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山莊風云錄

姜澤華

“鳳鳴山莊”是清初商界奇女侯鳳鳴在膠東金口創立的一個龐大商業帝國。相傳鼎盛時期，金口港周邊油坊三百六十青樓七十二商號一百單八處，大半屬其名下。東海之上南到呂宋島北至東三省，商船舢板販運的多是“鳳鳴山莊”的貨物。面對感情，侯大小姐卻不能如做生意那樣得心應手，殺伐決斷。因此軟肋，如日中天的鳳鳴山莊終于禍起蕭墻……

一

明末清初，膠東一帶，流寇紛起，土匪橫行。東海人侯芳亭苦心經營一輩子的“鳳鳴錢莊”一夜之間，便被洗劫一空，侯芳亭也死于非命。眼見侯家偌大產業就要被股東們扒分，侯芳亭十八歲的獨生女兒侯鳳鳴挺身而出，毅然挑起“鳳鳴錢莊”大掌柜的重擔。并在舅父濰縣“劉百萬”的資助下，順利渡過難關。接下來，侯鳳鳴與入股“鳳鳴錢莊”的表兄劉伯達一起組織商團，抵御流寇。并派人去膠州聯絡清軍到金口剿匪。朝廷感念“鳳鳴錢莊”及時承認大清王朝，不但派兵為金口港陸路海上肅清了多年匪患，還把八旗軍南征的軍資糧餉生意交給“鳳鳴錢莊”代理。于是侯鳳鳴趁勢把“鳳鳴錢莊”擴大為“鳳鳴山莊”，生意向各個領域滲透，一躍成為膠東地區最大的商號。東海侯氏一門，均受立國之初的大清庇護。

接下來幾年戰亂漸止，侯鳳鳴在商場上更是呼風喚雨，縱橫捭闔，生意越做越大?？稍谧约旱慕K身大事上，侯大小姐就不能如做生意那樣得心應手，殺伐決斷了。面對危難之際入股“鳳鳴錢莊”并一直深愛自己的表兄劉伯達，侯鳳鳴左顧右盼，搖擺不定。

因為即使自己不嫌棄表兄才具平庸答應嫁給他，舅父也絕對不會答應獨子入贅侯家。而表兄不能倒插門入贅，東海侯氏家族所有人都不會同意他們的親事。

更何況侯鳳鳴內心深處，還藏有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一段情愫。

劉伯達雖說對做生意沒有多少天賦，可多少年風風雨雨過去，始終跟隨在侯鳳鳴身邊。盡管他在“鳳鳴山莊”的作用越來越小，小到只能幫侯鳳鳴處理一下文牘，但劉伯達無怨無悔。只要能守在表妹身邊，他愿一輩子作侯鳳鳴的影子。

卻不料就在“鳳鳴山莊”生意如日中天，侯鳳鳴不知如何處理自己與表哥的感情糾葛之際，劉伯達卻突然身遭橫禍，被人殺死在金口鎮上的一棟偏僻的民居之內！

有些事情直到無可挽回才能感到它的珍重。侯大小姐方寸大亂，只好把自己關在屋里，獨自自責，獨自傷悲。難道我要把“鳳鳴山莊”做成陶朱公那樣的事業，就非得要找一個張良蕭何之流人物輔佐？表哥雖然不善商賈，可他對我一直忠心耿耿，他原本就是“鳳鳴山莊”最重要的股東??！

但現在說什么也晚了。唯斯人我誰與歸。如今自己的“商業帝國”雖說已經初具規模，可以后到哪里去找表哥那樣寬厚無私的肩膀靠依？此時的她才發現，自己的內心，其實一直也在深愛著表兄劉伯達！

這時，“鳳鳴山莊”這兩年剛提拔的賬房總目萬里帆求見，要向侯鳳鳴匯報山莊近日來的一些日常事務。侯鳳鳴強打精神起身，坐到梳妝臺前稍微補了補臉上的妝，才開門來到廳堂坐下。投身商賈，侯鳳鳴雖然常是一派巾幗須眉之態，可愛美畢竟是女孩兒家的天性。無論見下人還是見商業上的合作伙伴，侯鳳鳴都很注意自己的儀表。

