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杯

覃　旭

天天在毒日頭下煮吃的，實在太難受，五保戶張玉龍忍不住又找到鎮政府。民政助理小廖說，跟你說了，申請早幫你交到民政局了，沒見批，批了我會通知你的。張玉龍說，你能不能打個電話問問？小廖說，莫局長和羅股長做事你應該懂，能快一秒他們絕不會拖?；厝グ?，一有結果馬上通知你。

張玉龍沒有回去，他上了開往縣城的班車。他有縣民政局救災救濟股羅股長為他辦的一張殘疾證，可以免費坐班車。

羅股長正在電腦前忙著，見了張玉龍，還叫得出他的名字，熱情地招呼他坐下。張玉龍就有了到家的感覺，心里暖洋洋的，自在地坐在沙發上。羅股長邊起身倒水邊說，你的事，局長很重視，但必要的程序還得走，要經過局班子討論才能定。你放心，一個星期內就會有結果。既然這樣，張玉龍就沒什么好說了，接過羅股長的水，隨意地喝起來。羅股長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水，羅股長用的是同樣的紙杯，張玉龍心一動，想起一件事來。

張玉龍的廚房被暴雨沖倒后，在小廖的帶領下，莫局長和羅股長親自到現場查看，還拍了照。七月，暴雨后的天熱得發狂。被洪水沖斷的橋梁還沒修好，莫局長他們坐竹排過河，走了五里路來到張玉龍家。三個人好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身上濕漉漉的。尤其是胖點的莫局長，白襯衫被汗水浸濕后緊緊地貼在身上，隔著衣裳，他肩膀上的一顆黑痣和痣上的毛都一清二楚。張玉龍連忙張羅著燒開水，莫局長說不用不用，我們帶有礦泉水。舉手一看，是空的，又說，剛才帶的在路上喝完了，車上還有。張玉龍想車在河那邊，那么遠，走回去再喝還不渴壞人呀，便在烈日下的院子中擺開三腳灶，洗鍋取水抱柴。幾來幾往，也搞得全身汗濕，氣喘吁吁。小廖悄聲說，不用忙了，看你的柴，也沒幾根了，省著吧，燒了他們也不會喝的。張玉龍問為什么？小廖為難地說，怎么說呢？你看你那碗。張玉龍說，等下我用開水燙燙。小廖說，你用開水煮過他們也不喝。張玉龍不信，堅持用家存大半的柴，用惟一的鋁鍋，把水燒開，隨后把所有的三個碗先用清水洗三遍，再用開水燙兩遍，才倒上開水，一一捧到莫局長、羅股長、小廖面前。他們接過水后，都說謝謝，并沒喝，把水放到張玉龍惟一的小矮桌上。一直到離開，他們都沒再碰他的碗。張玉龍很難過，心想莫局長他們為自己遠道而來，熱成那樣，竟不能拿出像樣的杯子讓人家喝一口水，實在慚愧！

這時，張玉龍細看手上的紙杯，輕輕的，薄薄的，看不出比他的碗好在哪里，而不比碗好洗是肯定的，為什么羅股長能一視同仁地用？便探問。羅股長說，這杯不用洗，一次性的，用完就丟，衛生方便，上至國家主席，下至平民百姓，都合用。張玉龍的心又一動，轉著手上的空杯說，我可不可以帶回去？羅股長說，可以可以！

盡管一路小心，但到家時，張玉龍的那個紙杯還是被擠壓得變了形。不管他怎么弄，都恢復不了原狀。他把杯放在床頭，看到它，心情就很好，就能按羅股長的交待刷牙。那天，羅股長還送他兩套牙刷和香皂，牙膏和香皂都是小小的。羅股長說，開會出差住賓館，他都把賓館免費提供的牙刷香皂收回來，也讓朋友同事熟人這么帶給他。有五保戶、特困戶來找，他都送點，說，你們不必天天刷牙，但幾天，哪怕幾個月刷一次，總比一輩子不刷強。老不刷，牙很容易壞，牙一壞，吃東西不方便，最影響健康。張玉龍認為羅股長的心真好，他不知道其實羅股長是讓來訪的五保戶、特困戶的口臭熏怕了。

