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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歲蓼兒洼

2009-04-01 03:35陳進軒
駿馬 2009年4期
關鍵詞:婆娘

陳進軒

現為山東省鄆城縣文化館創作干部。先后進修于南京大學作家班、北京魯迅文學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1980年在《安徽文學》發表第一篇小說,隨后在《山東文學》《當代小說》《時代文學》《中國》《當代》《十月》《小說家》等文學雜志發表中篇小說《我們青春已過》《夢中的黃河灘》《高家院》等40多篇,其中《葦子園的女人》《高家院》《我們青春已過》分別由《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轉載;出版專著《野蠻的婚配》《葦子園的女人》《長歌如訴》等共8部。共計發表出版作品300多萬字,并入選“中國當代實力派作家文庫”。

上篇

1

阮老輩的婆娘做好了午飯等男人回來,一輛旱鱉似的出租車“吱”地一聲停到了門口,兒子四九從車里鉆出來,說:“媽,你是接我嗎?我本來要給你們個出其不意?!逼拍餁g歡地笑著,看著兒子從車肚里掏出大包小包的彩面盒子,說:“不年不節的買這些干啥,這要花多少錢?”彎腰去拿,卻又輕飄飄的,就驚驚異異地望著兒子的臉。四九腮上的肉貼貼著,像沒發起來的死面餅子,眼睛里有紅絲絲,紅絲絲燃放著彩面盒子一樣的光輝。婆娘就流出淚來,說:“俺兒受苦了,頭發焦黃焦黃的?!彼木潘λ﹂L發,說:“什么呀,剛做的彩漂!”回頭打發出租車回城,又甩甩頭發,依舊沒看見村里有人走動,興頭便減了許多,聲音也低下來,說:“我爸呢,還在地里勞作嗎?土地上能抓撓出什么來,我的話他就是不聽!”

四九在城里混出了名堂,提了好吃的東西,風風光光地回到蓼兒洼,這是春季里的事。四九已經不怎么關心季節了,但是,從城市里回來的四九依然感到春風吹到身上酥酥軟軟的,這是城市里沒有的;里邊夾裹著羊糞的腥臊味,暖烘烘的,也是城市里沒有的。四九打了個噴嚏,又把領帶緊了一下,這樣就使他的小平肚挺拔了許多,人也顯高。日光偏轉了屋門,阮老輩還沒回來,四九有些餓了,掀開鍋拿出一個饃來,哧哈著吹熱氣,掰開夾了一筷子蘿卜粉條,咬一口說:“現在城里人沒有不吃白蘿卜的,咱們這里的白蘿卜卻還是苦的。一樣的菜,到了人家嘴里就滋潤,也是怪了!現在城里人講究飲食搭配,媽,你知道什么是搭配嗎?”婆娘見兒子吃得呲牙咧嘴,一邊沖門外張望著,隨手從罐里抓出兩個雞蛋,又切了細細的蔥絲辣椒放里邊,說:“待會兒你老子回來可不許說蘿卜條子苦,記住了小祖宗,別找罵!”四九做了個鬼臉,說:“我把你們接到城里享福去,他還罵不?”四九喝水時又說水里有一股子羊尿味,婆娘舉起炊帚要打他,舉到兒子的頭頂上又吃吃地笑了,說:“俺兒成大人了,俺兒知道孝敬爹娘老子了。我們去了真有地方住?干啥活呢,我們不能光閑著呀!”四九說:“有我養著你們,就是讓你們閑著,吃了玩,玩了吃,困了就睡?!逼拍镎f:“我們是豬?”

四九笑了。婆娘也笑了。阮老輩回來了。

阮老輩臉上糊了一層土,土藏在皺紋里眼角里,額頭上倒顯得光光亮亮。褲子上粘了許多黑泥片子,泥片子有些干了,有些還濕著,裹著兩條細長腿拉拉扯扯的,像兩條半死不活的魚。阮老輩手里還提溜著一根柳條圈,上面串著四五條泥鰍。他把泥鰍扔到水盆里,泥鰍又鮮活了,張大嘴巴搶著換氣。阮老輩沖屋里喊:“快把它們燉了,我要喝酒!”四九從廚房里鉆出來,響響亮亮地喊了一聲“爸!”阮老輩嚇一跳,揉了揉眼睛看兒子,兒子的臉還沒看清,自己的眼倒揉得火辣辣地疼。阮老輩說:“我是蘿卜啊,你拔拔(爸爸)的。喊爹!”四九喊了一聲“爹”,回頭說:“媽,你看我冤枉大了,剛來了就挨熊……”阮老輩說:“你是吃奶的牛犢子啊,哞哞(媽媽)的。喊娘!”四九就說:“娘,我爹今天咋了,我沒做錯啥啊?”

阮老輩不接兒子的話茬兒,也不吃飯,愣怔怔地等著婆娘給他燉泥鰍。緩過氣來的泥鰍在水盆里繞來繞去,抓到手里又粘粘滑滑,弄得婆娘兩手如抹了漿糊。婆娘嘟囔說:“你是不懂事的孩子啊,想一出是一出,讒了咬自個的舌頭啊?!焙鋈幻靼琢俗约阂彩巧?抓啥子泥鰍啊,抓住柳條圈洗洗不就行了?婆娘就抿住嘴,抓著柳條圈在水盆里摔打,終又忍不住,說:“要嘴讒挖一大盆來,也值得占個腥鍋,就這幾嘴嘴,你還讓我忙乎,你是見我腰不疼了!”阮老輩漸漸急躁起來,到屋里找出醋瓶子,往水盆里倒一些,然后從婆娘手里奪過柳條圈,蹲在地上看泥鰍喝醋水。

泥鰍喝了醋水就翻腸倒肚地吐,吐出嘴里的粘沫,吐出肚里的臟物,直到自個吐得昏頭昏腦,慢慢地就閉了嘴巴。阮老輩把鍋燒熱,拿鏟子沾了油抹鍋底,要找蔥姜卻沒找到。婆娘想起剛才給兒子炒雞蛋時用光了,便訕訕地捏了兩個辣椒。阮老輩推她一把,賭著氣狠狠地從辣椒筐里抓了一把扔鍋里。辣椒冒出的黑煙,嗆得婆娘“吼吼”地咳嗽。婆娘說:“你是要當紅腚猴哩,辣死你別賴我……”退到院子里,又是擰鼻子又是揉眼。四九濕了一條毛巾遞給她,小聲說:“媽,我爸今天有邪火?!逼拍镎f:“你還是喊娘吧,我聽著順?!?/p>

泥鰍做好了,五條泥鰍還沒蓋住盤子底兒。阮老輩搖晃著瓶里的剩酒,沉著臉把盤子端到院子里。四九終于找到了討好的時機,說:“爹,我給你帶了好酒,在電視上作過廣告的?!比罾陷吅邍\了一聲,四九心里有數了,連酒加杯子齊齊地擺到老子面前,手里還抓著兩根火腿腸。阮老輩把火腿腸推到一邊,說:“我拿泥鰍下酒哩,你把豬腸子拿一邊去?!?/p>

從中午到太陽壓樹梢,阮老輩就著五根泥鰍喝了兩瓶白酒,后來他揪著四九的一縷黃頭發說:“兒子,我小時候扎個猛子就能抓出尺把長的大鯉魚,現在連泥鰍也挖不到了,蓼兒洼連泥鰍也沒有了……你說它們都到哪里去了?老子問你呢,小王八羔子!”

四九疼得直哎喲,等把老子架到床上,幾根頭發還粘在老子的手里。他摸著熱辣辣的頭皮,說:“我是花五十塊錢漂的,一根合多少錢?”

