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處:被謀殺的“自新楷?!?/h1>
2009-01-15 08:42鄭驍鋒
百家講壇 2009年19期

鄭驍鋒

西晉元康七年(297年)。距離江南幾千里外的關中。

晉建威將軍周處現在能聞到的,只是刺鼻的血腥。他拄著一柄滿是缺口的長劍,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放眼望去,四周盡是冒著青煙的焦黃和橫七豎八、殘缺不全的異族死尸。

最近幾年,造反的氐人齊萬年越鬧越兇,借著連年旱災饑饉,叛旗下居然裹挾了數十萬人,西北告急。元康六年十一月,晉廷出兵鎮壓,主帥是貴戚梁王司馬肜,而大軍的前鋒便是周處。

周處回過頭去,自己的部隊也是遍地尸體,殘余的將士稀稀拉拉或坐或躺,一個個眼光渙散,茫然無措。他無聲地嘆了口氣。這時,幾個副將互相對視一眼,掙扎著走到周處身邊。

“將軍,”領頭的遲疑了一會兒,終于囁嚅著開了口,“援軍是不會來了。您也知道,我們是決計抵不住下一輪進攻的,您,您還是撤了吧,這里留給我們?!?/p>

周處仿佛沒有聽見,目光從眾人頭頂越過,癡癡地望著遠方,嘴里喃喃低吟:“去去世事已,策馬觀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終?!狈磸蛶妆楹?,他低下頭來,神情肅然道:“自古良將出征,都要開鑿兇門,表示有進無退。今天正是我以身殉國的時候,怎么能撤呢?”說完,他按劍站定,雙眸忽然晶光閃耀,迎著咆哮的朔風,血紅的戰袍在龜裂的黃土地上獵獵飄揚。

此役,周處雖然“自旦及暮,斬首萬計”,最終還是“弦絕矢盡”,“力戰而沒”,終年62歲。

武將戰死沙場本是十分合理的結局,寧死不退也是常見的品格,但當查閱了此戰的背景后,我才發現,周處其實是被自己人謀殺的!

這周處便是那位曾被收入教材,以“除三害”(射虎、斬蛟、改過)而聞名千古,被奉為“自新楷?!钡膮侨酥芴?。但在最后一戰中,他本人卻成了一條被送上砧板的蛟龍,而下死力捆綁的,正是他的戰友。

那次戰爭,周處被嚴令以五千士兵攻擊七萬敵軍,這無異于以卵擊石,而且這五千將士,竟是空著肚子被趕上了戰場——“將戰,處軍人未食,肜促令速進”。更可怕的是,當周處被逼上前線后,主帥司馬肜便“絕其后繼”。

五千空腹的孤軍對七萬以逸待勞的土著,周處即使再勇猛,也難逃馬革裹尸的命運。

其中緣由說來也很簡單:周處任御史中丞時,有惡必糾,不避權貴,彈劾過梁王司馬肜。司馬肜從此懷恨在心,氐人叛亂后,他便特意將周處調至部下,伺機予以報復。

當時,任命剛一公布,明眼人就已經明白周處的劫數到了,連對手齊萬年都說:“周處才兼文武,若是專斷而來,我們不可抵擋;但如果受制于人,他必然失敗?!币灿谐紡拇缶殖霭l,請求皇帝合理調整周處的位置,否則周處一人的安危倒也罷了,但整個戰事“其敗必也”。然而,朝廷不從。周處本人更明了形勢的險惡,但他還是謝絕了好心人勸他以母老為名推辭的建議,道:“忠孝之道,安得兩全!既辭親事君,父母復安得而子乎?今日是我死所也!”

