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鷓鴣天

2007-09-10 07:22韓永明
當代 2007年6期
關鍵詞:灶房狗子燕子

韓永明 男,湖北秭歸人,供職湖北省作家協會,出版有中篇小說《滑坡》、長篇小說《大河風塵》等。

陌上柔桑初破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宋·辛棄疾《鷓鴣天》

1

老趕打電話要我無論如何去一趟村里。我問什么事情,老趕說,你不是要吃秧雞的嗎?現在正是吹秧雞的季節。

老趕曾津津有味地給我說起過秧雞。他說這個東西,秧苗青田時最多。我問老趕秧雞長什么樣,老趕說,比斑鳩要小,圓團團,毛灰白色,頸上和翅膀上有黃花,喜歡咯咕咯咕叫。

老趕說秧雞的時候,臉上總是神彩奕奕,樂不可支。

電話里,老趕生怕說不動我,又補充說,秧雞不但好吃,其實吹秧雞也蠻有意思。

我笑了一下,好吧,我正說你這個人光知道賣嘴呢。

我猜老趕所說的秧雞,就是鷓鴣。放下電話,腦子里立即飄出鷓鴣滿天飛舞的景象。老趕給我描述的吹秧雞的情景是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躲在一片青草地上,拿竹哨一吹,秧雞就凌空飛舞而來。它們在天空盤旋,盤旋,然后落到你面前。用手電筒一照,它怔怔地望著你,不飛不動。你拿起竹竿,啪,一敲一個。有趣兒極了。

去村里的班車只通到集鎮,下了車我正準備租一輛摩的去甄家墳村,突然聽到嗚啦一聲警笛響,就看到一輛黑色摩托躥到我面前。

望什么?上??!老趕說。

老趕個子很高,尤其兩條腿長。他騎在摩托車上,兩腳蹬地,不像其他人那樣直著腿還踮著腳尖。他叉著的雙腿彎曲著,樣子有點像騎一只小山羊。

想不到老趕會來接我。我說,你搞這么隆重?老趕說,你這么重要的人物,讓那些毛頭小子馱你,我不放心??!我肘了一下老趕,低聲說,畢竟不是什么正經事,讓人知道影響不好。老趕說,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縣上的人,下到村里,連打掃衛生的都是領導,干什么都是檢查指導工作。我說,你嘴上像抹了蜂蜜抹了油,又滑又甜的。

老趕詭秘地一笑,都是爭貧困村練出來的。上吧,這路不好,學娘兒們,把我的腰箍緊。

公路坑坑洼洼,大大小小的石頭狗一樣蹲在路中,摩托像喝醉了的瘋牛,在石頭間左閃右突。前方曲曲折折的山在我眼中起伏。我緊緊地抱著老趕,生怕被顛了下來。

我說哎,你留點神,別讓這頭醉牛躥到巖下去了。

老趕回了一下頭,喊道,放心好了。我要不是年紀大了,奧運會的摩托車越野賽,沒有人能拿冠軍。

你可以爭取,讓甄家墳村,成為國家摩托車越野賽的訓練基地。

真這么想呢!你幫幫忙?我們這路,我保證可以訓練出世界冠軍。

一會兒,老趕又說,你下次來就好了,老子已經派了一些人在整了。老子要把這路整得像大壩子,冰天雪地下刀子也能跑東風140。我問老趕怎么沒看到修路的。老趕說,現在還在村子跟前哩。待會兒你就知道了,炮聲隆隆的,熱火朝天,真有個脫貧致富奔小康的勢頭。

到了村口,老趕并不直接往家里走,而是往人戶集中的地方鉆,并不停地摁喇叭。老趕的摩托車喇叭是汽車警笛改的。老趕一路摁過去,就有些人跑出來張望。

我想老趕是故意虛張聲勢。我說老趕你還是少摁幾聲你這破喇叭吧,叫人心里慌兮兮的,別人以為你押著一個犯人。老趕說,你是黨和國家領導人啊,怕群眾看見?!

老趕越是摁得勤了。

2

書記老董和文書魯日都候在老趕家里。聽到了摩托車的聲音,都出來了,在大門口站著。我一下車,老董就抓著我的手抖,一張臉笑成了一個毛線團,唯一的門牙像釘在老董嘴巴上的一顆熏黑的竹釘。魯日搓著雙手,連聲不迭地說歡迎歡迎。

坐到屋里,一個清清爽爽的婦人從灶房里出來。婦人臉上掛一臉笑,眼直直地盯著我,雙手捧著一杯茶,遞到我手上。路不好,屁股坐疼了吧?

婦人嗓子干凈,話說出來清清亮亮,說話時眼睛卡叭卡叭眨著,很有風情。我禁不住瞪了她一眼。

她大約三十多歲,剪著齊肩碎發,臉色細膩紅潤,像施了薄薄的胭脂,一點也不像是天天風里來雨里去的農婦。特別是系在腰間的白圍腰,白得刺眼,而且把胸脯襯得極其豐滿。

送了茶,她腰一閃進灶房去了。

我問老趕是誰,老趕說,請來做飯的呀。

我說,真是山中出鳳凰,你的專職炊事員吧?

我無意識地瞟了灶房那邊一眼,低聲說,一個做飯的就長得這么漂亮,看來你艷福不淺!

老趕得意起來,望著我揚了一下眉毛,臉上的笑有些詭秘。

突然聽到隆隆的炮聲滾了過來。氣浪從遙遠的地方壓了過來,將老趕家的房子掀得嗞嗞作響。我感覺地面像在晃蕩,連忙把叉開的腳收攏了。

老趕說,聽到了吧,有不有一個脫貧致富的氣象?你不曉得,甄家墳村這種炮聲,是從來沒有過的。老趕說這番話時,臉上滿是自信。他又掏了一根煙接上。跟你說,甄家墳村公路一好,老子連這滿山的石頭就能變出金子來!

吃飯的時候,老趕要吳燕子勸了我幾杯酒,頭就有些暈暈的。我望了望外面,天已經黑了,腦子里又飄出那滿天飛舞的鷓鴣。我說老趕,天黑了,可以動身了吧?老趕說早呢。我們只要去兩個鐘頭,保證拎一桶回來。喝茶吧,茶醒酒。

老趕一說喝茶,就站了起來,我和吳燕子也掀開板凳下了桌。這時老董、魯日就忙顛顛地拾掇狼藉的桌上。

吳燕子下了桌子,和我坐著一張沙發。

燈早打開了。我看到吳燕子的臉也紅紅的,像一只熟透的紅富士。豐滿的胸脯一鼓一鼓的。

我說,想不到你這樣能喝酒。

吳燕子眼皮一跳,嘴巴夸張地張大了,怎么啊,鄉里女人就不能喝酒???!

吳燕子這個樣子,和我腦子里的村姑和農村大嫂的形象有很大的反差。這一霎,我甚至恍惚覺得是在城里的某個包廂里。

我是說,我再喝,恐怕今天就要趴下來了。就吹不成秧雞了。我說。

吳燕子咯咯笑起來,我看秧雞勾了你的魂兒了,哼!

魯日這時一只手端了一杯茶,走到我們面前,給我和吳燕子一人一杯。

我笑了一下,望著吳燕子說,你不是老趕請來的大廚嗎?現在不去拾掇碗筷,還要文書給你端茶遞水。這樣的大廚,怕只在甄家墳村有吧?

吳燕子皺了一下鼻子,嗡,站著說話不腰疼。哪個叫他們不能陪你喝酒呢?你說說,是不是我敬的酒,你喝得最多?

真還是這么回事情。老趕讓吳燕子坐到我身邊,陪我酒的時候,我心里有特殊的感覺,很熨貼。

我說,我夠意思吧?吳燕子又慫了一下鼻子,一般!

這時聽到有喇叭響起,放著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

一會兒老趕就到我身邊來了。老趕手里拿著一個單子,望著我說,廣播調好了,韓干部,你……幫我們念個名單。

我說什么名單?

老趕說,貧困戶啊。

老趕把名單遞給了我。我把名單遞給老趕。我憑什么幫你念什么名單?我不念我不念。

老趕把我的手一推,你是扶貧工作隊隊員。你念最合適。這是好事。你就是上面,就是黨,至少算得上是黨的形象大使吧。那些個貧困戶不知道會怎么感激。二呢,你念,有權威性。

老趕像是在抬我,我正猶豫,吳燕子湊到我跟前來了,她裝著看那名單的樣子,臉伸到了我肩上,飄散的頭發撓著我的頸脖。她肘一下我的腰部,你聲音好不是?念個名單又不吃虧。

說話時,溫熱的氣息逼迫著我。我不知道吳燕子這是有意,還是無意。吳燕子當著老趕這樣不顧忌,我也裝作沒有意識到的樣子,讓吳燕子緊挨著我。

老趕只在一旁催促,快念吧,念了去吹秧雞。

老趕又誘以秧雞,我把二郎腿放下來了。好吧,恭敬不如從命,我念。喝了一口茶,就站起來,跟著老趕進了他的臥室。

老趕在擴音器上扭了一下,對著麥克風喂了一串,又介紹我,說請縣扶貧工作隊韓干部給我們宣布貧困戶名單。

六十個貧困戶,兩分鐘完。老趕啪地關了廣播,找出兩根一米多長的細竹竿,遞給我,又喊魯日,東西呢?

魯日嘴里叨著,早準備好了,早準備好了。轉身進灶房提出一個籃子。老趕接過魯日手里的籃子,在我面前亮了一下。我看到里面裝了副食和水果,還有一瓶白酒。

夜晚,坡里寒氣重,而這吹秧雞又餓得快。哦,那張塑料布是給你準備的。老趕說,怎么樣?我夠周到了吧?

老趕這樣一說,我立刻想到這吹秧雞很有點像搞野餐。有酒有吃的,而且還在一片星月之下,在綠草地上。就是沒這什么秧雞,也夠有意思了。

想不到這窮鄉僻壤的人,還能有這樣的性情。

我嘿地一笑,老趕你可真是細心!

老趕嘆一聲,現在當個蘿卜頭,心都磨得比繡花針還細了。

魯日在一旁笑,都是因為爭貧困村。真是鍛煉人,就像北京爭奧運會。

老趕盯了魯日一眼,就騎到摩托上,發著了摩托,走吧!

這時吳燕子出來了。吳燕子頭上戴著一頂草帽,手上還拿著兩頂。她望著老趕說,我也要去。

吳燕子這姿態有一種撒嬌的味道。我心里涌出一種美滋滋的感覺。月光下的野外,有美女加進來,確實有了幾分浪漫。

我腿子一蹺,下了車,拍了拍我坐墊。望著吳燕子,有點放浪地說,來呀,坐我前面,我抱著你!

吳燕子走到我面前,哼,你以為我不敢啦!

可是老趕對吳燕子說,你今天不去?;厝?。老趕把吳燕子手中的草帽接過去,分一頂給我。然后望著吳燕子說,你和老董、魯日都回去,讓我把門鎖了。

吳燕子望了我一眼,說好吧,不去就不去。

我不知道老趕為什么不讓吳燕子去,心中有點遺憾。

走了一截,我拿手捅老趕的腰:老趕,看不出來你這個人真你他媽的小氣!

3

老趕帶著我走到一片草甸上。草甸上青草葳蕤。踏上草甸,便有一股青草的濃香往鼻子里鉆。

老趕將籃子丟到草甸上,張羅起來。我環顧四周,奇怪怎么在稻田中有一方草地。問老趕,老趕說,這草地原來也是一個稻田,望跋子家里的。望跋子腿有毛病,種不上,要一斗谷分給人家種。我就把它弄過來了。

你弄過來——就讓它拋荒?

