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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的夢想

2009-02-16 08:27
文學港 2009年1期
關鍵詞:偉哥小曼花枝

杭 東

爹說你去找牛哥吧,牛哥神通廣大的,牛哥已經在杭州站穩了腳跟,聽他說他只要打一個噴嚏,杭州西湖就要掀起三尺浪的。我說好的,我去找牛哥,我還沒看到過西湖呢。我要去杭州工作,順便看一下西湖。說這話的時候,我就想起了去年年尾牛哥回村里時喝醉了酒后說的胡話。他說有十八個杭州的本地美女同時看上了他,他卻一個也沒有看上眼。然后他說起了只要他打一個噴嚏就會掀起西湖三尺浪的話。我爹那時候對我說,不得了,這個家伙會掀浪,我們家小海如果跟著他,以后一定至少掀起一尺浪。

現在,我就要離開四川老家一個叫野豬葫蘆村這個到處是竹子的地方了,就要離開這個除了山還是山的地方了。我找到小曼說小曼我要去杭州找牛哥。小曼是我的同學,也是十六歲。小曼說我也想去,可是我爹不同意。我說小曼等我在杭州站穩腳跟,能掀起一尺浪的時候,我就來接你。小曼說好呀好呀,你快些站穩腳跟。這個時候我有了想擁抱一下小曼的欲望。我記得電影里頭動不動就是親嘴的,我不敢親嘴,只想抱一抱。我努力了無數次,手都出汗了,但還是沒敢抱。小曼笑了起來,說小海你在想什么?我說,我在想,我怎么連抱一下你的勇氣也沒有?小曼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的小胸脯也顫抖了起來。她輕輕地抱了一下我,我就一下子醉倒了。我想,這大概算是我的初戀吧。我說小曼你等著,我會給你寫信的。

牛哥來杭州車站接我,我老遠就看到了他的身影。他穿著西裝,穿著皮鞋,還系著領帶。牛哥手里捏著一個手機,他正在給一個朋友打電話,口氣很牛的樣子。我想,什么時候我也能很牛地用手機和別人說話,那我就滿足了。牛哥不耐煩地皺了皺眉說,你怎么穿這身爛衣服出來混,杭州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嗎?杭州是人間天堂,這身爛衣服怎么在天堂混!我沒有說什么,我不知道說什么好。牛哥帶我轉了很多次車,車子走著走著,車窗外好像有了郊區的味道。下了車以后,我說牛哥,不是在城里工作嗎?怎么我看到農田了。牛哥笑了,在我的頭上拍了一下說,這是城市里的村莊,是郊區你知道嗎?牛哥的話音剛落,我就看到了一家叫做“五月”的洗浴城。洗浴城老板娘花枝把身子倚在門邊,她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對牛哥說,牛哥你怎么又帶了一個孩子過來,我們這里不收童工的?;ㄖτ职涯樲D向了我,說,多大?我說我十六歲了。牛哥狠狠地踢了我一腳,踢得我差點跌倒在地。我想牛哥一定在杭州練過了腿功,不然他這一腿怎么這么厲害。牛哥說,不對,十八了,從現在開始你十八歲?;ㄖπα似饋?,說牛哥真有你的。牛哥也笑了,對我說,小海,你好好在這兒工作,管吃管住的,給你五百塊錢一個月。你在這兒一個月,你爹媽在地里得刨一年。

