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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一條江的記憶與憂慮

2008-06-03 07:33楊澤文
大理文化 2008年2期
關鍵詞:江水縣城游泳

楊澤文

與多年之后見過的大江大河相比,我最早認識的沘江只能算是一條極普通的小河。作為瀾滄江的一條支流,它發源于蘭坪縣金頂的羊路山中,從金雞橋開始由北向南貫穿云龍縣境。不過,在我們常見的那些地圖上,并不能見到它的藍色影線,畢竟它只有200余公里長。顯然,這樣的一條小江,與它無關無涉又無緣的人。當然不會知道它的存在。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出生在一個叫天池的小山村。村子雖然與縣城只有一嶺之隔,但往返縣城一趟還是要走三十余里的山路。記得我第一次隨母親到縣城趕集,把雙腳走得越來越不是自己的了時,我終于哭了起來,這時身背著山貨的母親就對我說,快到縣城了,你聽聽。山腳底有江水的聲音。我止住哭聲一聽,果然有嘩嘩的水流聲音飄浮而來,讓人隱約感覺到有一些絲絲涼意。不知為什么,我竟激動得忘記了灼痛的雙腳,加快了下山的腳步。

第一次見到沘江,感覺又清又大,畢竟我還未見過這么大的水流。正值春末夏初季節,天空晴朗,山谷趨熱,一些大人與孩子在江中來回地游泳,一片歡騰。在江邊的亂石間,還見到有些人手拿著長竿在釣魚。有些人則手提著銀亮的鮮魚離開江邊。母親告訴我說,沘江里有許多細鱗魚,她早年在縣城讀高小時曾吃過,肉質非常細嫩;江邊的沙石下,躲藏有筆桿粗的黑色爬沙蟲。在油里煎炸后極香,用開水燙過褪去黑皮做湯則非常鮮口……

由于路途遠,加之山路難走,我隨母親到縣城趕過一次集市后,很長時間都不敢再去縣城了,只是常常想起從縣城邊穿流而過的那條沘江,以及可以垂釣的江魚和江邊石下的小黑蟲。這樣的日子里,我在山間牧場常常親近一條山溪。父親告訴我。流經家門前的這條山溪,最終在很遠的山下注入批江,批江里的魚也常常隨溪逆流而上??蛇€未到我們這兒就早被別人截留了。聽過父親的話。我做夢都盼望能在家門前的山溪里見到幾條小魚來,可我終究一條也沒有見過,見得太多的則是人們并不愛吃的小螃蟹,還有讓人害怕的小水蛇。

上學后,同學中不時有人隨父母到縣城趕集,回來后就在小學校里跟同學談論沘江,不過大家只知道沘江可游泳也可釣魚,就是不知道它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有一個同學的父親在一個叫“長新”的地方工作,他說曾隨父親從縣城坐汽車沿江而上,不知坐了多遠的車程才到父親所在的江邊郵電所。然后好幾天都吃父親他們從江里釣來的鮮魚,一直吃到不想吃為止。每次聽這個同學的述說,一群同學不時發出“哇”的聲音。都羨慕他父親在沘江邊工作。假期里到父親那里看沘江。釣魚和游泳。畢竟許多同學只在縣城見過沘江,卻從未吃過沘江里的細鱗魚和隱藏在江邊沙石下的小黑蟲。而一向說話不多的我呢。只盼望能趕緊讀完小學,然后到縣城讀初中,這樣就可以經??礇a江。這種對江水的向往,對一個山村孩子來說。其實是一種渴慕走向外界的表現。

然而,我還未實現到沘江邊的縣城讀書,沘江則在我眼里變成了一條令人恐懼的河流。原因是在縣城讀書的堂哥阿貴淹死在了沘江里。那是在春暖花開的季節,他隨同一個在沘江邊居住的同學涉水渡江。兩人把衣服脫去高舉手中,緩慢地向江對岸移動。到了江心時,水至脖頸,表哥終于禁受不住水流的沖擊而倒入了水中。不會游泳的他很快就被水流沖沒了身影,而已提前渡到對岸的那個同學則嚇得不敢呼救。這一切正好被不遠處的一個種菜老人看到了,然后叫人營救,可落水處的幾百米江段都找不到了落水者。不幸消息傳回山村時,堂哥的父母悲痛欲絕,所有的親戚都在黯然傷悲。我的父親則組織了二十多個勞力。沿江找尋了一個多星期,最后才在離落水處十余公里的下游處找到了浸泡得不成樣子的尸體。堂哥的死亡,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在詛咒沘江??烧l能想到,五年后我從天池小學附設初中班畢業考入縣一中讀高中時,有一個同學又被沘江奪去了性命。