今天侯鳳鳴突然意識到，自己之所以遲遲不肯接受表兄劉伯達的愛，也許與這個山莊賬房總目萬里帆不無關系！

萬里帆俊朗瀟灑談吐風雅，且是前明舉人，江南有名的才子。能與風流倜儻的江南才子結為夫婦，那才稱得上舉案齊眉，相得益彰！更何況萬里帆看賬目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生意場上滴水不漏，是罕見的商業干才。每每看到萬里帆進出自己書房，侯鳳鳴曾不止一次這樣想過。

難道自己真的愛上了這個風度翩翩的江南才子萬里帆？侯鳳鳴不自信地搖頭，止住自己的胡思亂想。當務之急，是盡快協助官府捕快查明表兄劉伯達之死的真相。

劉伯達生前很少參與“鳳鳴山莊”決策，更不參加山莊的對外談判，不可能得罪生意場上的對手。那么，難道真的像山莊內外私下傳說的那樣，是因為對我多年暗戀不得，最終絕望混跡于妓院娼寮因爭風吃醋而被殺？

“聽伙計們說，劉東家被害的地方真的曾經住有一個煙花女子？”侯鳳鳴突然放下萬里帆送來的賬本，很突兀地問萬里帆道。

萬里帆剛要回答，一名下人急匆匆來報，說海舶司衙門傳來消息，殺害劉東家的兇手抓到了！

侯鳳鳴手中茶杯失手落地，猛地站了起來。萬里帆也被驚得臉色蒼白。

二

如果不是兇手親口招認，誰也不會相信，那個氣質不俗的女子竟是殺人的兇手！

這個叫蔣文麗的青樓女子雖然長發散亂目光失神，依舊掩蓋不了她的楚楚動人。海舶司衙門捕快沒有對她動用任何刑具，她便竹筒倒豆子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蔣文麗是江南蘇州人，自小賣身進入青樓。四年前認識了年輕的山東富商劉伯達。劉伯達為她贖了身，并承諾將來娶她為妻。于是蔣文麗跟隨他來到了膠東。

兩年過去了，劉伯達遲遲不娶蔣文麗過門，甚至不許她隨便外出，最后干脆對她置之不理了。蔣文麗生活難以為繼，只好去“鳳鳴山莊”找他，這才知道劉伯達為什么遲遲不娶她過門的原因。原來，他一直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知天高地厚地追求人家“鳳鳴山莊”的女掌柜！

被揭穿老底的劉伯達惱羞成怒，把蔣文麗從“鳳鳴山莊”攔截出來，一回到蔣文麗的住處兩人就開始打鬧。面對劉伯達不計情面的拳打腳踢，蔣文麗情急之下，抓起桌上一把切瓜刀子胡亂揮舞自衛，竟一下割到了他的脖子上……

侯鳳鳴聽完下人由海舶司衙門打聽來的表兄被害詳情，怎么也不肯相信?？诳诼暵曊f愛自己，私下卻又從江南帶回一個煙花女子藏在自己眼皮底下，并且兩年來隱藏得滴水不漏。事情如果真是這樣，那表兄這些年來對自己的所謂關愛，又有幾分是真實的呢？一想到這里，侯鳳鳴就愈發感到心力憔悴。原來在感情世界，自己再怎樣矜持，也玩不出男人的愛情陰謀！

三

經此磨難，侯鳳鳴覺得自己徹底垮掉了，她再也提不起商場上那副舍我其誰的心勁，便把山莊一切事務交給賬房總目萬里帆，自己則暫時跳出商海躲進山莊的一處別墅，準備徹底休養些日子。

可面對身邊熟悉的亭臺樓閣，侯鳳鳴不免還時常想起表哥對她關愛有加的日子。如果能夠在表哥認識那煙花女子之前接受他的愛，那么，后來的一切不就可以避免了嗎？侯鳳鳴曾不止一次地這樣想。