種的青草嘛。你不知道,吹秧雞要在秧田之間效果才好。

老趕丟下這么一句,就把塑料布抖開,鋪在草上。你坐這上面。這季節地氣重,要不然,你襠里一會兒就全濕了。草帽也要戴著,少受點露氣。

老趕把我手里的竹竿拿起,分一根給我。你拿一根竹竿兒,待會兒,秧雞撲下來的時候,就用竹竿敲它。千萬不能讓它往你身上撲。去年,一只秧雞撲到大狗子襠里,大狗子急了,雙手猛地往襠里一抓,把那玩意兒抓了,腫了好幾天。到現在隔三差五找老子要藥錢。

老趕吩咐完,把頭上的草帽正了正,就從褲兜里掏出一只竹筒,蹲在草叢中吹起來。

哇啦兩聲,嘹亮清澈,聽起來像一個新生嬰兒降世時叫喊。

老趕吹了兩聲,松了手,向我遞過來,想不想試試?

我接過竹哨看了一眼。這是一小截竹筒,虎口粗,三寸長。竹筒的一端留著竹節,從這里打一個扁平的送氣孔,用兩塊小竹片夾成一小哨子。送氣孔的前面,有一個方形出氣孔。

我掏出餐巾紙擦了一下竹哨的哨嘴,送到嘴里,憋了氣吹,可只聽到氣流噗噗的聲音。

我說,這真是奇了怪了。這種聲音怎么能招來秧雞?

老趕說,其實就是模仿秧雞發情的叫聲。春天,動物發情,求偶。以為這聲音是母秧雞在叫。

這聲音真那么像秧雞叫聲?

老趕笑起來,莫說是畜牲,人不是一樣?發情的時候,腦殼就糊。

我說,老趕,人這樣做,有點歹毒,不厚道。

老趕不屑地說,你書生不是?這種事情多了。

老趕說著,就把竹哨送到嘴里咬著,右手擋在竹哨前面。我看到老趕兩腮的肌肉動了一下,擋在竹哨前面的手慢慢松開,快速合上,再慢慢松開。

老趕的手一動,竹筒發出哦兒的一長嘯,有點像嗩吶。

開始,就吹這種長聲。老趕說,等到秧雞在天空盤旋了,再吹短聲,這樣。

老趕的手在竹筒上拍動,竹筒就發出一串哇啦哇啦的叫聲。尖溜溜、嬌滴滴、急促促的,有時像嬰兒哭,有時像孵小雞的母親一樣咕咕叫喚。

想不到一截竹筒,在老趕嘴里能吹出這樣稀奇古怪的聲音來。

老趕吹了一陣,突然停了下來。這事,你可不能給旁人說。甄家墳村,這是核心機密。實話告訴你,我現在就擔心我的這種技術失密。要是這技術一泄露出去,別村的人都跟著搞起來,我甄家墳村就沒有優勢了。而且也不利于環保,不利于可持續發展。如果都搞起來,不出兩年,這東西可能就要絕跡了。

我說,有這么厲害?

老趕又說,你不曉得這東西,我們這上面一片好幾個村子,有哪一個地方吹,隔十幾條嶺,都會飛來。也不曉得它們是怎么聽見的。反正它就是這樣。好像它們的信息傳遞起來比手機還要快。

老趕說完,又吹起來。聲音在田野盤旋,水浪一樣在空曠的山谷里蕩開。

我捏緊手中的竹竿,轉著頭仰望天上,期待著秧雞從遙遠的地方飛過來。

自從聽老趕說過吹秧雞的事后,秧雞在空中盤旋飛舞的景象就一再出現在我腦子里。我想象,只要老趕嘴里的竹筒一響,天空就會出現一片扇動的翅膀,而且翅膀上面閃動著星月的光亮。

可是,天上,卻依舊是空空的。只有星星眨著眼睛,像在調侃我們似的。

我瞥一眼草帽壓得很低,弓著腰,蹲在地上的老趕,說,老趕,我覺得我們有點像兩個特務。老趕沒有理我,依舊用心吹著??晌疫€是沒發現天上出現秧雞的身影,啊,怎么天上并沒有秧雞?

老趕壓低聲音說,你大呼小叫的做什么?今年這是第一次吹。第一次吹都是這樣。你應該了解城里的紅燈區吧,開始辦的時候,不也是冷清得很?可辦一段時間就火了不是?這事一樣,不吹上半天,見不到它的影子。你耐著心等吧。哦,最好是把嘴閉上。

老趕又吹了一陣,天上還是空空的。這時,聽到不遠處,摩托的馬達聲很清晰地傳了過來,一會兒,一道刺眼的白光晃動在路上。

老趕停下來。望了那白光一眼。而這時,白光后面又有幾束白光晃蕩起來。

在寂靜的山村里,摩托車的燈光在月夜里也顯得異常明亮。不一會兒,我已經看到了亮剎剎的光柱。光柱越來越長,慌亂地投向夜空和遠山。

馬達聲越來越近。老趕把竹筒收起了。媽的,秧雞沒吹來,到把這些狗日的吹來了!

我不知道老趕說的這些狗日的都是什么人,問老趕,是不是他們也來搞秧雞?

搞秧雞?老趕長嘆一聲,哎!

跑在最前面的一輛摩托不一會兒就到了我們跟前。馬達突突突突響著,車燈直射著戴著草帽的老趕和我。老趕抬手遮擋著刺眼的強光,認出了來人,大狗子,想搞嘛?!

大狗子說,搞嘛?要貧困戶的!甄家墳村,就是我最有資格當貧困戶。我最窮就不說了。你不是說要看爭取貧困村的貢獻嗎?我也是貢獻最大??梢哉f,沒得我大狗子,甄家墳當貧困村門兒都沒有。

后面幾輛摩托車這時也到了。有人喊,老趕,我為什么沒評上貧困戶?劉二河不是說了,小組的都提名了,被你們刷了。你憑什么刷我?你說,我難道比吳燕子好過些?吳燕子有彩電,有煤氣灶,什么都有,我呢?你們眼睛都瞎了嗎?

這些人赤裸裸來要貧困戶,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老趕卻顯得很平靜,就像他早料到這些人要來找他。他一邊拾掇著家伙,一邊說,你們怎么都這么急?老子今年還沒吹一次秧雞,剛剛來,你們就追來了。就不能讓我吹一回了再說?

群眾的死活你不管,就想著秧雞,還是什么干部!

老趕把東西拾掇清楚,吼道,把燈熄了!

燈一熄,眼前頓時一團漆黑。只聽到男男女女七嘴八舌吵成了一鍋粥。

簡直是瞎搞。該評的沒有評上,不該評的又上了。一個男人吼道,你們看看,黨員上了好多,小組的干部上了好多。哼,都是和你們沾親帶故的。這是評貧困戶還是搞私分?

一個女人悲愴地喊了一聲:天啊——,就哭訴起來。

被車燈直射過的眼睛慢慢地緩過勁來。我看到哭訴的婦人原來歪在草地上。

老趕把手揚起來,好了,好了,今天我不會聽你們說,更不會聽你們在這兒說。老子心疼這塊草,莫讓你們幾個都給我兩腳踩了。要說,明天說,到我家里說,擺起桌子說。你們說我們不公正,剛好工作組的韓干部來了,我們都來擺一擺,讓他來明斷。

老趕說著,騎上摩托,拍一下坐墊,讓我坐上去。

我給你們說清楚啊,老趕這時把聲音提高了,語氣也直直的,并伸一個指頭點著那些人的鼻子,哪個要是今晚上追到我家里去,莫說老子拿起掃帚攆人!

老趕說完,嗚的一聲,帶著我先走了。

4

老趕馱著我跑了一截,就停了車,拿出電話撥魯日。要他給老董說一聲,明天一早過來,一起和那些家伙扯一扯。

我對老趕剛才把我推到前臺的做法,很有些不滿。老趕讓我來,似乎并不只是吃秧雞這么簡單?;氐郊依?,我對老趕說,老趕,你也太過分了吧!不聲不響,事先也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見,就把我推到前頭。

老趕說,那你說怎么辦?難道你想我們倆在那兒嚼一夜?

你也不想想,我什么情況也不了解,我怎么來評這件事?

老趕說,還要了解什么?明天,他們說,我也說,各擺各的道理,然后你來斷一斷,就像法官判案那樣。

我和老趕正說著,外面傳來一陣摩托車響。我以為是村民們找過來了,想不到是老董和魯日。老董一坐下就說,狗日的,三林子、劉立志屋里的、周麻子也找到我屋里去了,在我屋里打滾放騙。我想了想,就約魯日到你這兒來了。我估摸著,是不是我們幾個,先碰一碰。

魯日說,韓干部,你曉得我們這回是怎么評出來的?先選代表,一個組兩個,再由代表評,嗨呀,前前后后搞了三天三夜,比換屆選舉頂真多了。而且又……專門請了你來宣讀名單,想不到還是——

魯日說到這里時,老趕吭了一聲,咳,去接吳燕子來!

魯日聽老趕這么說,才知道自己說漏了嘴,嘻嘻一笑說,我接燕子去,我接燕子去。

原來,老趕要我來吃秧雞,真正的意圖是讓我念這個名單。我望著老趕說,你是拿我當擋箭牌。

老趕也很坦率,你說是就是??赡憬形以趺崔k?你是縣里的,一年下來幾天?別人有什么意見,也找不著你。我們就不同了,早不看見晚看見。而更重的,我是擔心那些榆木腦殼,想不開,不上路了。你不清楚,現在村上的正經勞力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一些殘腳敗手,我是想了苦法子才讓他們回來搞路的。

我說,你以為我是昏了頭的秧雞呀!

老趕說,你不是甄家墳村的扶貧工作隊員嗎?我以為這事,把你抬出來,借你一張嘴,就把事情平穩弄過去,不起風波?,F在,我就怕這些事情,一件小事,扯得雞飛狗跳,把大事都給耽誤下來了。唉,你也莫多想了,我承認這樣做不對,可是,這事既然弄到這分兒上了,你也鉆進來了,還得幫我把這事擺平才行。

我說,我覺得你不僅是在騙我。

老趕說這么嚴重?

我說,我可以武斷地說,甄家墳村評貧肯定有問題。

沒得問題。老趕說,只是現在搞這種事情難。

不說是評貧困戶嗎?我說,如果公正公平,有這么難嗎?

老趕說,比過去刮娃子、收款子傷神多了。剛接到通知的時候,我捂著后腦殼笑了三天,可評起來,就傷神死了。我怕出嘛漏子,所以就想到你。

老董長嘆了一聲,朝地上呸了一口?,F在人怎么都這樣了?過去可不是這樣的。記得有一年隊上評了七爺一件棉襖,七爺聽說后,和我大吵了一架,說他不是隊上最窮的。那件棉襖到最后也沒人要,我只好留下來,放在隊上倉庫里,讓守夜的人穿一穿?,F在,怎么好像是越窮越光榮。

要說現在,老董又說,現在最差的也比過去最好的好!

老趕大聲說,老董,現在這些東西鬧,不是窮噠鬧的,而恰恰是好了!

老董說,現在真是讓人搞不懂了。

聽老董這樣說,我心里也有點劃不開。古人說,倉廩實而知禮節,現在,無論什么人都比過去好吧??稍趺丛胶迷綈埕[了呢?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老趕和老董像在唱雙簧。

一會兒魯日領著吳燕子來了。吳燕子進門時,望著我故意張了一下嘴,秧雞呢?我在屋里燒了幾大鍋水,都要開了!

悶在一旁抽煙的老趕見吳燕子進來,把煙頭丟了,狠狠地踩了兩腳。燕子,還有灰面吧。我們今天可能還要坐一會兒,你和點面搟點包面吧。

吳燕子說,現在到哪里去剜蔥剜菜呀?