羅股長的話果然不差，不到一星期，給張玉龍起廚房的?？顡芟聛砹?。在小廖和村干部的組織下，張玉龍的新廚房很快建成。

轉眼新年將到，小廖給張玉龍帶來了好消息，縣委關書記要來他家慰問！張玉龍好像吃了仙丹一樣精神煥發，腰桿格外挺直，嘴里不停地哼著小曲，到處傳播關書記要來他家拜早年了！

年前十幾天，張玉龍天天忙個不停，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把所有的東西收拾得整整齊齊。他準備工作最重要的一項，是揣著羅股長給的那個紙杯，來到街上，逢人就問，哪里有這個賣？最后，他在鎮上惟一的超市找到紙杯。他想買十個，人家不賣，人家成件賣，最小件的有五十個，四塊五一件。這相當于一袋洗衣粉的錢，如果買，張玉龍就可能半年沒有洗衣粉洗衣了。張玉龍厚著臉皮講了很久，直到人家要趕他出門，他才狠下心買了一件。他想，全村上千人，全縣三十萬人，有幾家趕得上縣委書記登門拜年的榮耀？哪怕半年不洗衣服，也不能失了禮！

除夕中午，關書記終于來了，跟著七八個人，帶著棉被、豬肉、面條、糖餅。張玉龍打開那件紙杯的塑料袋封口，一個一個小心地取出杯子，一杯一杯倒滿熱氣騰騰的開水，從書記開始，雙手恭敬地捧給在場的每一位。他們接過水，都像書記一樣道了謝，把杯在手中停了一會兒，再放到桌上。

書記坐在張玉龍身邊，他的手肉厚厚的，又軟又暖，握住張玉龍剛用羅股長給的香皂洗了三遍的手久久不放。攝相機和照相機很近地對著書記和張玉龍，雖然耀眼的光讓張玉龍很不自在，他還是愿意這樣讓書記握著手。然而，他更希望這手松開，去端他倒的水來喝。但書記卻沒有松手的意思，笑容滿面，接連跟張玉龍說了很多好聽的話。張玉龍嘴上“嗯”著，心思放在桌面的杯子上。杯中水的熱氣在寒冬中漸漸減少，張玉龍的心也跟著慢慢變涼。他說，關書記，你喝口水吧，水快涼了。書記笑著說好好好，卻不喝，看都不看一眼杯子，起身給他遞上一個紅包，再說了些漂亮話，就走人了。其他人一個個也跟著走了。張玉龍木木地跟在最后，被書記勸在院門前。張玉龍想大喊：求求你們喝口水再走！但他喊不出口，他一個勁地想：只要你們喝我一口水，棉被豬肉面條糖餅紅包我都可以不要！

書記他們早已走得無影無蹤，張玉龍還站在院門苦想：為什么國家主席都用得的杯子，在他家別人嘴都不碰一下？“你用開水煮過他們也不喝?！毕氲侥珠L來時小廖說的這句話，他終于想明白了。一想明白，他的心就像被牛腳踩中一樣，難受得說不出來，淚水一道接一道地流，像小時在母親面前哭訴被人狠狠欺辱時一樣。母親不在后，他已有五十多年沒流過淚了。

流干了眼淚，張玉龍想大醉一場。他撕開書記給的紅包，里面有兩百塊錢。他到村里的小賣店買了十斤烈酒。

大年初一清早，破天荒第一次，有小孩上張玉龍家拜年，因為他們知道有人送來一大包糖餅，往年沒錢買糖餅的張玉龍今年有糖餅分。孩子們七嘴八舌邊喊“恭喜發財”邊闖進院門，卻聽不到一絲回音。闖進廳門，他們吃了一驚，張玉龍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酒氣沖天。他身旁的桌子，中間擺著一大碗肉，旁邊擺著幾十個紙杯，杯中或多或少都裝有酒，地上也倒著幾個紙杯。一個男孩把手指探到張玉龍的鼻下，突然臉色大變，轉身拔腿狂奔。其他小孩跟著狂奔。一個小孩被門檻絆倒，摔在地上哇哇慘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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