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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的夏天

2007-04-24 06:49
收獲 2007年5期
關鍵詞:樣片攝制組烈日

李 陀

那是1984年的夏天,很熱,熱得空氣都燙人。

這樣的夏天很難進入人的記憶。

可是,常常的,我會無緣無故想起那個夏天,好像又看見自己,汗流浹背,一臉灰塵,頭發很長,白色的T恤臟兮兮的,腳上是一雙灰突突的塑料涼鞋,上邊又是上又是泥——就這樣進了北京電影洗印廠的大門。傳達室的老頭兒滿臉疑問地看著我,明顯懷疑我的資格,從看到我第一眼,就猶豫是不是應該讓我進門。

只要我想起那個夏天,我一定會想起那個大門。我能看見自己怎么在烈日下焦心地等待,孤零零一個人,只有自己的白灰色的影子團縮在腳下——傳達室正和廠里有關人員聯系,核實我的身份。夏日的午后,暑氣蒸騰,沒有人出,也沒有人進。

和這個大門聯在一起的,還有一個記憶特別鮮活,就是口渴,嘴是干的,嗓子也是干的,舌頭好像變成了一塊干皮條。當時我最最想的,就是買一支紅果冰棍,小豆的也行,或者,是一瓶冰鎮的北冰洋汽水。煩人的是,洗印廠這個地方很別扭,院子雖然是在大馬路的邊上,可正處在一個比較偏僻的地段,要找到賣冰棍兒汽水的小攤小鋪,你得往北太平莊那個方向走,差不多有半里多地。在黏糊糊的熱氣里走那么遠?為吃一支冰棍兒,喝一瓶北冰洋汽水?算了,我寧愿等,也必須等。

在這么酷暑的天里,被這樣攔在洗印廠的大門口,一共有多少次?我記不清了,反正次數不少?,F在想來,那時候真是呆得可以,要是去那兒之前,洗個澡,理一下發,再換一身干凈衣服,大概人家不會那么為難我,肯定能和別人混在一起,隨便出,隨便進??墒?,當時我想不到這個,完全想不到。穿什么不行?不管穿什么,我不還是我嗎?這么一根筋,當然也不是偶然的。我是1980年調到北京作協,做夢一樣當上了專業作家。這以前,在工廠干了二十二年,可以說是地地道道的產業工人。有過這樣的經歷,我至今還是不能特別注意穿著,就別說1984年那時候了。

我本來就是個性急的人,烈日的烤灼更讓我心情暴躁,可是我忍得住,并且有足夠的耐心。我知道,不管怎么樣,他們最后還得讓我進去,進到一間不大的放映室里坐下,在黑暗里再等上一會兒,然后看樣片——看張暖忻的《青春祭》攝制組從遙遠的更炎熱的南方,從云南傣鄉寄來的新拍攝的樣片。

那時候的云南,離北京很遠,攝制組的外景地落在云南南邊的德宏地區,在一個傣族寨子里,那就更遠了。按道理,攝制組在外景地拍出來的樣片,可以空郵到洗印廠,洗印好了,再坐飛機回到外景地。但是,德宏是邊境上的一個村寨,哪兒有飛機?于是,樣片只能派人送到昆明,然后再空郵到北京,送到洗印廠洗印。我就在這時候,被張暖忻指派干一個活兒:負責在北京看樣片。于是,那一年的夏日就從此刻在了我的心里。

我家離洗印廠很遠。從東大橋到北太平莊,正好是從東南到西北一個對角線,斜穿北京,很長的路。路遠其實沒什么,八十年代的北京人,走遠路很習慣,有時候去朋友家聊天,走兩三個小時也是經常的。麻煩的是,每當張暖忻從遙遠的德宏打來電話,說樣片已經上飛機了,估計快到北京了,我就要一遍又一遍給洗印廠打電話,連問帶催,什么時候樣片能洗印出來?一有消息,我就馬上動身,沿著我再熟悉不過的對角線又一次斜穿夏日炎炎的北京,滿頭大汗,心急火燎,下車,上車,上車,下車,必要時候,還要狂奔狂跑。在烈日下跑路,誰也不愿意,可是洗印廠有時候電話來得很晚,給我的看樣片的時間又是定死了的,這時候,如果乘車順利,謝天謝地,如果乘車不順,我就得跑(當時有出租車嗎?我記不得了,就是有,也坐不起),因為決不能耽誤看樣片——張暖忻,還有《青春祭》攝制組的幾十個人,正在幾千里之外的烈日下伸著脖子等我的消息,如果樣片有問題,或者是不理想,那是要返工重拍的。

有兩次,或者是三次,二十二路車開到豁口就停了,不再往前走了,全汽車的人都被莫名其妙地趕下了車??纯幢?,看樣片的時間已經快到了,我只好跑,從豁口一直跑到北太平莊,再跑到北京電影洗印廠。這兩次跑給我印象太深了。北京忽然變得很陌生,太陽太亮,路上的塵土太多,鉆進眼睛里的汗水也特別的咸,特別的辣。

我不是一個記性很好的人,一生歷經的夏天那么多了,酷熱的日子也不少,可為什么獨獨對這一年記得這么清楚?而且,還記住那么多細節?

