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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夜總會

2009-03-16 09:57
天涯 2009年1期
關鍵詞:溜冰場夜總會老兩口

楊 邪

這是突然多余出來的下午。一張原本注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因此將要翻過去的臺歷紙,因故被掀了回來,并且上面的字跡由于失效而全部隱匿,它重新成了可以被注上密密麻麻的字跡的一張白紙——白得空曠而茫然。

你站在這個下午的街邊,覺得自己仿佛是從課堂上逃學出來的孩子。既然逃離了厭惡的地方,而又不想回家,那么你該在什么地方,該以怎樣的方式度過這陰郁的下午?當倏地萌生這樣的念頭,你的嘴角浮起了嘲笑。逃學?假若時光倒流二十年,那倒是個蠻適合的年紀??墒?,自己當年雖說是個成績不佳的學生,但逃學這等事跡卻是從未有過的呀。

相對于這座人滿為患的小城,你所站立的這條西郊的環城街道差不多能算是僻靜的了。行人稀少,經過的車輛則加速急馳,忽然間,有好一會兒,街上變得空空蕩蕩。

你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街道,掃向右邊,而那頭街角突突突地轉過來一輛拖拉機,把你的目光擋了回來。這輛老式拖拉機恐怕是幾十年前的老古董了,風燭殘年的它冒著濃濃黑煙,經過你面前時,嗆得你連連后退。由于是開始下坡,它加快了腳步,把你的目光扯向左邊——那源源不斷斜著噴發的黑煙一路連綿,向著街邊襲掩過去,而你看到了十幾步之遙的那幾個很不顯眼的大字。

“大自然夜總會”——這六個大字好像是用粗鐵絲折彎然后焊接的,它們被漆成綠色,架在爬滿了爬山虎的綠色圍墻上。

你從鄉村住到城里已十多年了,也曾多少次騎車經過這一帶,可從沒發現這么一個隱形的去處。

圍墻上有個不大的門口,邊上有個票亭,亭上有個小窗,窗邊掛了塊小黑板,寫著四個飄逸的粉筆字:“一律二元”。

那個念頭幾乎是隨即蹦出的——你買了票,然后進入門口,走上了綠樹掩映的甬道。

不一會兒,你感覺不對。因為這不是你預料中的植物園,而像是個類似于“兒童樂園”性質的公園,它里面的設施,一看就都是供孩子們游樂的。

你又一次嘲笑了自己——你真的仿佛成了逃學的孩子。

但奇怪的,這公園格外冷清,目光所及,你看不到一個人影,而擺在你面前的所有設施,似乎都特別陳舊,起碼得有七八年乃至十多年的歷史了。

繞過銹跡斑斑的秋千架、吊環和一副破爛相的滑梯、鉆筒等等的一個組合,鵝卵石小徑旁有幾棵造型奇特的大鐵樹。樹下豎著石牌,銘文中稱這是起源于三億年前的曾與恐龍同時稱霸地球的蘇鐵,這幾棵的樹齡都在六百年以上??磥?,這個公園在建園之初,還是花了力氣的——這些不知道從哪兒移植過來的蘇鐵,它們可是珍稀的東西了!

公園是傍著山坡而建的。由于地勢原因,岔路口設立的字跡模糊的指示牌所標示的每個去處,幾乎都不在同一個平面,加上小徑兩旁都栽種了高及胸肩的冬青樹,使得公園頗有了迷宮的味道。

但它還是太小了點。它的南邊山坡上,樹林里架設著高高的鐵絲網,而它的北邊,似乎不多遠就是外面的建筑了——那兒有個鍍鋅板頂棚,也許是什么工廠的大倉庫。

你沿著小徑和石階向上。走著走著,搖滾樂的聲音越來越大,聲源居然就在那個鍍鋅板頂棚的位置。繞了一段路,豁然開朗,才發現那根本不是倉庫,而是屬于公園的一個面積頗大的溜冰場。

看指示牌,溜冰場的位置應該是“迷你漂流”??赡銢]有看見人工河。這個至少占地五百平方米以上的平地被澆灌了光滑的水泥。你看到,那水泥地面還是新的,而遮蓋了它的一半上空的頂棚也是新的。

站在溜冰場的入口,你不由得一下子面紅耳赤了。

這個熱火朝天的場地里大約聚集了兩百多人,有的在花樣百出地穿梭來往,有的散布在場地邊角休息或觀望——他們是清一色的少男少女,十五六歲,至多二十來歲;都穿得很少,女的有很多是牛仔短褲加吊帶小背心,很多男的則干脆光著上身,只穿一條運動短褲……

