行,依舊認真、細致、如醉如癡,只是別人再喊他呂工時,他自嘲:“編外高工?!?/p>

當然,分房子也沒他份,理由很簡單:“級別不夠?!?/p>

孬臉

孬臉是大案隊隊長。

孬臉塊大體壯,面皮粗糙,腮頰上兩道寸許傷疤深陷,牽緊滿臉橫肉,如同縱橫交錯的溝壑,這溝壑不怒則已,怒則天崩地裂,抽搐跳動,紛亂錯雜間顫出一片冷風,預出一片殺氣。

孬臉這名字還是犯罪分子給起的。孬臉辦一起特大走私文物案,偵破途中我一偵察員便衣化裝打入團伙窩點,接頭交物時外地大老板突然疑神疑鬼,惴惴不定地問道:“聽說你們此地孬臉神出鬼沒,不可不防!”老便一時語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K市有頭有臉的黑幫頭目沒有孬臉這一位,那是……得了,甭多想了,老便隨機應變,“孬臉這小子手夠狼的?!薄笆前?,是啊,我多少老哥都栽在他手里了,全是撞在他夜游的槍口上……”這下老便聽出門道來了,這說的不正是俺隊座馬德良嗎?于是得意忘形,神吹亂侃一通,險些露了馬腳。事后,總結此案偵察中之經驗教訓,孬臉就此事狠狠擼了老便一頓,但孬臉大名也從此流傳開來,以至家喻戶曉。

孬臉有兩愛。

愛車,孬臉有輛雅瑪哈250,黑機身、黑座套,孬臉叫它夜神。孬臉黑皮夾克、黑皮褲、黑頭盔駕夜神飛馳,馬路上刮起一陣黑風。交警見了,老遠朝他罵:“孬臉,你他媽夠神的?!必槻淮鹪?,喇叭一響而過,有時交警把他攔下來,向他討煙抽,邊摸他口袋邊評點他的車,說好車,孬臉愜意,瞥一眼崗亭下的三輪摩托,臭道:“你那破三輪不趕緊扔了?!苯痪穑骸霸勰哪芎湍惚?,你多神通?!必樋犊溃骸叭ツ愕?,有事找哥?!?/p>

孬臉好洗車,捏著管頭往車縫里刺,用紗布輕輕擦抹機身,打蠟上光。護車,自持家伙打開機身,清洗腸胃,疏通油路,夜神鳴聲強勁,悅耳動聽。修車,孬臉堪稱高手,局里誰的摩托出了毛病,都推來找他診斷,他騎上在院溜一圈,如同中醫號完脈搏,立時給你放開治病,干凈利落、手到病除。人們嘆其術精,說馬孬臉你他媽的開個摩托車修理鋪,曹云定得失業。曹云是K市摩托車修理大王,孬臉的哥們。

孬臉也喜玩汽車,但不常玩。孬臉說國產車沒勁,等隊里買起進口時,就改行當司機,好好過車癮。

愛槍,孬臉配一把七·七式,孬臉惜如命根,孬臉名言:無槍不刑,槍是刑警的魂,槍是刑警的命,槍是刑警真正的象征。孬臉最大的愛好就是擦槍,一邊上油,一邊掂在手時摸挲把玩,從那烏黑的槍口里揣摩許多遐想:

假如我是子彈

我為瞬間的生命而高歌

假如我是槍管

我為燃燒的胸膛而自豪

……

孬臉有各種攜槍姿勢:腰挎、肩挎、肩背、腋下斜挎、衣兜內藏等。孬臉光槍套就有幾十個,各式各樣的,簡直稱得上槍套收藏家。孬臉訂有軍械雜志,把雜志上所有手槍照片剪下來,壓在桌上玻璃臺板下,琳瑯滿目、異彩紛呈,孬臉能叫出它們各自的名稱,道出它們的設計者、射程、彈頭直徑、哪年哪月哪廠生產。槍支建檔時,收繳民間散亂槍支,收到一支小巧玲瓏巴掌大玩意,眾人把賞,皆不識名稱,請教孬臉,孬臉見后滿眼放火,孬臉說:“這是西德梅花櫓子,實名Wen—T,二次大戰時Wen—T兵工廠生產,屬榮譽槍支,只配到將軍級別,后來有一批贈送日本?!北娙瞬恍?,皆瞪眼:“有這么邪乎?”孬臉說:“不信,到國外拍賣行,少說換輛奔馳,豪華型?!?/p>

孬臉從不伸手向領導要東西,但因槍卻要過一回。局里新進一批七·七式,孬臉聞言早早向幾個大隊長吹風,說:“有一支也是我的,讓我干啥都成?!睒屜聛砹?,大隊一下配發7支,連幾個毛頭小子都摸到了手,就是沒孬臉的。孬臉坐不住了,蹬蹬蹬跑到隊長室,臉上橫肉直顫:“我不配配帶七·七式嗎?”鐵隊本想和他開玩笑,不想弄到這份上,趕緊拉開抽屜:“這是什么?”孬臉破涕為笑,孩子般興奮起來,興奮得鐵隊感慨萬分:“十足槍癡一個?!?/p>

孬臉是隊里唯一五發子彈能打五十環者,大隊每次打靶絕不能少孬臉。孬臉在靶場上絕對權威,一切行動聽他指揮。

大隊打靶有個慣例,每人發10發子彈,頭5發預練,后5發記分,以35環為基準,多者無獎無懲,少者罰款2元。因此每到靶場,預練時,大伙都巴結孬臉,求其指點一二,孬臉試一槍能指出某槍特點,槍口偏上偏下、偏右偏左、什么風向怎么打,如按其做,保證35環以上。

孬臉是大隊少有的頗具文才的一位,鐵隊說這家伙外糟內秀。

孬臉寫一手好字,老辣如篆,稚如童體,變化多端,氣韻淳厚。孬臉的字絕少顯露,只到用時方手捻管筆,信手游韁,筆走龍蛇一番。故每當收發有文件傳真送來,大家都纏著孬臉簽字??簇槍懽质且环N享受。孬臉善畫,尤擅線條白描人物。破案途中,遇進展不順,進退兩難時大家不免神情頹喪,身骨疲憊,就需弄個花招調劑調劑神經,請孬臉來為大家制作漫像就是其中一項,孬臉三筆兩筆戳出大伙兒尊容,奇丑無比,怪態百出,令人捧腹,但大伙兒無一不視之為寶,妥善存之,倍加珍愛。