牛哥后來很瀟灑地走了,他走的時候,甩了一下頭發,這時候我才發現原來他頭發最前面的一縷已經染成了金黃的顏色。這種顏色讓我感到親切,讓我想到了老家山上一層一層的麥浪。老板娘花枝領我到一間潮濕的小屋里把行李放了下來,那是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放個屁屁也擠不下。老板娘說,你和夏霆鋒一起住。我說夏霆鋒是誰?老板娘說,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我終于知道夏霆鋒是誰,一個瘦高的長得有些帥的小伙子。他問我多大了?我說十八歲。他說他也十八歲。我知道他是真的十八歲,我是假的十八歲。后來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怎么看上去那么小,你好像沒有十八歲。我說我們家住在山區,沒能吃到好東西,大概是營養不良。夏霆鋒噢了一聲,表示理解和同情。我跟著夏霆鋒為客人們倒茶,買煙,領客人到包廂??腿藗兿赐暝枰院?,都躺在一張張的躺椅上喝茶、抽煙、看電視,或者是和老板娘花枝調笑?;ㄖ瓷先ヒ呀浻腥脦琢?,臉上蓋了一層厚厚的脂粉,穿著緊身的衣褲,像一枚肉彈一樣?;ㄖψ呗返臅r候,故意把屁股扭來扭去的,像一條痛苦掙扎的蚯蚓。那些客人們的肚子都肥嘟嘟的,在我們野豬葫蘆村,我從沒有看到過這么大的肚皮,除非是孕婦??腿藗冋f,給我來一杯茶,我就把一杯茶端到他們的面前。有位客人看了我一眼,很溫和地問我,你多大?我說我十八歲了??腿巳匀粶睾偷卣f,你哪里有十八,你最多只有十七歲。夏霆鋒在一邊笑了起來,說,他下面的毛還沒長齊呢。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我說你又沒有看到過,你怎么知道我沒有長。夏霆鋒說,那你有本事的話,把褲子脫下來讓大家看看。大家都笑了起來,那個說話溫和的客人也在那兒笑。笑著笑著,一天就過去了。

晚上我趴在床板上給小曼寫信,我說小曼,我在杭州找到了工作,牛哥幫忙找的,在五月洗浴城里做服務員,五百塊錢還管吃管住,吃得非常好。我和一個叫夏霆鋒的人住一個房間里,他十八歲,比我大兩歲。我發現城里的人喜歡在一個地方洗澡,我們野豬葫蘆村的人洗澡都是單獨洗的,你說杭州人奇怪不奇怪?夏霆鋒說,你在干什么?我說我在給小曼寫信。夏霆鋒說,小曼是誰?是你女朋友嗎?我的臉紅了一下,我想小曼又沒有答應過我做我的女朋友,盡管我心里非常喜歡她。潮濕的小屋里,空氣很混濁,是我從沒領教過的那種混濁。不一會兒,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和嘰嘰喳喳的聲音,像是一群小鳥從遠處飛來一樣。我故作幽默地說,哪兒來的妖怪?難道我們到了盤絲洞?夏霆鋒在我頭上敲了一個栗子,說是小姐們下班回來了,和我們一起在洗浴城上班的小姐。我把頭伸到窗口,看到了一群小姐,她們穿著相同的運動服,像是電視里運動員進場的樣子,浩浩蕩蕩地出現在走廊上。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愉快,原來我有那么多的同事。她們都很年輕,比我大不了多少。

第二天我才在夏霆鋒的教導下,把客人帶到小姐們的照片前。照片掛在墻上,很多小姐在照片里含情脈脈地笑著??腿酥敢幌?01號,我就去把001號小姐叫來,叫到客人的包廂里。小姐們都穿著運動服,據說她們經過按摩培訓,手法厲害,能把客人的骨頭都松開來,有九陰白骨爪的五成功力??腿藗円粋€個進了包廂,小姐們也一個個進了包廂。我忙著往包廂里送茶水,盡管忙,但是我還是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客人們把白白胖胖的手伸向小姐們的屁股和胸脯。這樣的情景會看得我心驚肉跳,而客人們卻把我當成隱形人一樣,好像根本沒有我的存在。小姐們會嘻笑著,巧妙地把客人的手打開。第二天上班,我的精神高度集中,而且興奮。夏霆鋒笑著看我,我的到來讓他的工作一下子輕松了不少。我穿著白襯衣,打著黑色領結,盡管褲子有些肥大,但是我相信我的形象,簡直就可以算作是一個城里人了。夏霆鋒說,你一換上工作服,就有些人模狗樣了。我冷笑了一聲說,你也不比我好到哪兒去,同樣是吃烘山薯長大的。夏霆鋒的笑容就漸漸淡去了。后來我才知道他的老家在安徽山區,家里爸爸已經死了,媽媽經營著三畝田,弟弟在上學,學費得靠夏霆鋒賺錢供給。

