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玲：懸崖邊奔跑的尋夢人

○殷健靈

[張麗玲小檔案]

張麗玲，1967年生于浙江麗水甌江邊上。16歲只身闖北京，進入演藝圈，先后拍攝過《紅樓夢》續集等多部影視劇。1989年，赴日本東京留學，1995年獲舞臺導演專業的碩士學位，后任職于日本大倉商事株式會社食糧部。

在日期間，張麗玲和她帶領的志愿團隊，以平淡如水的人生姿態和燃情似火的創作熱情，歷時4年，集資6400萬日圓，采訪300多人，跟拍66人，消耗1000盤磁帶，完成大型電視紀錄片《我們的留學生活》，該片在全國30多個省市電視臺播出，引起巨大反響。

1998年，張麗玲出任大富商社社長，成為日本最年輕的中國女性社長。

2000年3月，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的《追夢女人———張麗玲與〈我們的留學生活〉》暢銷一時。

許多記者在采訪張麗玲的時候，很想探究她成功的動力和原因，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支撐著這個外表纖弱的女子，在資金短缺的情況下利用工作間隙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的？記者們常常像研究者一樣，詢問張麗玲“你為什么會這樣做，為什么會那樣做”，每每這時，張麗玲都會表現得有些茫然，因為在她看來，一切就該如此，她是一個異常珍惜自己經驗的人，對任何事情她都不抱僥幸，必須親自付出代價，寧肯撞得頭破血流，以此換來的哪怕是丁點經驗對她都重若千金。

當我打量著對面一襲黑衣面容秀麗的張麗玲的時候，頭腦里也曾盤旋著同樣的問題。但我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對有的人來說，成功也許是注定的，因為她天生具有與眾不同的特質，這種特質與美貌或者其他無關。

張麗玲天生麗質，上中學的時候，每天都能收到一打求愛信。從宿舍去教室的路上，只要她出現，兩邊都站滿了男生，他們都想看看這個出了名的漂亮女孩?？蓮堺惲嶙约簠s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連鏡子都很少照。

張麗玲的性格像男孩，倔強，不愛學習。一次在家吃飯，媽媽端上桌的菜沒一樣是她喜歡的，她嘟噥著小嘴說：“沒有喜歡的，我不吃?！眿寢屔鷼饬?，說：“一頓不吃沒關系，有本事你永遠不吃?！睕]想到張麗玲一放筷子：“好，我就不吃，餓死給你看?！眿寢屧詾樗f說而已，沒想到她果真4天沒吃飯，餓得走路打晃了，還是不肯吃。最后，倒是媽媽認了輸。四姐妹中，數張麗玲最調皮，媽媽打她時，先讓她伸出一只手，問張麗玲還會不會調皮，張麗玲說還會，媽媽就開始打。有一回，媽媽的手都打疼了，可張麗玲不哭也不跑，別人來勸架，張麗玲卻說不要勸，就是要讓媽打死。

張麗玲平時不愛讀書，可到了考試前，就點起油燈拼命讀，有好幾次把眉毛頭發都燒著了，焦糊味在房里四處彌漫，弄得大人一驚一乍的。不喜歡的課就逃，她不喜歡英語老師的教學方法，有一次竟和老師在課堂上發生爭吵，她一氣之下，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發誓：“只要是你教，我張麗玲就不學英語?！钡拖骂^，三下兩下就把英語課本撕掉，扔了。成人以后，說起此事，張麗玲有些后悔，為了面子卻害得自己從此沒學好英語，所以現在見到英語棒的人，她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也愛看小說，但不是甜膩的瓊瑤小說，而是硬漢小說。她沒有像其他的漂亮女孩那樣很早就談戀愛，父親告誡她：一個女孩子家過早談戀愛，會被認為家教不好，女孩子最不能在戀愛方面犯錯誤，否則就會身敗名裂，甚至連累家庭。父親別的話可以不聽，但這番話張麗玲卻牢牢記在了心里。