孬臉好詩,感之而發觸之即來,長長短短不下幾百首詩,但沒有一詩發表。孬臉自嘲,咱那孬詩,狗肉不上席??纱蠡锝圆灰詾槿?,大伙說孬臉的詩地道,全不像那些什么朦朧派、象征派、現代派,星星、月亮、女人屁股、臭水溝,胡謅一氣,看得人想嘔吐。孬臉的詩真實、貼切、壯氣、抒情,說的全是刑警大實話,寫得讓人想哭。這其中最為著名的一首就是《刑警之歌》:

多少不眠夜晚

多少風雨路途

你與黑夜同行

你與星星為伍

手槍,忠誠的伴侶

鐐銬,正義的長隨

刀光劍影

熱血沸騰

不了的恩怨

不盡的風流

啊,刑警——

刑警都是鐵打的漢喲

啊。刑警——

你那無憾的生活

后來這首歌被廣為傳誦,家屬都會,春節賢內助聯歡會上,有心巧的家屬譜之以曲,歌之舞之,唱出了氣氛,唱出了眼淚。

孬臉,一位藝術天才,干刑警他媽的虧料。有人為他感慨。孬臉不以為然。孬臉說:“世上可以沒有藝術家,但不可以沒有刑警?!?/p>

在K市,孬臉很具知名度。

K市的許多居民,只知道有孬臉,不知道有刑警隊,在他們眼里,孬臉就像專捉耗子的貓,專懲治惡人。故市民們每遇不平,都打電話到公安局,且點名找孬臉。據內勤小郭統計,一天找孬臉的電話最多一回有四十次之多。

孬臉的名氣和兩起大案有關。

其一,龍年春節,除夕之夜,孬臉帶隊加強值班,領著一幫哥們,聚在值班室,火爐子煨盆鹵雞蛋,一人半茶杯白酒,熱熱乎乎觀看《春節聯歡晚會》。突然傳來陣該死的電話鈴。

“他娘的,千萬別是案件?!狈缸锓肿舆@時作案最他媽的缺德,偵察員逮住了恨不能把他給生吃了。

電話鈴還在響個不停,大家盯著電話,誰也不愿意接,這個電話要真是案件,你他媽的就是臭手,妨你一年不走運。

“都他媽迷信?!必樍R著,孬臉接電話,電話筒拿起來,就聽見里面一個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炸了,炸了,要炸……了,快來

……啊!”

“什么地方?”孬臉問。

“炸了,要炸……了!”對方仍語無倫次。

“你他媽的慌什么,我是孬臉?!必樢布绷?。

一聽孬臉,對方倒鎮靜了:“馬隊長,快來救人,三里灣新村4號?!?/p>

孬臉帶人火速趕到三里灣新村,老遠見那里圍滿了群眾,4號樓前正一片亂哄哄,許多居民個個神態慌張,如臨末日,正上上下下往外搬東西,電視機、錄音機等能拿動的全都沒命地往外杠?!坝植皇堑卣?,這是干什么?”孬臉往人群一站,眾人才稍平靜,七嘴八舌向他報告情況,孬臉一聽險些暈過去,這他媽的比地震也差不哪去。原來一個叫惡罐的強奸犯,蹲了十年監獄,幾天前被釋放出來,返家后要和與他離過婚的女人復婚,那女人不同意,他就身捆炸藥,手拉導火索,竄到那女人家中,把正在吃團圓餃子的一家老少五口堵在屋子里,發誓要壯烈殉情了。

真他媽的作孽。孬臉按眾人指示方向,仰臉朝出事地點觀看,就見四樓一扇窗子突然打開,燈光下出現一人影,正沖窗外狼一樣嚎:“老子早晚一死,老子要點了,點了……公安局來了我也不怕,孬臉我也不怕……”

“娘的,老子崩了你!”

孬臉唰地拔出手槍,但他終沒舉起,理智告訴他不能莽撞,像這類窮兇極惡,鋌而走險的孽種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F在唯一的辦法是穩住這孽種,穩住屋內樓外的四號樓的居民。

孬臉一方面用對講機將情況報告局長,同時調動人馬,輪流用話筒對惡罐喊話,曉以政策,動之以情;一方面疏通群眾,派人找惡罐的親戚和相好的朋友來做惡罐的工作,同時做好應急準備,設計攻堅方案,以防不測。

吵吵鬧鬧,幾十人苦口婆心,軟硬兼施開導惡罐一夜,惡罐不但毫無回心轉意,而且情緒越發急躁不安,狼嗥著跳來跳去,抓著導火索,態勢已達巔峰,不能再等了。

東方已見亮色,在眾人心理攻勢的掩護下,一架長梯從樓的另一面悄然搭上了四樓的陽臺。

孬臉頭戴鋼盔,身穿防彈背心,快速登梯,輕如猿猴,翻身入窗,貓身進屋,漸漸貼到惡罐身后,猛地張開雙臂,狠命將惡罐鉗住,一步步挾下樓梯來。

惡罐一堆稀屎般萎縮在審訊室,從他身上卸下烈性炸藥重達十公斤。

其二。一段時期,K市郊區公路連續發生搶劫事件,兩名犯罪分子騎一輛紅色鈴木王摩托車先后在四條主要干道上作案六起,搶劫財物達三萬余元。犯罪分子作案手段主要是,首先盯上單身行人,再慢車貼近,由坐在車后的一人突然襲擊搶去行人手提包或者車載提包,加速而逃。這類案件,犯罪分子出沒無常與行人無正面接觸,作案時間短,作案過程迅捷,一時難以提供很多證據,破案難度較大,孬臉只好帶隊員們在幾條公路上守候,但整整半月過去了,竟鬼影子也沒見。一天下午三時左右,騎雅瑪哈趕往隊里上班的孬臉正在途中行駛,突然對講機緊急呼叫:“鈴木王又一次出現,兩分鐘前剛搶劫一儲戶才提取的現金五萬元,現在沿301國道向南逃竄!”孬臉一個拐彎加足油門,急往301國道駛去,大約10公里左右,紅色鈴木王出現在前方。