老板娘花枝很喜歡夏霆鋒,是因為夏霆鋒長得好看,眼睛很大,鼻梁筆挺,一米七八的個子,在人前晃來晃去的。夏霆鋒本來叫夏峰,因為他長得好看,所以老板娘就叫他夏霆鋒了。老板娘是個謝霆鋒迷,老是盯著電視機看謝霆鋒的演唱會。她扭不到謝霆鋒的臉,就老是扭夏霆鋒的臉。夏霆鋒告訴我,這兒有一個你們四川的老鄉,叫張小紅,是066號。我就刻意地尋找著066號,沒多久,一個客人點了066號。送茶進包廂的時候,我說066號,我終于找到你了。066號愣了一下,說,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地下黨員。這時候我才想到我說的那句話,有些像電影里地下黨員接頭時說的話。我說我是小海。066號說小海關我什么事?我說我是四川××人。066號這時閃過喜悅的神情,她說,真的呀,我也是××人。這時候客人有些不太高興了,他說有完沒完你們,要接頭到外邊接去。我訕訕地退了出來,但是我的心里非常高興,我想,我終于在這兒找到了老鄉。找到老鄉,等于找到了親人。

張小紅身材高挑,是一個難得的美女,她已經二十二歲了。因為漂亮,所以張小紅的客人就特別多,所以張小紅總是讓別的小姐們眼紅。張小紅知道我是她老鄉后,對我很關照。有一天下班后她拎了一塑料袋香蕉到我和夏霆鋒的宿舍,遞給我說,這給你們倆吃。我搓著手不知所措,我說我該怎么謝謝你呢。她說不用謝的,誰讓我是你姐呢。我是沒有姐的,她的這句話使我的心中涌起了暖流,我怎么一下子就有姐了。我說姐。我說姐。我說姐。我一連說了三次姐,我想有姐真好。

張小紅有一輛自行車,是半成新的自行車,她說是一百塊錢從舊貨市場里買來的。沒事的時候,她讓我帶著她出去玩。有一次我帶她到了西湖邊,我終于見到了西湖,那是一個非常大的池塘,比我老家野豬葫蘆山上的水庫不知道要大多少倍。太陽光投在湖面上,湖邊的楊柳裊裊婷婷的,我一下子被暖風給吹暈了。我想,我一定要在信里告訴小曼,讓她知道,天下竟然有那么好的池塘,那就是西湖。張小紅還有一個小靈通,經常有杭州男人給她打電話。小靈通接電話是免費的,所以張小紅就晃蕩著一雙漂亮的長腳,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和這些杭州男人們瞎聊。張小紅說起瘋話來,一點也不臉紅,卻聽得我心怦怦跳。聽多了以后,我的心也不再怦怦跳了,覺得張小紅就是應該這樣說的,張小紅如果不這樣說,男人們就不喜歡了。男人們不喜歡了,就不來找她了,她的生意就會變得清淡了。但是張小紅在關上電話的時候,總是說,臭男人,想揩油。我說小紅姐揩油是什么意思。張小紅想了想說,你不懂的,等你再長大一些時候,就也想去揩油了。這時候我的眼睛卻在望著西湖的水,我在想牛哥一定是吹牛了,打個噴嚏就想要把西湖的水掀起三尺來,該是一件多么難的事。

張小紅讓我認識了杭州,張小紅對我實在是太好了。她告訴我南山路是酒吧區,還有西湖新天地也在南山路上。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和張小紅就騎著車在南山路上慢悠悠地走著。南山路上我還看到了中國美院,很漂亮的校門。我想,要什么樣的人,才能進到這里面讀書?是不是人的命運就是不一樣的,我就是應該給客人們倒茶送水,然后把小姐領到客人的包廂。南山路上的酒吧,我們都不敢進去。我們怕一進去,一個月的工資全沒了,就喝那么一點點喝也喝不醉的色酒。張小紅有一次猛拍了一次胸,說姐無論如何要請你吃一回西湖醋魚。我們果然吃了西湖醋魚,用西湖里的草魚做的,一條魚被剖成了兩片,可憐巴巴地翻著白眼躺在盤子里。魚身上蓋了許多亮亮的汁,像是魚身上蓋了一床被子一樣。我們是在著名的“樓外樓”吃的醋魚,我們一共花去了一百多塊錢吃了這頓飯。我還喝了一瓶馬尿一樣的啤酒,點了幾個小菜,在露臺上看著西湖的風光,把自己搞得像一個從上海來的觀光客似的。那天令我對張小紅心存感激,她對我那么好,就像我的親姐一樣。