深深拜倒在老母親腳下,周處虎目含淚,許久不敢抬頭。滿飲一碗故鄉的糯米酒后,他一咬牙,狠狠打馬,往西而去。馬蹄揚起的浮塵里,扶杖的老人佝僂成道旁的一株枯樹,滿頭白發散亂如絲。

劉義慶在《世說新語》中總結周處說:“處遂改勵,終為忠臣孝子?!钡绱孙w蛾投火般地赴死,到底是義氣激憤的慷慨,還是迂腐固執的愚忠?究竟是什么使這位曾經縱情肆欲的兇強少年,自愿選擇走上祭壇,以任人宰割作為自己的人生終點呢?以身殉國是周處最后的表白,但那果真是他的心聲嗎?

提起這個“國”字,周處應該會馬上記起那場苦澀的宴會。

殘月如鉤,絲竹聲似泣似訴,飄飄渺渺地從建業宮里流出,如一縷輕煙籠在秦淮河上。今夜,江南無人入睡,男女老少都側著頭,朝著燈火通明的方向忐忑不安地探聽著什么。

殿內亮如白晝,賓主觥籌交錯,好像十分歡暢,但細察之下,很多人的眼圈卻是紅的,表情更是僵硬得如同戴了一副蹩腳的面具。忽然,主座上一人重重一拍桌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他的臉上。

“諸位,你們亡了國,難道就不難過嗎?”言罷,他發出了刺耳的狂笑。

這位傲然坐在昔日國君位置上的人,竟是晉軍大將王渾!今日的酒會,原本就是為了慶祝大晉伐吳成功。

大殿里立刻靜得可怕,但只沉寂了片刻,座中慢慢站起一人,周處一步步走到王渾桌前,緩緩地說:“漢末天下分崩,三國鼎立,魏滅于前,吳亡于后,該有亡國之戚的,豈只一人?”

王渾的面色霎時由紅變白,又由白轉紅,額頭滲出了汗珠——他家世代都是魏臣。

雖說周處多少為吳人挽回了一些面子,但亡國卻是不可回避的事實。作為一個被征服者,他真能做到由衷地為了昔日的敵國捐軀盡忠嗎?更何況,即使天下一統之后,作為勝利者與華夏正統的自我定位,執政的北人集團仍舊十分排斥南方人。

當時,江東首望陸機、陸云兄弟出身吳郡最為顯赫的大族,世代出相入將,但饒是這樣的人物,入洛之后也常遭到嘲笑和羞辱。不僅有人故意面斥二陸的祖、父之名,甚至在陸機統軍2 0萬時,一個公開宣揚“不受機節督”的小軍官竟敢公然帶人到陸機帳下搶奪犯事被拘的同黨,并輕蔑地譏諷道:“貉奴(當時北人罵南人為腥臭的貉子)能做督不?”

可見,周處之死,除與梁王的私人恩怨外,背后還隱藏著一個深層原因,那就是南北士人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

驕橫的北人絕難容忍任何一個南方人站到他們頭頂來指手畫腳,周處在一次次義正詞嚴的糾劾中所觸怒的,不只是一個梁王司馬肜,而是整個北人集團,所以《晉書》上才會意味深長地記下一句“朝臣惡處強直”,所以才會有蠻橫的朝廷不從。

朝廷不屑正眼瞧你,甚至還視你為大害,處心積慮地想要你的命,可你還熱臉去貼冷屁股,粗想之下,周處的“以身殉國”似乎缺少足夠的邏輯,起碼看上去像一廂情愿的自我陶醉。

學者朱東潤曾遺憾地說:“二陸入洛之動機,在我們看來不盡可解。故國既亡,山河猶在,華亭鶴淚,正不易得。在他們二人,盡可以從此終老,更何必興‘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之嘆?”這個問題,同樣可以拿來問周處。

關于周處與二陸,有個傳說流傳很廣,甚至被記人了《晉書》。據載,周處斬蛟后,“聞鄉里相慶,始知人患己之甚,乃入吳尋二陸”。當時陸機不在,見到陸云后,他“具以情告”,說:“欲自修而年已蹉跎,恐將無及?!标懺频溃骸肮湃速F朝聞夕改,君前途尚可,且患志之不立,何憂名之不彰!”周處遂勵志好學。