倒車鏡里鈴木王認出了孬臉,加速逃竄。

孬臉緊追不舍。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犯罪分子開始向后甩飛刀,幾把匕首擦孬臉耳際而過,兩把刺中頭盔滑落……五米、四米、三米,犯罪分子開始向后撒鈔票,一沓沓鈔票蝴蝶樣翻飛,擋住了孬臉視線,孬臉不得不放慢速度,鈴木王趁機屁股一歪沖向一條土路。

土路兩側是高可沒人的青紗帳,“狗日的,想溜!”孬臉槍已在握,砰,砰兩聲槍響,兩狗賊應聲跌落,得到應有下場。

事后,檢察院前來勘探槍擊現場,檢察官們說:“真他媽的干凈利落,那些繁文縟節、破爛程序全省了?!?/p>

當晚,全市重要新聞:“孬臉飛車槍擊二狗賊?!爆F場錄相連放數遍,只看得市民們奔走相告,拍手稱快,頻頻往公安局打電話。祝辭是:“嘿,咱孬臉!”

孬臉的手狠也是出名的,他曾先后槍擊7名犯罪分子。我發現他性格中截然不同的兩個極端——熱烈的愛和冷酷的恨,沒有中間層次。

鐵隊告訴我,那是個凄風苦雨的黑夜。

當時正讀高中三年級的孬臉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藝術蓓蕾,正幸運地期待著陽光的召喚。作為報考美術專業的考生,孬臉清新的藝術感覺和準確的造型能力深深地打動了美術系所有主考老師,以優異的成績通過專業考試,幾個月后,他就會是一位藝術院校的大學生了。這段時間,大自然的一切對孬臉來說都是一片光明燦爛、多彩多姿的,白天他去郊外寫生,看那綠水青山,滿目是盎然春意,夜晚他對月凝思,藍藍的夜空帶給他無限遐想,他憧憬美好未來,描繪自己的前程。像許許多多朝氣蓬勃、雄心勃發而又天真浪漫的男孩一樣,他甩著一頭漂亮的長發,激情滿懷對雯宣稱,他要成為中國未來的顧愷之、徐悲鴻;他要超越外國的凡·高、畢加索……雯是班上孬臉最喜歡的女同學,雯很專注地聽他說話,雯說:“你的目標像天上的星星,你的胸懷像藍天一樣悠遠?!宾堄性娨獾乜滟澦?,望著他的眼睛那般脈脈,那般晶亮。他才知道女孩子的眼睛原是會放光的。不幾天,雯也得到同樣的喜訊,雯報考一家音樂學院,以絕對優勢壓倒群芳通過面試,今晚要凱旋而歸,打電話要他去火車站接她,并且電報中叮嚀,這消息沒告訴任何人,只有他自己。那時孬臉還傻乎乎的全然不知女孩子的心事,更不知抱些鮮花什么的祝賀雯的成功。孬臉一大早就跑到火車站,雙手插在褲兜,立在站臺上傻等,這一等等到大半夜,本該10點鐘前到站的火車整整晚了3個小時,接站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車早已銷聲匿跡,天上又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孬臉伴著雯,望著黑洞洞通往市內的大道,滿臉愁容罵這該死的火車站建得離市中心那么遠。雯拉著他沖進雨幕里,又是唱啊又是跳,他倆像一對歡快的小燕子,盡情陶醉在人生初次成功的喜悅里。他們這樣走了一段路,雨更大了,他們只好奔到一個公共汽車站臺下躲雨。孬臉坐在站臺水泥板搭制的長椅上,雯依偎著他,修長的秀發撒在他的胸前。他感覺到雯肢體的柔軟,雯砰砰跳動的心房,雯脈脈發亮的雙眼……

砰然一記炸雷,孬臉渾身一顫。

驚悸中見幾個惡魔突然從黑夜跳出,餓虎般向他們撲來。惡魔浪聲怪叫,舞動骯臟的爪子向雯伸來,孬臉本能地護住雯,把嚇得發抖的雯緊緊摟在懷里。惡魔下不了手,去抓孬臉,孬臉咬住一個惡魔的拇指,雙腳狠命踢他小肚子,疼得他滿地翻滾。幾個惡魔見狀,朝孬臉頭部身上一陣猛擊,瘋狂地撕扯著雯,把她拖到路旁的樹林子。孬臉一陣天旋地轉,抱著雯死死不放,幾個惡魔連打帶踹,直到把他拖到林子里。一柄尖刀戳向他面頰,一陣刺骨的疼痛撕裂了他的心扉……

“雯——”孬臉凄切地呼號著,號聲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整個夏天,孬臉植物人一般活著,抓住任何一件東西就以為是雯,死死抱著不放。

孬臉完全清醒過來時,孬臉也全然明白,雯已經死了,人死了不能復生,自己更應該好好活著,活著為雯報仇。

孬臉沒有去美院上學,孬臉走了,憑在部隊當團長的叔叔的后門,直接入伍當了兵,三年后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貓耳洞前做了一回沒有燒死的邱少云,深刻兩道傷疤的面頰熏成鐵黑,勛章掛了滿胸。二級以上功臣,退伍轉業時隨便挑選單位,申請表上孬臉赫然填上了公安局刑警隊。

孬臉雖孬,夫人卻極標致。

孬嫂子是K市出名的市花,誰也想不到她怎么嫁了孬臉,大隊一幫哥們報不平,醋意十足道:“鮮花插到牛糞上?!必槓芤猓骸芭<S壯,花兒美?!必┳邮泅┑暮糜?,孬嫂子把心全給了孬臉。

孬臉絕夠不上模范丈夫,離進家門系圍裙,洗衣服開灶門的標準差之甚遠。孬臉在家里輕裝便服,兩手倒背,東溜溜,西站站,寫字臺上胡亂通通,頭靠枕頭讀些閑詩,而一旁的孬嫂子則蹄爪不閑,洗衣服做飯。但,這不能怪孬臉,不是孬臉不干,是孬嫂子不讓干,孬嫂子說你在家俺心里就安頓,說完在孬臉那亂糟糟的臉上一個甜吻,操刀洗碗,勁頭倍增。