阮老輩醉得不醒人事,眼淚卻自個兒流出來,不大會兒的工夫就把一張刀條臉弄成了腌蘿卜。婆娘拿了毛巾擦,擦不及,便帶了幾分嘲弄,說:“你是過年沒有新衣服穿,還是我給你氣受了?孩子大車小車地來看你,你倒哭的白娘子似的,你是三歲孩子哩,話也說不周正一句?”說過了再擦,仍是淚流不斷,婆娘就生氣了,吵嚷著要在他胸膛上挖水渠。四九吃吃地笑著,倒了一碗醋水要給爹灌下去,阮老輩竟哇啦哇啦地說起醉話:“蓼兒洼連……連泥鰍也……也沒有了,你們的工廠能……造魚……魚嗎?造的魚都被污水灌黑了腸子,我是吃……魚還是吃……屎?蓼兒洼還有一片清水嗎?蓼兒洼好風光哩,你們把……它糟蹋成……啥了?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嗎?逼急了老子是要……造反的!老子一個猛子扎到水里,官兵也奈何不得!還治污附加費,誰污的你……治誰啊,為啥讓我攤錢?你小子跑到城里就成卷尾巴狗了,你爹還……還……在蓼兒洼晾著哩,你爹還要……要……替鎮上交罰款哩……”

四九先還是笑著,笑著笑著就不笑了,說:“我爹這是窩了心火,心火上竄犯了腦神經。娘,家里這幾天沒出啥事吧?我聽著爹話里有話。娘,我爹說罰款是怎么回事?”婆娘就偏了頭朝院子里望,忽然壓低了聲說:“我是說過的,叫你爹什么都不要多想,天塌砸大家,咱們就是個地銼子,就是個啞巴,就是個聾子。干活吃飯,關燈睡覺,反正攤錢又不是咱一家攤,人家能忍咱為啥不能忍?可你爹他就是不聽,一天天地扎人堆兒,一天天地聽黑風口的李貴說大話。那是個砍了腦袋踢著玩兒的主,能跟他學?蓼兒洼里的人都想鬧事哩,你說他跟著能哄哄出個啥好來,不是當官的割了他的頭,就是自個兒把自個兒憋死,想想都害怕!你住一天就回去,今天在家陪娘說話,哪里也不要去,交了罰款全當破財免災?!彼木攀且姴坏脽狒[的,聽娘說得邪乎,倒沒有一點兒怕的意思,依舊點撥著娘說:“罰就罰吧,我一個月的工就打回來了。娘,你說的鬧事是怎么個鬧法,還能舉了義旗?一排子機槍就把他們嘟嘟了?我來的時候看見鎮子上聚了許多人。娘,鎮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一進城打工倒把家鄉事生分了許多?!逼拍锞桶涯樋嚵?說:“先嘟嘟死你個王八羔子!”悶了頭想一會兒,又說,“還不就是李貴窮瘋了鬧皮革廠唄!他鬧了不是一次兩次了,從鎮上讓攤治污費那天他就鬧……你出去打工也好,掙個活錢,比守著幾畝死地慪氣強,要叫我們給你攢錢娶媳婦,一條腿的也給你娶不來?!彼木沤K沒從娘口中問出熱鬧來,心中不覺就生出要多住幾天的念頭,估摸著娘不會讓他多事,就撒個謊說自己要到鎮上買鞋油,看著爹不流淚了,抽個身跑出院子。

娘在后邊喊:“小祖宗,你買了就回來!”哪里還有兒子的影子。

2

鎮政府貼出限期交納治污附加費的第二天,李貴把四個閨女趕到皮革廠。四個閨女是挨肩生的,一個比一個小一歲,數字后面加個妮,就成了她們的名字。她們還是沒長成的刺黃瓜,滴溜溜地掛在李貴身上,爹倒成了人口販子。李貴讓四姐妹閃到一邊,他的火氣全撒在門口的保安身上。他說:“你只說開不開門吧!”這句話他已經重復了許多遍,門上也留下了許多腳印,是他拿腳跺的。門是三米多高的鐵柵欄,響聲很大,響過了依舊牢固如初?!皬S長下過死話了,我不能為了她們的飯碗丟掉我的飯碗。有勁兒你就跺吧,大哥!”保安也在重復自己說過的話,但是他后邊的稱呼使李貴更惱?!澳銈€小混賬羔子是不是站累了?”李貴說,“廠長也得叫我大爺,你一個吃屎的孩子喊我大哥?我一腳跺得你爬著找牙!”保安紅著臉傻笑,說:“廠長四十多歲了喊你大爺,想充大也得看看歲數!”李貴的臉漲成豬肝色,保安終就有些怕了,嘟囔著往廠長室跑。

廠長來了。這天是蓼兒洼大集,趕集的人包圍著李貴父女,在廠長眼里,包圍李貴父女與包圍工廠沒什么區別。廠長就在心里罵:“狗日的黑熊李貴真會找茬口啊!”

廠長沒叫李貴大爺也沒叫李貴大哥,他喊的是老李?!袄侠?不是我不通人情,也不是多了她們姐妹四人就能把廠子吃垮,是我不敢犯法招童工啊。咱們國家有勞動法,老李你大概沒看過。她們實在太小了,這樣的年齡也要進工廠,我的工廠豈不成了幼兒園?問題在于我的工廠是要創名牌的。我是第一家相信當地政府的承諾落戶蓼兒洼的外企,第一后邊還會有第二第三,第一家散了架,就不會再有第二第三了,蓼兒洼的經濟開發必將陷于絕境。發展才是硬道理。文明建設要講究和諧,你這樣一大早……過幾年吧老李。過幾年廠里派車去接她們來上班,我說話算話?!?/p>

李貴最惡心這種日哄人的屁話,他要的是今天,是此刻。他說:“鉆地洞的老鼠還長尾巴哩,她們不會長個?她們過一年長一歲。我老姨七十三了,給你當奶奶供著你要嗎?”廠長不是本地人,不是本地人也能聽懂后一句有罵人的意思,他就回避了李貴的目光,又用眼角瞟那四個小丫頭。四姐妹擠成一頭蒜,十五歲的大妮在中間。她們的腦袋低垂著,風把頭發吹起來,閃出豆角一樣的青脖梗。廠長牙疼似的吸氣,弄得呲牙咧嘴,后來,他掏出一包很好吸的軟中華香煙,朝外遞時又縮回了手。他不想開門,也不能開門,他只能夾著香煙在手里捻來捻去。

門口的人越聚越多,雪停了,太陽也明亮起來。白的日光照亮白的雪,把中間的人照得臉黑眼黃頭腫腚脹。天地太白亮了人就是黑的了。天地是實的,人只是虛的影,密密麻麻的黑影如膨脹的蘑菇云,堵得廠長心口疼。他又用眼角搜索保安,保安遠遠地躲開掃院子里的積雪,只把一個不中用的黑屁股撅給他?!斑@個傻屌不真傻!”廠長又在心里罵?!安粫躐{的保安一個也不能要?!睆S長也想罵。捻碎的香煙絲粘在衣服上,就像白饅頭上拉下蒼蠅的屎。廠長最后換了一種說法:“這樣吧老李,我馬上請示鎮領導,讓他們出個擔保。你得理解,我這是替你找路子?!?/p>

李貴說:“你愛找不找,找也是上班,不找也是上班,你得按月發工資?!?/p>

李貴沒聽到廠長的電話,聽到的是警笛聲。先從警車門里鉆出來的是派出所楊所長,還有兩個公安從另一個門里出來。他們都陰沉著臉,架著抬著把李貴弄進了車里,一邊一個把李貴夾在中間。李貴扭著頭,罵車后的鐵門:“王八犢子廠長,你不是說替老子找路子嗎?”轉過身來又說,“誰把老子弄走誰管老子酒喝!”