然而,此事應屬虛構。周處比二陸兄弟大了二十五六歲,他想改邪歸正時,二陸還不知道有沒有出生。但很多學者卻從這樁無中生有的故事中受到啟發,得出了這樣的看法:周處的入洛,正如他的自新一樣,很可能都是為了光大周氏家族的門楣。

西晉時,宜興周氏家族雖然四世顯著,一門五侯,但其興盛實際上卻從周處才發端。魏晉正是門閥制度的鼎盛時期,周處的父祖所任皆為武將一類的“卑濁”之職,根基并不深厚,不免為世家大族所鄙夷。若要振作家風,晉升門戶,周

處必須入仕。而吳國因襲漢代選士制度,鄉黨的道德評判是最主要的標準。少年失怙的周處在“為人情所患”的情況下,想要入仕就必須重獲鄉親父老的肯定,而最具分量的贊譽,莫過于來自被視作江左士人第一流的二陸,這才有了后人想當然的周處見陸云的杜撰。

然而,“陽羨第一人物”周處,真的只是他自己家族的英雄嗎?

錢穆在《國史大綱》中云:“諸門第只為保全家門而擁戴中央,并不肯為服從中央而犧牲門第?!币虼?,門第之說無論如何難以圓通周處的從容赴死。周處是家門的頂梁柱,人都死了,遑論保全家門?于家族而言,周處活著比戰死無疑要有利得多,何況那一次西征,周處完全可以選擇回避——他有老母在堂,在標榜以孝治天下的晉朝,絕對有堂皇的理由拒絕任命。而且周處為官多做得罪人的事,常與權貴作對,如果僅僅為了自家一族,為官完全不必如此激烈。

若把門第放在一邊,以亡國之余、以吳人的角度看周處,一切問題也許都會迎刃而解?!稌x書·周處傳》中載:“處著《默語》三十篇及《風土記》,并撰集《吳書》?!彪m然《默語》與《吳書》早已散佚,但只從書名就可以看出,《吳書》應該是周處記載吳國史事,亡國之后的反思之作??梢?,周處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故鄉,更沒有忘記吳人所受的種種屈辱。

可無論你有多少亡國之痛,既然站在敘史的角度上,就必須承認這么一個現實:任何時代,割據都是歷史的病態,統一才是正道,裂土分疆不過是積蓄力量準備下一場角逐的暫時格局。再說東吳日益腐朽,傳到末主孫皓時,更是歇斯底里般的暴虐,亡國的宿命早已經注定,誰也無力回天。

在我看來,周處的北上,最初正基于直面現實的勇氣與兼濟天下的使命感。前往洛陽途中,他在為故國哀傷悲痛的同時,可能也長舒了一口氣,他以為從此天下百姓或許就能掙脫籠罩了一百多年的噩夢,得到一段極寶貴的太平。

對于這個在血與火中艱難誕生的新朝廷,周處處處盡心竭力。在地方上,他干得十分出色,“撫和戎狄,叛羌歸附,雍土美之。轉廣漢太守,郡多滯訟,有經三十年而不決者,處詳其枉直,一朝決遣”,甚至連枯骨都得到了他的溫煦,?!皺z尸骸無主及白骨在野收葬之”。

但很快,周處便失望了,原因不只是作為南人遭受了太多的不公。

所有的大一統王朝中,西晉最令人厭惡,從呱呱墜地時起,它的全身就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臭。司馬氏的天下得自于祖宗幾代的狐媚陰謀,毫無半點光明,立國當然也就缺少道德的支撐。開國皇帝司馬炎只是個庸人,治國無方,好色卻很有名,其身邊的佐命大臣也鮮有幾個正派的,得勢的盡是卑鄙無恥弒主起家的賈充、“日食萬錢猶曰無下箸處”的奢侈宰相何曾之流。傳到第二代,局面愈加不堪,皇帝司馬衷本人就是個白癡,以一句饑荒之年百姓“何不食肉糜”的妙語而貽笑萬年。至于那些盤踞各地的宗室諸王,如司馬肜之類,更是一條狠似一條的白眼狼。