孬臉常常很晚歸家,孬嫂子不等他回不睡,燦亮地永給他一盞燈火。孬臉回到家已經很累,孬臉倒在床上不想動彈,孬嫂子給他擦身、洗腳、按摩。暖暖的燈光下,孬臉瞅著孬嫂那秀美的臉龐,眼中漸漸噙滿淚水,有人把自己比做遠航的帆船,妻子就是避風的港灣;有人把自己比做浪跡天涯的游子,妻子就是寒夜路途的篝火……但對于孬臉妻子何止是港灣、篝火。妻子是營巢的鳥兒,是筑窩的家燕,自己正是那巢中的蛋卵,那呢喃的雛燕……

孬臉的家就是這樣一個溫暖的窩。

幾乎所有的刑警都具有一種通病,即白天萎靡不振,夜晚興奮異常,孬臉甚之,純粹夜貓子一個。

孬臉喜愛夜深人靜時獨自在市內大街小巷、湖岸河邊、公園樹叢溜達散步,多少年來,冬夏不輟,風雨無阻。朦朧月色下可見他魁偉的身軀,寒冬霜雪留下他厚重的足跡,漆黑夜晚聽他堅實的足音。熟知內情的K市市民知道是孬臉在巡夜,心中還多一份安全感。

孬臉走在沉寂的夜色里,走在他熟悉的小巷胡同,遇到晚班歸家的單身女工、舞場散出的少男少女、貪玩迷路的孩童、新至未安的旅客……孬臉會跟在身后,悄悄送他們一程,直到他們走進自己的家中,回到校園,找到溫暖的安全島。

孬臉來到湖岸河邊公園,孬臉會帶上足夠的香煙,這兒有成對熱戀的姑娘小伙,他們癡情迷醉在花好月圓之下,哪里知道有一個不曾相識的人在替他們放哨。

孬臉的夜游癥,對K市的黑幫來說,無疑是塊心病。夜是盜賊衣,黑是響馬路,夜晚是梁上君子的天堂,可K市黑幫的難兄難弟在做夜活時卻接連栽在孬臉手里,以至黑道人物談孬臉色變,兩股瑟瑟如鼠,慌慌不敢夜行。

一個初夏的雨夜,孬臉處理完一個案件,從隊里徒步返回家中,路遇一群送葬的人,用一輛三輪車拉著一個用被子蒙著的尸首,從一商場走出。孬臉覺得蹊蹺,就躲在黑影里細察,發現幾個人悲傷不足,慌張有余,況且車子很顯沉重,裝的絕不是死人,于是上前去,攔住行人。

幾個人猝不及防,面面相覷,未及巧辯,孬臉猛地掀開被子,果然是搬大件的,車上整整兩個保險柜。

幾個人認出孬臉,一個大個從懷里掏出一疊鈔票塞給孬臉:“馬哥,放條生路,咱幾個哥們剛出山,手緊!”

孬臉瞥眼大個,認得他是郭大個,號稱中原大盜,十年前的今天孬臉把他送進監獄,真是冤家路窄。

“還是刑警隊說吧!”孬臉掂掂錢,扔回大個。

“那我也不客氣了!”郭大個紋絲不動,惡狠狠一句,四把自制火藥手槍頂住孬臉前后心。

“恐怕天不助你!”孬臉冷笑一聲,怪面抽搐。

郭大個和同伙一陣發慌……扣動扳機,啪嘰……啪嘰……全啞了火,引火炮早已被大雨打濕。郭大個和同伙沒敢反抗,逃跑,K市的人都知道孬臉的槍法。

孬臉有時似乎對犯罪有一種預感,孬臉不相信氣功,不相信特異功能,但孬臉卻時常被一種莫名的躁動所糾纏,每當此時,他知道必有大案發生。有時他甚至在沉睡中突然坐起,鬼使神差地走向出事地點。

一個大雪紛紛的夜晚,迷糊入夢的孬臉忽然一陣驚悸,隨之翻身而起,發動摩托車,夢游似地來到郊區水庫公園。孬臉坐在石凳上抽了好一陣煙,才清醒過來。就這時,他聽到一陣時斷時續的呻吟聲,打開防風打火機,循聲尋去,一個老人躺在路旁的草棵里,頭部被人擊成重傷。

孬臉把老人扶起,給老者包扎好傷口,用對講機呼來警車,很快將老者送往醫院,在車上檢查老人的證件得知,老人是從香港轉回大陸探親的臺胞,在返家途中被出租汽車司機暗算的。孬臉在醫院里把老人安頓好以后,立即帶人撲入雪夜。

第二天,醒過來的老人堅持要看望救他性命的恩人,人們用車把他送到刑警隊,抬眼看到施惡于己的兇魔正垂頭接受審訊,而捉兇之人卻疲憊地歪靠在一旁的椅子上睡著了。

孬臉有時也到火車站附近,來到當年站臺舊址,坐在已經很舊的長椅上抽煙。

靜靜的夜,靜靜的月色。

孬臉聽到自己血液流淌的汩鳴,聽見自己強烈搏動的心音,冥冥中仿佛有另一個孬臉在向他沉吟:

一個世界

多少人生

孬臉一段時間很顯消瘦,黑臉干枯不見光澤。

審案時有人見孬臉皺眉咬牙、大汗淋漓,握在手中的筆瑟瑟抖動。問他是不是不舒服,孬臉笑曰沒啥,抽支煙繼續戰斗。

可是,這一切瞞不過懂醫的鐵隊,鐵隊下令看管起孬臉,強令他立即到醫院檢查,并且不準他再夜巡。最近一段,黑幫活動猖獗,鐵隊不止一次得到情報,他們正懸賞孬臉人頭。

孬臉終于在醫院住下來,檢查結果:肝硬化后期。

但,孬臉在病床上睡不住,負責看管他的人稍不注意,他就溜了……

砰!砰!一個繁星滿天的夜晚,K市全城的人都聽見兩記清脆的槍聲……

人們發現孬臉時,孬人已血流殆盡,孬臉一手緊捂傷口一手緊握手槍,槍口所指的十米射程內橫躺著兩具暴徒的尸體。

孬臉火化那天,全市的人傾城而出,為他送行。

豪華奔馳

大隊里大伙直呼綽號是慣例。

唯有鐵隊是例外,鐵隊是刑警大隊頭號人物——大隊長,大伙不敢造次。

不敢叫不等于沒有,鐵隊有個極響亮的綽號:“豪華奔馳”。

鐵隊中等身材,體態稍胖,目光如炬,天頂放亮,十足大將風度,不過卻無將軍福分。鐵頭帶著大隊長短不齊幾十條好漢整日晝奔夜襲,東顛西竄,忙得兩腿不閑、四肢亂顛。

“奔馳”者,快捷迅猛也,何況“豪華”哉?可見鐵隊這性格首先就是個“急”。

急有二急:活急、事急。

活急,鐵隊干起活如同一輛加足馬力的破車,一股氣地朝前沖,加之他嫻熟無比的技術,很容易地讓人想到庖丁解牛。鐵隊是法醫

出身,名牌醫學院醫療系畢業,中央政法干部學校第三期法醫班學員。每遇特大殺人現場或疑難命案必捋臂挽袖,親身上陣,田間地頭,屋舍房內,尸體席裹抬出,助手將尸表尸貌詳細記錄完畢,收拾凈了,鐵隊將一瓶白酒尸體上灑過,乃動手剖尸,開頭顱,左手使斧,右手使鋸,鋸拉斧砍,瓜開瓢然。開胸膛,尖刀一柄,劃開肉皮,切斷肋骨,掀起胸骨,心肺創變,顯現眼前。剖腹腔,手持剪鉗,撩腹挖瓤,摘胃取膽,毒物化驗。一斧一鋸一刀一剪,無不恰到好處、干凈利落。問題找到了,疑點解除了,死因明確。結果是客觀全面,其速度也奇快無比。有人作過統計,鐵頭曾在五十分鐘內,全面徹底地解剖過三具尸體。但,鐵隊絕不允許他門下的兩個徒弟吳大法師,張大法師(鄉下人不懂法醫行當,管法醫叫法師)這么干,吳大法師、張大法師解剖尸體時,他總在一旁牛眼監視,不停嘟嚕著;“慎重!慎重!”

事急,跟著鐵隊跑,提著褲子挾著襖;跟著鐵隊干,磨爛鞋子累掉蛋。每天一早上班,鐵隊一路奔到公安局大院,自行車鎖定,搖晃著一串鑰匙上樓,大隊幾十間辦公室,門挨門巡視一遍,就算點名了。至于政治處下發的那些崗位考勤表,鐵隊下令一律不填寫,全是走形式。接下來是派活,鐵隊一邊挨門查看,一邊手指掃射大伙腦門子:“你、你、你……”說的都是半截話,偵察員們卻都明白了,各自收拾家伙,急忙奔赴自己的使命。

這可是硬功夫,不在鐵隊手下摔打幾年,他這啞語著實夠你琢磨半天的,且他交辦的事,無論大小,必須按時完成,萬萬不可馬虎。

我剛到大隊時,就碰過一回釘子。那陣子,大隊正熱火朝天,學習外地經驗,引進激勵機制實行責任破案打分制。大隊連夜開會,制定細則,打成文件,裝進一摞玻璃鏡框,準備上墻。按說,這檔子事有必要嗎,細則上墻干什么。不僅我想不通,大伙兒也同樣。但問,“刑偵四大方針怎么說?”大伙當然知曉,刑偵四大方針之一即:“抓住戰機?!辫F隊就是要讓大家時刻記住“抓住戰機”這_根本。

接下來就是一個“抓住戰機”快速破案的典型事例。那是西郊發生了兇殺案,某農場麥地里橫臥一具女尸,鐵隊帶員火速趕往現場,被扼頸致死的少女身上余溫猶存,根據現場周圍遺留物情況及法醫鑒定,分析判斷少女是被人強奸后殺害。犯罪分子可能是兩人至三人,有流竄犯罪、路遇強奸的可能,且案發時間當在半小時以內。很顯然犯罪分子沒有走遠,但怎樣識別犯罪分子,認定兇手呢?與犯罪分子接觸過的少女已經遇害,其他無人目擊作案者。但這點難不倒我偵察人員,大家很快發現,眼下正是小麥揚花的時候,犯罪分子從麥地鉆出,肯定身上披有小麥花粉,由于犯罪分子作案急于逃離現場,現在很可能奔逃于路途,立即圍追堵截,鐵隊將情況立即向局長匯報,下令各交通要道、路口對過往車輛行人逐一盤查,同時帶員直奔長途汽車站,車沒停穩就發現三個頭發、身上一片黃花花的人正準備擠上一輛將開的長途汽車。鐵頭命人將三人帶到車站民警值班室,五分鐘不到,三犯皆低頭認罪,如實交待了犯罪事實,而此時距發現現場時間不到20分鐘。

鐵隊強調起事來,“急”字當先,“急”字生嚴,有時甚至嚴之過分,嚴之近乎苛刻。

這一點體會最深的莫過于老新了。

老新即老辛,刑警大隊副大隊長,鐵隊手下第一副手。想當初跟在鐵隊屁股后面當兵那幾年光景,至今心有余悸,不寒而栗。老新對鐵隊有三怕,一怕擰電話,二怕案不下,三怕有計劃。老新首屆警校畢業,在鐵隊手下跑前跑后,一切行動聽指揮,談戀愛每周只給一小時工夫。他的女友,當時的辛大嫂子極不理解,老新就做思想工作,說你懂啥,這叫意志鍛煉,刑警都是這么煉出來的。辛大嫂子聽岔了音,說抗戰,當刑警還得抗戰。老新說算是吧,結果就這樣一抗七年,等到批準做新郎時已是第三次推遲婚期了,婚假只給了三天。

新婚之夜,老新著實激動一番,這七年抗戰不容易,那邊辛大嫂子正金帳嬌坐、聲聲相喚得急,老新更不免心潮涌動,得意之間有些飄飄然,摸摸索索正欲上去,卻來了一陣令人心驚肉跳的電話鈴。

“喂!新郎嗎?鐵頭命令10分鐘趕到!”