你感覺,你的出現,就仿佛是一只沉著臉的大猩猩突然跑到了玩得正歡的一個小猴子群的邊上,引來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好在你見機扭身,趕快向邊上的售票處兼冷飲店走去,裝模作樣買了支花哨的冰棍,然后撤退。

二十年前,社會上第一次興起了溜冰熱,那時候你們學校邊上就有個很大的溜冰場。那時候的溜冰場與眼前的這個沒有多大區別,但不同的是溜冰者,那時候大多是社會上的青年——他們二十多歲或三十來歲,女的燙發,男的留長發。那時候,作為中學生,你們學校的一些膽大的同學出去溜冰,也大多是混在人群里,不敢太張揚的,而像你這樣的膽小之輩,就只有在場外瞄上幾眼的份了。

你吃著味道怪怪的冰棍,轉了幾個地方,什么“彎月亮”啦,“龍船”啦,“滑滑車”啦,“小火車”啦,“木馬陣”啦,“觀覽車”啦,看得出,這些設施肯定是有多年沒有運行了,而且有的恐怕已再也運行不了了。每一處設施旁邊都有一個小票亭,當然無一例外,如今這些票亭都破敗廢棄了。

從離開溜冰場開始,你沒有碰上一個人。當走到“高架車”旁時,你驚異地看到了一對白發老人。年過六旬的老兩口,精神矍鑠紅光滿面,竟悠然踩著一只白天鵝和一匹小毛驢,從竹林中的鐵軌上悄然滑了出來,讓你恍惚地有了遭遇武俠小說中的世外高人之感。

老兩口到場了,樂呵呵地下來。

小伙子,你來玩吧!老頭子打了個招呼,他的老伴也一副童心未泯的樣子,笑吟吟對著你。

呵,一個正跑步沖向中年的人,在老年人的眼里居然成了小伙子!

你也笑了,向這對老人友好地點頭,然后在身邊這列踩車中選了一匹小白馬坐了上去,系好安全帶,用力踩動——小白馬依次推著前面的灰狗、黑貓、棕熊、山羊,反向進入另一頭的竹林,而你感覺得到,老兩口仍在你的背后樂呵呵地目送著你的車隊……

鐵軌出了竹林,就開始逐漸懸空了,你的車隊就像是行進在高高架起的一根單軌道上的一列微型列車。你的心里有些發毛起來,但想起剛才那樂呵呵的老兩口,又覺得自己膽小得可笑了。

無論你怎么踩,小白馬前進的速度都快不了多少。而你沒料到的是,后來你的車隊居然是正好繞過了大半個溜冰場的上空。當你滑過鍍鋅板頂棚,然后懸空在了溜冰場露天部分的上空,自然而然吸引來了少男少女們的翹首觀望??纱丝棠阋咽菨M頭大汗,由于尺寸的關系,蜷曲著長腿的你,差不多再也踩不動小白馬肚子上的小腳踏了。你禁不住歇了一會兒。你居高臨下俯瞰著溜冰場,而你的目光馬上被場上那些火辣辣的眼睛給擋了回來。顯然你的出現引發了他們的議論,你甚至聽到他們在下面一邊指指戳戳一邊發出了愉快的或是嘲弄的嬉笑,乃至有幾聲起哄般的喝彩……

終于繞過了溜冰場,重新進入竹林,之后到場,那老兩口已離開了。你想,除了爆滿的溜冰場,在這公園里,你和那對老人也許就是絕無僅有的游客了。

可當你來到“雙人飛天”,你發現,這公園里還有一對中年男女。那個高大的男人長著太過夸張的國字臉,而那風韻猶存的女人,你總覺得似曾相識,卻又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看神情,他們的關系不是正兒八經的夫妻,也未必是曖昧的情人,倒更像是一對戀愛中的情侶——男人看了你一眼,臉上的笑意僵了一下;而女人瞥了你一眼后,視若無睹,繼續沉浸在甜蜜的兩人世界……

你轉身避開。接著走近“貝貝飛船”,你嚇了一跳!就在距離“飛船”幾步外的雜草叢中,竟然停棲著一架真正的飛機!