幾個人正坐到一起,老趕突然對我說,算了,你還是早點睡去吧,明天一早我把你送走。

我感到有些奇怪。說實話,我現在確實想走??墒?,這話老趕提出來,我又有了另一種感覺,我覺得他像是在趕我。我想,甄家墳的評貧一定有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說,你不是要我明天明斷嗎?再說,我可是你請來吃秧雞的,現在可是秧雞的影子也沒見到。

老趕再一次顯示了他的專斷。他望著灶房那邊喊道,吳燕子,帶韓干部去洗澡,然后招呼他去休息。

灶房里立刻傳出啪啪的拍手聲。一會兒吳燕子就從灶房過來了。她卷著衣袖,兩手上粘著一些灰面。

吳燕子倚在灶房門上,望著我莞爾一笑,韓干部來吧,浴室在這邊。

我望了老趕一眼,老趕仍在低著頭吸煙,一副唯我獨尊、不容分辯的神態。我想了一想,站了起來,跟著吳燕子到了灶房。

浴室在灶房里面。吳燕子推開門,開了燈,把蓮篷拿在手上,打開閥門,試過水溫,然后出去給我找來拖鞋、新毛巾。

我感覺吳燕子就像這屋里的女主人一樣熟悉。

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看到吳燕子等在浴室門口。

吳燕子說,床在樓上,跟我來吧。

上了樓,吳燕子一邊鋪床一邊說,韓干部,這床跟城里的賓館比起來是差點,可這是老趕專門從城來買來的哩。專門給縣里、鄉里的干部們準備的。你看這布置,像不像賓館的房間?燈在床頭柜上,這兒,如果夜晚要喝水,就按這兒,我會給你送來。哦,樓上也有衛生間,就在旁邊。

吳燕子熟練地按動著床頭柜上的幾個開關。把燈都弄亮起來,然后問我,你看看,還有什么需要的?

我瞪著吳燕子笑起來,你不知道我需要什么?

吳燕子眼皮一跳,說,你壞。

我此刻坐在床上,想起老趕。我說吳燕子,你好像和老趕……很好?

吳燕子一揚腦袋說,那當然,他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譬如說,喝酒啊,陪客人打牌,抓秧雞啊,等等等等。

聽到吳燕子這樣說,就有點心猿意馬。我說,你這個人像蠻坦率。不過,我可是個要求很多的人!

吳燕子說,什么要求???你敢?

我坐在床沿,覺得身上騰起一股火焰。

吳燕子站起來了,你不要胡思亂想了。我得下去搟面了。

吳燕子說時往前走了幾步,到了樓梯口,她轉過身來,飛了我一眼,我怕被老虎吃了。你家里的那只老虎!

望著吳燕子一款一款下樓的背影,我拿定主意不走了。

下樓,到了客廳,見老董一個人坐在那里抽悶煙。

我問老董,他們呢?老董說,他們剜菜去了。我說,老董,我明天不走了。村里評貧評出這么多矛盾,我覺得這樣走,有點臨陣脫逃的味道。老董說,你真不想走?我說真不想走。老董說,不走好,不走好。我們甄家墳,你得幫我們把這事弄好。鬧不好啊,甄家墳人心渙散,喪失斗志,讓別人看笑話,把剛剛戴上的貧困村帽子擼了。要說這貧困村帽子,戴起雖然丑,可是暖和。

我說,老趕……他,怎么說?

老董說,你不懂老趕。什么事都喜歡一個人扛著。他要你走,是擔心你卷進這個漩渦里來了。怕影響你。

5

早晨,吳燕子咚噠咚噠切菜的聲音把我弄醒了。

起床下樓,看見太陽已照進屋里。吳燕子看見我進了灶房,連忙找出漱口杯和一次性牙刷。她將杯里注滿水,又把牙膏擠到牙刷上,然后遞到我手上。

吳燕子將口杯遞到我手上的時候,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我去外面漱口的時候,她已把洗臉水打好,放在洗臉架上。

洗了臉,我問吳燕子老趕呢?吳燕子說,他和老董可能去公路上了。他說八點半開飯,等魯日。魯日昨晚上回去了。

我拿出手機瞄了一眼時間,走出門去,山里的早晨,陽光格外鮮亮,給人一種天地嶄新的感覺。

老趕住在一個山洼里。我站在門前望了一陣,便沿著老趕房后的一條路往山上爬。邊爬,邊打量山里一切。爬上山嶺,轉過一個山包,一輛摩托嗞地停在我面前。

車上是魯日。車頭上掛著兩只母雞。魯日看見我,說這么早就起來了?我去買了兩只雞。

我說怎么又買雞?魯日說,昨天沒弄到秧雞,把我們的接待方案都打亂了。

接待方案這幾個字從魯日嘴里出來,讓我忍俊不禁。這簡直太搞笑了。因為無論怎么說,魯日是一個村的文書。

魯日不明白我笑什么,說韓干部看見什么了?

我說,這甄家墳村植被真好。你看,望不到一點裸土,到處綠蔥蔥的。好像綠色裝不下,溢到天邊去了。

魯日說,這幾年,人一少,樹都長起來了。

我說,現在村上還有多少人?

魯日說,年報上281人,其實常年在家的不到一半。年輕力壯的都跑去打工了。家里就剩下一些缺牙拔齒、殘腳敗手的。

吊在車架上的兩只母雞咕咕不停,扇動著翅膀。魯日瞥了它們一眼,繼續說,尋常啊,你根本看不到什么人。路上都是空的,除了有幾條發情的狗跑一跑。

我把眼光投向了遠處。這是一個大山包圍著的村子,大山里面爬著無數道山梁,山梁上是樹林和糧田。樹林里,花栗樹、松樹伸出了嫩綠的枝條;而田地里,油菜和小麥則是碧綠,陽光下泛著幽幽綠光。

田野間便有幾戶人家,此時屋脊炊煙裊裊。陽光照在屋上,就像河水洗著縷縷細紗。

這早晨的甄家墳村,真是靜謐清新極了。

老趕為什么要拼命爭取貧困村,想把路搞好?魯日又說,就是想把甄家墳村搞起來,讓人們都回來。老趕說,像這樣下去,不要幾年,甄家墳村就要像一塊田地一樣荒掉了。

魯日說時,我看到山下的小路上,一個人一跋一跋地向我們走來。

魯日也望見了。魯日說,這是望跋子。他真早??纯?,他們已經來了,早晨要吃的菜還是活家伙呢。我得先走了。韓干部,你就在這兒多轉一會兒,早晨,山里空氣好。

我問魯日,這個望跋子這么早來做什么?魯日說,來扯貧困戶啊,這是個老扯皮佬,就愛亂掰。他早年曾是村小學的民辦教師。他那條腿是因為心術不正才跋了。吳燕子當時在學校給教師做飯,他半夜去敲吳燕子的房門,敲不開,叫喊起來,驚動了住在隔壁的校長。望跋子見校長開了門,慌了,從樓上跳下來,腿就折了??赏献诱f他腿子是家訪時摔的,從此就找上教育局,找村里,成了一個老上訪戶。弄得村里雞犬不寧。更可惡的是他還好管閑事??h里的來考察貧困村,他找到考察組,說甄家墳村為了爭貧困村弄虛作假,有的人家把電視機、摩托車都藏到樓上去了。還向上檢舉老趕吹秧雞的事是破壞生態環境。老趕他們把秧雞送給縣上的人了,他又檢舉,說是行賄。他一天到晚搞個收音機聽。政策說得一套一套的。你要和他理論,卻說不過他。

更可惡的是,就是他糾纏吳燕子。好幾天夜里,他守在吳燕子屋跟前。吳燕子睡了,把他關在門外,他就在門外睡一夜。吳燕子一個婦道人家,又孤身一人的,有時弄得不敢落屋。老董找他說,勸他不要耍流氓,可他說這是他的權利,他有愛的權利。還說他這樣做是為了吳燕子。

魯日這么說著時,望跋子就一跋一跋地走到跟前了。魯日望著我一笑,就跨上摩托走了。

望跋子上身穿著一件破舊的藍外套,而下身穿著棉褲,頭上戴著一個雙耳巴的棉帽,一只耳巴垂在臉邊,樣子邋遢又怪。

看見我,他把拐棍塞到腋下撐住身體,樣子很有些像歪在田間的一個稻草人。

他從耳朵里摘下耳機裝進衣袋里,翻一眼我,你是韓干部吧?是專門為評貧困戶來的吧?我就說哩,黨的溫暖,不是讓他們這幾個狗東西拿來送人情的。黨一定會派人來主持公道的。

你是老望?我說,聽說你當過教師,你說話的時候,能不能不罵人?

望跋子說,你叫我怎么能不罵人?他們根本就不是人!你說老趕,他是人嗎?是畜牲!吳燕子你可能認識了吧,就是那個被老趕強迫去做飯的?她老公幾年前外出打工,挖煤,被塌死了。她老公死了,她改嫁是她的自由吧,這不違法吧,可是她卻讓老趕長期霸占著,不讓她嫁人,還不讓她處對象,談戀愛。

望跋子說到這時,我想起老董說他夜夜守在吳燕子門口,搞得吳燕子不敢回家的事。我說,聽說你想娶她?

望跋子說是呀,我望跋子這一輩子就愛吳燕子這個人。我從年輕的時候愛,現在還是愛。從來就沒有想過別人??墒乾F在,我愛一個人,成了罪行。

我說,聽說你守在人家門口,搞得別人不敢出門。

望跋子說,可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守嗎?這些喪盡天良的,他們拿吳燕子做什么?三陪!三陪是什么?就是妓女!你說他們這不是逼良為娼嗎?!

望跋子說到這里時,動了情,眼睛紅起來,身子似乎在抖動。

我守在那兒……就是不能讓他們把吳燕子帶走。望跋子眼里滾下淚來,吳燕子,她就是我的天使,是我在這個世界是最美好最美好的一個夢。我不想讓他們把我這個夢弄碎了??墒?,可是……這些雜種,他們真是歹毒,歹毒!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都讓他們給毀壞了。

望跋子的敘述有點自相矛盾。

我說老望,你既然把我當作組織上派來的人,你就不能隨口亂說,捕風捉影。

望跋子說,我說了假話,遭雷打。

我說,老趕如果要霸占她,就不會拿她去當三陪。這才是道理。

望跋子說,你不曉得老趕有幾多卑鄙。他要吳燕子陪人家吹秧雞,把吳燕子帶到縣城里,都是許多人看見的。

我不想再談這件事,我說老望,你今天來,是想談貧困戶的問題,還是談吳燕子的問題?

望跋子說,都談,因為這些問題是聯在一起的。韓干部,我可把話給你說清楚,你可千萬要站穩腳跟,莫讓他們拉下水了。我們就是擔心,現在,官官相護,沆瀣一氣。特別是吳燕子——

6

我和望跋子回到老趕家里時,老趕和老董已經回來了。

我望著老趕和老董打招呼:看路去了?

老趕并不接我話茬,黑著臉,不耐煩地說,想不到這些狗日的真給老子把路停了。老子恨不得這個貧困戶不評算了,隨便報幾個名字,把給的扶持換些炸藥。

老董嘆一聲,哎,還是先吃飯吧。

我們站起來的時候,老董隨口問了一下望跋子,你吃了沒?

望跋子撐著拐棍站起來,我不吃,我看看你們怎么吃的。

望跋子一瘸一拐地走到灶房門口,撐住拐棍站住。老趕裝作沒看見他,把端著的飯碗用力礅在桌上,魯日,酒呢?怎么沒酒?

魯日給我遞了個眼色。我便望著老趕說,我早晨不能喝酒。我們在城里,早晨很隨便。

怎么不喝?早酒一盅,一天的威風!倒!