1989年，張麗玲已在北京摸打滾爬了6年，在影視圈里也早已熟門熟路?？僧敵鰢L再次盛行的時候，張麗玲卻按捺不住了。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張麗玲不愛讀書，倒更愿意行路。她想，別人有的體驗她也一定要有，否則就虧了。很多人勸她：看你這弱不禁風的樣子，在國內好好呆著挺好，何必去自討苦吃？你吃得了苦嗎？張麗玲對我說，她的這張臉蛋有利有弊，因為看上去文文弱弱，別人對她的期望值就不會太大；然而當她要做大事時，別人也很難信任她。那時候，她做好了吃苦的充分準備，有一點“壯士一去不復返”的豪氣。她已經厭倦了國內紛繁復雜的關系學，她想，在國外，沒有所謂的干部子弟、所謂的名人，所有的留學生是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競爭。吃苦算什么，對她來說，那是一種新的挑戰，在日本，她最大的缺陷是語言不通，但她想，她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生活8年，就一定能在東京呆下去。她就是這樣的性格：哪怕前頭是懸崖，也要閉著眼睛跳下去。

可是到日本第一天，張麗玲就徹底絕望了。下了飛機，被接到朋友家里，一打開電視，播的正是日語新聞，她心想完了，我要學的就是這種難聽的語言嗎？我不是個愛學習的人，怎么可能學會這種語言？于是，一學日語，就產生一種生理上的厭惡。

但是任性沒有用，在日本不懂日語就寸步難行。張麗玲必須克服自己的任性，為了制造語言環境，每天一回家就把錄音機開得山響，洗衣服時聽，吃飯時聽，盡管一句都聽不懂，鄰居提意見她也不管不顧。大約2個月后，張麗玲忽然發現課堂上老師說的話她能聽懂了，從此一發不可收，她回回考試都拿100分，還連跳幾級，不到1年就考出了日語一級。

語言關過了，但最困難的還是調整自己的心理位置。在日留學生的經歷大同小異，承受力和心理感覺卻因人而異。張麗玲曾連續幾星期徹夜難眠，為了謀生自然要打工掙錢，朋友介紹她去拍廣告片，她卻無論如何適應不了這種純粹的商業行為。她愿意為藝術獻身，卻不能容忍藝術和金錢交易混同在一起。那時，她還帶著莫名的優越感，睡不著，就躺在床上想人生，越想越茫然。

其實，對張麗玲的優越感最有力的棒殺還是她到大倉工作以后。她這樣形容自己初到大倉的體會：幾乎每天都是當頭一棒。

張麗玲對大倉有一種深情，不僅是因為大倉對她有知遇之恩，她業余拍攝紀錄片期間，大倉給予了寬容和支持，更因為這個日本歷史最悠久的公司徹底地改造了她。大倉使她明白，因為你支取的是薪水，你就應該貢獻；事情從來沒有大小之分，做不來小事的人更別想做大事。大倉教會她反省自己，在正視他人的視線同時，也看清自己。

上班第一天，張麗玲參加新社員的研修，考試前，她舉手對考官說：“我是外國人，你要多給我一些考試時間?！笨脊俨粍勇暽鼗卮鹚骸熬鸵驗槟闶峭鈬?，而我們認為你比日本人優秀才會要你?！毖哉Z里絲毫不留情面。張麗玲啞口無言。日本公司規定新社員要給老社員每天端兩次水，張麗玲礙于面子不愿意倒，為了不給人倒水，她就謊稱自己不喝水。盡管如此，她的指導員，一個比她年齡小的日本女孩就代她給社員們倒水，張麗玲故意不帶杯子，那女孩就給她端上紙杯。張麗玲說，雖然她什么也不說，可我卻無地自容。

在大倉，張麗玲幾乎是一路碰壁過來。后來，她不再抱怨干小事，她懂得，要去適應別人，而不是讓別人來適應你。這種感覺對她來說，冰冷無情。再后來，為落實CCTV國際頻道在日本落地的項目，張麗玲接觸了許多日本經濟界巨頭，她感觸最深的是，這些干大事的人，心細得讓人吃驚，他們從來都不忽視小事，很可能你今天不經意對他說的話，3年后他還記得。

和張麗玲共事過的人都說她是個玩命的女人，為了拍片，她幾次病倒。有一次住院，呼吸都停止了，醫生為她做人工呼吸，還做針灸治療。她不愿休息，別人勸她也不聽。有一天，她實在頂不住了，去做按摩。大夫很驚訝地說：“你是我見到的年輕人里面最老的一個，我從未見過一個這么年輕的人身上沒有一個穴位不腫的?！庇信笥殃P切地問她：“你為什么要透支生命呢？”張麗玲說：“一個人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會怎樣，如果我今天做的事情是我喜歡并認為是值得的，那么哪怕是明天死去我也愿意?！?998年，中國中央電視臺、日本富士電視臺和大倉商事簽下合作協議，富士電視臺出資10％，大倉商事出資90％，成立大富公司，負責和經營CCTV國際頻道在日本落地的項目。正在北京進行紀錄片后期編輯制作的張麗玲意外地接到來自東京的命令：辭掉食糧部職務，出任大富社長。而在此前，張麗玲已經為此事奔波游說多時，是經她的努力，富士電視臺才熱情加盟的。

