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只剩三條腿

●何立偉

早幾日我帶念初中的兒子到一個朋友家做客，這朋友也有一個兒子，比我兒略大，因為發蒙早，高我兒兩個年級。大人說大人的話，小孩子也自有他們的話題。這是因為他們有共同喜好：對電腦游戲無限傾心。就像金庸的小說中什么門派的高手遇到了另一門派的高手一般，留下了若干說辭之后便躲到那間有電腦的房間里去過招。于是那屋子里就不斷傳出乒乒乓乓的聲響，間有他們的驚呼雀躍聲飛出，可想是有一番怎樣的激烈。這一廂大人自然也就把話題扯到了如今的家長難做上來。朋友說他兒子沉迷于電腦，雖然好處是因為要看懂游戲上的英文提示，于是他自己買來英文辭典現炒現學，畢竟英文單詞是識得了許多——按朋友的譏評是他兒子的英文比中文還要好一些，不過壞處也實在是不待言說，最明顯的是各科學業成績下降得厲害。朋友愁眉緊鎖：我兒子電腦固然玩得精，但是考試是考電腦么?我現在堅決不準他玩電腦，只準他用電腦學習。今天是你兒子來了，又是周日，所以才讓他玩玩。

這朋友又說，如今的小孩子真難教——家長這么認為，老師也這么認為。原因大約就是如今的小孩子并不似我們當年做學子時一樣，跟著老師的思維跑，把老師的話當做金科玉律。如今的小孩子都很有個性，不但很有個性，且還處處要把這個性張揚出來，于是把老師每每弄得頭大。朋友舉一例說，老師要學生背歷史，他兒子就意見蠻大，當著老師的面在課堂上大聲說：把幾百幾千年前的死人記得牢牢的有什么用?現在有那么多了不得的活人都還記不過來呢!——活活的把老師要氣得休克過去。是的是的，我的兒子也正是如此：你要他死記呆背些什么，他就莫名地反感，而且視多得不得了的什么家庭作業、模擬試卷一類如洪水猛獸，仿佛這些都是專與他作對的天敵，似乎只有痛加鏟滅方后快。他只喜歡他自己感興趣的事物，這大約是因為興趣所在亦是個性所在吧。個性壓抑住了，他的反抗意識便油然升起，蓬蓬如火，時常便與大人爭執，捍衛自己時小眼瞪大眼，還每每把道理說得你張口結舌。

后來這朋友還說了一樁小事，其實這小事真還細細想不得，一想倒也蠻可怖的。不過說起來確乎是小事：他兒子最近趁大人不在家時就把家里的好幾把椅子拿鋸子各個鋸斷一條腿。朋友說：也不曉得是為什么，真無聊!我當時以為這也就是小孩家的無聊把戲。但后來心頭一動，覺得也許并非如此簡單。我想必定是這孩子覺得學校與家庭總是逼了自己要干什么，不干什么，于是意緒忿忿，拿椅子腳來發泄。假若椅子腳尚不夠他發泄，接下來又會發生什么呢?所以，細細一想背上就發冷了。

中國的應試教育體制有如一條漫長的隧道，小孩子們悉數擠在這隧道中朝前趲去，出得洞口見得陽光的畢竟是少數，這少數便是高分的少數，然則少數所以高分，也只是證明了他們是這種體制的適者，未必就能證明他們是廣闊的社會生活的適者。少數之外的多數，又未必不是廣有才俊，只是為這種教育體制所掣，一時不能出頭而已。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我自己，包括我的好些朋友都有過類似經驗：參加同學聚會，細細算來，發現混得最人模人樣的，幾乎鮮有當年班上那些考試分數最高的同學。

所幸如今的小孩子已不似他們的前輩，強爺勝祖的地方，也決不在聽話讀書一屬——當我兒子每每與我據理力爭什么的時候，我就明白到了這一點。這也是我為什么時常讓步的原委。

從朋友家回去的路上，我把朋友的兒子鋸椅子腿的事同我兒子說了，問他這是為什么。兒子幾乎不假思索地說：老師呵家長呵強迫他學這樣學那樣，又不讓他玩電腦，他當然有氣呵，還不就鋸椅子腳?

我問我兒：那你為什么不鋸椅子腳呢?

兒子說：老爸不強迫我呵，老爸要是強迫我，那對不起，我也會鋸的。

椅子剩下三條腿，表示椅子業已殘廢。受了壓抑的中學生，其實是以這種方式暗示大人：沉悶且桎梏的學習空氣，必致人以殘。

真是聰明的暗示。

圖/石 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