我把來到杭州后的所有感受都寫在了信里,寄給了小曼。我說了杭州的西湖、雷峰塔和靈隱寺,盡管我沒去過靈隱寺,但是我還是描繪得像去過了一樣。我說靈隱寺里有很大的菩薩,比我們野豬葫蘆村里的土地廟不知道要氣派多少倍。我還告訴她西湖醋魚不知道有多鮮美,鮮美得簡直就不像是魚肉了。夏霆鋒從不寫信,我寫信的時候,他就靠在床上笑話我。他說你寫那么多信干什么?你打個電話回去,把話都在電話里說不一樣嗎?我說不一樣的,這就是文字的力量。說完這句話,我嚇了一跳,我居然說出那么文謅謅的話來,難道我會成為一個文豪?

有一個戴眼鏡的三十來歲的男人常來找張小紅。因為常找張小紅,所以我也認識了他。張小紅偷偷告訴我,說那個男人叫偉,偉大的偉,大家都叫他偉哥。我說你怎么認識了一種藥。張小紅瞟了我一眼,在我的腰上搡了一下說,你這么小年紀也學壞,別在姐面前老三老四的。然后張小紅說偉哥是一個公司里的員工,還是中層領導呢,他們的相識是因為在一次按摩的時候,偉哥的手沒有放到張小紅的胸口上去,所以張小紅對他很有好感。再加上偉哥文質彬彬的,長得也不錯,所以張小紅就更加喜歡他。偉哥有老婆,有孩子,他的嘴很甜,他總是說喜歡張小紅,喜歡到了心的最深處。我插了一句話說,姐,心的最深處是哪兒?張小紅白了我一眼說,心的最深處,當然還是心了。

后來張小紅開始赴偉哥的約會,張小紅的小靈通,也經常接到偉哥的電話。張小紅讓我用自行車送她去約會的地方,她約會的時候,常常是在后半夜下班時。她一個人騎車去怕有危險,所以會把打著哈欠的我叫上。張小紅有時候也會把頭靠在我的后背上,晃蕩著雙腳哼著幸福的歌。我一下子被幸福擊中了,我覺得我是喜歡上了這個大我六歲的女人,這個被我叫做姐的女人。但是這個女人要去約會了,要被一個男人抱在懷里了。張小紅和偉哥約會的地點是一個小旅館,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那種。偉哥看了我一眼說,他是誰?張小紅說,是我弟弟。偉哥就不說話了,摟著張小紅的肩頭,上了那家小旅館的木樓梯?;椟S的燈光下,咚咚咚的樓梯聲響了起來,像是恐怖片里的鏡頭。我望著張小紅和偉哥在我的視線里消失,心里忽然揪心似地痛起來。夜風稍稍地有些涼意,我抱著膀子,等了好久以后,才看到張小紅從旅館的木樓梯里下來。張小紅滿面紅光的,眼睛里蕩著水,還哼著一首叫做《女人花》的歌。我知道張小紅其實就是一朵美麗溫婉的女人花。張小紅跳上了自行車,又開始晃蕩起一雙腳。我嘴里嘟噥了一聲,我說這個偉哥倒真好,約會也不找一個酒店,找這么一個破地方。明擺著是為了省錢,真是個小氣男人。再說,你是免費提供服務,他還那么節約。張小紅有些不高興了,她很認真地叫了一聲說,小海你胡說,你不可以這樣說他。張小紅說我不可以說他,我只好不說了。我在心里說,這個男人,還偉哥呢,別是“喂狗”吧。張小紅覺得我有些不高興,她把自己的身子貼在了我的后背,輕聲說,小海,你不懂的,女人要的不多,只要男人有一份真心,也就跟他一兩年吧。我知道他不可能離開老婆的。我說,那他不是老牛吃嫩草了嗎,那他不是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嗎?張小紅用手輕撫著我的背,輕柔地說,小海你傻,你真傻。哪頭老牛說他喜歡吃老草的,就連白癡老牛都不會說。我聽著張小紅輕柔的話,被她的溫情所打動,飛快地蹬起自行車。風聲,就在我的耳邊響著,在我十六歲的夜晚里響著。