警車響著警笛穿過趕集的人群,圍著鎮政府轉了一圈又一頭扎到后院里。后院有一間窗子糊報紙的小屋,李貴找了兩塊磚當枕頭,慢慢的瞌睡浮上來。書記鎮長在縣里開會,下午回來問處理結果,楊所長這才想起關著的李貴,急著跑到后院,一眼看見四姐妹頭挨頭靠著門板睡著了。他回來請示安書記,安書記就有些不高興,說:“為什么讓她們來,小丫頭片子抗餓抗寒是不是?楊所長你咋不醒事,現在是啥火候?還講不講和諧?還四個!你咋沒把他那個病婆娘和小雞巴兒也弄來?”楊所長賭氣派那個辦事不周全的警員去買燒餅,四姐妹看看燒餅又閉上了眼。李貴在屋里喊:“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3

鎮政府的大小干部都怕李貴,因為李貴窮。李貴窮是因為孩子多,孩子多是因為他非要生個兒子不可,而開頭那一嘟嚕全是清一色丫頭片子,他就得接著生。生到第五個的時候,一個帶雞巴的小子出來了,李貴一高興,還想讓婆娘趕熱窩再按模子扣一個,計生服務中心說什么也不干了。李貴不結扎,天理不容!計生主任趙互惠是這樣講的,分管書記也是這樣講的,于是就把李貴弄到村支部書記新蓋的兩間配房里,算是與老婆分了居。但是,一到飯時李家的娘子軍就沖到支部書記家里,一天三頓飯吃現成的。李貴的飯量大,婆娘剛生了孩子,騰出的空肚皮也要用飯填滿,四個閨女是剛立起骨架的克郎豬,正是追膘的小花季,支書婆娘自己做的飯自己倒搶不到,只好賭氣回了娘家。支部書記摔了一只碗之后到鎮上為李貴求情,計生主任請示分管書記,分管書記請示一把手安書記,安書記說:“你們就這樣擊鼓傳花是不是?你們嫌燙手甩給我,我甩給縣里,縣里甩給省里,省里甩給中央,然后讓總書記坐飛機來蓼兒洼給李貴兩口子割除輸精管輸卵管……是不是這樣?”

后來計生主任趙互惠決定來個一不做二不休,先把李貴劁了再說。趙互惠就提著一桶散裝老窖酒,連下酒的黃瓜也帶了去,咣咣地與李貴碰杯。趙互惠在鎮上先煎服了一劑葛根,葛根解酒,李貴碰著碰著胳膊軟下來,舉著酒杯找不到嘴。趙互惠摸起筷子,輕輕地敲打碗口,候在門外的人一擁而上,把醉中的李貴弄到車上。蓼兒洼的地形起伏跌宕,車行鄉間路又顛又搖,架到手術臺上的李貴酒醒了大半。他聞到了酒精的氣味,說:“姓趙的你不仗義,讓我喝老窖,你自個喝二鍋頭!”要奪杯子,忽然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別動,小心把肉丸子割下來……”李貴吃一驚,酒就全醒了,看見一個女白褂正夾著棉球擦抹他下身處的那根活物件。女白褂的面腮白白凈凈,女白褂的手指拂拂弄弄,女白褂的胸口跳跳躍躍,李貴一下子激昂起來,那根活物迎風展旗一樣勃然而挺,黑不溜丟地在女白褂的手中揚威。女白褂燦然一笑,右手的棉球夾子伸到酒精瓶里浸個飽,而后猛地按到那活物的頂頭上,活物剎那間失了銳氣。女白褂收起燦爛,臉上滿滿的不屑,說:“就這點兒酒量,還逞啥子英豪!”李貴是受不了如此戲耍的,一腳踢翻手術臺,旋風似的沖出手術室,指名道姓地罵計生主任趙互惠在酒里下了蒙汗藥。

李貴成了蓼兒洼的滾刀肉,誰想煮爛他,他就熏死誰。這個集上先熏的是派出所楊所長,是他把李貴關進了黑屋,李貴在黑屋里拉屎撒尿。太陽從蓼兒洼上空繞過去,紅紅地壓在樹梢上。到了下班走人的時間,書記鎮長可以回縣城的家過夜,派出所長卻拔不出腳了?!霸趺崔k,安書記?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條理管理辦法第……”

安書記說:“好了,好了,關起一個人來容易。那還不容易嗎?我們是法制社會,“喀嚓”一個銬子,他連褲子也提不上。問題在于現在全國都講和諧,你總不能把他銬成無期吧?銬成無期他那個風吹就倒的病婆娘怎么辦?四個丫頭片子外加一個小雞巴兒怎么辦?是餓死她們一塊埋,還是讓她們到縣城沿街乞討告大狀?你要的是治安條例,我要的是大局。一把手不抓大局行嗎,你說?”

楊所長就在心里惱怒,什么大局?還不是你想要政績。你把蓼兒洼弄成了肺氣腫,倒讓別人替你拿輸液錢。但是,他還得繼續請示怎么辦。安書記望望霍鎮長,霍鎮長說:“還能怎么辦,去把宋海弄來啊!”

4

派出所所長派人到宋家莊尋找宋海,宋海沒在家,又找宋家的幾處親戚,全說不知道,結果楊所長在鎮政府不遠處的一家酒店里找到了他。一塊喝酒的有醫院的于院長、計生主任趙互惠,打橫的是工商所的呼所長,一桌子人都喝得嘴大眼小,說的還是治污費的話。幾個人要給楊所長加座,楊所長說,我腚上長癤子了,拉著宋海要走。呼所長說:“你不能把宋哥拉走,我正等著接二把哩,放下筷子就得出發,我揣著雞毛信呢。咋了楊所長,臉都青了?”趙互惠找了一雙筷子,挪著屁股給楊所長加座,楊所長對準藕眼戳了幾片塞嘴里,喀嚓喀嚓像嚼骨頭,嚼著咽著說了李貴大鬧皮革廠的過程。趙互惠扔下筷子站起來,拍著巴掌沖宋海說:“我沒給你上眼藥吧宋哥,沒治了這個李貴。你說人家楊所長怕過誰?”宋?!班类馈钡匦?。

楊所長又站起來催宋海,宋?;仡^瞅呼所長,呼所長的手又被趙互惠攔住了。趙互惠說:“巫神婆子抓褲襠——沒神下了。宋海你得幫我,他再生下第六胎,咱們安書記也得趴窩!治污附加費是按人頭攤派的,你說他要生出來七七四十九個小黑孩,他拿啥當錢,一根一根地拔毛?”宋海上了楊所長的摩托車,還是“嗬嗬”地笑,回頭說:“他把毛拔凈了,你的超生款就沒地方出了?!?/p>

于院長自己喝悶酒,自語說:“蘿卜快了不洗泥。操,讓你們幾個攪和的我一句話插不上,酒倒灌了一肚子?!笨粗鴹钏L拉走宋海,又有些急了,也跟著喊:“你說咋辦老宋,李貴把他的病婆娘往醫院里一推就不管了,我不管行嗎?死在醫院里算誰的責任?還有一個小月娃孩,天明天黑地鬼叫狼嚎。老宋,你得給我一句明白話?!?/p>

天完全黑下來了,摩托車亮起燈,燈光把蓼兒洼撕成一條一條的。鎮政府人走院空,有一條黑狗與一只白貓戲耍。白貓爬到樹上朝下眨巴眼,黑狗揚起一條腿往樹上撒尿,燈光里尿如金絲。楊所長說:“看你的了宋哥,我晚上還要給小姨子拱門子跳槽,我不能熏死在這個黑熊手里?!?/p>

宋海說:“屁臭熏不死人兄弟,就像腦袋大壓不住身子長高一樣。你在蓼兒洼辦了那么多的案子,有幾個弟兄是因為屁熏死的?”

