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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浪花碎在海洋

2008-07-26 10:11海微瀾
關鍵詞:王建哥們放學

海微瀾

我在一個南方小鎮長大。小鎮的街道兩邊,栽種著矮胖擁擠的樹,闊大的葉子在雨絲里凝然不動,仿佛剛剛洗過的一席絲綢。

穿越這散文般的街道,盡頭就是我的中學。那些時光談不上多么歡悅,反而充滿意想不到的黑色幽默——突然哪天就讓我們痛哭流涕,長大成人。

高一的下學期,沈粉紅恰好轉學到我們班,成為我的同桌。課間時分,教室的窗臺上高高低低趴滿了鄰班的男生,都來觀賞沈粉紅。

任何時候,美女都很稀奇。尤其沈粉紅,具有很正統的漂亮:明眸皓齒,亭亭玉立,像幅中古油畫,又像一顆露珠,華麗之中透著點兒清澈。

偏偏她還很羞澀,總是垂頭看書,捻著辮子梢兒,更添少女之美。

放學了,她挎著草綠色的書包回家了,那伙男生熱烈地討論開了。聲音最大的,就是王建。

王建父母離異,他跟著酒鬼父親生活,常常無故被暴打一頓。有一次來上課,他的眼睛腫成“單縫眼”,嘴巴也成了“香腸嘴”,模樣可憐又滑稽。我們偷偷看他,有幾個免不了偷偷地笑。他揮舞著拳頭,吼道:“誰敢再笑,我就打得他哭爹找娘!”

后來,王建結識了社會上的兄弟,又在班上網羅了幾個不學無術的家伙,開始像只蜘蛛似地橫著手腳走路。他甚至列出一張匪夷所思的黑名單,把女生按相貌分成一二三等,分配給手下各人追求,追到手后大家都要給那人敬上香煙,并且在此人的魅力等級上加分。

有一批同學對這種人都嗤之以鼻,恨不得一拉水箱繩,把他們沖進馬桶。有一批同學則很羨慕他們的天馬行空,自由自在。

我是第一批,但是敢怒不敢言,遠遠避開就是。

那會兒,王建敞著一件舊黃的襯衫,露出同樣舊黃的小背心,對圍在周圍的一幫哥們說:嘿,這有什么難的?我最多一個月就讓她喜歡上我!我們賭10盒香煙!

其他人拍打桌子,起哄大笑,慶祝這第一輪貓抓老鼠的游戲。

我恰好送完作業從辦公室回來,在窗戶外面站定,倒抽一口冷氣。沖進去抽他們大耳刮子?還是去提醒沈粉紅小心?

我想了半天,悄悄轉身,連書包都不拿,徑直回家。何必招惹他們浪費時間?我只想好好讀書,考上大學。

次日,王健開始行動。他穿著自己唯一一件齊整的藍襯衫,大搖大擺地走過來,故意撞掉了沈粉紅的課本。他連忙蹲下來拾撿,并且請她吃飯作為道歉。沈粉紅看也不看他,冷冷說三個字:沒關系。

真是一個驕傲的女生。我莫名地松了一口氣。

后來我才知道,沈粉紅的父親是警察,常年在外執行可稱危險的公務,得了一大摞優秀工作者證書。母親每日呼朋引伴,圍坐一桌玩麻將,對女兒不聞不問。沈粉紅就像一粒若有若無的灰塵,飄蕩在那個時而喧囂時而冷清的二居室里。

少女的內心,都是寂寞的,何況生長在如斯家庭。

其實,王建的追求毫無技巧,只是特別“執著”。

那時,王建每天早上都在她家樓下的水泥桿旁等著,看她下了樓,送給她一只寫著情詩的千紙鶴。那是他從一本愛情詩集里挑出來再抄寫的。她不接,也不理他。他不在意,不遠不近地跟著。放學了,他照樣跟著,送她回家。風雨無阻,早晚不缺。

在接送第15天的放學途中,有伙痞子不懷好意地圍住沈粉紅,多虧王建英雄救美——這場苦肉戲足夠逼真。痞子散了,沈粉紅看到王建正流鼻血,小心翼翼地遞過手帕:“疼不疼???”第18天,王建送出了第一束花,是路上采的小野菊,沈粉紅把它們插在了自己軍綠色的書包上。第25天,沈粉紅當面拆開了那只紫色的千紙鶴,輕輕讀著那首詩,在晨曦里跳躍旋轉。第29天,王建約她去小公園賞月,她去了。