張小紅一次又一次地往小旅館跑,一次次地坐在我的自行車后頭唱著《女人花》,一次次地向那個叫偉哥的臭男人免費提供她的服務。我也一次次地在心里發著酸,想象著張小紅和偉哥在一起會是什么樣子。我想我的心理一定很陰暗和卑劣,這樣的幻想讓我對張小紅又愛又恨。我給小曼寫信,講杭州城里的許多事,比如杭州被一群樹包圍著,被水包圍著,被新鮮空氣包圍著;比如杭州的清泰街、河坊街、武林廣場;比如杭州的藕粉、絲綢;比如杭州的蘇堤和白堤,以及斷橋上白娘娘與許仙的故事。小曼也會給我回信,她告訴我家里的母豬生了六頭小豬,毛竹山上的竹筍豐收了,因為今年是大年。比如她去街上的時候,買回來一個彩色的蝴蝶結,花去了她所有的零花錢。她還說,她想離開野豬葫蘆村來杭州,和我一樣生活在天堂一樣的城市里。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春天過去后,夏天就來了。夏天洗澡的人并沒有減少,男人們在開著空調的包廂里讓小姐們騎著,這兒摸摸那兒推推的。我穿著白襯衫和西褲、皮鞋,打著領結,左手托一只裝著茶水點心的盤子,右手反背在身后,挺著胸在包廂與包廂之間來回穿梭。那個叫偉哥的男人,自從有066號免費提供服務以來,就不再來這兒洗澡了。而被我稱為姐的066號張小紅同志,老是一個人發呆。她一定是在想念那個嘴巴很甜的叫偉哥的男人,她一定想,要是嫁給這個叫偉哥的男人,做牛作馬也愿意。

我的室友夏霆鋒突然有了一套嶄新的西裝,看上去他已經有些像是杭州本地人了。再有一天,他忽然有了一只嶄新的手機。他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用手機給他的老鄉們發短信。我湊過去看,問他是什么牌子的。夏霆鋒說是摩托羅拉的。我說怎么有這樣的牌子,磨拖騾拉。夏霆鋒白了我一眼,發了一個簡單的音,嘁。他說,嘁,老土。夏霆鋒吐出的這個字令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不再理他,頭埋進被子里睡起了大覺。潮濕的房子里彌漫著一股潮味。夏霆鋒又說了一句,他娘的這房子真不是人住的,這么潮。夏霆鋒說完也不再說話了,直到他離開五月洗浴城。

夏霆鋒離開的時候,很鄭重地和我告別。他不僅送給我一雙半新的“大橋牌”皮鞋,還請我在一家叫做“國良”的小餐館吃了幾個小炒,每人喝了一瓶啤酒,一共花去四十六塊錢。他狠狠心猛拍胸脯,拍著拍著就從口袋里拍出了五十塊錢來,遞給了餐館老板國良的老婆。夏霆鋒走的時候還是很傷心的,因為他在充滿潮味的宿舍里整理東西時,眼圈突然紅了。我的眼圈也紅了,我相信我眼圈紅,是他傳染給我的。我說,夏霆鋒,你可以不走嗎,你為什么要走呢?夏霆鋒的眼淚就在這時候再也忍不住了,紛紛掉落下來。他用手抹了一下眼淚說,花枝不是人,花枝勾引我,讓我和她上床。她給我買了一套西裝和一只手機。夏霆鋒一邊哭一邊整理東西。我相信夏霆鋒是個處男,但是現在他不是了,現在他被花枝給處理了一下。想到這里,我的眼前就浮現起了花枝肉彈似的身子。夏霆鋒最后還是走了,走的時候有些悲壯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說,小海,后會有期。我們終于抱在一起,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場,然后像送別戰友那樣,我把那個說我還沒長毛的夏霆鋒同志給送上了一輛中巴車。中巴車怪叫了一下向前開去,它的前方是火車站。而夏霆鋒,將在火車站乘上去蘇州的火車。夏霆鋒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在杭州呆不了,我就跑蘇州去。他娘的,蘇州是另一個天堂,我就是要去天堂尋夢想。