張麗玲全心投入了大富的工作。她4月1日上任，5月27日開新聞發布會，6月1日試驗播放，7月1日正式向日本全國開播。從4月到8月，張麗玲沒有一天是半夜3點半前到家的。大富臺開播的新聞發布會、頻道的宣傳、市場的開發等等都是張麗玲一手操辦的。新聞發布會上，東京幾乎所有的媒體記者都到了。日本的記者之所以這么踴躍，不是對大富感興趣，而是對張麗玲這么一個中國女孩在日本用這么短時間做成這么大一件事感到好奇。更令人驚訝的是，張麗玲沒花中國一分錢，所有的費用都是她通過大倉和富士解決的，而中央電視臺在美國等地做同樣的事卻花了數百萬美元。

未料，大富開播才50天，大倉忽然宣布倒閉。這對張麗玲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大富是大倉的最后一個子公司，就像剛出生的孩子，還沒學會走路，父母就死了，以后的路怎么走呢?在挽救大富的過程中，張麗玲表現出力挽狂瀾的大氣魄。為了尋找經濟援助，她與合作人橫山隆晴一同向日本的一流企業展開了艱難的游說，為中國中央電視臺的節目能在日本生根進行了一場又一場心理與精神的搏殺。索尼、電通、京瓷等公司的門檻上都留下了張麗玲的腳印，兩個星期后，奇跡出現了，大富非但沒有垮下去，反而拉到了四家新公司加盟，京瓷、索尼、旭通和電通，加上原來的富士電視臺，共五家。張麗玲每談完一個公司，得到的評價都是：“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聽到這樣讓人激動的談話了?！蹦ルy終于告一段落，張麗玲自己也深有感觸：“男人可以憑誠意一點一點地磨，而一個女人在日本很多時候可能只有一次機會，如果第一次不能取得人家的信任，就不可能有第二次了。我在與許多日本社長第一次見面時都是由日本的男人帶去的，但談完以后，社長就會說，下次你可以自己來了。許多時候，我都會覺得自己是站在懸崖上，又不得不把腳邁出去，正當我一閉眼真要邁的時候，一座橋已經為我鋪好了?！泵總€經營者都知道錢的重要性，但在第一年，張麗玲給自己定的工資比普通社員還要低。她不要求社員加班，但他們總是很自覺地加班。她利用一切機會向別人學習，她驚訝地發現，那些權威的管理者花時間最多的是對人的研究，所以她必須用心地做事，如果不這樣，還可以要求別人跟你一樣拼命嗎？張麗玲說。

你的美貌有助于你的事業嗎？或者說比相貌平庸的女子更輕易地獲得成功？我問她。

她說，日本人絕對不直視一個女人。一個女人如果在公開場合打扮得過于惹人注目，反而會讓人輕視你。他們有這樣一種概念：漂亮女孩是不愿意吃苦的。我在大倉那幾年，男同事沒有一個正眼看我的，而且，從未有任何人說我有姿色。

我說，一個女人一生中往往有兩個改變人生的機會，一個是職業選擇，一個是婚姻選擇，你呢?張麗玲果斷地搖搖頭，那我一定比別人少了一個通過婚姻改變人生的機會，我喜歡一個人一定是無條件的，他也應該是，不要因為喜歡我，才幫助我。一個女人首先是獨立的，才會獲得別人的尊敬。

對這個話題，張麗玲再也不愿多談，玩笑說，一提起這個生理上就會有厭惡的反應。

相比之下，她更愿意談人，談人生，她說：雖然我們常常被同類所傷害，但我還是始終相信，人是最可愛的，人與人的關系是最美好的。所謂的“成功”是因人而異的，至少我的片子中的每個主人公都很成功，他們生活著，并且在追求……人的心理支撐力，是在錯綜復雜的矛盾和挫折中生長的，這種支撐力的大小，決定著你能經歷多大的人生風雨，能得到多少人生的幸福。

我想，這番話也是對她人生坐標的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