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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女人叫蘇青

2000-06-14 05:48朱碧
書屋 2000年7期
關鍵詞:蘇青張愛玲

朱碧

張愛玲曾說: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并論我是心甘情愿的。

她們一起走一條現在看來完全是“非主流”的寫作路線,一起紅遍上海灘,一起被中國現代文學史遺忘,然而當張愛玲終于重新走紅,蘇青卻并沒有紅起來。

原因是不難想象的:張愛玲的灑脫與寂寞,華麗與蒼涼,距離感與傳奇色彩,都是吸引大眾的極佳素質,而蘇青……她太正常,太普通,太樸實,當然也親切,有一種“古往今來的無所不在的妻性和母性”——這是張愛玲的評價,是她最欣賞蘇青的地方,而在我們看來,卻未免太過泥濘了。

說起來也是出生于書香門第,大戶人家,有幸受到文化教育,然而對于父母而言,這到底不是女兒家的正經事,所以蘇青早早地輟學,結婚,生孩子——和那個時代的許多女人一樣。

倘若不是在向丈夫要錢家用時挨了一耳光,蘇青也許不會想到賣文謀生,繼而走上文學之路。

張愛玲這樣看蘇青的婚姻:“其實她丈夫并不壞,不過就是個少爺,如果能夠一輩子在家里做少爺少奶奶,他們的關系是可以維持下去的。蘇青本性忠厚,她愿意有所依阿,只要有千年不散的宴席,叫她像《紅樓夢》里的孫媳婦那么辛苦地在旁邊照應著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興興頭頭?!?/p>

但她到底也沒得個好。這受過高等教育的少奶奶在生活中低能得很,她手忙腳亂,心浮氣躁,而且遲遲生不出兒子(在那個年頭這可是大罪過?。删褪沁@樣一個少奶奶她也當不下去了,“背后社會秩序的崩壞,暴露了丈夫的不負責,他不能養家,他的自尊心又限制了她職業上的發展……”

走出家庭之后的蘇青的生活,我們也許可以從她的自傳體小說《結婚十年》和《續結婚十年》中看到:一個單身的職業婦女,在那個時代大概是比較稀有的動物——若有,也是家境好,父母開明,有意讓女孩兒出去見見世面,她們一般有依有靠的,和蘇青那種情況還不一樣(她甚至還有孩子要養活)。她身邊走來了一個又一個的男人(文人),他們欣賞她,引她為紅顏知己,和她談文學人生,“結果終不免一別”?!八麄儎e開我,就回家休息了,他們有妻,有孩子,怎肯放棄他們的已經建筑起來的小家庭呢?他們對我說那是沒有辦法,那我的丈夫怎么有辦法同我拆散呢?我恨他們,恨一切的男人,我是一個如此不值得爭取的女人嗎?”

可是她仍要他們,她是一個正常的女人,不是古典愛情小說里那種為了破碎的愛情終身守節的標本。誰能接受這樣一個女人? 甚至她自已,對這種事,和喬治·桑那些女作家還不一樣(雖然喬比她早一個世紀)。她是一個中國女人,她心里有恥和悔,她覺得她“吃了虧,沒處訴苦”。因為她是有所希冀的,她希冀真愛,承諾,溫柔的歸屬??墒撬麄儾唤o她。于是她“悔恨交并”,忍住眼淚說她也是玩弄男人的。但是,“一個女人要玩弄男人是不可能的”,這是性別的差異,在這種游戲中女人往往是輸家,“如此雙方承認之后,誰也用不著對誰負責,結果又是女人吃虧了。我這才佩服歡場女子敲竹杠的手段,沒有愛情,給人玩了還有金錢補償,自己不幸是良家婦女,人家不好意思給錢,也樂得不給,但愛情也仍是沒有的。如果我一樣要花錢,他也許寧愿追求紅舞女去了。想到此處我不禁又氣又難堪,用力揪自己的頭發,恨不能把自己毀了?!?/p>