夏霆鋒走后,我的宿舍里安靜了好些天。張小紅常來看我,說一些關心的話。張小紅學會了抽煙,她抽細長的“愛喜”香煙,坐在我的床沿上,坐出了風情萬種的味道。張小紅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張小紅吐出一口煙后又說,你還不是男人,你最多是個男孩,所以你還算是個東西。我的嗓門突然大了起來,我聽見一句粗糙的話從大嗓門里掉了出來,我說誰說我不是男人,你要不要檢查一下我是不是男人。我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張小紅也嚇了一跳,她奇怪地盯著我看了很久才把張開的嘴合上。她說你怎么啦,你真是BT。我說BT是什么意思。張小紅說,變態的意思。

沒幾天,一個十六七歲的小男人出現在五月洗浴城。那時候我筆直地站立著,站在柜臺邊,等待著客人們的召喚。我先看到的是牛哥,牛哥抽著煙搖晃著身子走了進來。他說小海,你怎么樣,你有沒有寄錢給你爹,你如果沒寄錢給你爹,就等于你爹白養你了。如果是那樣,我抽死你。我說我寄了,我寄錢回去爹就給我回信,說讓我好好干,爭取以后也像你牛哥一樣,會把西湖掀起三尺浪。牛哥聽我這樣說,臉紅了一下。他一伸手說小四過來。這時候我才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怯生生的小男人,他叫小四。老板娘花枝說,牛哥你怎么又給我找了這么一個小男人?;ㄖ栃∧腥藥讱q了。小男人說,十六歲。牛哥猛踢了小男人一腳說,十八,從現在開始你就十八歲了。小男人一邊點頭一邊痛苦地蹲下身去。我就想,牛哥這一腳踢得不輕,以前他踢我那一腳,一定是看在我是他同村人的份上,只用了五成功力。如果他的飛腿神功全部用出來,不把我踢得死過去活過來才怪。從這天開始,我有了新同事,一個叫小四的貴州鄉下人。

現在輪到我教小四給客人倒茶了,輪到我教小四怎么樣把小姐領到客人們的包廂了。小四很聰明,而且老是在我面前賠小心,所以我對這個同事非常滿意。有一天張小紅來找我,約我到西湖邊去坐坐。我經常騎著自行車帶著張小紅在西湖邊上跑,卻從沒有在西湖邊的椅子上坐過。我們兩個像游客一樣,坐在椅子上,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西湖的水面浩如煙海,讓我有了感嘆,感嘆大片水面是一種不能比的景致,就像野豬葫蘆村不能和杭州比一樣。張小紅告訴我,她要離開五月洗浴城了,她找到了一個男朋友,是姑媽幫她介紹的。張小紅說,他是做小生意的,開著一家很小的店,他想讓我去幫他看店。再說,偉哥并不能給她什么,只是定期讓她去小旅館奉獻一下身體。張小紅還說,她已經為偉哥墮過胎了,動完手術后,偉哥沒有來看他,甚至連買點營養品來慰勞一下也沒有。張小紅很平靜地說著這些的時候,我把拳頭捏得咯咯響,我真想用我十六歲的嫩丫丫的身軀,猛地撲向偉哥,或者把偉哥剁成十八塊,丟到西湖里喂魚。