“屁話,少攪和哥的好事,回頭找你算帳!”這時候開玩笑也真他媽夠損的,老新壓上電話又飄飄然……

叮呤呤,電話又響。

老新真惱了,吼。

“小心我割了你卵子……”

“什么,我限令你五分鐘趕到西郊公園,兩具尸體……”是鐵隊。

完了,完了,他媽的真完了。老新不得不趕緊穿上衣服,毛毛糙糙給辛大嫂子一個交待。

兩天兩夜下來,案破了,老新已累得爬不起來了,這天真真實實地摟上辛大嫂子卻白白浪費一晚。

第四天,剛歇過氣,假期完了,老新得上班。剛進大隊便分到一個棘手的特大系列搶劫案,不得不又慷慨悲歌地辭別辛大嫂,帶一路人馬,下鄉駐點。一連半月,案件沒有頭緒,大伙積極性受挫,情緒開始疲軟,晚上卻相互逗趣取樂。盯著老新腦門子直瞅,老新說怎么了,眾人說,你頭腫了,老新摸摸頭,沒有哇,沒有?頭都憋青了還不腫,哈哈哈一陣大笑,老新回過來,亦苦笑,然后又摸摸頭。頗壯烈地下令:“打道回府?!比f歲!萬歲!眾人高呼著把他拋起,差點沒把他摔得背過氣去。在家過了一夜,老新覺得不對勁,第二天早上到大隊,進鐵隊辦公室,腿就發軟,倒是鐵隊大步迎了上來,腦門放光,面帶苦笑,伸出大手把老新捉?。骸白YR你?!泵看蜗锣l的人破了案回來,鐵隊都這樣激動,可是這一次,老新頭耷拉得如肩上扛個茄子。

“什么!沒破案,沒破案你怎么私自跑回來啦?”鐵隊腦門暗起來,鐵一樣顏色。

老新無語,原地向后轉180度。

新婚喜酒是半年后補喝的,大伙圍著老辛和辛嫂子起哄,問感覺怎么樣,老新說什么怎么樣,老做新郎,于是老辛叫老新了。

一年后,辛大嫂生個大胖小子,喜得老新又燒水又做飯又洗尿布,還得意忘形自言自語,這小孩屎一點也不臭,天天洗也不厭。

得,電話又響,老新心驚肉跳跑到辦公室。

鐵頭晃著一張表說:“填填,我馬上簽字,明天八點火車,九個月?!?/p>

老新傻了:“我……”

“你……你不愿進步?!辫F隊腦門開始晴轉多云,“這是隊長培訓班,警院辦的,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爭取來的名額……”

那次老新和辛大嫂幾乎淚灑而別,回頭,辛大嫂恨恨說她想把電話砸了。

鐵隊對老新如此,對其他人也如此,這點一年一度的賢內助聯歡會,就迎來了一片嘰嘰喳喳雀鳴般聲討。

隊嫂們伶牙利齒,對鐵隊群起而攻之:

“你得賠俺青春費!”

“俺兒子考不上大學得找你!”

……

最后一句還是辛嫂子總結得好:“你千萬別在俺那個……要電話?!?/p>

轟然,大笑。

鐵隊這輛車跑起來,大伙腿肚子發軟,真停下來,大家腿肚子都得轉筋。

鐵頭每隔一段時間,要坐下來全面檢查一下大隊工作。

頭一輪是大案隊。對不起,你可要有充分的準備,隨時回答他可能提出的任何問題,諸如線索的摸排,偵察措施的實施,技術手段的使用,其問的經驗教訓,成功與失敗,你必說個頭頭是道,否則你休想過了這一關。

第二輪是閱卷,鐵頭穩坐如山,一頁頁翻,一行行看,無不看得抱卷人心驚肉跳,提心吊膽地觀他面色,面色好則萬事大吉;面色一沉,你就返工罷。返也罷,大不了重新裝訂,怕的是他肉里挑骨頭,說這偵察報告太簡單,你得重寫,更有甚者他還強調字,“字是門面”他常掛在嘴上,“偵察卷要移到檢察院、法院,字孬好直接反映刑警素質?!彼€給你上綱上線。刑警都是粗人,這練字如同做針線,但沒轍,你就慢慢練罷,字不好你就無權抱卷,字不好就無權辦案。長久下來還真逼出一幫英雄漢,刑警大隊凈出書法家。

第三輪,技術匯報、法醫、痕檢、文檢、毒化、照相、鑒定書疊起一大摞,這些枯燥無味、勞心費神的東西連技術員自己都厭倦,他卻看得津津有味,他怕其中有紕漏?!斑@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們的大戳一蓋,就能判人死刑?!彼粎捚錈┑貒Z叨。

第四,內勤統計一攤子,月報表、年報表、季度分析、半年總結,鐵隊一概不看,這都是應付上頭的花花哨哨,毫無參考價值,更無實際意義。鐵隊最關心的是立案,如今社會治安形勢嚴峻,可各縣、市分局報來的月總立案數多則百十起,少則十幾起,全他媽混球,指著月亮說白天,不過這也不能怪各縣、市分局內勤,全是縣、區頭頭逼出來的,案件越少他們治安搞得越好……鐵隊咬牙切齒,下令:“查!”“怎么查?”內勤戰戰兢兢?!跋氯ゲ?”鐵隊斬釘截鐵,“全是局長定的口徑?!眱惹诓桓蚁氯ゲ??!叭账锏摹?”鐵隊罵句臟話,鐵隊也無奈。

鐵隊性雖急,磨起事來也夠黏糊。不過這不是對下,是對上。局機關為保證吃喝招待費,下令壓縮開支,頭一項是節省汽油費,由大鍋飯分包到各部門,每部門每月燃修費1500元。鐵隊一聽急了,刑警大隊破車三臺,油老虎,每天又東奔西竄沒個閑時,這些燃修費哪夠塞牙縫?!巴崞ü赏醢恕M是些邪門規(龜)定?!辫F隊沖到辦公室一陣雷霆大發,震得辦公室主任手足無措,不敢接火,刑警隊用油之事遂也不限。

鐵隊真要奔馳起來了。

鐵隊決心要買輛奔馳,這事起源于“6·17”系列搶劫殺人案。

深夜零時,公安部緊急電話,四名喪心病狂的犯罪分子駕駛一輛紅色日產尼桑轎車,6月17日在K市鄰省某市作案三起,搶劫某農行營業現金17萬元.打死我公安干警2名,搶劫手槍2支,劫持少女一名,現正往K市龍山方向逃竄,鐵隊奉命圍追堵截。