大江東去浪千疊,流不盡滔滔黎民血。天下好不容易再次混同,可登臺唱戲的竟然是這么一班不合格的君臣,欲哭無淚的蒼生奄奄一息,在萬里赤地上宛轉掙扎。周處暗暗咬牙,一點點挽起了袖子,就像當年上山投江那樣,他又要出手除害了,為了吳人,也為了天下人。

“及居近侍,多所規諷”、“凡所糾劾,不避寵戚”,周處竭盡全力,用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手段,向一只只磨牙礪齒的衣冠禽獸發起了攻擊。但多年的努力,換來的竟是一份挑釁般的、不懷好意的任命詔書。

現在,那份詔書就攤在桌上,就著熒熒的燭光,周處按捺住心中的怒火,慢慢拂拭著那柄被北人稱為“吳鉤”的利劍。最近,他越來越懷念自己的年輕歲月,懷念射虎斬蛟的刺激,甚至懷念在故鄉的街頭大醉之后狂叫著橫沖直撞的酣暢。入洛之后,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力量小得可憐,他不得不沮喪地面對這樣一個現實:人,兩條腿的人,猥瑣干癟的人,遠比猛虎、蛟龍更難對付。除了一次次不厭其煩地遞上彈章,你又能將那些權貴怎么樣呢?不管自己斥責得多重,他們照樣毫發無傷,趾高氣揚地做諸侯。

如今,最后的時刻到了,他們已經無法繼續容忍一條南方來的泥鰍在自己的地盤上不自量力地興風作浪了。

周處緊捏著詔書,額頭上的青筋暴出,像一條條黑蛇,心中有一種提劍闖入齷齪的朝堂,痛痛快快地砍他個血流成河的強烈沖動。但他也清楚,自己的對手絕不僅僅是某一個兩個鬼鬼祟祟的人,最終,他決定用最后的力量,在天地間大大書寫一個“人”字,他要把這個“人”字,如泰山一般壓向遍地豺狼。

他相信他的死具有極大意義:任何一個王朝,如果不能從他的犧牲中看到一種精神,從而尊敬,進而汲取來自南方的力量,必然很快覆滅。

然而,看起來周處又是徒勞。他死后,朝廷“追贈(其為)平西將軍,賜錢百萬,葬地一頃,京城地五十畝為第”,并下詔日:“處母年老,加以遠人,朕每愍念,給其醫藥酒米,賜以終年?!?/p>

泥潭中小小的一點漣漪,不過如此。他的犧牲,對晉廷更多的是一種拔去眼中釘般的愜意。南方人一如既往地受到排擠,甚至迫害。周處死后的第六年,南士領袖二陸慘遭殺戮,而且被夷滅三族。

秋風滿洛陽,吳郡人張瀚不禁寒毛直豎,甩下一句“我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拂袖南還。自張瀚之后,南還的腳步絡繹不絕……

周處的悲劇,不僅僅是他一人的悲劇,也不只是吳人的悲劇,是整個天下人、整個時代的悲劇。但這卻是一個無法繞過的過程:南北的齊心,需要漫長的時間去磨合、去熔鑄。

人心不齊的王朝無疑更容易被擊碎。北人自己也只折騰了短短十幾年,隨著來自更北的胡族的殺人,天下重又大亂,晉室狼狽逃竄,尷尬地奔向了周處的故國,奔向了昔日踩在腳底的蠻荒南方。

終于,周處的故鄉江蘇宜興建起了一座周王廟,以供奉這位在幾千里外捐軀的先賢,連“書圣”王羲之也恭恭敬敬地為之書寫了一篇由陸機撰文的《平西將軍周府君碑》。

周王廟至今香火不絕。

編輯/石用伶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