記得那是剛開學不久,學校要我們四個班的新生到沘江邊開挖菜地。下午收工時。會游泳的同學便下到江里洗澡,不會游泳的則紛紛返校。晚飯后,學校里突然傳開了有學生淹死在江里。第二天,死者的父母來領尸體,那哭昏過去的場景讓人不敢多看。學校也借此對學生進行安全教育。一再告誡不能到沘江里游泳。否則一切后果自負。自然,我也打消了想到沘江里游泳的念頭。課外時間即便到江邊也只是洗洗衣服,或是坐在江邊的大石上,看看奔流的江水,聽聽喧嘩的流水聲。就是到夏日炎熱難受時,最多也只躲進江邊的葦叢中,脫去衣服用清涼的江水擦抹一下身子,不敢下到江中暢游。當然,對于從小在沘江邊長大的那些同學來說,他們并不把學校規定的“禁止下江洗澡”當回事,因此還是偷偷地時常下到江中游泳。尤其是星期日,他們會成群結隊地拿著輪胎內膽,到江里進行快意十足的漂流,把暢快和舒坦的歡笑聲送給江畔的人群,有意無意地引誘他們也到水中同樂。沘江也因此充滿了少有的誘惑力。于是有人下水了,有人嗆水了,有人狼狽地上岸了。盡管下江游泳很危險,但一年后我還是實在禁不住別人的引誘而下水了。許多同學只游到江心后又游回岸邊,而我卻一口氣游到了對岸。然而再游回去時,還未到岸邊我就沒了力氣。于是試著雙腳往下踩,結果水淹到了嘴邊也未觸到江底,于是驚慌之中一陣手忙腳亂地掙扎,結果嗆了不少水才滾爬到岸邊的沙地上。

雖然再也不敢下沘江游泳了,可我還是喜歡晚飯后到江邊晚讀。也就在江邊晚讀的日子里。我有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個十分清秀的女孩常到江邊洗菜和挑水,她的家就在離江不遠處。后來她也考進了縣一中讀高中。在上千人的學生中,我總能偷偷地尋覓到她的倩影,不過,她最美的時候還是在江邊挑水帶洗菜。那寧靜之姿,那有序之態,那柔韌身影,一旦出現在江邊時,真是太動人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經過高考之后,我終于有機會到一座城市繼續求學。兩年之后又有幸回到沘江邊的一所鄉村中學任教。此后,在鄉村中學的三年時間里,我幾乎每天都要到江邊散步或靜坐??梢哉f一天看不到奔流的江水,一天聽不到水流的聲音,就好像失落了一件不可名狀的東西。我曾在江邊時常展書閱讀,我曾在江邊開始寫詩作文,我曾在江邊戀愛直至最后結婚……可以說,在沘江邊生活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努力的日子。因為在山之谷,在水之湄,所有的愁、怨、恨都會不斷隨水而去,讓你時常有一股生命的鮮活之氣,讓你不斷打開心靈和澄明思想。感覺中,江水神秘地來自遠方,在你眼前與你依依不舍地告別之后,又不知流向何方,引發你無窮無盡地想象,激發你沒完沒了地好奇。而在江邊生活,面對四時之景的不斷變化,你會日漸變得敏感起來,你會感覺到自己實際上是生活在大自然的

精美畫冊之中。不論江邊的如煙柳林還是青青翠竹。不論是江邊藍色的村莊還是金色的稻田,不論是江邊打水的少女還是浣衣的村婦,不論是江邊對唱的男女還是笑罵的村童,不論是江邊飛翔的水鳥還是浮游的群鴨……所有這一切,無不充滿著詩情和畫意。