老趕臉色冷冷的,口氣不容分辯。魯日只好放下飯碗,拎了一壺酒放到桌上,又要吳燕子找了幾個杯子。

老趕一手接過杯子,拎起酒壺就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然后把酒壺交給魯日。

魯日還在往老董和我杯中倒酒,老趕喝冷水一樣咕嚕咕嚕一口就把酒干了。

我瞟了一眼灶房門口站著的望跋子,看到望跋子并沒看桌上,只鼓著眼睛在吳燕子身上梭去梭來。

老趕大聲地說,魯日,把門給老子關起。讓人家看到我們大吃大喝搞腐敗啊,不又是一大罪狀?

魯日這時走到灶房門前,啪地把門關上了。

眼睛皮子沒得雞巴皮子厚。這些東西!老趕罵道。

老趕拎起酒壺給自己倒第二杯,老董捉住了老趕的手。老趕,你不能喝了,這杯子,倒滿足三兩,你也就這個量不是?看看,人已經來了,真喝醉了,別人說你盡說酒話不是?

老趕說,老子今天就是想醉!我查了日歷,今天星期天。星期天我想喝酒哪個有屁他放去!

老董知道老趕這可能就是酒勁兒上來了,甄家墳何時有過星期天的說法呀?

老董人老了,個子也矮,奪杯子,顯然奪不過老趕。這時遞眼色給魯日。魯日起身,一把把酒壺抓到手上。老趕輪了一眼魯日,把杯子伸到魯日面前,倒!

魯日往老趕杯子里倒了一點點,搖了搖壺,說沒得了。

老趕接過杯子,一仰脖子將酒倒進嘴里,又把杯子伸過去。狗日的們,老子讓你們爭,爭,干脆,干脆把老子大卸八塊給分了。

老趕的舌頭已有些木杵了。吳燕子一把接過老趕手中的杯子,又從魯日手里拿過酒壺,把壺中剩酒都倒在杯里。

這時桌上安靜下來。我聽出堂屋里有了熱鬧的說話聲。

吳燕子說,老趕,我給村上弄了幾年飯,也陪過客人的酒,可我從來沒陪你喝過酒。你看好了,這是一杯酒,我先把這杯酒喝了。然后,再拿酒來,我陪你喝。

灶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人頭伸過來。

我看到老趕、老董都朝那邊瞥了一眼,很快將眼光放到吳燕子身上了。

吳燕子說完就將酒杯送到嘴前。老趕說,你摻和什么,把酒給我!

吳燕子說,你不喝了,我就不喝了。你要喝,我就陪你喝。

灶房門又吱呀一聲,又一個人頭伸過來。老趕這才低了眼皮悶聲悶氣地說,算了算了,把這杯放這兒吧。

想不到吳燕子此舉把老趕降住了。

下了桌,走進堂屋,就見堂屋里坐了不少人。老趕輕一腳重一腳從灶房出來,大聲地說,都坐在屋里做什么?太陽這么好,都到外面去,邊曬太陽邊說。

老趕的聲音本來就粗,嗓門兒大,喝了點酒,話說出來顯得底氣十足,就像誰把一口瓦缸敲得嗡嗡作響。

老趕這一說,坐在屋里的人都帶了椅子往外走。

7

屋外早已等著一些人。我走到屋外,看到院壩里人已滿滿當當。

這很出乎意料。昨天,不是只有十幾個人找老趕和老董嗎?

魯日可能也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他揪住一個人問,劉二河,你跟著起個什么哄?

劉二河說,不是說要開會嗎?

魯日說,哪個說開會了?

魯日哭笑不得。他望著我說,韓干部,你說這事邪不邪。我們正兒八經開會,搞選舉,或者布置個工作,通知開會,半天抵兩個義務工,還搭一包三峽的煙,一包快餐面,人就到不了一半。偏偏這事兒,靈。聽到風就是雨。簡直像蒼蠅一樣,會聞氣味兒。

老董喊他往外面擺板凳。魯日應一聲轉身去了。

我望望遠處,田間的小路上,有人還在往這邊趕。我腦子里不知怎么又出現了秧雞滿天飛舞的意象。

我突然覺得我和這片土地距離非常遙遠。

一會兒,老董走到我跟前來,說韓干部,這樣啊,今天這會你來主持,你看這么些人,八成都是投你來的。

老董這一說,我心里就有些慌張。昨夜,我睡在床上,決定留下來時,曾經想象過今天見面的情景。我想那不過是十幾個沒評上貧困戶的人在我面前擺窮罷了。想不到今天卻來了這么多人。這完全是大會了。

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有意見?

轉身望了望院壩中心,看到那里擺了一張方桌,幾條板凳,老趕泰泰然然坐在桌前。我問老董,這些人,都是沒評上貧困戶的?老董說不都是,也有的是評上了的。我說,評上了怎么還來?老董說,大狗子可惡。我都弄清楚了。昨晚上,他們回去后,幾個人一串,說是村上通知開會,就把人都哄來了。

魯日正帶著幾個人往外搬著板凳。我走過去,問怎么要擺這么多座位,魯日嘴朝老趕一翹,他要搬,說一定不能讓一個人站著。

我納悶,老趕他究竟想搞什么?

老趕的臉上紫紅,喝著茶??吹轿易哌^去,把上首的一條板凳一拍,讓我坐。老董自己坐在了老趕對面。我坐到桌前,打量了一下那些所謂來投我的人們。這些人大多是老人和婦女,他們或坐或站,把我們圍在中間。他們的衣裳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破舊和零爛,有幾個中年婦女穿得還很光鮮。他們和近處的人交頭接耳說著什么,有的幫別人抻著沒弄整齊的衣裳。好幾條狗在他們中間鉆來鉆去,有的追逐著,有的嬉戲,就像兄弟姊妹久別重逢。有兩只連襠的狗拉扯著,跑到人群外頭來了。有女人尖叫起來,哪家的狗連襠,還不把這狗日的狗攆走!臟死了,丑死了!這時就有人笑起來。

這情景,像開一個什么慶祝會,完全不是我想象中那種群情激憤、義憤填膺的場面。

我的眼光掃過去,那些交頭接耳的人立刻把眼光投到我身上。

呃——老趕長長地拖出一聲呃,下面就趨于安靜了。他望了我一下,搞?

沒等我回答,老趕就說話了,這是縣工作隊的韓干部。今兒,我們就請韓干部給我們明斷。你們有窮的叫窮,有冤的伸冤。不過,丑話說在前頭,要是捕風捉影的事,瞎雞巴亂嚼,先摸摸你們牙巴骨長穩當沒。

老趕說時,我望著那些人點了一下頭。我感覺一院壩的眼睛都擱在我臉上。

但有一條,你們要上,可以,但必須說哪個下。簡單地說,就是你要比一個人下來,你才能上來。為什么呢?名額是一定的。不然沒得名額。你們清楚,名額是縣上給的。我老趕沒藏著掖著。我瞄了瞄,好像評上沒評上的都來了。好啊。我就想你們都來。都來了,我們的話就亮堂了。當面鑼,對面鼓。一錘一響,清清白白。俗話說得好,家里有金銀,隔壁有戥秤。一個村兒的人,哪個人家里,有三升黃豆五升芝麻,心里都一清二楚。

還有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最關鍵的一條,是什么呢?我們在這兒評貧困戶,不能只比窮,光講窮不行,還要講道德,講紀律。那些違法亂紀、不守約束的東西,你們就是拿刀子拿槍逼著我老趕,我老趕也是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為什么?別人節衣縮食給你一點錢,是想你買種子的,給你化肥是讓你長莊稼的,不是讓你拿去逛窯子的,不是拿來換酒喝的。

老趕這樣一說,人們的腦袋轉動起來,把眼光都擱在大狗子身上。

大狗子并沒有坐在桌子跟前,而是靠邊的位置。他蓄著披肩長發,長發下端是明黃色,上邊卻是黑色。他穿著休閑式的西服,襯衣是白色。他的臉有些尖,但看起來很有輪廓。應該說,大狗子這身裝束,帶著很濃的城市痕跡,有點像在城市里沒有賣出去的菜薹。

大狗子當然也意識到老趕在說他了,站了起來,一只手伸向老趕,并往桌子跟前擠著,吼起來,狗日的老趕,你要說話就說清白,莫在這兒含沙射影,指冬瓜說葫蘆,哪個違法亂紀了?

老趕把手舉起來,做著往下拍的動作。老子話還沒說完,坐下,坐下來,還有一條。

大狗子往下落座時說,有屁快放!

就是,老趕說,今兒不管哪個說話,都只能坐著說,不準站起來。擺道理嘛,又不是比嗓門兒,比力氣!當然這是對縣的同志,不是對我。對我老趕,你們日媽的狗日的都沒得事。我不計較。但韓干部是文明人。我們不能讓別人看到我們沒得一丁點教養。

不準站起來說話,我覺得老趕這點子真絕。要吵架的話,坐著吵肯定在情緒上起不來。這時我才想起老趕為什么一定要魯日搬上板凳。

好了,好了,現在哪個來?哪個先來?老趕說,大狗子同志,你不是著急嗎?那就你先來?

老趕這話,含有幾分揶揄的味道。這很出乎我的意料。我想不到脾氣暴躁、粗枝大葉的老趕還會這么戲弄人。

大狗子沒有忘記老趕剛才的話,又站起來了。你說哪個違法亂紀了?

老趕又抬手做出讓他坐下的動作,還有一條,就是我今天酒喝醉了。醉了就顧不得給人留面子了,不管是哪個,你狗日的要來真的,就莫怪老子揭你的瘡疤,摟你的老底子。

大狗子沒坐下來。老子沒得瘡疤!

你不是紅口白牙地說,對爭取貧困村做出貢獻的要上嗎?最窮的要上嗎?你說我是不是甄家墳最窮的?我幫你吹秧雞是不是實?你老趕吹秧雞是我教你的是不是實?我幫你吹秧雞把下身都搞傷了是不是實?你用秧雞才換來了貧困村是不是實?你說我這還不是貢獻嗎?可是貧困村到手了,你就不認賬了。說什么違法亂紀,你說我違法亂紀,拿出證據來呀。

老趕又做出要他坐下來的動作。大狗子同志,你說你是最窮的我相信。你說傳我吹秧雞的事是真有這么回事,這事我承認。你說秧雞與貧困村有關系,就說有一點關系吧,但你不是因為這沒評上的,因為什么?沒有人提你的名。還有就是你自己清楚。你最好不要逼我。

大狗子說,你扯這些雞巴蛋做什么,你有證據嗎?拿出來!

老趕說,真拿出來?

老趕這樣說時,從口袋里掏一張紙,拿在手中晃了一下。你們可能都看過病吧,這種單子你們都認識吧?

大狗子馬上尖叫起來,老趕,你不要拿這些東西哄人。哪個清楚你在哪兒弄的一張破紙?

老趕說,你過來,你自己過來看看。

大狗子卻不過來。他喊道,老趕你個狗日的,甄家墳沒有說話的地方,老子找說話的地方去。老子不信天底下沒有我說話的地方!

大狗子一邊叫嚷著一邊往外走了。

老趕這時把那張單子拍到我面前。我們請韓干部看看。

我瞄了一眼,原來是一張寫著感冒藥的處方。

老趕讓我看了一眼,拿到手上就撕得粉碎。好了,下一個下一個。

老趕明顯是在詐人,應該說是一步險棋。要是大狗子橫眉豎眼地硬是拿在手中看,老趕不是玩完了?后來,我問老趕,你怎么敢這樣?老趕說,這比諸葛亮的空城計差遠了。再說我確實知道那個狗東西到城里瞎搞了。派出所里講的,有假?所以我料定他不敢較真。

老趕把囂張的大狗子弄得落荒而逃,院壩里出現了短暫的安靜。

突然,一個中年婦女站起來了。我說,我為什么沒上?我說你老趕就是認人。你要大家說說,我和劉采芹,到底哪個困難?她家里有彩電,磨豬面是電磨,我呢,電視機是黑白的,也沒得鋼磨。她穿的,冬天還有呢子衣哩。你們看,我,這是穿的什么?你說我哪一條比她強?老趕你不是要我們抵嗎?我就抵劉采芹。

老趕的眼光在人群里瞄,然后望著說話的婦女把手抬起來做著讓她坐下來的姿勢,郝嬸,我不是說過不要站起來嘛。

郝嬸很不情愿地坐下來了。老趕說,劉二河,劉采芹沒來,你來說說?你不是二組的代表嗎?

