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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清源自傳(十一)

2000-06-14 03:20譯/李中南孟小權
棋藝 2000年17期
關鍵詞:棋院橋本昭和

譯/李中南 張 健 孟小權

若允許我說兩句的話,我認為那些對我非難的人只能說是對圍棋的"白刃格斗"一竅不通。我與木谷在棋盤上演出的是一幕決斗悲劇,木谷實要決一死戰,我也只得冒死相拼,而且必須強調的一點是:是否休息只能由公證人八幡干事來決定,我毫無權力。職業棋士們到底與眾不同,不但棋士中間無一人說我殘忍,木谷實本人也因讀者那般騷動而感到十分為難。

但事件還是越發嚴重,竟然發展到連恐嚇信都投進家中。我將那些恐嚇信拿到瀨越先生那里,本來就事事愛操心的先生看到后,更加為我擔擾。于是先生立即去找安永先生商量,安永先生答道:"吳先生若是勝了這十盤棋,恐怕有喪命的危險。"于是對這個十盤棋是否應該中止,瀨越先生一時進退維谷,大傷腦筋。最后,先生毅然決定對局繼續進行,并熱情激勵我說:"即使喪失了寶貴的生命,身為棋手,死于盤上,也應心甘情愿、在所不辭。振作起來繼續打下去吧!"

這次事件中,還發生過有人向我家扔石頭的不愉快事情。由于瀨越先生既是招我來日本的人,又是勸我繼續對局的人,他既負有保護我的安全之使命,還必須承擔讓我冒險之責任。無疑,那陣子先生左右為難,朝夕喊苦。

不過,可能由于我生來就遇事滿不在乎,對此事件并非那樣耿耿于懷,我若因此而過多傷感,在那么艱苦的對局中就絕不會取勝。我認為:我能超脫民族與國境的界限,能保持鎮靜、臨危不亂地奮戰到底,這全都歸結于我的信仰。

戰后聽說大宅壯一氏曾以這次對局為例,寫了一篇以"中國人是殘酷的民族"為主旨的文章載于雜志??催^那篇論文的華僑同胞們個個義憤填膺,紛紛指責在大陸上到處燒殺掠奪的日本軍,他們才應該稱為慘無人道!對我來講,我不但無法承認自己狠毒不仁,而且更不能容忍任何人隨便指責全體中國人。這只能給我留下非常不愉快的回憶。

鐮倉十盤棋期間,除了第一局以外,還有許多值得回顧的往事。昭和十五年(1940)六月,在圓覺寺下的第四局,是繼我二勝一敗之后,可以左右這次十盤棋結果的重大對局。那一局我執黑棋,因走棋過分而作繭自縛,陷入苦戰。收大官子時,我在必爭點上打出了一手逆收官棋,苦戰到底終于多了一目。因此,我三勝一敗,終于拿下了這確保我有利的重要的一局。

舍命爭奪的第六局,于昭和十五年十月再次在圓覺寺舉行。對局場選在寺內歸源院中茶室式的小書院,那里四周翠綠如屏,景致十分雅靜。

第六局之前,我順從廣大棋迷的要求,將"吳泉"這個名字再次恢復為"吳清源"。戶籍上我依舊稱吳泉,吳清源如同筆名一樣。木谷實失落了第五局之后,將愛惜多年的長發一剪子斷去,變成和尚頭。在僅剩一城(再輸掉一局就要被迫降低一格即改變交手棋份--譯者)之際,以表示他將重整旗鼓、破釜沉舟之決心。我從來都是光頭,我倆在禪房對局時,簡直如同兩個禪僧一樣,雙雙不禁掩口而笑??傊?,第六局我也幸運地獲勝,五勝一敗,終于將木谷實擊退到"改交手棋份為先相先"的位置上去了。

第七局,于昭和十五年末開始到昭和十六年的正月初為止,在鶴岡八幡宮對局。當時,針對我向上連扳兩手,木谷實來了個向上連扳三手的應著。記錄員見此大驚,不小心將桌上的紅墨水瓶弄翻,濺灑到塌榻米上,霎時間綻開了朵朵紅花。記錄員荻原佐知子初段本是喜多文子先生的家傳弟子,作為"名記錄員"向來評價很高??上?,昭和二十年三月在東京下叮遇到大空襲時喪失了年輕的性命。