每當我自己這么問自己的時候,我每次先想到的,不是那年的烈日,相反,是洗印廠那間放映室,是那里的寧靜和黑暗,所有的記憶都和那黑暗有關。

我想,凡是電影迷,特別是有電影夢的人,都能理解我那時候的心情——燈熄了,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黑屋子里,只有放映機開動的嗒嗒聲從什么地方輕輕流出來,陪著你看銀幕上出現的一個又一個的無聲畫面,那很像做夢,非常像。就是在這樣的夢里,我目睹了一部新影片艱難出世,一個鏡頭又一個鏡頭,一個畫面又一個畫面,都是片斷,很零碎,可是迷人。

這部影片后來被張暖忻命名為《青春祭》,那是我和張暖忻在一個深夜,在一次漫長的討論以后確定下來的,當時只想到這個名字對影片的內容貼切,沒有想更多。但是后來的時間證明,“青春祭”是個多重隱喻,這隱喻既指向張暖忻自己,也指向八十年代的中國電影。一部影片的片名怎么能有這樣的重量?這里有一種我們永遠不能明白的神秘,大概是天意。

二十多年過去了,看樣片過程中發生的很多事,都已經模糊了,記不很清楚了。但是有一件事常常從我記憶深處冒出來,時間越久,反倒越清晰。

影片里有一場一群傣家姑娘到一個小湖里裸浴的戲。在傣家寨子里,姑娘裸浴是很平常的事,張暖忻覺得這個風俗可以放到影片里,而且發展成一個要重點拍攝的場面:一群女孩,裸露著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一邊嬉笑著,一邊慢慢走進小湖,直到湖水和她們完全溶成一體。我對這個想法十分贊成,這樣設計,不但“青春”這個主題可以從銀幕造型的層面得到強調,而且也是實現影片的抒情風格的一個重要環節(張暖忻一直在追求一種屬于她自己的“電影詩”風格,那時候,她正感覺自己在一步一步走近這個目標)。但是,樣片送來以后,我很失望,因為銀幕上的女孩子在走進湖水的時候,一點不從容,只不過是急急忙忙完成了導演規定的動作。我很著急,馬上用洗印廠的電話往攝制組打電話,告訴張暖忻這段戲拍得不理想,應該重拍。

“大概不行,只能這樣了?!?/p>

張暖忻的聲音很遙遠,幾乎聽不清楚。

我問為什么不行,她解釋說,那些傣家姑娘平時裸浴沒問題,但是拍戲,在攝影機前頭裸露,都不愿意,現在這些鏡頭還是費了很大勁才拍成的。我不甘心,在電話里反復強調這場戲如何重要,應該想盡辦法重拍。張暖忻說她明白,可是“非常非常困難”。我能不明白她的困難嗎?可是,我又覺得,她平時性格溫和,很少和人爭執,如果這時候不能堅持,那肯定會是一生的遺憾,你一輩子能拍幾部片子啊?于是,晚上我又從家里給張暖忻打電話,還是勸她想辦法重新拍這場戲??墒撬€是說非常困難,并且對我說了一些攝制組在那邊的種種麻煩,我更急了,給她出了個“絕招”:

“你花錢啊!給每個女孩五百塊錢,不行,給一千!我不信她們還不愿意!”

“不行,制片不會同意,我們哪有那么多錢啊!”

盡管聲音很小,也不是很清楚,但我還是聽出了張暖忻聲音里的無奈。我不再說話了,似乎已經看見她被南方的驕陽曬黑的面孔。

如果我沒有記錯,放下電話的時候已經是夜里十一二點,屋子里悶熱,我只穿一條內褲,幾乎全身赤裸,可還是全身大汗,能感覺一顆顆汗珠怎么從脖子,從前胸,從脊背滾滾下淌。我一點睡意沒有,倒不是因為熱,而是一直在想錢的事:就缺一兩萬塊錢啊!

如果一個電影導演連這么一點錢都沒辦法,她的處境可想而知——我不斷品味著“非常非常困難”這幾個字可能喻說的一切。

后來《青春祭》被送到戛納電影節,雖然沒有評上獎,但是人選了“導演雙周”,那也是一個很高的榮譽。張暖忻從戛納回來以后,告訴我《青春祭》放映的時候,她被安排坐在二樓,沒想到影片結束后,一束追光打到了她的身上,全場觀眾站起來向她鼓掌。我聽了她的話,當然為她高興,可心里馬上想:《青春祭》要是能夠按照理想的目標實現,你身上的光環就不只是這樣的一個。

不管怎么樣,1984年那個酷熱的夏天會永遠留在我心里,那個汗流浹背,一臉灰塵,頭發蓬松,穿著臟兮兮白T恤站在洗印廠大門口耐心等待的李陀,也將永遠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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