他第一次吻了她。那是沈粉紅的初吻。

次日,王建照樣跟著沈粉紅進了教室。不同的是,沈粉紅的臉在那天早晨,變得像她的名字一樣。當晚,王建就向哥們匯報了進展,得意洋洋。

他們同進同出,甜甜蜜蜜的,大約有兩個月,王建就漸漸冷落她,去追求新的獵物。他并不愛她,他甚至不懂愛是什么。他只是以這樣的戰績,來覆蓋父親帶給自己的羞辱。

那時,老師們只關注成績在前十名的學生,給他們開小灶、鼓勵和微笑。差生早戀,打架,曠課,被逮到了批評一頓完事。

沈粉紅沒有任何保護,就像一張被用過的面巾紙,隨手丟開。

她惶然地看到王建開始追求別的女生,束手無策。我親耳聽到王建背著她,對哥們說:“天天找我,對我說什么天長地久,她真是腦殼有問題!你們趕緊去追她啊,就算幫我的忙!”

這話大家都聽見了。沈粉紅進教室時,大家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不明所以,逃到了課桌旁,把臉埋了起來。

我看到,她在流淚,淚水把課本都澆濕了。她的淚刺痛了我,可我能做什么?

沈粉紅腫著眼睛上學,默默無言地回家。王建的那些小嘍羅們,老愛在她旁邊鬧鬧哄哄,她一概不理。那天,她看到另一個女孩拿著只千紙鶴走進來,和王建說說笑笑,不由握緊了雙手。

王建說:“喜歡嗎?喜歡每天都送你千紙鶴!”

沈粉紅突然對身旁那個一直纏著自己的男生說,“今晚一起去吃飯,你有錢嗎?我要吃辣子雞丁、酸菜魚和蓋澆飯!”她興沖沖的。那個男生喜出望外地說,有錢有錢!

從此,沈粉紅判若兩人,克服羞澀,主動和男生們“打情罵俏”。

我不知道除了這個詞語,還怎么形容她的反常之舉。她會用指尖掃過男生的鼻尖,還會把自己的頭發,吹拂到對方的臉上,咯咯笑道:“怕不怕癢癢???”她穿一些奇形怪狀的衣服,偶爾還會涂抹鮮艷的口紅。她總是滿不在乎地嘲諷王建:算什么男人???追求我的時候,就像一條狗!

她混進了王建的那個團伙,變成了一個女阿飛,讓好學生們避而遠之。

有一次,放學后,他們一起去小飯館喝酒。

當晚,沈粉紅大笑大鬧,不停喝酒,勸都勸不住。滿地都是空酒瓶的時候,沈粉紅突然沉靜下來,看著攬著另外一個女孩的王建,清楚地問:你究竟愛沒愛過我?

對這個太文藝的問題,王建毫無反應。沈粉紅拿起酒杯擲了過去:“你根本不配說愛,不配!”她靠在椅背上,蜷縮起身體,靜靜笑著,流下了淚:“今天是我17歲生日。爸爸媽媽都忘了,來,大家為我唱一首生日快樂歌……”

就在大家驚訝的注視中,她的身體滑下椅子,撲倒在地。

送醫院的途中,她已經停止呼吸。醫生說她死于酗酒,是酒精中毒。

她的父親從出差的外地趕回家來,跑到學校,從口袋里掏出槍來,說要干掉那幫和她一起喝酒的小子;她的母親陡然老去,成天在街上飄蕩,看到年輕的女孩子,就要走上前去相認,喚她回家。

至于王建,被他父親打得遍體鱗傷,并被迫轉學。他收拾完課本,走過沈粉紅的課桌時,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桌面,淚若傾盆。

當時我也哭了。教室里,哭聲一片。

這不是一個人的初戀,是一群人的悲劇。除了不負責任的父母和老師,我們對沈粉紅的獨角戲,不曾有過任何阻攔,只是看熱鬧且趨利避害。如果結局不是太過悲涼,也許仍不會懺悔。

可是,世界上的更多悲劇,大多還不是如此震撼,只是一個毫無愛意的吻,一夜永無休止的麻將聲,如同蚊子叮一小口,就能將毒液輸入心臟,天長日久,竟能摧毀人的靈魂,直至人面目全非。

有些東西碎了,就像一朵浪花碎在海洋,再也無法重現。

zhaozhen1996@sina.com

(編輯:趙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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