這一局,進入收大官子時仍然短兵相接,勝負不明。由于我在第六局已將木谷實擊退了一步,心情多少松弛了一些。加上此局第三天晚餐時,飯香菜美,胃口大開,忘卻了對局時應節食之事,結果像平素一樣大吃大嚼了一頓。再次開局后,滿腹發脹,招來作祟之禍,不久便在第170手打了個失著,一團大棋被吃掉,好端端的棋讓我失落了。

到鐮倉十盤棋的第六局,我以五勝一負多勝一籌;第七局之后的戰績為一勝三敗,敗多勝少暫且落后?;叵肱c其他人的十盤棋,我也常常是多勝一籌后,大意失荊州,優勢之棋多被失落。我亦覺得,只要是第一局,我從來都發誓死斗。這說明我對勝負的執著之心向來是虎頭蛇尾、日趨淡薄的。不容置疑,要想在勝負之爭中連勝不敗、獨霸擂臺,就需要對取勝抱有一種強烈的倔強心。而我,一旦對取勝變得清心寡味,那么對局時不知為何對手也變得不露破綻;相反,若對勝負之爭充滿信心,那么頓時會產生一種神奇的精神力量,將對手迷惑以致誘其誤出失著。

總之,圍棋是兩人共同創造的一種藝術。同時應當毫不含糊地指出,圍棋完全是為了取勝才引起相互殘殺。圍棋是不折不扣的勝負世界,除了要求常勝不敗之外別無他求。說到底,不獲勝就無人承認它的巨大價值。本因坊戰

如前所述,昭和十三年,本因坊秀哉名人的引退棋決定與木谷實相爭。在秀哉名人即將引退之際,他曾提出將"本因坊"這一"家傳名位"傳讓給日本棋院。棋院當然求之不得地接受了這一名位的傳讓,重新舉辦了全日本選手權戰,決定優勝者可以獲"本因坊"這一名銜。這就是本因坊戰的由來。

本因坊戰現在由每日新聞社(過去的東京每日新聞與大阪每日新聞)投入巨金并與日本棋院締結契約而舉行,規定每期本因坊在位期限為兩年,每隔兩年在本因坊和挑戰者之間舉行新的本因坊決戰?,F在,名目繁多的桂冠名銜設立,為爭奪那些稱號的棋戰已達到鼎盛時期。然而回顧一下漫長的圍棋史,那時期設立的本因坊戰則是各名銜戰的先驅者。

本因坊戰從提案轉變為現實的過程中,曾一度在棋士中間引起巨大的分歧。無論怎樣說,當時正處于根據段位而規定交手棋份的嚴格時代。若和比自己段位低的人以分先來對局,對當時的棋士來說實在是難以接受之事。另外,認為貼目是與真正的圍棋精神相悖、絕不能得到承認的意見,也以"長老棋士"為中心,人多勢眾。后來的一段時間內,認為如此爭執不如干脆不設本因坊戰為好的意見又占了上風。

從昭和十二年元旦開始醞釀的本因坊戰,曾經幾度險些破產。然而,由于有關者的熱心敦促,難產的本因坊戰終于在眾人努力下而實現了。昭和十四年,第一期本因坊戰拉開了序幕。

第一期本因坊戰預選賽經過了兩年時間,剛好與我和木谷實的鐮倉十盤棋同時舉行?,F將當年的本因坊戰從預選賽開始到最后決賽為止的復雜程序說明一下:第一階段,從四段陣營中的低段者開始展開預選賽,然后出線者與高段者,包括七段全體參加,從中選出八名挑戰者候補。第二階段,在這八名候補挑戰者中反復進行四次淘汰賽,每次淘汰賽的優勝者積五分,以下人的積分依次遞減;根據四次淘汰賽總積分的高低按順序排出成績表。最后階段,在總分第一位與第二位之間進行六盤勝負的決戰,從而決出第一期本因坊。

我在四次淘汰賽中的成績是:一回優勝,一回為二等,還有兩回是初戰即潰。其實八人之中我的勝率本來較高,可惜由于積分的關系只好退居第三位,因此不能在挑戰者決戰中出場。第一位是關山利一六段,第二位是加藤信七段,在這二者之間進行了"本因坊決定六局勝負"。但由于決戰結果是三勝三敗,打了個平手,因而第一期本因坊便由預選賽中總積分為第一位的關山六段獲得。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一) 九月,關山六段晉升七段,同時改稱號為"本因坊關山利仙"。