愛至徹骨的女人，行至山窮水盡也會不自覺為愛人開脫。

作為富可敵國的“鳳鳴山莊”女莊主，哪能有徹底休養的安閑。賬房總目萬里帆雖然勤勉，每隔幾天還是要把山莊的一些主要事務來向侯鳳鳴請示匯報。一次，在萬里帆向侯鳳鳴匯報賬目時候，侯鳳鳴突然想起，這個三年前投靠“鳳鳴山莊”精明干練的賬房總目，著名的“江南才子”也是江浙一代人，就不經心地問他：“我聽說你們江南妙齡女子，個個都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想那殺害表……殺害劉伯達東家的那個煙花女子，肯定是個令人見之忘形的俏佳人了？”

萬里帆悄悄抬頭，同情地看了貌似淡定的女東家侯鳳鳴一眼，盡量用平和的聲音勸道：“縱然那女子傾城傾國，終究是出身青樓。與世間那些得天地之靈氣，鐘靈毓秀的大閨秀奇女子，又怎能相比呢？”

侯鳳鳴臉一紅，心底卻不得不佩服萬里帆的精明。這個男人竟能一下看到了自己的內心深處！因為侯鳳鳴雖為女子，卻向來高標自詡，自認為是當世不輸于任何男子的女中豪杰。不管自己接不接受表哥的愛，憑自己的才貌，居然輸給一個煙花女子，哪怕是僅輸了一會兒，侯鳳鳴畢竟心有不甘。

“萬總目倒是眼界不俗??！”侯鳳鳴揶揄道。被萬里帆看破心事，她稍微感到不快。

精明的萬里帆連忙解釋：“‘弱水三千，但取其一瓢飲。在我看來，人世間的好女子，乃是積淀后的一種成熟之美，正如雍容華貴的牡丹只有盛開之后，才堪稱冠絕群芳……”說罷似有意無意地躲開侯鳳鳴的目光。馬屁拍得不著痕跡。

侯鳳鳴的心情便好起來。大概自戀的大齡女子無論處在什么地位，最愛聽的就是“成熟之美”這類的贊美之辭了。

接下來的日子，侯鳳鳴漸漸喜歡上了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賬房總目，這個風度翩翩的江南才子雖說入了商海，舉手投足間依舊有一種儒雅之氣。他對“鳳鳴山莊”女莊主侯鳳鳴的體貼溫情渾若無意，不著痕跡卻又處處存在，比劉伯達生前高明多了！

正當侯鳳鳴在萬里帆溫情地照撫之下漸漸好起來的時候，一直不相信兒子會偷偷包養青樓女子的舅父派去蘇州暗暗查訪的人回來了。于是，一代商賈奇女侯鳳鳴再次被擊倒！

四

若非“劉百萬”舐犢情深為兒子正名，侯鳳鳴苦心建立的商業帝國必將陷入一場滅頂之災！

原來，那蔣文麗根本就不是什么煙花女子，而是江南反清勢力“正陽教”中的“招財玉女”！后來“正陽教”在江南“望江樓”被清朝軍隊圍剿，幾乎全軍覆沒，獨獨逃出了“招財玉女”蔣文麗。蔣文麗孤身一人流落江湖，并沒有停止傳教。而她發展的一個重要教徒，就是已經和她結為夫婦的前明舉人，著名的江南才子萬里帆！

自己從秀才而舉人，功名正是一帆風順之際，清朝的大隊人馬便殺過了長江，南明王朝滅亡。再加上親眼目睹接下來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前明舉人萬里帆恨透了剛剛建立的大清朝廷，就投到“正陽教”“招財玉女”蔣文麗門下，并和她結為夫妻。夫妻二人穿梭于大江南北，悄悄發展“正陽教”勢力，準備時機一到重樹反清大旗。