這架破爛不堪得連身上的編號都已經模糊的戰斗機,它是怎么來到這么高的山坡上的?看起落架上輪胎的腐爛程度以及周圍生長的草木,它停放的時間也許是在一二十年以上了。面對它,你不禁有了要爬上去的沖動,而你靠近它的右翼,發現從打開的機艙里垂下一面刺眼的禁止攀爬的警示牌,便又打消了這個沖動。

在這公園的最里邊有兩處小建筑,一處是仿古建筑,一處是西洋建筑。

仿古建筑是座二層的茶樓,路口指示牌標示的是“茶室棋畫室”。透過窗玻璃,可以看到一樓的畫桌、書架、堆放的雜物以及結上了蛛網與厚厚一層灰塵的樓梯。樓前是人工池塘,池塘里零星長著一些荷花,但沒有魚,水面棲滿了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長腳昆蟲,還夾雜著一批胖乎乎的癩蛤蟆,讓人毛骨悚然。

西洋建筑在公園的最高點,指示牌標示的居然是“游戲樓”,真是匪夷所思。它仿若一座微型的歐式教堂,由于封鎖了大門,顯得頗為神秘。

在大門口的臺階上,你坐了很久……

返回的途中,你忽然惦念起那對中年男女。那個姿色不俗的女人,她的眼眸、鼻子與嘴角組成的那副獨特的神態,到底是在哪兒見過的呢?

你情不自禁地左顧右盼,但始終沒有看到她的身影。而就在一次顧盼中,你崴了腳。

走回到那幾棵蘇鐵旁邊時,腳腕子上的隱痛讓你不由得停下,坐在了那張石椅子上。你揉搓著腳腕子,突然覺得這個下午是多么的荒唐了……

“大自然夜總會”——你想起外面圍墻上的那六個字。這公園怎么會起這樣的名字?它就是個兒童樂園,除了這幾棵蘇鐵,也沒什么特別的植物,難道一個山坡就叫“大自然”?而它非但“大自然”,并且還“夜總會”呢!這公園是什么時候起的這個怪名字?

你又坐了很久。想到最后,你甚至覺得,這個公園,簡直荒謬得不像是現實中的一個真實存在了……

你最終沒見到那對中年男女,也沒看到那老兩口?;蛟S他們早就走了。后來溜冰場里的那些少男少女魚貫而出,嘻嘻哈哈地經過你面前的這條鵝卵石小徑,讓你忽然感到了另一種荒謬——他們一個個的體形差不多只有極端的兩種,要么太瘦,要么太胖,瘦的瘦得瘦骨嶙峋,胖的胖得鼓鼓囊囊。不僅體形,還有言行、神態和氣度,你總覺得他們完全不像是想象中的少男少女。他們一面走,一面紛紛隨手丟下冰棍和冰激凌的包裝袋紙、易拉罐和塑料瓶子……對于你的存在,他們中的一些人不屑一顧,有的則漠然地瞥了瞥。最后有個小個子男孩朝你做了個鬼臉,用手指刮了刮嘴巴——當他走遠,你才霍然一驚,用手掌摸摸嘴角,揩下了一抹可疑的黑糊糊的物質——聞了聞,好像有點兒冰棍的氣味……

這個下午,預料中的一場雷雨始終沒有落下來,頭頂上郁結的烏云倒是在這黃昏時分漸漸分解消散。西天邊轉而披上了紅霞,顯然,整整一個下午沒有露頭的太陽已經墜落了。

你起身離開那張石椅,仰頭挺身時聽見了一連串骨頭發出的咯噔聲。

走在通往出口的甬道,你忽然想,自己的背影或許像是一個遲暮的老人?你笑了一笑,感覺嘴里的滋味有些難以判辨。

而來到街上,幾乎不假思索,你就走進了對面的那個理發廳??臻煹睦戆l廳里只有一個人——戴著一只碩大耳環的理發師。他朝你點了點頭,嚴肅得沒有微笑。

剃一個板寸頭吧。你說。

板寸頭?他抖開圍布,給你圍上,一只冰涼的枯手撩起了你的長發。

你說,對。

留多長?他在你面前的鏡子里發問。

愈短愈好!

那就用一公分的模具給你推一個吧!

他看清楚了你在鏡子里的那個大幅度的點頭。他走到臺子邊,給手里的電剪套了一個塑料的頭兒。

咳,對面這“大自然夜總會”蠻有意思的!你挑了個話題說,不過我以前怎么從沒看到過,也根本不知道這兒有這么個公園!

什么呀,這地方,我小孩子的時候就在里面玩了!它早就該倒閉了,前不久弄了個溜冰場,才又有了點兒響動!

可是,它為什么起名叫“大自然夜總會”呢?

嘿,你真不知道哇?以前它是叫“兒童樂園”,后來呀,是真的在里面開過一個夜總會,里面有很多外地來的小姐——“大自然夜總會”,當年很有名的呀,它是我們這城里最早的一家夜總會呢!

約莫三十來歲的理發師甩了一下耳環,撇了撇嘴。而他一推電剪,從你的前額中間向后,推了著著實實的一把。

你感到頭頂一陣涼快,再看鏡子里,那個雜亂的頭顱中間,一下子出現了觸目驚心的飛機跑道……

楊邪,詩人,現居浙江溫嶺。主要著作有詩集《非法分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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