在鄉村中學的日子,我做夢都想從學校開始沿沘江逆流而上或順流而下,遺憾的是始終沒有時間實現我的“旅江”計劃。后來進入縣城工作的五年時間里,為了盡可能地了解身邊的這一條江水,只要是有下鄉到沘江沿線鄉鎮的機會,我都不會錯過。我甚至在節假日里獨自騎上自行車。從縣城出發沿江而上到果郎、檢槽、長新和白石四個鄉,一路聆聽沘江水流的聲音,一路欣賞沿江變化的植被,一路享受沿江歌唱的鳥鳴……這樣的沿江旅行,雖然讓人在體力上不斷消耗,但由此而帶來的精神收獲也實在不少。的確,生活在一條江邊。倘若在意日夜流動的江水,就會慢慢學會關注我們的生活空間以及我們所生存著的這個世界,最終少不了有許多人生頓悟。面對一條江水,孔子曾感嘆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梢?,短暫與永恒總是相伴而行或是矛盾統一的。

兩百余公里長的沘江,其大部分流程都在云龍縣境內,流域面積就達6個鄉鎮,沿江散落的村落很多,沿河居住的人口有幾萬人,兩岸的人畜飲水乃至農田灌溉主要靠的就是沘江。因此,對于沘江兩岸的老百姓來說,沘江是一條母親河。而對云龍縣來說,沘江是一條不可多得的水能資源豐富的河流。從最早的石門電站到后來的新橋電站、縣城電站、龍子塘電站、永安電站、寶豐電站、石房電站都建在沘江上??梢哉f,正是有了沘江相對穩定的水流,才保證了云龍縣絕大部分的照明與生產用電。

在1992年出版的《云龍縣志》上,對沘江的水流量有這樣的記錄:“最枯流量3.38立方米/秒,最大流量604立方米/秒,年平均流量28.3立方米/秒,是全縣灌溉及水力發電的主要水源”??梢?,沘江的水流量是隨著季節的變化而呈現不同狀態的。一般來說。缺少雨水的秋冬季節,沘江的水流量最小,乃至在一些水流緩慢河床開闊的地方,可以涉水過江;而在春夏雨水季節,沘江的水流量則不斷增加。尤其是夏季一旦多雨時,沘江就會變成一條難得一見而又令人恐怖十足的“大江”,沿江兩岸凡是擠占了河床的農田、公路和房屋都要被一一沖毀。而洪水過后,隨著江水的日漸縮小,河床沙地的不斷增大,人們又開始紛紛搶占沙地,重建家園,復修道路,殊不知這就為下一次洪水的再次吞噬提供了機會。尤其是沿江的一些大村小鎮,由于人多地少,擠占河床沙地,與江水爭奪地盤。成了非常普遍的現象。而事實證明,用僥幸心理在河床空地求得安居樂土是短暫的,少則三年五載,多則十來年。而你擠占與侵占的時間越長,最終付出的代價也就越大。對于云龍人來說,多年后的今天一旦提到“8.29”,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進而會搖動感嘆。乃至想起一些消失了的房屋、道路、車子與熟人。發生在1993年8月29日晚的那場強暴雨,被稱為云龍史上百年未遇的大雨。沘江以及它的眾多支流都發生了從未有過的大暴漲。這一次的洪水危害之大已經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尤其是臨江修建的道路與房屋受損最為嚴重。全縣的交通和通信幾乎全面癱瘓。記得我隨一個救災隊步行沘江河谷時,沿途所見的是房屋被沖毀,道路被切割,無法通行的公路上,不時見到前進不了也倒退不了的大小車輛。當時我就想,經過這一次洪水,人們肯定會進行理性的反思。從而會有這樣一個共識:“除了加大保護沿江的脆弱植被而不斷減少水土流失之外,臨江近水的沙石空地不能再擠占和侵占了”。然而時隔幾年后,我回云龍所見到的是:許多臨江的集鎮,河床被道路和房屋擠得很狹窄,甚至連縣城的臨江地段也是如此。許多樂觀者總是認為,只要把道路和房屋修得堅固和牢靠,抵擋一時的洪水應該是有信心的。其實,最大的信心應該是面對一條河流時,心中要有敬畏意識,然后做到有所知退……

從云龍縣城往南沿沘江而下的公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之前一直是溝通外界的主要公路。從云龍去大理、保山和怒江都要經過沘江下游三十余公里長的河谷地段,直至大栗樹才開始分道。沘江則由此向南繼續奔流三四公里后,在功果如一條小溪般注入瀾滄江,結束了它作為一條重要支流的最后行程。