但她并沒有毀掉自己。她的心太強壯——是亦舒說的那種“丟在泥淖里還是啪啪跳動,淌著血”的心?!拔乙f我所要說的話,寫我所要寫的故事,說出了寫出了死也甘心。我把自己的生活經驗痛快地寫,一字一句,說出女人的痛苦,有時常恨所有的形容字眼不夠應用。我焦急地思索著,幾乎忘卻了自己的存在?!?/p>

正是在這樣的寫作背景之下,蘇青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強烈的女性的意識,這完全是因為親身經歷引發的自覺的女性意識:生逢亂世的女子,從女孩到妻子到母親,從大小姐到少奶奶到職業婦女,字里行間充滿了內心的焦慮、呼喊與怨苦……非常能夠代表普遍的中國女性(并不只是女性作家或女性主義者)的心態——這是蘇青的小說。

她的議論文是另外一種:簡截,果斷,鋒厲,是她對現實特別是兩性關系的感受中理論化的一面:

我國根本沒有所謂的女子教育。(女子可以上學了,)一般自命為新女子的人就高興得很,以為這就是男女平等。我卻懷疑了:男生能夠接受他們所需要的男子教育,女生也能夠接受她們所需要的女子教育,這才叫平等呢?還是女生跟著男生一樣受教育,便算平等了。男生每周上五、六小時的國文課,我們也跟著上。但國文教材……第一類是古文,說的都是從前男人社會的事,如大臣被貶思君啦,將軍沙場苦戰啦,名士月夜狂飲啦,清高的人辭官回來,與妻妾敘敘家常、玩玩山水啦……有趣敢是有趣,就是與我們沒有什么切膚之感。即使有一兩個女作家,也是代男人立言,因為她們讀的是男人的書。置身于從前的男人的社會中,女人是無法說出她們自己想要說的話的?!齻冊谒枷肷线€是男人的附庸。她們心中的是非標準緊跟著男人跑。

紅顏若不薄命,這紅顏往往不為人知;薄命若非紅顏,其薄命也被認作平常?!瓪v史學家是最勢利的,批評女人的是非曲直總跟著美貌走。難道不漂亮的女人薄命都是活該,只有紅顏薄命,才值得一說再說,大書特書嗎?

過去那種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造成的婚姻,理論上是難得美滿了。不過事實上卻往往因預先希望不奢,故揭巾之后,見新郎不禿、新娘不麻,便能歡天喜地偕老?,F在的摩登男女,口口聲聲婚姻應該以愛情為基礎,自己卻不肯拿出愛來,至少是不肯先拿出愛來,……結婚反倒難了。

女人生孩子,男人不生孩子,這是男女頂不平等的地方;女人是要求與男人平等,大家都不生孩子呢?還是希望生孩子的時候能夠得到比男人更好的待遇?我敢說一個女人需要選舉權、罷免權的程度,決不比她需要月經期的休息權更深切……

男人是壞的,因為他們愛情不專一,不永久,但其實這可能是他們生理上的本能,他們至少是真實的。他們喜歡年輕美貌的女人,因為年輕美貌直接引起性的刺激,那就是真實。女人口口聲聲說是喜歡某男人的道德,某男人的學問,或者內心暗自估計他的地位金錢

這些充滿了主觀色彩的言論,也許缺乏理性或者系統性,卻是非常坦白的,其深層隱藏的,是女性的覺醒,也有迷惑和焦慮。這些熱辣新奇的文章所引起的反響是很大的——在那個時代,蘇青就已提出“婚姻取消,同居自由”的觀點,甚至談及性問題亦毫不避諱,為此她贏得了“大膽女作家”的“美名”。

