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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識張季鸞先生

2000-06-14 05:48王芝琛
書屋 2000年7期
關鍵詞:張季鸞大公報

王芝琛

大約是在一九三三年的春天,張季鸞、王蕓生、胡適之在北平一同吃小館子。季鸞先生品評適之先生說:“適之先生好比龍井茶,總是那么清新?!蓖跏|生品評季鸞先生,認為他好比新泡的龍井茶,清新之外還有熱。對季鸞先生的品評,大概是從兩方面來看的,一是指先生的文境,二是指先生的人品。

首先是文境,是指季鸞先生具有一副永遠清新的頭腦,活潑綿密而極得要領的思路,更有高人一籌的見解;至于學識經驗與文字技術,更不在話下。

就人品而言。吳鼎昌曾經贈給季鸞先生一首詩:“深交孰能忘其厚,久交孰能忘其舊;我何與君兩忘之?日見百面如新覯!”這句“日見百回如新覯!”確實道出先生許多老友的共同心知,他們有一個共同的體會:“每次見到季老(指先生),與他談話,必能得到新的啟發。每次都覺得不白見他?!保ㄍ跗M生語)先生隨時給人以新印象,永遠覺得他是一個嶄新的人。這點足以說明先生的與眾不同。

季鸞先生是一位報人,他的風格,主要是愉快健談,而有人緣。凡先生所在之處,一定送往迎來、會客不絕。無論男女老少都喜歡先生,無論是談國內外大事,或是說笑玩鬧,都能與大家相融之。先生的這個特點,也反映在先生擔任《大公報》總編輯上。毛澤東說:“張季鸞搖著鵝毛扇,到處作座上客。這種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觀察形勢的方法,卻是當總編輯的應該學習的?!币⒁獾?,毛澤東說此番話,是在一九五八年對吳冷西說的,那時早已是四周對《大公報》“討伐”的一片喧嘩。一九三八年,周恩來在漢口曾對人說:“做總編輯,要像張季鸞那樣,有悠哉游哉的氣慨,如游龍飛虎、游刃有余?!?/p>

先生交友甚廣,且是一位無黨派報人,似乎先生交友并沒有以黨派而劃定。也許大家都熟知,先生與林伯渠相交甚厚。一九三六年秋,西安事變前夕,先生赴陜暫居西安南郊杜公寺,與林會晤。民國初期他們均曾任孫中山先生秘書,舊雨相逢,格外親熱。季鸞先生久病在身,竟與林一次談話通宵達旦,“有分歧、有共識”,朋友還是好朋友。先生逝世后,在先生的來信中,還有西藏的達賴喇嘛和班禪寫的信,先生是無神論者,并沒有影響相互交往。先生酷愛昆曲,京劇泰斗梅蘭芳、名昆俞振飛,都曾與先生配唱、討論曲詞,試作劇作。先生逝世于重慶時,杜月笙趕到撫棺痛哭,連呼張四哥,四哥,悲痛至極,令在場一些人士十分驚訝:“為何杜月笙對張季鸞還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季鸞先生于一九四一年九月六日于重慶逝世。先生的去世,筆者以為起碼創下了兩項“記錄”。一為國共兩黨最高領導人,對他同樣都作出極高的評價;二為在中華民國史上為一報人舉行“創記錄”的隆重追悼活動。

中共領導人毛澤東、陳紹禹(王明)、秦邦憲(博古)、吳玉章、林祖涵(林伯渠)的聯名唁電:

季鸞先生在歷次參政會內堅持團結抗戰,功在國家。驚聞逝世,悼念同深。肅電致悼,藉達哀忱。

周恩來、董必武、鄧穎超唁電:

季鸞先生,文壇巨擘,報界宗師。謀國之忠,立言之達,尤為士林所矜式。不意積勞成疾,遽歸道山。音響已沉,切劘不再,天才限于中壽,痛悼何堪。特此馳唁,敬乞節哀。

中共機關報《新華日報》于一九四一年九月二十六日發表短評,題為《季鸞先生對報業的貢獻》。

周恩來、鄧穎超兩先生挽聯:

忠于所事,不屈不撓,三十年筆墨生涯,樹立起報人模范;病已及身,忽輕忽重,四五月杖鞋矢次,消磨了國士精神。

蔣中正先生唁電:

《大公報》社轉張夫人禮鑒:季鸞先生,一代論宗,精誠愛國,忘劬積瘁,致耗其軀。握手猶溫,遽聞殂謝。斯人不祿,天下所悲。愴悼之懷,匪可言罄。特電致唁,惟望節哀。

國民政府褒揚令:

國民政府九月二十六日令:張熾章學識淵通,志行高潔,從事新聞事業,孜孜矻矻,歷三十年。

以南董之直筆,作社會之導師,凡所論列,洞中窾要??箲鹨詠?,尤能淬礪奮發,宣揚正誼,增進世界同情,博得國際稱譽。比年連任參政員,對于國計民生,并多貢獻。茲聞積勞病逝,軫悼殊深,應予明令褒揚,用昭懋績。此令。