劉二河站了起來,說,郝嬸你說的這些都是事實。你和劉采芹的家庭情況差不多。你們一個屋場住著,你不是不知道她老公一年四季癱在床上,兩個娃子讀書。你只看到她穿了一件呢子,沒看別人兩年都沒殺過豬了,沒吃過油,一年換兩三口鍋。你可是三天兩頭砍肉吃。

郝嬸跳了起來,你個劉二河,不是個好東西,跟狗日的老趕穿的一條連襠褲。劉采芹婆子偷過養豬場的豬糧食,你們都忘了,記性都讓狗吃了。老子今兒把話說清楚了,這貧困戶老子就是要上,不上,老子跟你們吃,跟你們睡。

老趕這時望了我一眼。我知道老趕的意思,是想讓我站起來說話??墒?,我這時卻不知道該怎么說好。

我感到老趕這法子不行。那個抵下別人才能自己上的辦法,雖然可以減輕他老趕的壓力,但無疑會挑起群眾斗群眾,會讓村民們彼此攻訐,相互揭短,最后,會搞得整個村子人心渙散。

我朝老趕那頭挪了挪,用胳膊撞了一下老趕。我看今天……是不是……只讓他們各自陳述一下自己的情況算了,不當場評價。我們把情況了解后,再碰碰頭。怎么樣?

老趕輪了我一眼,像這樣下去,何時是個頭?你不知道老子心里急得,這大好的天,太陽紫昂昂地曬著,可公路都給老子停了。我就想快刀斬亂麻。

我說,他們這樣抵去抵來,不把人心抵個稀亂?

老趕說,管他牛打死馬,馬打死牛?他們斗他們的,想怎么斗怎么斗。只要他們不認為是我老趕要故意拿捏他們,以后還聽村上的號令。

老趕這幾句話說得我汗毛倒豎。我看老趕,他每說一句話,都要緊抿一下嘴唇,樣子顯得非常堅決。

想不到老趕會有如此固執。我拿眼睛看老董,正準備和老董磋商,一個中年男人站起來了。

我抵吳燕子。她年紀輕輕,家里又沒負擔,家里什么都有,算得我們甄家墳的殷實戶了。她當貧困戶,我們村上人人都當得。

吳燕子是貧困戶,這也出乎我的意料。雖然昨晚上念了名字,但卻一個也沒記住。我瞪了說話的男人一眼,又放眼去找吳燕子。

我沒有看到吳燕子,只看到所有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瞪著老趕和我。

老趕說,是的。吳燕子的家庭情況確實比有些沒評上貧困戶的要好。但吳燕子為村上做事你知道嗎?就說現在,你們在這兒扯皮,她在忙著做飯是不是?她是怎么評上的?是因為她對我們爭取貧困村做出了突出貢獻。

男人輕蔑地嗨了一聲,貢獻,這也是貢獻?這是我們甄家墳的恥辱!

有人附和起來,我們都要求吳燕子下!吳燕子不下,我們都不罷休!

看見這種情景,想起望跋子早晨給我說的那些話,我看了一眼老趕,然后眼光自然地投向老趕灶房那邊。我有點擔心吳燕子從灶房里出來。我想她聽到這些話,必定難堪,說不定會不顧一切找人拼命。

我正這樣想時,吳燕子出來了。她倚在門邊,望著這邊,聽著這邊。大概她聽到了外面吵架的聲音。

有人還在嚷著。吳燕子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種怪怪的感覺,覺得吳燕子有點無助。

老趕,你不是要別人抵一個上一個嗎?怎么樣?人家現在抵吳燕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專摳你的軟肋,你怎辦?我在心里說。

我覺得我現在應該站起來說話??墒俏覅s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把眼光投向老董,看見老董快速地纏著吊在煙桿的煙袋子。然后,啪的一聲,將煙桿拍在桌上。

三林子,老董說,你四十多歲的人,說話曉不曉得輕重!你這話什么意思?你這不是敗壞人家的名聲嗎?什么貢獻?你是瞎子,還是聾子?老董今兒可給你把話說清楚了。老董抓起桌上的煙桿,把煙桿嘴子對著那些起哄的人點著,哪個對吳燕子說三道四,老子就拆哪個的牙巴骨。

三林子說,我也給你把話說清楚了,老子評不上,莫說我朝天一泡屎,大家搞不成!

我瞟一眼吳燕子,看她轉身進了屋。一會兒,她從大門口出來了,臂上挽了一個包袱,揩著淚,腳步很快地朝屋后走了。

魯日眼快,跟著吳燕子過去了。

這時又有人喊,我抵那些黨員干部。上級扶持貧困戶,是扶群眾的,不是扶黨員干部的。甄家村黨員多少,評了幾個?群眾多少,評了幾個?我覺得黨員干部都要拿下來。

還有的喊,黨員干部本來就不該上。村上有什么好事,都讓黨員干部占盡了。這次讓一回也是天經地義。

我望了望老趕和老董,想問問他們,甄家村到底黨員干部上了多少。

老趕緊抿著嘴,老董拿煙桿的手抖動得厲害。突然,老董用力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站了起來。老趕一把把老董按住了。我先說兩句。老趕說。

你們有不有良心!老趕的聲音大起來。你們還記得胡子明有兩個兒子嗎?還記得他的兒子是怎么死的嗎?你們要是忘了,我給你們說一遍。他的大兒子,改田,對,改田,就是我們現在都種著的水田,放炮時,炸死了。當時我們只撿到了兩條大腿。安葬他的時候,我們連頭就沒找到。你們怎么就不能想想你們現在的糧食是怎么來的呢?他的小兒子,怎么死的?水沖起走了。為什么會沖走?想保護河下那一壩水田。你們怎么就沒有記性了呢?你們現在有飯吃了,有肉吃了,生活好起來了,就不記得這些流血犧牲的事了?而現在,為了我們吃上飯而獻上了兩個兒子的胡子明,今年已七十多數、孤孤單單一個人,難道我們給這樣的人一點好處還不行嗎?

楊萬林也是這次評上的老黨員。他只有幾個姑娘,早嫁出去了。你們不知道,他為什么成了孤寡老人嗎?他為了響應計劃生育號召,帶頭結扎了。

好,還有,何大樹、周岷山、望開垠、董大權。也就是這幾個了,都是你們說的七個黨員八顆牙、屙尿打濕鞋的黨員是不是?可是你們看沒看見,現在甄家墳村,要修河道,修公路,靠的還是這些缺牙拔齒的老黨員。你們比著他們當貧困戶,怎么不比一比他們為隊上做了多少,你們做了多少?老子今天給你們說,你們沒有哪一個人有資格抵他們。你們也休想讓這幾個人下來!

老趕這一席話,砸在地上一個坑。一時,那些吵吵嚷嚷的人閉了嘴,像怔住了。

沒想到一直沉默不語的望跋子一撐拐棍站了起來,拿著拐棍在身前一劃。老趕,今天不是評優秀黨員,也不是評勞模吧?胡子明也好,楊萬林也好,評模范,當先進,我們都同意??蛇@是評貧困戶。黨員干部,在什么時候都應該帶頭,包括脫貧,而現在是來帶頭當貧困戶,這真是太滑稽了。

望跛子就坐在桌子跟前,別人說話時,我曾時不時地瞟他,眼光有好幾次相遇。他看起來非常冷靜,而且臉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緒。我簡直覺得他不是那種喜歡滋事扯橫皮的樣子。

現在,望跋子幾句話一抖出來,我心中立刻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真不知道他會在今天,這個基本上稱得上全村大會的場合抖出什么來。

望跋子說了這幾句,轉過身去,說,你們說,我說的是這么一回事吧?為什么國家要扶貧,政府要扶貧呢?是扶的資金,也是扶的信心。貧窮不可怕,最怕的就是沒有信心戰勝貧窮。我們以大狗子為例。大狗子他違法亂紀也好,游手好閑也好,就是因為他沒有脫貧致富的信心。而現在,村上評扶貧戶,他又評不上,他不是只有去瞎搞一條路了嗎?所以,既然是評貧困戶,我們要把握的原則,就不是誰表現好,誰表現不好。而應該把家庭是不是貧困當作唯一的一條標準。

所以,現在村上拿的這個方案是不合理的方案。我們應該推倒重來。

厲害!我在心里這樣感嘆。望跋子到底是望跋子。他并不說自己怎么樣,而是要推翻原則,推倒整個方案。而他的這一番道理,又具有很大的煽動性。村民們喊起來,我們要重新評。

老趕顯然也被望跋子搞得焦躁起來。他的眼角一聳一聳地跳動,不斷地抿著嘴唇。望跋子,老趕終于忍不住了,評選貧困戶的原則是村民代表通過的,不是你說怎樣就怎樣的。你應該清楚吧?

老趕先低聲問了望跋子這么一句,可沒等望跋子回答,突然一拍桌子,高聲吼道:我告訴你,就是重來,也沒得你望跋子的份兒!甄家村個個都評上,你也給我干望起!

望跋子的聲音并不高昂,不急不徐。老趕,有理不在聲高。我實話告訴你,我望跋子爭,是為自己爭的,也是為公道爭的。村民代表開會通過的又怎么樣?村民委員會不是綠林好漢的聚義廳!

老趕說,你還想怎樣?

怎樣?望跋子說,如果你們不能重評,我要告你們徇私枉法,我要去縣上討個說法!

老趕轟地站了起來,捏緊了拳頭,牙也咬緊了。老董忙勸阻老趕。我也站了起來,隨時準備攔阻沖動的老趕。

同時,我還要告你霸占人妻,逼良為娼。望跋子又說。

望跋子甩下這句話,就拄著拐棍往外走。而這個一瘸一簸行走的身影,此時卻給了那些準備偃旗息鼓的人無限的信心、勇氣和斗志,就像望跋子用一雙神奇的手把遮蔽在人們的眼前的東西撕破了,打碎了。

人們的情緒越來越激烈了。

我和老董交換了一下意見,答應了村民重新調整方案的要求,人才慢慢散去。

8

太陽已偏西了。明亮的院壩里,已有了屋脊投下的陰影。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去,只有橫七豎八的板凳、椅子安分地站在院壩里。太陽光在地上畫了許多零亂而明晰的線條。這種斜陽下、曲終人散的景致,讓人生出一種落寞和無奈的感覺。

老趕、老董和魯日都坐在堂屋里。魯日說,吳燕子走了,中午飯還沒著落。我去弄,好歹湊合一下。

老趕的氣顯然還沒消。他好像沒聽見魯日說話,只氣憤地罵著望跋子。這個狗日的,老子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看看這事就將攏了,沒想到讓這個狗日的一句話就戳散了。

魯日見老趕沒接他的話茬,自己到灶房去了。一會兒,灶房里傳來咚咚噠噠的響聲。

老董抽著悶煙,這種人,你和他爭個短長,有這工夫嗎?

老趕說,他媽的,真是書都讀到牛屁眼里去了!他從書上學的都是胡攪蠻纏。

老董說算了算了。望著我說,韓干部,我們是不是通知村民代表開會,把方案調整一下?

我說好,搞吧。老董這時就叫魯日,魯日,你出來一下。

老趕轟地站了起來,這是個巴巴兒還是果果兒?人家一鬧,我們就調。那么那些調下來的再鬧,我們又怎么搞?鬧到最后,不是一年四季都要去調這個雞巴事了?那我們還搞不搞別的事?我的意見,這事既然公布了,就不動了,管他爭得頭破血流,我們也要寸步不讓。

老董說,我同意把黨員干部都拿下來,組長也拿下來,這些人的工作我來做。這樣就出來了十幾個名額。魯日,魯日——

魯日出來了。老董問,我們準備調整一下方案,你什么意見?