楊所長說:“我今天先把話撂這里,我要升到縣局,先辦蓼兒洼的案子,到時候我讓他蹲著撒尿。信不信由你,宋哥!”

宋海說:“我信,公安就是治人的嘛?!?/p>

楊所長又說:“安書記怕出事,我不怕?!?/p>

宋海說:“就是,人民公安還能怕人民?”

5

四九沒看到李貴被關進黑屋的那一節,他跑到鎮上的時候皮革廠的人已經散了。他“嗖嗖”地爬到一棵樹上,使了個金勾倒卷簾,卻只看到后院里有一條長長的鏈子鎖。一道寒光射過來正射到四九的眼球上,四九就感到半張臉熱辣辣地疼,眼淚流出來,再揉了看,什么也沒有了,跳下樹來襠里刮開了一個三角口子?!拔也?剛上身的西褲!”他扯下領帶上的銅卡別到褲襠里,軟軟硬硬地來到鎮政府門口。

四九一直在鎮上熱鬧了一天,打聽著派出所正準備放李貴,果然是宋海出面做的調解,便又轉到鎮政府南門,見李貴黑著臉出了鎮政府大院,罵罵咧咧地朝醫院走。病房里吊著一盞昏黃的燈泡,燈光照在脫落了墻皮的苔蘚上,模模糊糊地構造出一幅幅奇怪的圖案。李貴趴在窗口上,一股刺鼻的味道嗆得他嗓子癢,他在窗玻璃上敲了幾下,一張白紙一樣的婆娘臉扭過來,望著外邊的黑臉“吧嗒吧嗒”地掉淚。

李貴說:“我就惡心你掉淚。他們今天給你輸液了嗎?”

婆娘搖搖頭,說:“他爹,你還是讓我回家吧,我在這里比等死還難受。他爹,我總算給你們老李家生了兒,你不能再讓我生了,為給你生兒我的骨頭架子都散了。我死了你拉扯小五……”李貴從懷里掏出兩個燒餅,推開窗子扔了進去。燒餅落到婆娘的白臉上,他啞著嗓子說:“你把小五遞給我?!逼拍飹暝鹕碜?摸索著從被窩里拉出一個黑臉小兒,小兒的口中含著一根橡皮管子,“吱咂吱咂”地吸吮著。李貴接過來揣到懷里,用舌尖舔舐著小五的額頭,小五的額頭涼颼颼的,被皮包緊了的骨頭碰著李貴的舌尖。李貴罵婆娘,說:“你的奶水呢,你長兩個那玩意滴溜著中啥用?出滿月的小兔羔也比小五重,你看他的頭有兔子頭大嗎?”婆娘的淚水聚在鼻子洼里,晶晶瑩瑩地輝映著燈光。李貴在關上窗子之前又說:“我把小五抱走,你就在這里跟他們纏跟他們磨,看他們給你用藥不。你要死了,看我不把他個狗日的醫院燒個片瓦不留!”婆娘想點頭,淚水就散了,散散亂亂地溢滿了一臉。

李貴的懷里突然多了個茸毛小兒,一時亂了腳步,忽然一個黑影子在墻角里沖他喊“貴叔”。李貴住了步去看,原來是一個黃毛小兒,一時想不出是誰家的,說:“你是誰?”四九就跳出來,先遞了一支煙,說:“貴叔你不認識我,我是石碣村阮老輩的兒子四九。我帶了幾瓶好酒,正要拉你給我老爹解悶的,你去不去呀?”李貴一肚子的氣沒出來,酒癮就竄出來了,催著四九快走。四九說:“貴叔,你說咱們蓼兒洼是不是該出能人了?”李貴就橫著腦袋望四九,說:“咋叫該出啊?知道宋海不?在蓼兒洼我就服他!”

四九接著又問李貴今天鬧皮革廠的事,問他下一步怎么辦。李貴就急躁起來,說:“你爹是個悶驢,拉秧子酒我是不喝的,要喝就喝個光膀子!”

中篇

1

閻二春到鎮上尋找宋海,集散了,街上的人不多。她沒見到宋海,有幾個被老窖酒燒紅了臉的漢子追著問她唱戲的事?!霸摾瓐鲎恿硕洪悎F長,雪一下就是冬天了?!薄伴惗?你的戲班到底散了沒有?”“閻二春你搖擺著屁股跑什么,我們又不陽萎?!遍惗翰荒芙铀麄兊脑挷鐑?她知道這些人都是蓼兒洼的戲迷,也是蓼兒洼的夜游神。他們把鎮政府的催款公告當成了兒戲,他們窮大膽了,整袋的麥子扛到鎮上換酒喝。

閻二春從縣城得到一個天大的消息,她要把消息告訴宋海。但是,一直到日落天黑,閻二春也沒找到宋海?;氐郊?廚房里一點兒熱氣也沒有,鍋蓋也是涼的。她蹲下來扒灶膛,扒出來一個狗頭似的地瓜,皮燒焦了,里邊卻是生的,啃得滿嘴煙熏氣,閻二春就在心里罵張威。張威已經睡了,頭捂在被子里,一雙光腳伸出來,腳趾青青的像冬日里的蘿卜頭。她又歡歡地笑了,在草鋪上躺下來,也不脫衣服,拉滅燈,眼珠子藏在黑暗中,燦燦的如火焰。躺一會兒,還是不困,下了床再看張威的光腳,索性往鞋里塞了一些棉絨,心里滋潤了許多,拉開門又走進黑暗里。

五里多路走到宋家莊,閻二春身上汗津津的了。她“啪啪”地拍了一陣子院墻,宋海的婆娘不給她開門,她就扒著院墻喊宋海,喊得滿村狗叫。宋海的婆娘從窗戶里伸出一顆黑腦袋,黑腦袋上鑲著兩顆白寶石,白寶石射出兩道利刃,利刃變成了婆娘的眼珠子。婆娘沖著院墻吐口水,吐一口又吐一口,吐過了關窗子,關得山響。閻二春不相信宋海不在鎮上也不在家里,索性拿出戲文西廂記中的道白,拉著長長的拖音又喊:“想張生灑脫脫英俊少年,鶯鶯俺下繡樓丟卻美蓮……宋海你是不是被母狗眼子鎖住了?你哎喲一聲我給你拿鋸去?!崩镞叺臒艟土亮?一個肥大的影子堵在窗子上。里邊說:“姓宋的死了,院墻下邊有蘿卜,揀粗的長的帶尖的,你自個兒塞去呀!”

閻二春不想回家睡覺,她肚里裝著消息沒辦法過夜,想想宋海也許在東溪村的吳涌老師那里。跑了幾步,腳又崴了,氣得她大罵宋海是吃屁蟲。罵了一路子,再回到家時,張威正哧哧呵呵地搓腳。

“你一天天地浪,浪到哪里算一站?”

“我沒站?!?/p>

“我的腳凍得像貓咬,大半夜你知道我是怎么熬過來的?”

“你睡覺把被子捂到頭上,不凍你的腳凍哪個鱉孫的腳?!?/p>

“你套的被子二五兩單,顧上邊顧不到下邊,你說我是要腳還是要臉?”