這天晚上下班后張小紅讓我用自行車送她去小旅館,她說這是和偉哥去作最后的告別。我用自行車帶著她去了小旅館,去的路上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從背后抱著我。我也一句話都沒說。我看到偉哥已經在小旅館門口了,他對我笑了一下,這是難得的一次笑,只笑了大約一秒鐘時間,大約是在感謝我這段時間以來隔三岔五地為他送來一個可以讓他享用的女人。然后他們上樓。我在樓下想象著他們在樓上陰暗的房間里的情景,我覺得有一股火要在我心里燒起來。我終于走向了偉哥的電動自行車,用一把小刀把電線給割成了十八截,并且在電動自行車上一共割了十八刀。自行車輪胎一下子癟了,像一條被人打中七寸的蛇一樣,軟綿綿地垂在地上。不久張小紅走下了樓梯,她是邁著疲憊的腳步走下樓梯的,我就想,她一定又被偉哥狠狠地折磨了一回。她坐在我的自行車上,無力地說,走吧。

夜風真涼啊。月亮真圓啊。我的心情多么壞啊。我告訴張小紅,我說姐,我把偉哥的電動自行車的電線割成了十八截,我在電動自行車的輪胎上割了十八刀。張小紅哈哈大笑起來,她說哈哈哈,你把他自行車搞壞了,你為什么不在他身上扎十八刀。你不如在他身上扎十八刀好了,這是一個臭男人,一個自私自利的男人。沒在我身上用過一分錢,卻花了我好些錢。張小紅一路都在笑著,不一會兒,她的笑聲變成了哭腔。她說弟弟你知道嗎,弟弟你知道嗎他也很無奈的,我應該理解他。我把自行車蹬得飛快,我把所有的憤怒都化成了力氣。自行車在西湖邊的馬路上快速行駛著,像一支箭一樣。張小紅吃了一驚,她說小海你怪了,你今天騎車的速度像奧運會上的自行車選手。我說這個臭男人,會被雷劈死,一定的。張小紅把身子再次靠在了我身上,輕聲說,弟弟,你別這樣詛咒他,我的心里,還是希望他活得好的。于是,我在自行車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張小紅走了。張小紅走的時候,和我來告別。我什么話也沒有說,走到五月洗浴城的門口時,我哭了起來。小四呆呆地看著我哭,他不明白我為什么哭得那樣傷心。我說,姐,你要給我寫信,你抽空的時候來看我吧。張小紅的眼圈也紅了,她說姐會來看你的,姐一定會來看你。然后張小紅上了一輛出租車。張小紅要給她的男朋友,給她的未婚夫去看一家小店了。夏霆鋒和張小紅的相繼離去,令我在五月洗浴城的日子倍感寂寞。由于我對客人熱情,許多客人小海小海地叫,令老板娘花枝很高興,她給我每月加了一百塊錢工資。她拍拍我的肩說,好好干,年輕人,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

秋天的時候,我接到了家里的信。那是一封爹寫來的信,歪歪扭扭的字我認了很久才認出來。爹讓我別在杭州做了,去上海吧。我在上海的表哥最近有些忙,希望有個貼心的人去幫他。表哥承包了一個很小的裝修項目,急需要人呢。這時候我想到了離開,我想離開以前我總得享受一下。我還沒有在五月洗浴城洗過澡,我只有服侍別人洗澡的份。那天我走到了老板娘花枝面前,我說花枝我想洗澡?;ㄖ︺读艘幌?,她沒有想到我會叫她名字,也沒有想到我會想要洗澡。她白了我一眼說,這兒是你洗澡的地方嗎?我輕聲說,花枝,我要像客人一樣洗一回澡,我付錢的?;ㄖ︺蹲×?,愣了好久以后她才說,好吧。

于是我開始在五月洗浴城里洗澡。我穿上拖鞋,把衣服都鎖進柜子。我先在大池里躺了一會兒,然后去噴頭前沖淋。我用去了許多沐浴露和洗發水,我想反正用的是花枝的,不用白不用。然后我請人給我擦背。我躺在一張氣味有些難聞的床上,擦背工給我用鹽擦背。一會兒,我的背上就起了一層泥。我就想,我是多么臟啊,人是多么臟啊。我再一次走到噴頭前用沐浴露把自己洗了一下,然后,我擦干身子,換上浴室里干凈而寬大的衣服,走到了大廳。