魯日手濕淋淋的,可能正在洗菜。他不斷地甩手,這事要我說啊,最好的法子是請韓干部回去,向扶貧辦反映反映,把甄家墳村都搞成貧困戶。這樣大家就都沒得意見了。這就像你們當干部的漲工資。過去搞個百分之幾,打劈腦殼,所以現在就是都長,就平穩了?,F在的事情就是這樣,一提到錢的事,人人眼睛瞪得像銅鈴,而且一分錢都看得磨盤大。

想不到唯唯諾諾的魯日會拋出這么一個點子。這確實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但問題在于,這是不現實的。

我正準備回應魯日,老趕說話了,你這不是扯雞巴淡嗎?難道別人會相信甄家墳都是一樣窮嗎?世界上有這種地方嗎?

魯日說,那我看這事評不下去了。你看現在,沒評上的有意見,評上的也有意見。說他比別人更窮,要更突出一些才行。

老董咳了兩聲,說,莫扯遠了,趕快表態,我們到底是開會還是不開?

老趕說,開什么開?老子就不信陰溝里還翻了船!

老董說,那望跋子真去告狀呢?

老趕把煙頭扔到地上,踏了一腳,他要告告去!

這時,吳燕子出現在門口了。老董說燕子,怕你不來了,魯日在做飯呢。吳燕子望了我一眼,我真是不想來了,可是,想去想來,又來了。再怎么也不能讓你們都餓著肚子吧,又不是你們亂嚼我!

吳燕子的眼睛紅紅的,這時眼睫毛上還掛著淚。我想她一定回去大哭了一場。

我說,你要是忙,完全可以不來,其實吃飯的事,是個小事。

吳燕子笑了一下,就進了灶房。

我說,我有個想法,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老董說說吧,直截了當地說。

我想到村里轉轉,了解了解情況。我說,如果有可能,我回去給扶貧辦匯報一次,看看能不能追加幾個貧困戶指標。

正說著,有人在嶺上奔命似地叫老趕。

魯日跑出去聽了一下,跳進屋里,說老趕,鬧出豁子來了。大狗子把自己的東西割了,現在人已暈死了。

老趕顯然沒聽懂,問魯日,你說什么?

魯日說,說大狗子把自己的卵子割了。

這事真是太奇怪了。我感到有點震驚。老趕罵道:割了又怎樣?這種東西本來就該斷子絕孫。

老趕嘴里這么罵著,人立馬站起來了,樣子很急。給狗日的,未必還弄一條人命出來?

看著老趕邊罵邊往外走,我和老董、魯日都跟著出了門。

大狗子家里已涌進了一些人。有人把大狗子按在一把竹躺椅上。大狗子褲子還褪在襠下,下身血糊糊的一片。

大狗子已經蘇醒過來了??粗覀冞M去,嚎叫起來:你們放開我。

大狗子掙扎著,揮舞著一只血乎乎的手。讓老子割干凈!讓老子割干凈!看老趕那個狗日的還說老子什么!

大狗子襠里塞了一條毛巾,老趕拿手按了按,就把褲子往上拉。大狗子別著腿,不讓老趕拉他褲子。你個狗日的滾開,你不要動老子!老子不要你個狗日的管!

老趕把大狗子身子往上提,魯日給他提上了褲子。老趕吩咐魯日,送他到鎮衛生院去!一會兒魯日就要人找來了一輛摩托,讓人把大狗子綁在車手背上往衛生院去。

老趕對魯日說,你也租輛車去吧。

魯日有點不愿意。說,這事說出去就丑,別人還說我是他什么人呢?

老趕說,你不去還有哪個去?難道還真讓他死了,讓他把根斷了?

9

老董陪著我往老趕家里走,一路便給我說這大狗子。

老董說,大狗子真名叫王發全,年紀擦三十的邊吧。就是不務正業,懶,真正的游手好閑。你說說看,一個三十歲的男人,正壯年啊,一不出門打工,二不種地,腳走錯了,也不會往自己田里一步。那么好的田土,草長得齊腰深。他爹指教他,說他這么大了,也不想個人生道路,這樣活下去,將來連媳婦也說不到。你說他怎么說他爹?他說,你說到了媳婦,是你的狠氣?是政策好,那時都搞集體!說媳婦就像是攤派。更好笑的,在外面打工的小狗子過年回來,給他爹買了一雙皮鞋。大狗子逼著要他爹脫下來給他穿,說他爹,你又不找媳婦了,穿什么皮鞋?

老董說到這里時,我忍不住笑起來。想不到世上有這么出格的人。

說著說著,到了老趕家里。老趕見我們進門,望著老董說,大狗子的事,我有點擔心魯日處理不好,我想去衛生院跑一趟。你就在家里陪陪韓干部。

正在這時,魯日從鄉里打來電話,說他們已經到了鎮衛生院,大狗子有一個睪丸已差不多要掉了,鎮衛生院的醫生不愿接收。魯日求醫生,醫生就問魯日還救不救睪丸。魯日問什么意思,醫生說如果要救住那個睪丸,鎮衛生院做不了這個手術,只有弄到縣醫院。魯日也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救睪丸,就打電話問老趕。

老趕說怎么辦?叫去哪兒去哪兒!魯日說,鎮衛生院的醫生估計這種病起碼要四五千塊錢才能收進去。

老趕說,你先在鎮上找個車,往縣里送。我一會兒趕到縣醫院去,好歹先搶人。

老趕說著就往房內走。我聽到老趕在房里翻得叮叮咚咚響。

一會兒老趕拿出一個存折出來了。老趕說燕子,早晨還有一只雞沒吃吧?你用高壓鍋壓了,用兩個塑料袋套緊,一會兒我給那個狗日的帶去。

老趕給吳燕子交待完,又對老董說,我這存折上,也就是一千多塊錢,我去轉轉錢。

老趕說完就朝外走。我聽到老董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

我想不到專橫要強的老趕會對大狗子這樣,就像父親待兒子一樣。我想,他可能是意識到自己今天過火了,大狗子自宮,他不得不考慮后果。

或者,他這純粹就是虛情假意吧。我又想。

這可真是!老董說,盡添亂!

老董又說,你說大狗子的下身醫得好嗎?萬一醫不好,老趕他有不有責任?我看這事怪不起老趕。老趕那些話都是真的。一點也沒冤枉。完全是大狗子自己犯病。韓干部,這事萬一鬧起什么來,你都是親眼見的。

我想,老董肯定不知道老趕拿假處方詐唬大狗子的事。我含含糊糊地說,大狗子這傷,到縣醫院,是會治好的。只要大狗子傷好了,老趕就啥事沒有。

老董和我正談著,灶房里傳出高壓鍋激烈的排氣聲。

一會兒老趕回來了。老趕一進門就鉆進了灶房問,雞煮好沒?我借了一個砂鍋,把雞湯裝在砂鍋里吧,我快點跑,可能到縣城還是熱的。

10

老趕臨出門時,把老董喊到一邊嘀嘀咕咕了一陣。我想老趕可能在給老董交待什么。

老董回屋坐下,就悶悶地吸煙桿。煙霧繚繞,樣子像是腦袋著了火。一會兒,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響起來??墒抢隙€是狠勁兒吸著。他把一鍋吸完,在鞋底板上磕掉煙灰,立馬又按上一鍋。

我說老董,咳嗽,煙就不要抽那么兇了。

老董慌張地抬起頭,騰出一只手架在耳邊。

顯然,他剛才沒有聽到我的話。我想,老董此時在想什么?

天漸漸黑了下來。吳燕子已將灶房收拾停當。她走過來,拉亮了燈。然后又把電視打開了。這時,老董才把煙袋綰住,站了起來。韓干部,我走了。明天,我一早過來約你。今天,太,太累了。你,就早點歇了吧。我,我也要回去了。

老董說這話時,眼光不斷地瞟吳燕子。

我想不到老董現在提出來要走。眼光也不太自然,話也有點吞吞吐吐的味道。

我說,昨晚上不就在這兒睡的,今兒怎么要走?

家里還有兩頭豬哩,怕餓極了,出來害人。老董想了一想說。

吳燕子站了起來,說您等等,我去給您找個電筒。

吳燕子找了手電筒出來,說我送您,幫您喂豬去。

老董聲音大起來,這是哪里話?把吳燕子手里的手電筒接過去,就往外面走了。

吳燕子并沒有堅持去送老董。我和吳燕子走到門口,看到老董一步步走入黑夜里,一束不太明朗的手電光在山路上晃動。

送老董出了門,我和吳燕子回到屋里。這時我才突然意識到老董這一走,屋里就剩下我和吳燕子兩個人了。

我下意識地望了吳燕子一眼。

而吳燕子沒有望我,她坐到我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手拿著遙控器卡嚓卡嚓調著電視。

我說吳燕子,老趕,他今天晚上,還能不能回來?

吳燕子沒有回答我的話,轉過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復雜,就像在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吳燕子可以稱得上美人坯子,應該說她身上的各個部位都是誘惑人的。而她的氣質又帶著鄉村少婦的純樸、無邪。實事求是的說,我對吳燕子很有好感。即使我已知道她或許真的做了那些為村民們所鄙視的事。

吳燕子看了我一眼,就丟了遙控器站了起來,說,你要不要洗澡?

現在?我說,天還早不是?

吳燕子望了望屋外,轉身去把門關了。

吳燕子關了門,重又坐了回來。眼光投到電視上。

電視先被吳燕子調到一檔空白上,只有滿屏的雪花閃動??蓞茄嘧硬]有去拿遙控器。我把遙控器抓起來,用它敲一下吳燕子的臂膀:想看什么?

吳燕子沒有回頭,她很隨意地一揚手,把遙控器接了過去。電視畫面又卡嚓卡嚓跳起來。我感覺她今天有點怪,就像是有意地等待著什么。

我想站起來,抱住她。

吳燕子這時回過頭來,望我一眼。老趕,你說老趕,他現在到了縣城嗎?老趕他騎車快,平時他一般跑兩個鐘頭四十分鐘。

吳燕子這話,我一時沒有聽懂。

可能……可能到了吧。我不經意地說,哦,老董——我說,他——

我發覺我的喉嚨干枯了。話說得有點嘶啞。

吳燕子翻了我一眼,輕聲地說,他,是老趕叫他回去的。

果然,今天這個場景就是老趕設計的。我像一只打滿氣的皮球,現在突然被錐子扎破了。我長長地打了一個呵欠,說吳燕子,我今天有些困,想洗了睡覺。你,你也好早點去歇息。

吳燕子把遙控器丟了,怔怔地瞪了我一陣。一會兒,眼淚從她的大眼睛里滾了下來。

韓干部,你,你是個好人,吳燕子拿手抹了抹眼淚,老趕,他,他確實是難……

11

老董一大早就趕到老趕家里約我。待我吃了飯,老董和我上了路。老董問我,昨晚上休息得還好吧?我笑了笑,還好。

我和老董哼哧哼哧地走著,有點沉悶,無事找話說,老董,怎么沒見到老趕他老婆孩子?

老董說,他老婆跟一個貨郎子跑了,好幾年了。兒子上大學去了。拿錢買的大學,說學的茶葉,書念完了就回來搞茶葉。讓我們這兒滿山遍野的茶葉都能賺錢。

我腦子里跳出一個想法:老趕和吳燕子,一個孤男一個寡女,為什么不組合成一個家庭?

說著話,便走了一岔路口,老董問我想往哪兒走。

我說,隨便,黨是引路人??!