閻二春有些困了,扒掉鞋躺到草鋪上,草鋪是用麥秸搭的,睡著了身子下邊暄騰騰的不覺冷。張威從床上跳下來,光腳丫子被地冰著,寒氣順著腳心鉆遍全身,他打個寒顫,又回到床上,抱起被子橫著裹到身上,只把一張蒼白的臉露出來。他說:“閻二春你不能睡著,你這樣不說長不說短的不行。你浪夠了就睡,睡醒了又出去浪,我一肚子怨恨對誰說去?我睡不著也不能讓你睡,你今天大小得給我個說法?!遍惗号み^身去,圓乎乎的屁股把被子拱起一個包,腿蜷曲著藏在下邊,“哧嘍哧嘍”睡得香香甜甜。張威又說:“我知道你沒睡著,你只要不磨牙就是沒睡著。我已經想過了閻二春,話由你先說也行,只要在理上,不歸理我是寸步不讓。你說吧?”

閻二春真困了,她知道張威假如一直叨叨到天亮,她再困也睡不安生。但是,她要坐起來與張威分辯,她就上當了。張威像趴窩的兔子一樣,天天埋在被窩里養精蓄銳,他白天睡一天,晚上巴不得有人跟他吵架。閻二春不會上他的當,睡不安生也比睜著眼強。閻二春“咯吱咯吱”地磨牙,磨出一嘴蘿卜味,是在吳老師家吃的咸菜。

“你磨牙也沒用,你剛才沒磨牙,我一說話你就磨牙了,只能證明你是裝的。閻二春你沒睡著裝睡著,你是心虛。心虛就是沒理,沒理不說話就是耍賴。閻二春你耍賴我就給你磨,磨不掉你身上的賴皮我不姓張?!?/p>

“閻二春你說吧,我張威的閨女為什么不姓張?我是爹。爹是干啥的?爹是下種安苗的,我安個茄子種你偏說結的是辣椒,能說是理嗎?你說我到底是不是爹?你讓玉梅說她認不認我這個爹?你要說她沒爹,我就讓她姓閻。你說話呀,你不是有一口伶牙俐齒嗎?”

閻二春伸出一只手在身子底下抓,慢慢地抓出一把麥糠,照著一張蒼白的臉撒過去。張威揉眼打噴嚏,兩只手在臉上劃拉,弄得自個像草窩里的拉蛋雞一樣,嘴里吐不凈,自個到廚房找涼水漱口去了。再回來閻二春真睡著了,嘴角上粘著半拉蘿卜條,胡子似的一翹一翹的。

一直到第三天下午,閻二春才得到準信兒,說是宋海被工商所的呼所長拉到梁山泊追查假農藥去了,那邊同意農藥就地銷毀,貨款如數退回,下半夜就能回到家。原本是兩天就利索辦完的事,假農藥廠的廠長與宋海對了脾氣,抱了一壇子梁山泊大曲,又租了一條爐火船,吶喊著要在梁山泊里喝個通宵。呼所長也來了感慨,挎著一皮包錢下到船里,坐在偏首處也跟著舉杯。呼所長酒量上欠點兒,不到月明星稀就軟了下巴,拿錢包當枕頭,一覺睡到小晌午,醒來見酒壇子變成了兩個,宋海和假農藥廠長都脫得赤條條布絲不掛,一人摟著一個酒壇子。假農藥廠長說:“宋海大哥,你說我是不是漢奸狗播下的種?我造了那么多假農藥,愣是沒有一家買主分辨出來的,你說是他們都成傻屌了還是我成精了?我拿醬油當氧化樂果人家也是整車整車地批,來的還都是各縣農保站的頭腦。那樣的農藥只能燉豬頭肉,可他們照樣往回拉,照樣按正規廠家的零售價賣給農民。我現在是農民企業家了,下一屆還打算給我個政協委員。我大把大把地掙黑心錢,我天天嘀咕應該出事應該有來找茬兒的,可是我的農藥廠連汗毛尖大的事也沒出過。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嗎宋海大哥?我惱!我就想難道天底下就我一個能人,能得撒泡尿也能當汽油?好家伙!我終于把你們等來了,等來的是蓼兒洼的宋海大哥,我服氣啊!咱們長話短說,大哥,小弟我給你喝個金雞獨立,打打晃你給我剁下來喂黏魚?!?/p>

假農藥廠長把酒杯放到兩條大腿之間,滿滿地斟上,下邊一根活物昂然而立,那酒杯竟然頂起三寸高,矗矗巍巍,滴酒不灑。廠長窩下頭去,牙咬杯沿,隨起隨喝,一飲而盡。喝完了看宋海,酒杯還在嘴里。

工商所長看了洋景,驚詫得舌頭尖上流水,猛地想起出來的天數,說:“酒是不能再喝了,我得回去交差了?!眱蓚€人這才穿上衣服,說說笑笑下船上岸,假農藥廠長堅持把他們送回蓼兒洼,宋海連連拱手,說:“兄弟,你啥時候把這一身醬油味泡干凈,我啥時候來接你,蓼兒洼唱夜戲時,咱哥倆就在臺下喝?!甭飞瞎ど趟L又說:“兄弟,我是開眼了宋哥。你別看那些商戶見了我上趕著打招呼,轉過身罵什么我都知道。蓼兒洼我就服你,真是邪了門了宋哥?!彼魏S帧班类馈钡匦?說:“咋了老呼,你是不是也想來個金雞獨立?”呼所長笑得拍腚。

下半夜回到家,婆娘沒對宋海說閻二春天天來喊魂叫街,她起來給宋海燒水,先對著白天喂雞的食盆子撒了一泡尿,然后舉著盆子,把一泡熱尿澆到閻二春扒過的墻頭上。

2

入冬的第一場雪剛落下來,蓼兒洼黃黃白白,就像新棉被上被小兒的夜尿浸得斑斑點點。白的是雪,黃的是田埂。閻二春專揀白的地方走,身后就留下了一串黑乎乎的鞋印。雪下面是卷曲著的麥苗,柔柔的,茸茸的,腳踏雪殼,由硬而軟,由外及內,有舒暢的暖流,順著腳底心涌上來,蟲爬似的匯聚到腰間,半個身子都是熱的了。

閻二春翻墻進去,宋海還被婆娘摟著。宋海在干硬的奶頭上一捏一擰,婆娘立刻發一聲長嚎,背過身去,說:“聽到母狗叫你就不說腰疼了……”宋海把閻二春迎到屋里又去蹲茅坑,回來他說:“閻二春,你不能等我睡醒覺啊,我剛迷糊了一小會兒?!遍惗和诹艘谎劾镂莸钠拍?宋?;仡^吼一聲:“睡你的覺!”里屋的婆娘放了一串響亮的隔夜屁。

閻二春看著宋海家的東墻上掛著四只凍柿子,紫紅如豬蛋。夏天替換下來的衣服堆在一只條筐里,條筐靠墻放著,下邊支著磚腿。風從墻縫里鉆進來,把外邊的寒氣和屋里的暖氣揉搓起來,化作一股甜甜酸酸的腥騷味。閻二春擤擤鼻涕,說:“狗窩。我沒工夫給你扯閑篇。姓宋的,我找了你三天,除了螞蟻窩,是窟窿我都戳遍了,影也不見。我大清早喝風倒沫地跑來是跟你透露一個天大的消息,我不說,努出屎來你也不知道?!?/p>

宋海說:“原說讓你把那事辦妥呢,我現在倒有些散心了?!?/p>

宋海托閻二春辦事是在兩個月前,那時候地里已經忙完了秋,麥子也播種上了,他想讓閻二春再張羅起戲班,一冬一春可以唱小半年,劃拉幾個活泛錢,弟兄們還能在一塊聚攏?,F在,他自己不打算靠上去了,原因他不想說,但是戲班也不能散,散了戲班,蓼兒洼就沒魂了。這些話他不能對閻二春說,閻二春一輩子只能用嘴唱戲,誰也不能讓她用腦子想。

閻二春的目光移到門后的飯櫥上,飯櫥里有一摞干燒餅,幾只糟魚頭,放久了的綠豆丸子黑紫干硬,如小驢糞蛋子,還有一條黑乎乎的豬尾巴和粘著辣椒皮的筷子在一起。她說:“我餓了?!?/p>

宋海說:“閻二春你吃蹭飯吃出花來了,你就不能吃過飯再串門?”