蘇青自己經營她所寫的書,據說,非常精明。她還辦過雜志,收攏了不少知名作家,儼然是一個非常強的女人。因當時上海處于淪陷之中,抗戰勝利后有人對她提出責議——張愛玲也因與胡蘭成戀愛而倍受攻擊,冷靜而善于自我保護的張選擇了沉默,蘇青卻火燒般跳起來:“是的,我在上海淪陷期間賣過文,但我那時適逢其時,不是故意選定這個黃道吉期才動筆的。我沒有高喊打倒什么帝國主義,那是我怕進憲兵隊受苦刑,而且即使無甚危險,我也向來不大高興喊口號的。我以為我的問題不在賣不賣文,而在于所賣的文是否危害國民。否則正如米商也賣過米,黃包車也拉過任何客人一樣,假使國家不否認我們淪陷區的人民也有茍延殘喘的權利的話,我心中并不覺愧怍?!薄@還不夠,她還要撕那些所謂正義文人和地下工作者的遮羞布:“雖然在筆名的掩護下,我們也略能窺到他們的真面目??疾樗麄兊墓ぷ鞒煽?,除了鉆過防空洞外,也并未作過其它的什么地下工作?!?/p>

道理是有道理的。但未免授柄于人:這個女人太厲害,覺悟太低了。而實際上,蘇青是有不少文章描寫日本侵略者帶給民眾的苦難的:她寫藍包袱紅皮箱涌動著的逃難的人群(《上海事件紀念》),寫在隆隆炮聲中分娩的女人(《救救孩子》),寫自己在空襲警報聲中被同胞拒之門外又遭外國人蔑視時的痛心與失望(《11月11日上午》)……也許這還不夠深刻,因為蘇青無意把自己升華成一個革命作家,她只是忠實地寫下她所看和感受的一切——即使是在文字的領域里,民眾也不應是道具,只知揭竿而起,去上演一出偉大的悲劇或壯劇。幾十年后,終于有一位臺灣作家(微燭)為她說了話:“她所敘述的一切,坦白而直率……使人對當時的上海的混亂環境有比較清晰的印象?!?/p>

除此之外,蘇青的作品中還有一些特別活潑輕快的章節,關于故鄉,親人,童年,日常生活……一個和平的豐富的世界,想必是她在生活順暢和平靜的時候寫成的——愉悅然而急切地寫著,因為這樣的日子非常難得——在毫無保障的個體的賣文生涯中求生,還要撫養子女,她無法像周作人式的作家那般清雅飄逸。

她其實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一如她小說中的女主角,天真,感性,瑣碎,軟弱,渴望愛與依靠——盡管臉上有看透一切的諷刺的笑容,但是,“蘇青的諷刺是不徹底的,”張愛玲說,“她對人生有太基本的愛好?!彼运非?,要掙扎,即使在后來更艱苦的遭遇中,在文革中,在監獄里,許多人自殺了,她也沒有自殺,她是一個有堅強生命力的女人,然而命運多難,她的一生,似乎總在水中撲騰——

為了孩子,蘇青放棄了再婚的可能,其實這在今天看來并不是問題。也許——還是愛得不夠吧?她,還是那個男人?蘇青是需要男人的,“女朋友至多只能懂得,要是男朋友才能夠安慰呀,”——她對張愛玲說。

她理想的愛人的標準是這樣的:要比她大,比她強,有男子漢氣概,即使官派一點也不妨,還要有點落拓不羈……傳統的中國女人的想法,卻似乎已經不太適合她,她的心在另外一條路上走得太遠了。也許她可以試試別的類型——不一定比她大,不一定比她強(指在世俗的強弱標準上),當然他也有男人起碼的道義和勇敢,但這仍屬于心靈范疇,因為不是把野性批掛在外就是男子漢。他可以是純潔溫和的,他從內心里尊重她的思想,欣賞她的智慧,愛戀她的溫暖……也許這是我一廂情愿,那時的女人不可能像今天的女人一樣對男女關系有更廣泛更美好的設想。

蘇青沒有找到那一個安慰她的人,倒是許多人等著她安慰、幫襯:孩子,母親,妹妹,近房遠房的親戚……對他們的所求她都盡力而為。她善良,重人情,家庭觀念重,她是很中國的女人……所以張愛玲說她中國風格的房屋,一明兩暗,她是明的那一間。