老董問我,你是想比較比較呢,還是隨便看一看?我說,隨便看一看。老董說,你隨便看一看的話,我可得事先給你露個底,要說我們這村是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窮。你看了也就看了,千萬莫動別的心思。

正說著,聽到有吵架聲。循聲望去,是不遠處的一個屋場。

我說,就去那兒,聽聽他們吵什么。

老董自言自語地說,這是劉采芹和郝嬸,怎么又吵起來了?

我說,這是老趕惹出來,他要別人比,所以多了一些矛盾。

老董說,老趕想的,在會上抵,人總有個見面之情吧。沒想到是這樣。這些人,簡直就像瘋了!

老董嘀咕時,腳就往那兒邁了。

郝嬸住的這個屋場,憑豬欄看,有四五戶人家。這時,院壩里已站了一些圍觀的人,郝嬸和劉采芹都站在自家門檻上對罵。

老子上查三代,都是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郝嬸一手叉腰,一只腳用力地跺著地上,不要臉的東西,想當貧困戶,把彩電藏到樓上。

有彩電怎么了?老子一沒偷人養漢,二沒投張三找李四,在背后嚼人家的舌根子!劉采芹也跺著腳,口里唾沫飛濺,老子評上了又怎樣,你抵,抵下來呀!

郝嬸和劉采芹都很投入,也可能是人多,都沒有注意到我和老董站在跟前。老董這時問旁邊的人,怎么又吵起來了。那人說,郝嬸早晨起來打掃稻場,一邊掃地,一邊大聲地說,過去說天上掉陷餅,現在真是掉餡餅了啊。這回,一些人當了貧困戶,只要睡到吃睡到穿了。劉采芹出來倒洗臉水,聽到這些話,認為郝嬸是說自己,就和郝嬸吵起來了。

哪個偷人養漢了?你今天就給老子說清楚,老子偷的哪個?你今天不把老子養的漢子找出來,老子撕你的嘴。

郝嬸顯然被劉采芹這話激怒了,她重重地跺著腳,望著屋里喊,狗日的德娃子,你聽見沒得,別人這么糟蹋老子,你聾了,瞎了?

郝嬸叫的德娃子,顯然是她男人。

你這個糯米腦殼,老子被人打死,咒死,你也不得給老子出頭。郝嬸掃了屋里一眼,你看老子,老子今天和這個狗日的婆娘一命拼了,拼了。

郝嬸一邊罵一邊朝劉采芹湊過去。劉采芹并不示弱。你要撕嘴你來撕,不撕不是人養的。

老董幾大步上前了,擋在郝嬸面前。還真想動手??!老董罵道,還曉不曉得羞恥?一大清早,吵架,蠻好聽是不是?回去,回屋里去!

郝嬸見老董擋在面前,到不了劉采芹跟前,哇地哭起來,往地上一滾,天啊,這還是個什么世道啊,還要不要人活啊。人捧富,狗咬窮啊……

郝嬸在地上滾著,嚎著,德娃子終于出來了。德娃子吼了起來,你這個丟人現眼的婆娘,起來。

郝嬸沒有起來。德娃子彎下腰去,一只手扯住了郝嬸的衣襟,想拉起來,可郝嬸犟著。德娃子煩了,抓起一只腿就往屋里拖了。

這事也就這么了了。老董就帶著我先去劉采芹家,又去郝嬸家里。

從郝嬸家里出來,望跋子找到我,要我去他家里看看。

看了望跋子家里后,我就有了想法。我說,老董,我不需要再看了。我建議召開村民代表會,調整方案。

老董顯然覺得有些意外,說老趕不是還在縣里?

我說,你不是同意調方案的嗎?

老董說,老趕昨臨走,特地交待了,說無論如何不能動方案。我想……我也想通了。所以……

老董說時,望著我。我立即想起吳燕子說的老趕讓老董走的事情。

我說,不行?,F在村里已鬧得不可開交了。不立即采取措施,或許會鬧出大麻煩。如果不開會,我馬上回去,給縣扶貧辦匯報,建議取消你們貧困村的資格。

老董想了想說,那……就開吧。我……給老趕通個氣吧。這事是政務,他是村主任。

老董說話時,從衣袋里掏出手機。我推了一下老董持機的手,算了,問他他也不會同意。

12

下午的村民代表會,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簡單。因為村民代表都不同意調整方案。

按我的想象,甄家墳評貧不公允,一定是村民代表迫于老趕的淫威。我建議立即召開代表會,也正是想避開老趕,讓代表們能充分真實地發表自己的意見。想不到代表們會是這種態度。

我說,評貧困戶,我們要把握的原則就是貧困,而不是別的什么。

我話未說完,一個代表就說話了。那不行。我們評貧困戶的目的是什么?是想拉他們一把,給他們一點幫襯,讓他們脫貧致富。你說像大狗子這些人,你給他錢,他就拿去瞎搞去了。再多也是無底洞。這令那些真正老老實實、勤扒苦掙的人寒心。怎么呢?因為他們會認為政府在支持好逸惡勞,在鼓勵懶。那樣就會越來越多的人等天上掉餡餅了。

其他人都附和起來,眾口一辭,說評貧困戶,不能只看貧困,首先要看一個人的德性。

這是我沒有想到的。而他們的說法似乎也不無道理。我想了一想說,我們可以這樣想想,如果我們不幫他們,他們是不是會破罐子破摔,那他們是不是永遠也擺脫不了貧困了呢?

那人又說,把他評成貧困戶,他就好了?不可能。老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易,狗行千里要吃屎,他是這么個德性,你一扶貧就扶好了?還有就是,如果把大狗子們這些老鼠屎都評上了,我擔心有一些貧困戶又退下來,可能又是矛盾。

我說,那你們是都不同意調整方案了?

代表們都說,不同意調整方案。

我望了望老董。老董坐在旁邊,一聲不吭,只低了眼皮一個勁兒抽煙,眼皮一跳一跳的,眉頭和嘴巴繃得很緊。

我說老董,你不是同意調整方案,并且建議把黨員和組長都拿下來的嗎?如果把黨員干部都拿下來,出來十幾個指標,那我們調給誰?

老董叭了兩口煙,把煙桿扒出來,吭了幾聲,正要說話,有人喊起老董來,說郝嬸喝農藥了。

老董說了聲什么,就站起來,往外走。

我和開會的代表們都跟著老董,一路小跑到了郝嬸家里。

待老董安排人將郝嬸送往醫院,天已快黑了。老董約我往老趕家里去,我說,我想今天去你屋里住一宿。老董一愣,這怎么行?沒人燒水做飯,而且鋪蓋也臟。我說,我想今天我們兩個人好好在一起磋商一下。老董說,就在老趕屋里呀。我說,你不是還要喂豬嗎?老董說,我今天請人了。

老董執意不讓我去他家,我只好隨老董往老趕家里走。

現在的人真是難得盤,動不動以死相逼。老董說,要是郝嬸救不過來,甄家墳真是有好戲看了。為評貧困戶,有人割卵子,有人喝藥,說出去真是丟人。

君子不患寡而患不均,古人真是圣明呀。我感嘆道。

我真是,哎,想起來,我真愿過那種窮日子。老董說,沒有人像現在這樣不要臉,像現在這樣自私。

我說,只有把甄家墳貧困村的資格取了,天下就太平了。

老董說,那不行不行。

我說,不是本來都解決溫飽了嘛!

老董說,可離致富不是還很遠很遠?

我說,這不是只添亂嗎?

老董說,扶一戶是一戶吧。不管是哪戶,扶一戶就好了一戶。

回到家,時間已經不早。吳燕子坐在堂屋里看電視??匆娢覀冞M門,忙站了起來,說,飯都涼了,你們坐一會兒啊,一下子就熱好了。

吃飯的時候,坐在桌上的吳燕子給老董說要退那個貧困戶的事。說那些鬧的人大半都是對她不滿。她不下來的話,村上評貧的事,怎么也評不下來。老董見吳燕子這么說,敷衍她說,你的意見我曉得了,我們研究的時候斟酌吧。

吳燕子說過就坐到灶門口了,無聲無息地,一會兒就抹起淚來。吳燕子流淚的樣子有點怪怪的,她眼睛大瞪著,只有淚珠子靜靜地往下掉。

老董弄不清楚吳燕子為什么哭了,怔了一下。連連地叫她,可吳燕子只默默地流淚。

你這是怎么,好好地哭個么事?

吳燕子一動不動。灶膛里有火光燃起來,照著吳燕子靜靜流淚的臉。

老董把碗筷放下,向吳燕子走過去。吳燕子才哇的一聲哭起來。

我要跟老趕成家!吳燕子哭著說。

吳燕子這話,著實令我十分驚詫。難道老趕和吳燕子是一對戀人?

喝了茶,我約老董出去吹風。老董立馬站起來,跟我出了門。老董大概明白我的意思,問我,我們到林子里坐一會兒,怎么樣?

我跟著老董默默地走進一片樹林中。老董說,我們就在這里坐坐?

老董沒等我回答,就坐了下來。等我坐下,老董點了煙,靜靜地吸起來。

我說,老董,吳燕子先說什么,要和老趕結婚?我沒聽錯吧。

老董說,沒聽錯。

真的?

這還有假?

可是,可是老趕——

哎,哎,老董不斷地嘆氣,怎么給你說呢?不是這來來往往的人多嘛。

來來往往人多,他們結了婚,成了家不是更方便嗎?

老董說是啊,可是老趕……說,說要是他一結婚,他……吳燕子就,就不方不便了。

老董說到這兒時,我心里特別沉重,特別難受,就像一把鈍刀子在剜心割肉。我不知道老趕這是卑劣,還是高尚,是自私,還是犧牲。我一時覺得老趕這人心狠手辣,卑鄙無恥。一時又覺得他有點可憐,可憐得讓人心痛。我想,除了老趕這種家伙,誰會讓自己心愛的女人去讓別人高興,誰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受辱?而吳燕子,居然也就聽老趕的,這到底是愚昧,還是善良,還是愛?

老董見我不吱聲,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說,這事反正你也知道了,我還給你講一件事。去年,鄉里的一個領導來了。也和你昨天一樣,我和老趕坐在堂屋里說話,吳燕子領著領導洗澡,領著他去樓上睡覺。一會兒,我們便聽到樓上有動靜,不正常。我望望老趕,給他遞眼色,可老趕臉黑著,悶著頭,不看我。他坐在椅上一動沒動,擱在桌上的手捏成了拳頭,不斷地抖動。我咳嗽,故意大聲地咳嗽,并轟地站了起來。

老趕見我站了起來,說老董,想做什么?我望了一眼樓上,說我想去那邊樓上……找,找打火機,我好像前幾天把打火機掉在那兒了。老趕說,算了,算了,老董,一會兒又說,你看我們,現在,這事鬧得,就差最后一口氣了。老趕這樣說的時候,淚就滾出來了,嘴巴咬得緊緊的。一會兒,嘴唇滲了血。老趕話雖然說得很含糊,但我懂了他的意思。我也糊涂,我不滿地嘆了一聲,就坐下了。老趕這時把我肩膀一拍,說我們到外面去吹會兒風。我就跟老趕出來,我們就往林中走。就走到現在我們坐的這個地方,老趕嗷的一聲哭開了。他捏著拳頭,捶自己腦袋,罵自己不是人,不是人!

