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喝哪瓶奶？

親愛的安德烈：

我對你的世界沒有興趣？什么跟什么呀！你不記得，為了理解為什么你們聽Hip-Hop音樂，我仔細聽了Hip-Hop，而且是找到歌詞，對著歌詞細聽的。不但聽了正在流行的，還把20世紀80年代的也找出來聽，為的是了解這個樂種的發展過程。理解之后，才知道，原來Hip-Hop來自一種抗議和批判精神，而且，好的歌詞，根本就進入了詩的境界。中年父母的挫折，安德烈，可能多半來自于，他們正在成長的孩子不愿意把門打開，而不是父母不愿意進入他們的世界。你不就嫌惡我“母愛”太多、電話太多嗎？

今天抵達臺北。我在開往陽明山回家的路上，買了一瓶兩升的鮮奶?；氐郊?，打開冰箱，發現麗沙阿姨知道我要回來，早一步填滿了冰箱，里頭已經有一瓶兩升的鮮奶?，F在我有兩瓶兩升的鮮奶。仔細看了一下保鮮日期，一瓶是今天到期，已經接近不新鮮了，另一瓶則是三天后。你會從哪一瓶開始喝，安德烈？一個青島的朋友跟我說過一個故事。人家送了他們一箱蘋果。打開一看，大部分新鮮青翠，有幾個卻已經開始變色。我的青島朋友不經思索，伸手就去拿那快要腐壞的；她17歲的兒子也不經思索就抓了一個最青翠的開始咔嚓咔嚓啃起來。他母親急急說：“哎呀，先吃壞的呀。壞的不吃，明天怕就不能吃了?！眱鹤佑X得母親很奇怪，說：“你從壞的吃起，到明天，那好的也逐漸變壞了，結果你就一路在追趕那壞的，你永遠在吃那不新鮮的蘋果。你為什么就不能直接享受那最好的呢？”朋友說，她聽了兒子的話，半壞的蘋果拿在手里，站在那兒，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吧，安德烈?，F在我站在那打開的冰箱前面。請問，你會先喝哪一瓶牛奶？

我在陽臺上坐下來，眺望臺北盆地一片空蒙。一只老鷹，孤孤單單，在風里忽上忽下，像一個少年獨自在玩滑板。我想，咦，何以聽不見它拍打翅膀的聲音？側耳細聽，才知道是被滿山滿谷的蟬聲覆蓋了。想到你的信把我描述得如此“不堪”，我低頭檢視一下自己：今天穿的是什么？一件煙青色的棉布薄衫裙，直筒形的。假如你拿一個大塑膠袋，在上面剪出一個半圓，兩翼剪出兩個袖洞，就是了。赤足。指甲沒有顏色，臉上沒有脂粉，身上沒有首飾。今天是個獨處的日子。我出門的時候，是會“打扮”的，安德烈。不過衣服總是白色或黑色，看起來像是一個“極簡主義者”的行動宣示，但真正的原因是：一、我哪有可能把時間投擲在衣著和打扮的琢磨思考上？二、我可能在用所謂“極簡”美學來掩飾自己其實對“美”和“品味”缺乏心得，沒有成就。大概在你進入14歲的時候，我就發現，你穿衣服已經有了自己的風格和品味。你弟弟也是在他14歲的時候，開始不再像“孩子”，而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種翩翩少年的矜持。我不點破，但是在一旁默默地欣賞。我驚訝，“成長”這東西多么纖細、多么復雜啊。誰都可以看見一個男孩子長高了，細細的胡子冒出來了，聲音突然改變了，鼓鼓的孩兒臉頰被棱角線條取代。但是人們不會注意到他眼里的稚氣消失，一股英氣開始逼人；人們也不會發現，他的穿著、他的顧盼、他的自我，敏感得像女高音最高的一個音符旋繞在水晶玻璃上。他的領子豎起或翻下，他的牛仔褲皮帶系在腰間的哪一個高度，他穿恤衫還是襯衫，襯衫尾扎進或露出……所有的細節都牽引著他的心的跳動。而你我之間，安德烈，是有差距的，那個差距既是世代之差，也是文化之異，甚至是階級的分野。

你的母親，安德烈，是一個在“第三世界”長大的少女。我出生的1952年，臺灣的年人均所得不到200美元。18歲以前，我基本上只穿過學校制服。別以為是英國學校那種表達身份和地位的校服，有領帶和皮鞋。我們穿著白衣黑裙。(你可知道我的“極簡美學”的原始來處了吧？)裙長超過膝蓋，要受罰；發長超過耳根，要受罰。我的兄弟們穿的是卡其褲和白上衣，頭上頂著軍警的大盤帽，帽子里是剃得發青的頭。

安德烈，你是否開始覺得這樣成長的母親挺“可憐”的？那你就錯啦。貧窮使得我缺少對于物質的敏感和賞玩能力，但是卻加深了我對于弱者的理解和同情。威權統治也許減低了我的個人創造力，但是卻磨細了我對權力本質的認識而使我對于自由的信仰更加堅定。過去，是我們必須概括承受的。那么你必須“概括承受”的過去，是什么？你所成長的國家，年人均收入是30579美金；培育你的是一個民主開放、文化多元的社會；你的父母都有博士學位(盡管“博士”可能是100分的笨蛋或流氓)；你屬于那種還不到15歲就已經走過半個地球的“國際人”；你簡直就是一個被太好的環境寵壞的現代王子。品味，太容易了吧？但是，如果這太好的環境賦予了你美感和品味，那么它剝奪了你什么？你的一代，是否有另一種的“貧窮”？

MM

2006.08.23

【路子與你聊】

“如果這太好的環境賦予了你美感和品味，那么它剝奪了你什么？”你怎么回答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