鐵隊調集人馬,通報全市各沿途重點路段、路口布兵守候。同時親自帶一隊人馬驅車前往龍山,在犯罪分子必經之地106國道大拐彎處準備潛伏,但意想不到的是犯罪分子來得竟是如此神速,當鐵隊一行剛行至大拐彎處加油站附近下車查看地形時,迎面撞見一輛紅色尼桑從加油站開出。鐵隊立即令車調頭追趕,同時丟下一人去加油站查訪加油人情況。警車緊盯紅色尼桑而行,車臺馬上接到報告,加油的人和公安部通緝的人犯特征完全相符。

“加速!加速!……”鐵隊捶著座墊。

“只能這樣了!”老公雙目圓瞪,雙手緊握方向盤,老公汽車連連長出身,駕駛軍齡二十年,開車技術沒說的,也只能這樣了。

“加速!加速!加速!……”鐵隊腦門子開始發青。

“日娘的,這破車!……”老公前方的紅色目標在縮小?!叭漳锏?,這破車!!!”老公渾身冒汗,汽車的轟鳴聲已有些不正常。

嘎吱,引擎蓋一股白煙竄出,車身一個蛇行扭身,左右幾側歪,噗!放倒一堆廢鐵。

鐵隊從車中一躍而出,百米沖刺般箭射而去。

幾十米后,鐵隊明白過來,回頭,大家皆苦笑。

天亮時,在距龍山六十公里處,發現了犯罪分子拋下的汽車和部分贓物,少女裸身仰臥血泊中。

鐵隊擷起少女發辮上扎著的一朵粉紅色小花輕輕在手中摩挲,好久好久。

鐵隊很鄭重地召開全隊大會,鐵隊沒有這么鄭重地召開過會。

各分隊、各技術科室、內勤人員,全部到齊,連在醫院里的病號和外地學習的幾位也電話電報召了回來,長年奔波不息,工作和生活極沒有規律的刑警大隊鮮有的一次大團圓。

按慣例像今天這樣的場合,正會沒開之前必有三分高潮,大伙熱熱鬧鬧相聚,必相互調侃,氣氛活躍,但,今天皆緘默嚴肅,因鐵隊很嚴肅。

鐵隊手里摩挲著那朵已干枯的粉紅色小花,鐵隊想得很多。

1979年成立刑警隊,全局個挑個撿五十個年輕人,年輕人火氣盛,五十個拳頭形成一個火把,燒到哪里哪里一片通亮,那時的刑警隊是一路尖兵,自成立之日起,便身手不凡。

裝備當時也是一流,省廳裝備處直接配下來三輛東海摩托車,兩架照相機,局里唯一的一部美式吉普明文規定刑警隊使用,雷打不動。哪里有案件,摩托車呼嘯開道,美式吉普隨后緊跟,那氣勢猶如神兵天降,犯罪分子早已聞風喪膽。

1983年開展“嚴打”,強調刑偵工作,視刑偵如拳頭,加強對刑偵投入,強調刑偵隊伍年輕化、專業化,局里分配的大專院校、警校畢業生全部配給刑警隊。裝備上,公安部單列計劃,配備現場勘察車一部,全市第一輛頭戴紅冠的警車開始在鬧市嘯叫飛馳,比局長的上海轎子高一大截。警車示公安威嚴顯刑警雄風,警車一出動,群眾皆自覺讓道,以示敬意??涩F在大街上警車亂碰頭,豪華警燈橫街通亮,超高音警報器噪音刺耳,群眾竟視而不見,頗為厭惡,不知道哪個大干部又在辦私事逞威風呢!

轉眼已是十年。

而這十年,正是國民經濟突飛猛進,社會機制發生劇烈嬗變的十年。而這些年我們的刑偵隊伍如何呢?就鐵隊手下而言,人手絲毫無增,并且年齡偏大,幾個老同志只能起到出出主意,守守老鋪的作用了。從裝備上說,除了1983年底那些家底外,幾乎沒有什么添置,而原先和大隊平起平坐的交警大隊、消防大隊、治安大隊早已升格支隊,不僅架子大,而且裝備精良、人馬齊備、比之刑警隊,就如同大富婆見了叫花子,拔根汗毛比你的大腿粗,刑警隊是望塵莫及了。

刑警對付的是刑事犯罪。

刑事犯罪家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謂河西十年轉河東,令人刮目相看。過去犯罪分子作案,單個溜墻根,牽個小驢駒,騎個自行車,搭個火車輪,現在犯罪分子作案整裝集團軍、行動汽車輪、呼叫大哥大、搶財又劫人。犯罪分子手段日趨智能化、機械化,過去駭人聽聞的持槍搶劫,劫持人質、電腦犯罪……已不鮮見,單就立案數字而言,1983年立案1350起,1993年已達到6500起,還不包括水分。在刑警隊人數沒有絲毫增加的情況下,等于一人承擔十人的工作量,疲勞過

度,超負荷工作,刑偵隊伍早已成為疲憊之師,公安的門面還撐不撐得起來?拳頭還有沒有力量?尖刀還鋒不鋒利?

鐵頭抬起頭,掃一眼大伙,看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微胖發福,皺紋滿額,個個竟有些顯老了,而他們剛進刑警隊時卻是那樣朝氣蓬勃、充滿活力,稚氣未脫又令人振奮……

他們都是過硬的老干探,他們的級別卻是小得可憐的二、三級警司。

鐵隊心里不是滋味。

鐵隊覺得愧對大家。

我們的問題靠我們自己解決。

買車,更新技術設備,解決待遇,解放思想,放開步子,開拓前進,刑偵改革勢在必行。

多次籌措,幾經擱淺的藍盾實業有限公司不能再躊躇不前。

“立即上馬!”鐵隊拍案而起,“天大問題我一人承擔?!?/p>

“天塌壓大家!”大伙個個情緒激昂。

一切安排妥當,鐵隊準備到省廳去一趟,匯報一下近期工作情況,弦外之音,要點經費。正在這時接省廳傳真電報,刑偵處召開全省刑警大隊長緊急會議,研究部署下半年“打拐”工作。匯報開會,一舉兩得。