第二期本因坊戰的預選賽,在第一期本因坊決出的昭和十六年便已拉開了戰幕??上в捎谑P棋、結婚、宗教上的問題等事情堆積如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因而戰績不佳。結果是橋本宇太郎獲優勝。他和關山本因坊的挑戰局于昭和十八年五月開始。第一局橋本勝;七月打了第二局,然而因中途六十六手時關山本因坊昏倒在地,舊病復發,其后的對局無法繼續下去。因此,本因坊決定在衛冕戰中棄權,將本因坊稱號奉還給日本棋院。后來,見到關山本因坊不能對局,他的大弟子、年輕棋士嵩武雄趁機挺身而出,向棋院請求:"讓我代替師傅來打吧!"當然,此事被棋院一口拒絕了??傊?,替師出征的嵩先生,他青年時代血氣方剛的性格,給人們留下了至今難忘的印象。

后來,鑒于關山七段已將本因坊稱號奉還,第二期本因坊便由橋本宇太郎就任。他改稱號為"本因坊橋本昭宇"。

第三期本因坊戰的方式有些改變,到了最終預選淘汰賽時,分成了八人一組,共四組來進行;各組的優勝者再組成四人循環戰,優勝者獲得向橋本本因坊挑戰權。

最終預選淘汰賽舉行于昭和十九年,正值太平洋戰爭戰局緊張,日本國土上空敵機頻繁騷擾。在這次淘汰賽上我連勝出線,再于十一月分組賽中勝了瀨越先生,獲得了四人參加的"挑戰者循環賽"的出場資格。

可是,當時的形勢是戰場上頻頻告急、糧食供應非常困難。大家為了免遭空襲,都打算立即離開東京。日本棋院那里能安心于棋賽的棋士日趨減少,整個棋院呈現出一片麻痹狀態。雖然每日奔向棋院打聽,但何時、何處對局等事情無人掌握。整個棋院都是見勢不妙,走為上策。特別是橋本宇太郎等人,本來就是臨時進京到棋院參加比賽的,為了隨時能返回大阪寶家,每次來棋院,都捆打好小包裹,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

那時我因無法填飽肚子,落了個慢性營養失調。說起配給來,大米根本不足,蘋果也只是一星期分半個。副食只有做完豆腐后剩下的豆腐渣??颗浣o根本不能維持體力。

于是,我每星期一次去瀨越先生介紹的農家采購,就這樣異常艱苦地保持著體力。采購地點的農家位于東京都郊外的國立,原是一個租借農場,歸先生某弟子經營的會社所有,生產各種農作物。我本來就瘦弱,更無體力,即使去采購,肩背手提總共不過能拿二十公斤左右。而且,如此重擔壓身早已是竭盡全力,而搬運量僅僅是別人的一半。另外還必須將米藏在手提包的底層,上面蓋上蔬菜,通過車站檢票口時,必須避免被人發現是偷運大米??傅郊液?,還有重要的工作等侍,即把米倒入一升裝的瓶子里,用木棒搗成精米。

總之,在這種根本不能安安穩穩下棋的環境中,我拖著營養輕微失調的身子,被尋食采購的生活逼迫,從昭和十六年秋開始至十九年春為止的棋士升段大賽中,戰績不佳,出現了從未有過的連敗局面,簡直是潰不成軍。

如上所述,我在第三期本因坊戰分組預選賽決勝局勝了瀨越先生。那時我已結了婚,搬出瀨越先生的別墅,住進新居。瀨越先生也面對時局,留下別墅,賣掉舊的正宅,并做好了一有不測風云便即刻離開東京、撤回廣島的準備。

記得與瀨越先生對局是在東京都中目黑的橋本文治氏的家里進行的。當時我們二人都是身裹國防服、足纏綁腿的姿態。對局中遇有兩次空襲警報,每次都立即中斷對局,飛身鉆進防空壕。炸彈正好在離對局場橋本氏宅院不遠的目黑雅敘園附近爆炸。這一局,是我在戰爭結束之前最后的對局。

第三期本因坊戰就是在這種險惡環境下進行,我雖然獲得了挑戰者決定循環賽的出場權,但那以后的對局在哪里打?不,就連打不打都鬧不清楚。我推測日本棋院恐怕已將棋戰無限延期或是中止了,于是,不得不就此斷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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