筆者以為,季鸞先生去世后,國共兩黨最高領導人,對先生作出如此之高評價,實為國共兩黨在“統一抗戰”這一原則下的共識。

關于另一個“創記錄”的隆重追悼活動,筆者不再贅述其詳。

還應提及一件有意思的事。由季鸞先生主持筆政(繼為王蕓生)的《大公報》,都受到國共兩黨最高領導人的青睞。蔣介石在他的辦公桌、起居室、衛生間各放置一份;而毛澤東說,他在延安經常讀的報紙就是《大公報》。

先生一生淡泊名利。就先生一生而言,是一報人也。就其終生之志,為文章報國。先生著作甚豐,尤其以新聞評論著稱,其為文如昌黎(梁啟超),如新會,無僻典,無奧義,以理勝,以誠勝,故感人深而影響遠。尤其一九二六年主持《大公報》筆政,馳騁報壇,遠播中外,其影響之大,在報人中實不多見。而先生又是那么謙虛,先生常說,報紙文章生命極短,所以先生作文從不留底或剪存,生前沒有出過文集。先生還常開玩笑說,他的文章明天就可以拿去包花生米。

先生的一生還可用清貧二字概括。于右任曾以“恬淡文人、窮光記者,嘔出肝膽”來形容。盡管如此,先生卻豪爽仗義,常為朋友慷慨解囊,毫不吝惜。為國捐金,肝膽可照。先生的好友邵飄萍遇害后,先生剛由上海流落天津,經濟上也相當拮據。但先生對祝文秀(邵之妻)和她的母親慨然相助,將他們母女倆由北京接往天津。從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九年,祝氏母女在天津居住三年之久,先生每月饋贈生活費一百元。一九三四年先生為紀念父親楚林公冥誕一百年,母親王氏忌辰三十周年,攜家眷赴陜西榆林謁墓、立碑。其間先生還特別關心榆林教育事業。臨行前,先生與商界友人籌募五千余元作為獎學基金,并首先解囊贊助五百元。

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抗戰周年之際,武漢三鎮舉行獻金運動,支援抗戰。先生慷慨解囊,把親友在兒子過生日饋贈的金銀首飾全部獻出。當其夫人求先生留兩件以作紀念,也被先生勸阻。正如于右任在先生五十大壽獻詩所說:“榆林張季子,五十更風流。日日忙人事,時時念國仇?!?/p>

先生是在抗戰至艱時期去世的,在其臨終遺囑有段話,至今感人肺腑?!啊肝疑缤?,痛感時會的艱難,責任之重大,本此方針,一致奮勉,務盡全功;尤宜隨時注重健康,以積極精神,為國奮斗。至于余子的教養,及家人之生計,相信余之契友必能為余謀之,余殊無所縈懷,不贅言?!笨梢娤壬R終前,所感念的只有國家、抗戰大業和大公報社。至于妻兒,先生已無財產所留。嗚呼,一代報人“千載事功,曰誠曰敬;一生心血,為國為民?!保ɡ顐b文語)

先生曾兩度入獄。一九一二年元旦,孫中山先生在南京就任大總統,成立了中華民國。先生由于右任推薦,任孫先生秘書。曾為中山先生起草《臨時大總統就職宣言》,此件事為先生引以自豪的三件事之一,另兩件事是,《大公報》榮獲米蘇里獎章和五十得子。如果說先生曾經做過官的話,也就僅此兩個月為孫大總統的秘書。袁世凱篡權后,先生在北京《民立報》任編輯,由于袁世凱殺害了宋教仁,先生秉筆直言,遭到無理逮捕,囚禁三個月之久。

袁世凱死后,先生任《中華新報》總編輯,又因揭露段祺瑞政府與日本訂立滿蒙五路大借款合同消息,先生再陷縲紲,后經營救獲釋。兩次落難,兩次獲救??芍^先生一生之坎坷也!

先生胸懷坦蕩,盡管有時與別人有政治歧見,但仍能廣布仁愛之心,與某些“落井下石”的小人,決然不同。九·一八事變之后,在是否立即抗戰上,先生是主張“明恥教戰,救亡圖存”。與上海救國會沈鈞儒不同;但在七君子被捕后,先生卻陷于沉思憂郁之中,盡力搭救七君子;在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中,先生嚴厲指責張學良不是“愛國主義”,而是“亡國主義”。但是在張學良被蔣介石軟禁后,先生胸懷坦蕩,屢次向蔣建議,讓張、楊帶軍抗戰。先生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毕壬嘀G雖未獲準,可先生的高風亮節讓人敬佩。