當時,我不知道怎么也流淚了。我想老趕,是那么喜歡燕子……

老董說到這里時,又揪起衣袖揩眼淚。我也覺得心里異常沉重,淚在眼窩里打轉兒。

這就是我,我……老董哽咽起來,一定要吳燕子,要吳燕子上的原因。

我仰頭望天空。天空繁星閃爍,淡云如縷。伸在我們頭頂的松枝和花栗樹枝葉就像濃墨畫在天空一般。這使我又覺得在這片尋常而平靜的土地上有了許多神秘而夢幻的色彩。

想起昨天晚上老董的回避,我長嘆了一口氣。

不知不覺地,我臉上爬著了淚。春夜里,風還有些涼,淚早已變冷了。

過了一會兒,老董站了起來,說,韓干部,我想,這次,給老趕和吳燕子做個主。我一定要勸他們把事辦了。

我也跟著站了起來,往老趕家里走?;氐轿堇?,老董便給老趕打電話,老董問了大狗子的情況,說了郝嬸喝藥的事,就和他說要他和吳燕子登記結婚的事。

老趕爽快地答應了。說他從縣里一回來,就去鄉上登記。老董把這話告訴吳燕子,吳燕子憂郁的臉上頓時放出了光彩。

我望著吳燕子說,吳燕子,我祝賀你。

吳燕子望著我低下了眼簾,好像害羞的樣子。

早晨吃飯,老董便和吳燕子說著笑話。老董顯得十分興奮,就像喝醉了酒。燕子,老董給你們保了大媒,你怎么謝我???吳燕子咬著嘴唇說,我多敬您幾杯酒吧。老董說,以后做菜呀,都給我煮爛哄哄的,讓我這一顆牙齒的老董多吃點,讓老趕吃不成。你說行不行?

吳燕子便嘿嘻嘿嘻笑起來。

燕子,我就說,倔老趕會聽我的。怎么樣,看到了吧?燕子,老趕這個家伙啊,莫看倔頭倔腦的,不要怕,其實心軟得很。哦,你以后,有什么委屈,就投我。我給你當后家。

老董望著吳燕子說一陣,又把頭扭向我這邊。韓干部,這樁喜事,到時候,你可也得來啊。我一定要老趕宰一頭豬,辦得熱鬧一點。

我說,我一定來,一定來。

老董說得吳燕子臉上緋紅,半碗飯也沒吃下去。

說著說著,老董忽然提出個新問題:燕子,我再跟老趕打個電話,他要是今天回來,你干脆今天就去鄉里,等著他。他一到鄉上,就和你去鄉政府登記。

吳燕子這時卻害羞起來:哪用這么急嘛。

又剜一眼老董,把頭低了,要是他今天不回來呢?

老董說,他不回來,你也去鄉里,等他回來。我問了,大狗子住院的事,都弄清楚了。他在那兒也沒什么大事。

13

郝嬸喝的藥并不多。糟糕的是她在喝藥之前喝了酒。喝了酒滲透快,衛生院到底沒有搶救過來。

郝嬸的尸體還沒到屋,老趕和吳燕子先回來了。

老趕和吳燕子沒有回家,直接到了郝嬸家里。我和老董也都在郝嬸這里,指揮人籌辦喪事。

老趕和我握一下手,就把我拉到一邊,說,我有個想法,想聽聽你的意見。我說什么?老趕說,我們評貧的方案,還是調整好。這兩天我都想了,想了無數遍,想通了,按貧困劃線。為什么呢?不能心太硬了。不管怎么說,要扶,要先扶那些最需要扶的人。不然,就會兩極分化。

我說,什么時候開個會弄一下?

老趕說,等郝嬸上山了吧。這事不能急,不然,還要死人。

老趕說到這里時,把老董叫了過來。和老董說,老董,你在這兒照護這一攤子,我和韓干部到望跋子家里去看一看。

我望了老趕一眼,不知道他為何這時候想起了望跋子。

哎,老趕嘆一聲長氣,你說,甄家墳評貧困戶評死了人,我怕望跋子那個狗日的往上捅。這樣的事,只要有片言只語傳到縣里,我這貧困村的帽子就泡湯了。

想不到老趕想得這么細。

我說,我就是縣里,我已經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老趕說,我不是已經把你當成局內人嘛。好好把這事給我縫住,到時候,秧雞少不了你的。

老趕又對老董說,你在這邊兒,要給村民們講清楚,要他們不要亂說。不能把郝嬸的死,與評貧困戶扯在一起。

老董說,關鍵要穩住德娃子。要他說幾句扎實話。就說是兩口子打架。

我和老趕往外走時,老董望著我們唉了一聲。老趕站住,可沒說什么。老董又望了一眼老趕,樣子還想說什么,可也沒說出口。我想老董大概是想問他和吳燕子登記的事吧。

往望跋子家走,老趕說,待會兒你給望跋子說吧。他對我有成見,有時候是故意和我抬杠。我說,我的話一點也不靈。我看他也不會在乎我。老趕說,哪有百姓不怕做官的?

走了一段,我說,我還真不知道,當個村官要這大本事。老趕說,要說當官,我估計最難當的就是兩頭,上頭是中央,下頭是村里。上頭管官,下頭是管百姓。

和老趕邊走邊聊,到了一岔路口。老趕忽然想起了什么,站住了,說,我們今天去找他不合適,得想其他的法子。我說又怎么不合適了?屙尿變!老趕說,我們去找他,這就是我們先輸掉一著了,他會認為我們害怕了。

這樣,老趕接著說,我們只能裝作從他門前過路的樣子,看看他的反應。

我和老趕站著說話時,看到三五個人從另一條路去望跋子家里了。老趕說,媽的,這些東西去找望跋子做什么,真要伙起來跟老子干一場?

這種可能性極大。我說。

像是三林子他們。老趕仔細地盯了盯,是的,就他們幾個。媽的,真還想起個水??!

老趕說起三林子,我一下子記起來了,就是那個抵吳燕子的中年男人。這時,我突然有了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一會兒走到望跋子門口。老趕卻并不急著進屋,他在外面聽了一下,然后對我說,我們還是從他門口過一趟。

老趕說時,人就往前走了。我不知道老趕又搞什么板眼,只好跟著老趕走。

老趕走過去,到了屋子那頭,站住,拍一下我的肩膀。好了,我們回去吧!我說,不是什么都沒說嗎?老趕嘴角展出一笑,不必要了,不必要了。

我還是鬧不明白老趕這到底是在搞什么把戲。老趕說,我剛才向屋里瞄了一眼,你猜怎么著?

老趕正說著,屋里出來一個人,緊走幾步到了老趕身邊。我看清正是三林子。真是怕鬼就有鬼呢。我想三林子肯定會逮住老趕,然后把屋里的人吆喝出來。

想不到三林子卻望著老趕笑了一下。然后把一只手擋在嘴的一邊,低聲說,老趕,你忙你的去吧,我們幾個纏著他打牌,你放心吧,讓他贏了幾把,他快活得要死。

來人說完,朝老趕擠了一下眼睛,又往屋里去了。

這個三林子,真把我給弄糊涂了??礃幼?,他是想通過打牌的方式纏住望跋子的。他不是沒評上貧困戶嗎?

我說,這不是那個爭貧困戶的三林子嗎?

老趕說,我也沒想不到。想不到他竟然想到這分兒上來了。

這時心里突然掠過一絲溫暖。

14

沒等村民們把郝嬸送上山,我就回了縣城。

這也是老趕和老董的意思,他們讓我回來爭取一下貧困戶指標,有多少是多少。他們的意思是,等把追加指標的事搞定以后,他們再一起平衡。

可是,我回去不久,縣里就取消了甄家墳貧困村的資格。

一個月后一個下午,老趕又給我打電話來,要我再去甄家墳。我問什么事情,老趕說,你不是要吃喜糖嗎?我要請個縣里干部,給我撐撐門面。

我說,好吧。我只是覺得不好意思。好像很沒面子。

老趕說,我還是到車站接你。

到了老趕家里,我才知道又上當了。原來,老趕和吳燕子早結婚了。

我說,既然是這樣,我來做什么?

老趕說,我欠你一頓秧雞。眨眼春天就要過去了。春天一過,秧雞也過了,不那么好弄了,所以我就打電話讓你來。

正說著話,老董和魯日進來了。老董說,韓干部,要是老趕結婚,你來了就好了。老趕真的殺了一頭豬,把村上的娃娃兒大小都請來吃了一頓,然后,你猜怎么著?老趕和吳燕子就肩起鋤頭上了公路。

太陽落了下去。又有炮聲響起來了。我說,貧困村鬧掉了,路沒停下來?老趕說,我也搞不懂,現在人就像,就像好弄些了。

我問老趕,吳燕子呢?

老趕說,她在公路上弄飯去了。本來,她是要回來給你弄飯的,可我沒讓。我想給你露一手。

這么說著,老趕就起身去灶房了。

一會兒,灶房里便瓢潑水響。

我問老董,甄家墳取消貧困村資格,是不是因為望跋子告了狀?老董說,絕對不是。我說為什么?老董瞟了灶房一眼,他向老趕提要求,說要吳燕子給他說清楚。老趕答應了他。他當時拿刀子在指頭上割出血來,要給老趕寫血書,絕不把甄家墳評貧困戶的事捅出去。而且村里人也沒看到他出門。

老董說完嘆了一聲,可不曉得縣上怎么就曉得了。

我問大狗子的情況,魯日說,大狗子病治好了,根也留住了,人已經回來了。

魯日答了這話,就講起他在縣醫院侍候大狗子時的一些情況,說這個白蓮教,老趕給他送去雞湯,他還曉得流眼睛水。

老董開了一個玩笑,牛馬怕騸,再夾生的牛馬,一騸就溫馴了,大狗子有了這么一回,可能要馴服些也說不定。

吃過晚飯,天已黑定。老趕又把搞秧雞的裝備統統搬了出來。

老趕把東西裝上摩托,問老董和魯日去不去看看。老董說你不怕我也跟你學了?老趕說,我今天還吹一回,這回吹了,老子把這竹筒扔到茅廁里去。

一會兒,四個人便到了河邊草地。

老趕把哨筒塞進嘴里,鼓起腮幫吹起來。長而尖厲的聲音劃過夜空,像一汪清水一樣在空中流淌。

我仰頭望天,天空幽藍幽藍,星星垂得很低很低。

只是并沒見空中有秧雞飛舞,也沒有聽到秧雞的叫聲。我突然覺得這聲音顯得有些孤獨。

大概老董確實沒有見過老趕吹秧雞,嘀咕著,怎沒有效果,是不是季節去了?

老趕把哨筒從嘴里扯出來。著急什么,現在才吹了幾聲?老董你放心,只要堅持,保證它能來。

老趕說完又繼續吹起來,似乎沉浸在一種演奏中。

一會兒,聽到不遠處傳來吹秧雞的聲音。老趕停了下來,是不是大狗子那狗日的?

說話間,那聲音越來越明朗、越近了。老趕說,好像還不止一個人吹?老董你聽你聽!

果然,我也聽出來,似有好幾只竹筒同時吹著,此起彼伏。

一會兒一幫人便到了青草地。是大狗子、三林子他們。

老趕說,你們來做什么?

大狗子說,韓干部不是來考察貧困村的嗎?我們有一個想法,我們把貧困村鬧掉了,我們想,讓韓干部回去匯報匯報,給我們補上。我們保證再不會胡鬧了。

三林子說,這脫貧扶貧,到底還是有人幫我們脫好。要是再評貧困戶,都評別人我也沒屁放。

老趕輪了他們一眼,沒說什么,只把竹筒塞到嘴里狠勁地吹。

幾個人歪在草地上,哇啦哇啦吹起來。吾——俄兒、吾——俄兒的聲音在青青的稻田上回旋,又像翻越了茫茫群山。

一會兒,果真有吾俄兒吾俄兒的叫聲在空中響起,幽藍的天幕上盤旋著密密麻麻的翅膀。

有秧雞落下來,落在我們面前,可是老趕沒有用竹竿去敲,而是不歇氣地吹著。長長短短的聲音在空中飄飛。我漸漸聽出聲音的悲戚和無奈。

我用手電照了一下老趕的臉,我發現老趕眼里噙著淚,而從竹哨下端滴下來的唾液里,卻是猩紅的顏色。

責編 周昌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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