風光的日子如曇花一現,解放后,張愛玲走了,在多少有點勉強地寫完《十八春》和《小艾》后,走了。

蘇青沒有走。她骨子里是個天真熱心的人,在舊社會,雖然當過紅作家,可也吃了不少苦,物質上的,精神上的,她一定想著一個新的社會總是好些。她參加劇團編劇,到內地深入生活,因為古文底子好,編的歷史劇還得到過政府的嘉獎。一個個性那么強的人能做到這一步,可見其心赤誠。但她仍未逃脫后來的政治運動。坐了一年半的牢,出來,沒有工作,生活艱難,連看病都困難,不得已,向至親骨肉求助,對方為了和她劃清界限,毫不通融……這真是應了她一早的、似是無心的一句話:他們(男人)都是騙我的,也許將來我還得受孩子們的騙,辛辛苦苦一場空呀。

男人是不可靠的,所以她要抓緊孩子。她是女人,她要有一點可靠的東西,“那還是自己人,”可她終究什么也沒有抓住,一生就過去了——她甚至死前想找一本自己寫的書來看而不能!

現在,當然,她的書已經有了一些出版,只是并未得到如往日一樣的呼應。她不是張愛玲,她太真實,太細碎,太拖泥帶水,太熱情太坦白,呼天搶地,挖心剖肝,叫人受不了,尤其是那些關于兩性的長篇大論,是既得罪女人又失寵于男人,女權主義者又嫌不徹底的東西。

從實用主義的角度講,蘇青的許多文字反映的問題似乎也已無意義——又是辛辛苦苦一場空。她寫一夫多妻、性別歧視、社會轉型期大小姐少奶奶向職業婦女轉變過程中的失落,可是今天我們的社會,“男女平等”、“同工同酬”、“一夫一妻制”都已寫進法律條文。當然,孕婦生出了女兒,也是有些人不高興的,但總不至摁在澡盆里掐死。她熱乎乎地倡導的避孕節育、建立公共食堂及托兒所減輕婦女負擔,在今天也已成為平常事實。好多人都說現在女人豈止和男人平等了,簡直是過頭了……

當然女人心里是明白的:不是這么回事的。只是,讓男人了解和尊重女人,爭取女人的權利,遠不如女人學習利用自身來控制他們和達到目的容易。也許這就是一直以來更多女人選擇了沉默的原因。

可是仍有人呼喊的,過去,現在,在被淹沒了的無數的喊呼聲中,有個女人叫蘇青。雖然她不夠偉大,也不夠完美,但我想也許我們不應該這樣衡量一個作家:只看她的作品的數量,廣度和深度,我們要看她是否最大限度地發揚了她作為個體生命的靈性、才華和激情。蘇青做到了。她因婚輟學,可以說是一個家庭婦女,她基本上沒有離開上海,在她的寫作生涯里我們也找不到什么大師挾扶的痕跡,她只憑自己內心的敏感和熱情而寫……然而她個人的生活卻始終被時代或者說時勢所操縱。很少有人可以擺脫這種操縱,張愛玲是一個例外,這除了有她個人的因素,我想上天對她格外眷顧。上天不可能眷顧每一個人,假如一個人的一生已經注定了坎坷多難,那么,死后有人讀她的書,想她的想,和她談話……寫,還是好些。

還是好些。

蘇青死后被安靜地火化,骨灰——骨灰也于三年后被親屬出國時帶走,遠渡重洋。如此凄涼的結局,恐怕是她自己也想不到的。她曾寫過一篇名叫《歸宿》的文章:

三十年后,青山常在,綠水長流,而我卻魂歸黃土……總有我的葬身之地吧。我將在墓碑上大書“文人蘇青之墓”,因為我的文章雖不好,但我確是寫它的,已經寫了不少,而且還在繼續寫下去,預備把它當作終身職業,怎么不可以標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呢?

也許將來有人見了它說:哦,這就是蘇青的墳嗎?

也許有人會說:蘇青是誰呢?——是文人,她有什么作品?待我去找找看。

雖然那時我已享用不到版稅了,但我還是樂于有人買書的。

青山常在,綠水長流,我們卻找不到文人蘇青之墓。如果人死后真有靈魂,是否她的靈魂也會感到凄涼無依?不會的吧,她早就說過的——

什么地方是我的歸宿?我真正的靈魂永遠依傍著善良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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