我在大廳里挑了一把躺椅坐了下來,我朝小四揮了一下手,小四怪怪地走了過來。我說小四你給我上茶。小四愣了一下,他一定沒有把我當成客人,而是把我當成小海了。這一點,令我有些生氣。我再次平靜地說,小四同志,請給我端上一杯綠茶。小四果然端上了綠茶。我一邊看電視,一邊喝著綠茶。然后我又威風地揮了一下手,小四走過來,把耳朵俯在我的嘴邊。他驚訝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點了點頭。

我被領進了八號包廂,我點了066號小姐。066號小姐是新來的,她用了張小紅的號子。我問新來的叫什么名字。新來的說,叫張小鳳。我說張小鳳和張小紅是什么關系。張小鳳說,要說一定有關系的話,那就是同胞關系。我拍了拍手說,張小鳳你說得真好?,F在,請你給我推拿一下。我想來一個騎士風情。我看了那張價目表,騎士風情一個鐘是一百五十八塊,今天,我得瀟灑地花掉一些錢。張小鳳抓了抓我的手,左捏捏,右捏捏。半個小時以后,我感到郁悶,我說這哪兒是騎士風情啊,這簡直是死尸風情。張小鳳掩著嘴笑起來,說,你真有意思。騎士風情都是這樣做的,意思一下而已。你真想要騎士啊,加錢就行了。我說這是什么意思?張小鳳冷笑了一聲說,你在這兒做了那么久還不知道?我說我真不知道,你說給我聽聽。張小鳳說,你付六百塊,就讓你爽一次。我想我如果說我仍然不明白,那肯定有些假了。所以我不再說一句話,聽憑張小鳳無力的手在我身上東捏幾下西捏幾下。

我終于知道洗澡的滋味,我終于在天堂里洗了一回澡,一共花去我一百八十塊錢。我想,這一百八十塊錢,我爹得賣多少竹筍啊。這個時候我就對自己說,以后我不再在洗浴城里洗澡了。我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走到了柜臺前,我對老板娘花枝說,花枝,我想走了,我想去上海發展。我說發展兩個字的時候,臉上紅了一下。其實我不配說發展的,我應該說我想去上海打工?;ㄖυ诼晕读艘幌乱院?,和我算清了工錢。我以為花枝會難為我,但是結果沒有。她輕聲說,去上海路上,你小心些,你還小呢。這時候,我的心里以前對花枝的種種不滿,一下子全跑光了。再看花枝時,覺得這個女人長得還是有幾分姿色的。

我就要離開這座天堂城市了,就要離開西子湖畔了。表哥打來了電話,他把電話打到了花枝的小靈通上。是我告訴表哥找我的話只要打通老板娘的小靈通就行了?;ㄖΠ研§`通遞給了我,我聽到了表哥在電話里頭意氣風發的講話。表哥說小海你知道我現在站在哪兒嗎,我站在東方明珠電視塔的頂上,看著黃浦江。表哥都忙不過來了,表哥現在要是打一個噴嚏,黃浦江上就要掀起五尺浪,你快來幫你哥呀。我笑了一下,看來我表哥比牛哥厲害,牛哥只能掀三尺浪。我什么也沒有說,把電話給掛了。這時候,我看到了牛哥,仍然叼著煙進來,走到花枝的柜臺邊。

牛哥說,花枝這個怎么樣?花枝看了看牛哥身邊的女孩子說,那么小,多大了。女孩子脆生生地說十六歲。我看到牛哥提起了腳又放了下去,他大概大發善心覺得不應該踢女孩子。但是牛哥對花枝說,這個女孩十八歲了,從現在開始,就十八歲。以后,她就在你這兒做按摩小姐。

我站在那兒傻了。我不知道該繼續站下去,還是離開。因為我看到的這個女孩子是 那么熟悉。她的名字叫小曼。

【責編 曉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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