“吃啥?吃屁?喝口涮鍋水不也得攮把柴火熱熱?狗日的張威連一抱柴火也不往家拉?!?/p>

“你閻二春也不是省油的燈?!?/p>

“我不省油?我省大了。我白天燒鍋攮灶喂豬喂羊,夜里還光身子馱著他……這年頭,像我這樣的賢妻讓他再找第二個試試?”

里屋咯吱咯吱的床響,宋海又回頭吼一聲:“學老鼠叫吶,做飯去!”

宋海的婆娘把風箱拉得像煉鋼鐵,刷鍋的聲音尖銳刺耳。閻二春聽著聽著就笑了,說:“戧鍋伐鋸驢叫喚,聾子抱頭把墻翻。宋海,你婆娘惡心我,今天我要把你家的剩菜全吃了,我知道那些剩菜是鎮里的人喝酒帶來的?!逼拍锇扬埗说教梦堇?除了幾個干燒餅,還做了一盆咸菜條子雞蛋湯。她把兩個人的碗都盛得水漫金山,自個掰一塊干饃走到院子里喂雞,說:“使勁兒攮,我看你那個窟窿眼子會塞滿不!”

閻二春抓住那根豬尾巴,含在嘴里吸咂著品味,對宋海說:“姓宋的你是沒壓夠她,還是她生下來就不會說人話?”

宋海說:“你還沒說啥消息哩?”

“啥消息也沒有,我就是來填窟窿眼子的!”

宋海勾勾地笑著喝嗆了,說:“閻二春你天生該吃開口飯,接話茬兒你是天下第一。你說張威給你鬧,是不是還為玉梅沒隨他的姓?叫我說,這是你的錯,打官司也是你敗?!?/p>

湯盆見了底,饃也吃光了,兩個人都打起飽嗝。太陽光從院子里跑到屋里,照到兩只空碗上,又從碗上反射出兩束圓圓的白光環,朦朧地罩在閻二春的胸前。宋海夾起筷子,一手一根,直直地插到碗中間,閻二春跺他一腳,嘴里嘟噥著:“便宜全讓老爺們占了!十五年前我啥身段?露水浸透的柳條兒一樣,擰成麻花一松手,顫顫地還是一整條兒。你看現在,三十五的人,就成草包了。這叫滋潤嗎?這是驢屁熏的……鶯鶯我長到二八十六春,暖陽貓兒舔芳心。夜搖窗紗伴星落,聽任秋風留郎君。宋海你信嗎,現在看見白頭發我就鬧心!”

宋海又問閻二春聽到了什么風聲,閻二春說:“你知道嗎,宋江電視劇攝制組要來咱們這里踩點兒哩!我得到消息就往回趕,趕到鎮上沒你的影,急得我一夜火燒火燎的。蓼兒洼還不夠你逞擺的,你還一頭扎到梁山泊去了,還三天!咋不讓母鱉吞了你,吞了你,我在蓼兒洼唱三天三夜連軸戲,專唱燕青夜會李師師……”

宋海說:“《水滸傳》不是早就演過了嗎,咋還拍?”

閻二春說:“上一次拍的是水滸一百單八將,這回專拍你老祖爺爺,能是一回事嗎?只有傻熊才說是一回事。上一次人家本來也是奔著咱們這里來的,縣里不拿錢還烏眉皂眼的,人家一蹶子尥到無錫去了,還建了水滸城,金錢銀錢都掙了。水滸一百單八將,七十二名在鄆城,驢尾巴安到馬腚上,毛短毛長都跟無錫不搭茬兒啊!憑什么跑到無錫?”

宋海嫌閻二春話多,說:“閻二春你能不能掐頭去尾?”

閻二春急得翻白眼,說:“姓宋的你是酒喝多了,還是讓你婆娘的奶子捂迷糊了?不是明擺著的嗎?他們要拍你老祖爺的戲,就得到咱們蓼兒洼來,他們來了咱們不就有錢掙了?”

宋海就急了,說:“閻二春你到底要說什么?”

白光變成黑影子,婆娘進來收拾桌子了。閻二春笑得前仰后合,惹得兩束白光搖來搖去。閻二春說:“急死你個黑三郎!咱們不是埋了一地窖酒壇子嗎,那不是錢?”

宋海站起來又坐下,瓷著眼珠思謀一會兒,忽然沉下臉來,說:“閻二春你先把破嘴縫上,這事兒我另有想法?!?/p>

閻二春疑疑惑惑地望著宋海,說:“我從城里趕回來就聞到蓼兒洼味道不對,人人都怪模怪樣地眨巴眼……你是不是想挑頭上訪?你要挑頭,我立馬回家繡大旗去!”

宋海一腳蹬翻了飯桌,手指著閻二春說:“再敢胡說八道我把你的舌頭切下來!”

閻二春吃了一驚,翻著白眼說:“你的個驢臉不拉下來行不行,你一拉下臉來我還真有些怕。俺老輩姑奶奶就是你祖爺爺拿刀子捅死的,我還跟你來往!姓宋的,你說我是不是犯賤?”

3

閻二春走了之后,宋海在屋里坐不住,踏著雪繞到房子后邊。后邊是個院子,順勢包住了從金線嶺凸出來的一個土丘,蹬著一棵香椿樹就可以上到房頂。夏夜里,宋海喜歡坐在自家的房頂上望蓼兒洼,露水重重地灑下來,把滿頭的黑發泡軟了,他就站起來,運著氣立下馬步,直到頭皮上冒出熱氣,再回屋睡覺?,F在已落了第一場冬雪,皮革廠排出的污水冒著蒸氣,蛇頭似的在蓼兒洼鉆來鉆去。宋海在房頂上站了一會兒,他沒再想閻二春帶來的消息,他想起了李貴,下了房走出院子,抄近路去了小李莊。婆娘在后邊問,中午做不做他的飯,他站住了,朝身后瞪一眼,婆娘關上院門回屋去了。

李貴家正在吃早飯,做的是地瓜蘿卜稀飯,筐子里有剩饃,還有一大碗咸菜條。李貴的大妮懷里揣著弟弟李小五,不時地拿筷子沾了面糊糊往李小五嘴里抹。宋海說:“你有了兒子我也沒過來看望,我是白忙活了,也不配當大爺。小五有名字了嗎?”李貴嘴里含著一截熱蘿卜,嗤哈著說:“就叫李小五唄,不是名字?”宋海拿眼瞪他,說:“再生一個就叫李小六是不?不要叫李小五了,去一個字,就叫李武,威武不屈的武?!崩钯F說:“俺聽大哥的,小熊羔子就是李武了?!甭裣骂^還是喝粥,喝得頭上冒熱氣??鹄锏酿x沒有了,咸菜也沒有了,李貴沒吃飽,他把空碗扔到筐子里,說:“仨地瓜倆蘿卜就熬一鍋湯,拿我當豬喂是不是?老子不是豬,老子喝一肚子稀湯到哪里弄力氣去?”罵得二妮三妮四妮都不敢抬頭。李大妮手里還有半塊餅子,她拿去抹了一點兒菜油,又捏些鹽粒撒在上面,伸手給了李貴。