尤其令筆者感佩先生處,是先生常說,作為一個報人,天天在評國內外大事,不會無誤,有錯就改。在抗戰之初,臺兒莊大捷,大大的鼓舞了全國軍民。在一九三八年四月二十六日,漢口《大公報》社評《這一戰》中,先生說:“這一戰,當然不是最后決戰,但不失準決戰。因為在日軍軍閥,這一戰就是他們的掙扎?!薄斑@一戰,我們勝了就可以得到這樣的證明,從此以后日閥在精神上失了立場,只有靜待末日的審判?!毕壬@種估計不僅過于樂觀,也缺少冷靜的思考。毛澤東在他的《論持久戰》一文,將此觀點稱為“速勝論”,大致不錯。不過筆者并不喜歡動輒來個什么“論”。然先生很快領悟到自己的失誤,在后續幾篇社評中大力宣揚持久戰的思想。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也就是季鸞先生逝世三載多,《大公報》館正式出版了先生第一部也是先生惟一的一部著作——《季鸞文存》(上、下冊)。由于抗戰時期的艱難,書是由土紙印刷。字體也小得后來人都難以辨認。于右任題寫書名,《大公報》總經理胡政之作序。序中一段如是說:“季鸞是一位新聞記者,中國的新聞事業尚在文人論政階段,季鸞就是一個文人論政的典型。他始終是一個熱情橫溢的新聞記者,他一生的文章議論,就是這一時代的活歷史。讀者今日重讀其文,將處處接觸到他的人格與熱情,也必將時時體認到這一段歷史。季鸞已逝,其文尚存;國族永生,亟待進步。我編《季鸞文存》既竟,既傷老友之逝,尤感國事之待我儕努力者尚多,國人讀季鸞之文,倘能識念其一貫的憂時謀國之深情,進而體會其愛人濟世的用心,則其文不傳而傳,季鸞雖死不死!”

在先生百年冥誕之際,臺灣方面將其再版。惜之,在大陸沒有再版過。在那政治運動迭起的年代,《大公報》遭到全盤否定的厄運,先生也橫遭“批判”。

先生的接班人王蕓生,在他臨終前已大徹大悟?;诤拮约簾o論有多大壓力,有多么悲痛,都不該寫那篇“自我討伐”式的長文,即《1926至1949的舊大公報》。該文不僅對他自己也對先生,使用了極為苛薄甚至污穢的語言;悔恨他自己也參與了的那場對《大公報》可恥的“圍剿”。至于寫先生的“傳記”,他再次辜負了先生之委托,但他是這么說的:“我多少次動念頭,多少次又都放棄了,季鸞兄瀟灑、儒雅、大度、寬厚、才思機敏。我自量沒有這個文采恰當的還一個張季鸞告之世人。別說這么一個歷史人物、時事的俊杰,還要再編排一些‘帽子給他戴上,這筆如何下?對季鸞兄于師于兄于友,我愧對他了……”在他彌留之際,手里拿著一張白紙,嘴里喃喃地說:“寄給他(指先生),寄給他,我的白卷……”雙眼已是黯然淚下……

不過,改革開放之后,對先生也有了些介紹。尤其是陜西省榆林市政協編著《張季鸞先生紀念文集》,由屈武先生題寫書名順利地出版,打開了完全沉死的局面。牛濟先生還寫了多篇先生記實性的文章。據知,人民日報出版社,在其“中外名記者”叢書中,原計劃有一本《張季鸞》,不知何故,最后還是“泡了湯”。

海峽彼岸,原《大公報》“票友記者”陳紀瀅先生,于一九五七年寫了本《報人張季鸞》一書,正式出版。此書總體還好,但他那抹不去另一黨的痕跡,令筆者為之嗟嘆。在此書中,愛國老人于右任先生的詩,令筆者怦然心動:

為報榆林張季子,飄零遺稿竟編成。于髯今日還詩債,悵望中原有哭聲。痛心莫論大公報,民立余馨更可思。發愿終身為記者,春風吹動歲寒枝。

表達了于老先生對故鄉、對季鸞先生深切的懷念。也表達了對《大公報》的厄運,深深地遺憾!痛心莫論大公報!

先生逝世于重慶,全國新聞界共議葬于陪都,因先生原籍為陜西榆林,所以陜西各界以歸葬為請,遂公議改在西安公葬。在文革中,先生碑銘橫遭厄運,完全失去理智的人將它砸成碎塊,從此完碑已不復存在。據牛濟先生說,他在榆林市政協幫助下,找到一個名叫劉少英的,現收藏有完好無損的《中華民國故報人榆林張季鸞先生碑銘》拓片。嗚呼,不幸中之有幸也!筆者吁請全國新聞界的朋友們、先生們(包括港臺新聞界人士),可否將張季鸞先生之墓修復,還其原貌也?

拙文雖淺,但卻有一個深深的祈愿,但愿有更多的人士,關注張季鸞先生,因為這不僅是為先生個人,而是關注我國新聞史上一位重要的、而不可多得的巨匠。

二○○○年三月三十一日寫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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