不料接下來幾年，他們的希望越來越渺茫。隨著滿洲人在關內站穩腳跟，老百姓人心思定大清朝局勢越來越穩定，“正陽教”越來越沒有了發展空間。再加上朝廷鎮壓反清勢力越來越厲害，他們便把“正陽”教總部從江南移到不引朝廷注意的膠東。

可江北更難發展“正陽教”信徒。連年碰壁，萬里帆開始心灰意懶，加上要整天提心吊膽躲避朝廷追捕，萬里帆開始意志消磨，逐漸把反清大業拋到腦后了。生存，才是第一重要的！恰好這時膠東金口“鳳鳴山莊”要聘一名賬目，于是萬里帆便和蔣文麗商量，不如先到“鳳鳴山莊”暫避風頭見機行事。說不定有一天“鳳鳴山莊”變成“正陽教”名下商號，也未可知。

萬里帆進了“鳳鳴山莊”，蔣文麗便在金口鎮上隱居。萬里帆憑著自己的才干，很快做到了“鳳鳴山莊”的賬房總目。此時，萬里帆才知道這個龐大的商業帝國有多大，單憑自己和妻子重建的所謂“正陽教”，要想控制“鳳鳴山莊”根本不可能。如此，倒不如讓“鳳鳴山莊”收編自己！經常和單身的“鳳鳴山莊”莊主侯鳳鳴接觸，心機深沉的萬里帆很快便發現了“鳳鳴山莊”的軟肋。侯鳳鳴既然一心想創建一個龐大的商業帝國，那誰娶了侯鳳鳴，誰就有機會掌握“鳳鳴山莊”！

也許是情場如棋局，永遠旁觀者清。何況劉伯達既是旁觀者，也是博弈人。劉伯達很快就感到了萬里帆的威脅并洞察了他的居心，就私下告誡萬里帆不要癡心妄想。萬里帆表面上唯唯諾諾，心底哪里把才具平庸的劉伯達放在眼里。但萬里帆知道劉伯達在山莊的地位及濰坊縣城劉家的勢力，也不敢太冒進。兩人在侯鳳鳴眼皮底下明爭暗斗，殺了個旗鼓相當！

要想打動侯鳳鳴的心進而控制“鳳鳴山莊”，只有把劉伯達徹底排擠出“鳳鳴山莊”。于是萬里帆突然想起依舊有反清熱情并對自己癡心的蔣文麗。便費盡口舌說服了她，并設下了一個讓蔣文麗勾引劉伯達，最終使劉伯達徹底出局的圈套。

萬里帆當然不會把一切都告訴蔣文麗，他只是對她說：“鳳鳴山莊”生意遍布大江南北，若是離間了劉伯達和侯鳳鳴，控制了“鳳鳴山莊”，“正陽教”的勢力便會因此滲透全國。蔣文麗哪里知道，一旦萬里帆控制了“鳳鳴山莊”，區區一個“正陽教”怎能再局限他。說不定為了鞏固自己在“鳳鳴山莊”地位，萬里帆下一個要除掉的目標，就是她了！

不料萬里帆機關算盡，卻獨獨忘了強龍難壓地頭蛇。劉伯達畢竟也隨侯鳳鳴在爾虞我詐的商場摸爬滾打多年，他暗中調查了萬里帆的底細，雖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卻知道了萬里帆和蔣文麗的關系。面對萬里帆設置的“美人計”不但沒有上當，還力勸蔣文麗離開居心叵測的萬里帆。躲在暗處的萬里帆怕劉伯達說出一切讓蔣文麗識破自己的計劃，情急之下跳出來就給了萬里帆致命一刀，并匆匆布置了萬里帆自殺的假現場。為預防蔣文麗萬一被捕，還與她定好一番說辭而騙過了官府?？蓻]想到劉伯達的父親“劉百萬”竟動用一切力量，派人查到了江南……

萬里帆和蔣文麗后來都被朝廷判了絞刑。而“鳳鳴山莊”的女莊主一生沒有出嫁。由她創立的商業帝國，也一直延續到了光緒年間，才因為膠東李氏家族的崛起而逐漸式微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