沘江在云龍縣境內長達120余公里,世代居住在沿江兩岸的人民百姓用自己的聰明與智慧,在沘江上先后架起了用材各異和造型不同的眾多橋梁,以至讓云龍有了一個“橋梁藝術博物館”的美譽。即便在今天,如果從沘江上游的白石鎮金雞橋開始一路順江而下,就可以看到溜索(橋)、藤橋、木橋、石橋、鐵索橋、鋼纜(吊)橋、混泥土橋和鐵桁橋??梢赃@樣說。沘江之上現存的橋梁。其實就是一部鮮活生動的橋梁史。它比紙上的任何文字說明都更具說服力。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調離了云龍縣,從此告別了沘江。失去了進一步認識沘江和親近沘江的許多機會。更多的時候,我只能在遠方默默地想想沘江,有滋有味地懷想在沘江邊度過的許多日子以及經歷過的眾多人與事。當然,每年回故鄉探望親人時。我還是少不了要走近沘江,看看沘江的容顏。然而令人擔憂的是,我對于沘江的陌生感卻在逐年增加,以至讓人懷疑這是不是我多年以前所認識的那一條沘江。因為眼前的江水已失去了往日的清澈,水中也沒有了魚群、青苔和水草。居住在沘江兩岸的老百姓,不僅不敢到水中游泳、浣衣和洗菜,就是菜園農田的灌溉也不敢再用沘江之水了……

知道沘江早已被污染,但憑肉眼觀看沒法知道污染的程度。終于在《云南環境科學》(2002年03期)見到環保專家艾志敏撰文指出,在云南的大小江河中,水體污染最為嚴重的是沘江。其水質已成劣V類,主要污染物為鉛、鋅、鎘、砷、汞等重金屬。而主要污染源是上游的蘭坪鉛鋅礦。無可疑問,只有促使沘江上游大小礦區進行達標排放和減少排放,才可望真正拯救沘江,恢復和重建沿江生態環境,從而才能保證沘江兩岸居民的正常生活與生產,確保沿江百姓的身體健康。然而,要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一則礦區生產方往往追求的是最大利潤而忽視對環保資金的投入,二則由于蘭坪縣和云龍縣的行政歸屬不同,沘江污染實際牽涉到了大理州與怒江州之間的環境糾紛。因此,要真正解決沘江水體污染問題,直至目前還只能用四個字來說明:復雜艱難。以至在云龍也就有了這樣的尷尬事:有位縣政協委員自帶干糧,晝行夜宿,用一個多星期時間沿著沘江步行偵察,一一記錄下沘江沿線的礦業污染單位,最終完全摸清了沘江的主要污染源之后。形成了一個治理污染源的提案報告,但最終得到的答復是:此事不好辦,也辦不了,你也不要繼續關注這個問題了。

沘江污染,對地方政府部門來說,也許注定要成為一個棘手而又無可奈何的問題。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盡管沘江水體嚴重污染早已是不爭的事實,但解決污染一直沒有一個有效的根本良策。而即便云龍縣加大力度把縣境內的沿江工礦企業污染問題治理好,但對于縣境之外的主要污染源蘭坪鉛鋅礦,則無權監管,也沒法解決。如此一來,沘江也就注定要成為一條人們“談之色變”與“說之嘆息”的恐怖之江。過去人們對于沘江的恐懼只有雨季的江水暴漲時節,而現在人們對于沘江的恐懼則變成了一年四季,這對于世代居住在沘江兩岸的老百姓來說,無異于是一場噩夢的開始!

一條沘江連接了兩個州的兩個曾經的貧困縣,如今立足于礦產資源的大量開發,兩個縣的經濟面貌都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可這是以沘江水體污染已長達十來年的時間作為代價的。其實,許多環境災難早已表明,先污染后治理的路子根本就行不通。多的不講,一條淮河,一個滇池,就足以說明一切了。因此,我們能否有這樣的認識:發展雖然是硬道理。但發展的前提必須堅持科學的發展觀,否則,經濟發展得再快,環境沒有保護好,也終究算不上是硬道理。

一條河流的嚴重污染,必將導致與這條河流發生著關系的人們對未來生活失去信心。記得美國超驗主義哲學家愛默生在《論自然的美》一文中這樣寫道:“說真的,一條河流實在就是一條畫廊,它每個月都要隆重推出一個畫展”。而讓人深為憂慮的是,我所認識而不時惦記的沘江,也許再也沒有機會給關注它的人們推出“畫展”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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