開會時,大家又是叫苦,“打拐”工作是一項十分艱巨而又復雜的工作,“打拐”工作農村縣、市是重點。幾個“打拐”任務較重的刑警隊長叫得最兇,叫來叫去,又集中到一個錢字。組織破案、追捕人口販子,大量調查取證要錢;組織人員下鄉摸排,解救受害婦女、兒童要錢;婦女、兒童解救出來了,送回原籍,路途費用要錢。錢、錢、錢,公安局行政帳頭,哪來那么多錢,幾個貧困縣市公安局幾個月的工資沒有發,許多一線干警全是掏自己的腰包辦案,會計無錢給大家報帳,只會打欠條,偵察員每人抽屜里一大把。農民的白條問題解決了,教師工資拖欠解決了,公安的自條誰來解決?!按蚬铡惫ぷ鬟€有許多實際困難,各類新鮮事抖出了一大筐,有的說解救出的婦女弄不明白家詳細地址,有的給家拍了電報不來帶人,有的不愿走,這些人一時很難處理,安排住宿都成問題,住在賓館不可能,住在旅社又怕再次被人販子搶走,實在沒辦法,干脆騰出辦公室來給她們住,干警們辦公都到陽臺上。聽到這,鐵隊也忍不住發言,鐵隊說我們年頭解救三個啞巴,光伙食都欠了食堂幾百塊錢,食堂天天跟在屁股后邊要。最近又解救了十幾個姑娘,家里好像商量好了。統統不來帶人,食堂不愿再接納,我都安排到偵察員家里當保姆。眾人一聽都樂了,不錯,老鐵你還真有一招,這一招能推廣,我們那兒好多偵察員都愁得找不著保姆呢。

大隊長們越說越激動,話題已由打拐擴至整個刑偵工作,可嘆可氣又可悲的感慨亦隨之升級,大隊長們說話歷來尖刻,大隊長逼著刑偵張處長,讓他解釋刑偵體制問題。張處長有苦難言,這體制也不是省廳說了算,公安部也在爭取。

會議結果又繞到錢上,張處長掐掐算算,根據各地實際情況,按解救婦女的人數分經費,最后還是個平均攤,每縣、市五千元,大隊長們都瞪眼,這些錢汽油費都不夠,但,給這些已經不錯了。

鐵隊性急,坐不住了,要詐唬,張處長忙擠眼暗示,鐵隊理會,散會后單獨來到張處長辦公室,張處長說:“老鐵呀,多給你十萬,車款?!闭f罷又朝門外努努嘴,那意思保密,這幫家伙不好惹。

鐵隊很激動,鐵隊握著張處長的手說:“我給你帶了點土產?!?/p>

張處長說:“你也學會這一套了?”

鐵隊說:“老同學情分?!?/p>

鐵隊凱旋而歸,鐵隊本不喜歡聽音樂,鐵隊卻一路嚷老公放音樂,撿最時新最好聽的,歡快熱烈的曲子中,鐵隊輕松飄揚,仿佛真的坐在豪華奔馳上。

回家上班的頭一件事是安排內勤小張到會計那打聽點,省廳撥款來到立即報告。

半個月過去了,小張一天去會計室一趟,沒有款到的消息,鐵隊打電話找張處長,張處長說早撥下來了,十天前就到位。鐵隊覺得蹊蹺,要親自找會計。

正這時,紀檢組長老周進屋。不怕工作累死干,就怕紀檢上綱線。紀檢組有職無權卻最得罪不起。鐵隊跟老周坐下,東一榔頭西一斧子地亂扯了半天,扯工作扯隊伍建設,老周直夸刑警隊工作辛苦,干得不錯,最后談到藍盾實業公司,老周問了一些情況,然后就是抽煙。鐵隊忽然謹慎起來,問老同:“你問這干啥?”老周慌忙說:“沒啥,沒啥,隨便問問?!逼鹕砀孓o。鐵隊稀里糊涂,不得要領。也沒多想,送走老周,便直奔會計室,鐵隊還想著他的錢。

會計這會兒沒敢胡謅,會計承認十天前錢已到位,但辦公室主任有通知,誰也不許動。

“放屁!”

鐵隊沖到主任辦公室。

主任說:“局務會研究決定,所有經費統一開支?!?/p>

“那是專項經費!”鐵隊吼。

“所有經費包括專項經費?!?/p>

“你敢!”鐵隊腦門一亮,揪住主任衣領,但立刻冷靜過來,這事也不全怪他,松手,噔噔噔直奔二樓局長室。

會計室吵吵鬧鬧,局長聽到動靜,局長問:“是因那10萬塊錢嗎?”

“是!”鐵隊說,“請照顧一下大局,你看我們刑偵那日子……”鐵隊講話的聲調幾乎是哀求。

“我們會研究解決的?!本珠L態度極冷淡。

鐵隊下樓,鐵隊直覺頭重腳輕,一陣暈眩,鐵隊沒有回辦公室,直接回了家。

鐵隊回到家就睡倒了,鐵夫人見他鐵青著臉,知道他不是和隊里人生氣,和隊里人生氣他從不往心里去,肯定是和領導鬧了別扭。鐵夫人勸他說;“你那性子不行,得學靈活點,你看老郭、老馬他們幾個……”老郭、老馬是鐵隊的前任,刑警大隊五年出四個副處級,只到鐵隊這一任,十七年仍舊一個不上品的正科。

“學也晚了?!辫F隊自嘲。

鐵隊連掛兩天吊水,第三天,局長們整班到醫院看他,希望他安心養病,盡快恢復身體,局里離不了他,那口氣仿佛鐵隊是擎天一柱,不可或缺。

但,鐵隊一連月余沒上班,局里風言風語傳出藍盾實業公司如何如何,以及鐵隊本人狂妄自大,買奔馳全是為了擺闊氣、耍威風等等。

但這些流言蜚語不久便自行消失了。

鐵隊已被重用,榮升市人大法工委副處級調研員。

鐵隊終于如愿以償,名正言順地坐上了豪華奔馳。

大街上,鐵隊遇見老部下,必停車下車,握手寒暄,但大伙皆不忍心看他面孔,那里似乎永有一種莫能名狀的悲哀。

責任編輯:孫敘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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