宋海站起來走到院子里,李貴的院子塌了幾處,塌的地方堵著玉米秸桿,風透過玉米秸桿吹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了嗚嗚的響聲。宋海揉著眼點燃一支煙,抽了幾口掏出三百元錢。錢是昨天夜里呼所長給他的勞務費。他說:“兄弟,別跟鎮上犯擰了,鎮政府沒有收入,罰款不按人頭攤按啥攤?誰污染了就叫誰拿錢治理,話是這樣說,可鎮上是先許下優厚條件的。你是不知道,鎮上招商引資也真沒少犯難,咱們當老百姓的也得體諒?!崩钯F把錢抓到手里又松了手,說:“我不能再花你的錢了大哥,我把她們送到皮革廠掙錢去。皮革廠占了蓼兒洼的土地,他就得讓蓼兒洼的人掙錢,到哪里說都是理?!彼魏?纯蠢畲竽?李大妮像個小母親,笨手笨腳地護著李小五。他說:“我給大侄女想想辦法吧,她們三個是小了點兒,人家是工廠不是學校,你不要去鬧了。還有,李武現在就喂飯太早,他一天天地跟著喝地瓜蘿卜湯,光長肚子不長肉……”說著停下來,彎下腰看李武的臉色,說:“李武一定是缺營養,你看臉色。這樣吧,你先交上治理費,過幾天我給孩子批一箱奶粉。記著哥哥的話,蓼兒洼的男人不能愁死,也不能作死。他就是個活著!”

宋海出了門又站住,想了想說:“呼所長讓我上午到鎮上去,抽空我興許也拐到醫院,你讓二妮到醫院給她娘做伴兒。趕話茬兒我再跟于院長摸摸底,看有沒有醫療補貼之外的特殊救助?!?/p>

李貴說:“你別為我求人了大哥,我想好了,我賣血?!?/p>

宋海又拿眼瞪李貴,說:“這又是混蛋話!你有多少血賣?你以為你身上長著血泉眼?你身上拴著六條人命哩。真到了賣血的那一天,還有哥哥我哩,輪不到你,你現在就給我死皮賴臉地活,活著就有路走?!?/p>

李貴送宋海出來,忽然說:“大哥,我想惹點兒事,我憋得太久了大哥。我堵得慌。我就是想惹點兒事,不惹點兒事我憋得慌……”

宋海吃一驚,瞪大了眼睛望著李貴,說:“你咋了兄弟?”

李貴說:“我堵得難受大哥,就是胸口這里。我看見鎮政府幾百口子人進進出出,我就喘不出氣來。他們挺著大肚子,摩托車騎得刮風一樣,蓼兒洼的黃沙都是他們軋出來的。他們把幾百畝莊稼地圈起來建工業園,他們引的資呢?他們引來一個尿黑水的皮革廠就成功臣了?有本事別讓老百姓分攤罰款啊,還治污附加費!交了錢再讓他們到美容院里按摩出一張白臉?他們從哪里學來的恣?他們也忒會恣了……”

宋海把李貴推到墻上,扯著李貴的耳朵。李貴的黑臉就被固定在黃土墻上了。宋??粗菑埡谀樥f:“李貴兄弟,你是不是窮急了?窮急了也不許胡說八道,記住了沒有?人家都是吃公家飯的人,當然要講究個氣派,這跟你有什么關系?有錢交錢,沒錢交理,說這么多費話干什么?”

李貴說:“看著那么多鼓肚子公家人在鎮上搖搖晃晃,我就沒心種地。種地不交提留了是不假,可他們叫我分攤治污費!我收的糧食養活他們,他們都是爹嗎,這么多的爹,誰能養得過來?”

宋海說:“不管爹多爹少,是爹都要養著。再說,還是爹少兒多,蓼兒洼四萬多兒子,爹不過二三百,一人一嘴饃,爹就飽了?!?/p>

到鎮上已是小半晌,工商所門口排著等待退錢的農民,呼所長拿著電喇叭喊:“排好排好,排不好隊一分錢也不退。喂,你們知道這錢是怎么追回來的嗎?我姓呼的費老鼻子勁兒了,但是我不后悔。國家規定的3·15是消費者日,現在是11月,與消費者日不沾邊,我們照樣想著蓼兒洼的老百姓。不要給我嘀咕環境治理附加費,一碼歸一碼。三天三夜啊鄉親們,我是從敵占區把錢款追回來的……”

宋海聽了又想笑,覺著蓼兒洼的人都有些邪怪了,你不能讓他張口,張口他就能吐出一大串來,截也截不住。幾年之前,蓼兒洼的農民是不大張口說話的,他們的話會在肚里三年五年地憋著,漚爛了,冒泡了,鼓著,脹著,肚皮要炸了,才漲紅著脖子張口說話。第一句話沖掉自己的門牙;第二句話就成了被公家人訓斥的把柄?;翌^土臉地只能發出吼吼的怪叫,理上卻是再也說不清了?,F在,連李貴都有了口才,要是蓼兒洼人都有了一口伶牙俐齒,他們的肚里還能憋住氣嗎?

4

于院長害怕李貴的婆娘死在醫院里,從酒場回來的那個晚上,親自為李貴的婆娘做了查體。結果是生孩子落下的月子癆病,一時半會兒的死不了人,一時半會兒的也好不了病。她需要長期服藥,長期調養,也就是說,她要當一輩子藥簍子,一個拿錢填坑的無底洞。于院長的臉上就結了霜,蹲到廁所里哇哇地吐酒,把一肚子酒菜都吐了出來,哭喪著臉到水管上漱口,牙又被水龍頭磕破了,疼得他呲牙咧嘴。第二天半個腮幫子腫起來,索性早飯也不吃了,一個人坐在院長辦公室里生悶氣。

宋海推門進來,先看見于院長的半張腫臉,說:“于院長你這幾天過得滋潤,肉都上臉了?!庇谠洪L就扭過另外半張臉讓宋???說:“我何止是一般的滋潤,我都滋潤成陰陽臉了。醫院里天天躺著一個不交錢的病人,我還得管吃管喝當奶奶敬著,你說我能不滋潤嗎?我滋潤透了?!彼魏V烙谠洪L還在惡心李貴的婆娘,故意笑著打趣,說:“也真是的,現在這年頭,像于院長這樣憐惜窮苦百姓的心善人是不多見了。你說于院長,一個人心善不善,是天生就有的還是學習學出來的?”

于院長又弄出一臉的苦相,說:“別再忽悠我了老宋,我現在頭撞墻的心都有。你讓李貴也給我善一回,我喊他親爺?!?/p>

宋海張羅著要請于院長的客,于院長說:“還是我請你吧,那天晚上讓那幾尊佛鬧騰得我插不上嘴,其實我還真有事。我的事是實打實,他們的事是虛里虛,這年頭,實的鬧騰不過虛的。老宋你也看到了,我那天晚上喝的全是悶酒,喜酒悶煙歡樂茶,你說我灌一肚子悶酒能好受嗎?我回來燒了一夜,差一點兒燒成老干姜?!彼魏Uf:“今天我給你解酒于院長,頭一杯是敬你的,第二杯開始我給你喝個呼風喚雨?!庇谠洪L的臉上有了喜色,說:“妙呀,大妙,我要的就是你老宋的呼風喚雨?!彼魏V烙谠洪L已經五十多歲了,聽他喊自己老宋,說什么也不敢應,到了酒店以后,恭恭敬敬地把于院長讓到迎門上首座上。

宋海說:“我知道李貴的婆娘讓你做難了,幾十號人跟你要工資哩,白搭藥錢白搭工,擱誰也受不了?,F在難就難在李貴他確實是窮干凈了,你是沒去過他的家于院長,你說那個窮啊,老鼠窩里有的他也沒有。于院長,有沒有疾病救助這個說法?”

于院長往門口瞅瞅,說:“我給你透個風聲,農村合作醫療就差咱們鎮上了,市里立逼著要個全部,鎮上是不敢打持久戰的。不過要想立馬見現,你最好打主意先拱拱民政部門,現在民政部門都有膘?!?/p>

宋海說:“我恐怕拱不開?!?/p>

于院長說:“蓼兒洼還有你老宋拱不開的山門?我不信。不過,你要辦就得避開李貴,鎮里領導都惡心他。算了,明白人不用細講,說多了就顯我賣弄了,我還是說其二吧?!?/p>

于院長說的其二是地皮的事,他要宋海無論如何也得搭把手。于院長說:“咱們這個醫院的歷史和我的年齡差不多,要說房倒屋塌有點兒夸張,說破破爛爛不假吧?關鍵是小,窄巴緊,病人來了連個放車的地方也沒有。你說病人有幾個是自己跑來的?他能像運動員似的跑來看病還是病人嗎?有病不得坐車嗎?車往哪里放?這里是關鍵,我一句話就能說到關鍵上。你說我這個急呀!我像個溜街狗一樣搖著尾巴拜四方,搬遷的地皮總歸是劃出來了,我當然高興,我像小雞巴孩盼過年一樣高興??墒切碌仄ど嫌幸粦羧思揖褪遣话嶙?我就天天去說服去磨牙,天天磨得我牙疼,你說我高興得是不是太早了?來,來,老宋,就沖你的呼風喚雨,第二個酒咱們同干?!?/p>

宋海說:“鎮上啥說法?”

于院長說:“關鍵就在這里。我找分管領導,分管領導又把我推給一把手安書記。安書記像看麋鹿四不像一樣看著我說,‘怎么回事老于,給了你干柴細米你還做不成飯是不是?你是等著餓死之后再找來廚師點火燒菜,還是沒餓死之前你自己熬粥喝?聽出來了么老宋,你說領導的想象力咋這么豐富呢?”

宋?!班类馈钡匦ζ饋?說:“于院長,喝粥吧?!?/p>

于院長也跟著笑,笑著笑著又弄出一臉苦相,不及跟宋海碰杯,自己已干了三四個。放下杯子又想起這也是悶酒,紅著眼珠望宋海,說:“老宋,你幫我熬粥吧,我是真餓了?!?/p>

宋海不再說話,他要于院長看他的呼風喚雨是怎么個喝法。宋海先把一杯啤酒斟到八成滿,再把一盅白酒放進啤酒杯里,平伸脖子,上唇頂住白酒盅,舌尖抵住啤酒杯,然后,左手啤酒瓶,右手白酒瓶,邊飲邊斟。只見一黃一白,兩條金銀鏈條洋洋灑灑,但見酒進肚,不聞吱咂聲,把個于院長震得心服口服,也用嘴巴撬自己的酒杯,竟弄得像豬拱食槽一樣,連聲說:“老宋,我喊你老宋是喊對了,你是咋練出來的?”

宋海放下酒杯,“嗬嗬”地笑著說:“丟了,丟了,我又在文化人跟前露村相了?!?/p>

于院長的手機響了,他想出去接,走到門口又站住了,說:“不要再請示了,給她把點滴掛上吧。你給藥房說,先記我賬上……”扭回頭來又看看宋海,說:“老宋,你說我是不是刀子嘴豆腐心?”

宋海把自己的酒杯倒滿,說:“于院長,我再敬你一杯?!?/p>

于院長笑起來,說:“老宋,我想跟你握手!”笑過了忽然又作出神秘狀,附著宋海的耳邊說:“老宋,你給句不包皮的話,你說治污費該不該讓老百姓分攤?”

宋海說:“于院長,你那里有治耳鳴的藥嗎?”

于院長酒喝得多了些,出了門有點兒頭重腳輕,搖晃著又回到酒店,對宋海說:“老宋你先去,我腳下邊沒根,我得迷糊一會兒?!睋u擺著讓黑牡丹小姐扶他進臥室,黑牡丹就在屋里尖叫起來。外地人來蓼兒洼掙錢,來掙公家人的錢。蓼兒洼的農民種糧食,糧食錢入到公家人的口袋里,公家人再幫著農民想辦法。宋海覺著蓼兒洼有時候可恨,想想又恨不起來。

宋海去找那間小屋的主人,那人認識他,說:“只要你宋大哥出面,別說是一間破屋,就是高樓大廈我也沒二說,背著老爹就走??墒俏也话撬胃?我為什么要扒?鎮上說圈地就圈地,我也跟著說扒就扒,蓼兒洼人也忒沒尿了吧?我倒要看看,他能用推土機把屋子碾平不?他敢用推土機,我就在那里發喪,反正我得把理擺正?!?/p>

宋海說:“我明白了。我有個主意,兄弟你聽我的?!苯酉聛斫o于院長回話,要于院長抓緊進料,說那邊一通百通,老人還答應義務給醫院看工地。于院長握著宋海的手使勁兒地搖,說:“我咋就沒想出這么個化解法呢?這樣吧,老人歲數大了,我不能白使喚人,每月給他二百元的熬眼費?!闭f過了又仿佛回過味兒來,追著宋海問:“以后怎么辦?新醫院蓋好之后呢,我是不是還要給他養老?”

宋海說:“七十多歲的人了,還能活幾年?”

于院長自個兒勾勾地笑起來,說:“老宋,你是八百年前的泥鰍精轉世?!?/p>

下篇

1

蓼兒洼的地下應該有一條暗涌的河,河水如乳汁充沛的少婦,一夜之間噴灑出水泊八百里,把個蕩蕩蓼兒洼滋養得山清水秀,魚肥草盛,尤其是蘆葦。蘆葦從少婦的乳頭上生發出來,一根一根如箭如指,葉相戲,根相連,盤根錯節就成了葦蕩。葦蕩由青變黃,終于到了秋天。鐮刀閃閃,船兒梭梭,成捆的蘆葦碼成垛,婆娘站在垛頂上,青布衣衫先被汗浸了,緊皮緊肉地貼在身上,腳底下顫顫悠悠,胸口上也顫顫悠悠,揚叉的漢子就紫漲了臉,弗兒弗兒的牛樣喘氣,直挺挺的一捆蘆葦棒兒一躍到半空,不偏不斜??吭陬澯铺?。后來,水退葦枯,少婦的乳頭漸漸收縮成一顆深秋的癟棗,由艷紅變成紫紅,由紫紅變成烏黑,最后化作蓼兒洼灘涂上的一粒泥沙。蓼兒洼進入了暮年,連露珠兒也不曾存留了。泥沙掩埋了少婦的干癟肢體,少婦的靈魂就變成了風,風裹走了蓼兒洼烏金一樣的泥漿,裹走了蓼兒洼最后一條魚蝦,連葦蕩里的一束嫩芽也沒剩下。少婦的靈魂又變成了螞蚱,變成了夜貓子。夜貓子進宅,非吉即兇。于是,誰家的老人就斷了氣,誰家的小兒就生出來,蓼兒洼又被歡樂和痛苦弄得無所適從了……

接著是冬閑。

阮四九原準備到家看看就回城去的,結果他在家住了五天。五天里阮老輩天天喝得爛醉,他的婆娘便天天洗刷弄臟的被窩,忙得她連直腰的空也沒有,這樣四九就得了自由,吃過飯他就跑得沒影了,晚上回去已是下半夜,娘想找他嘮叨也見不到他。

四九聽到許多人說宋海,說得神神秘秘。他覺著宋海這個人是有大韜略的,不像李貴只知道咋咋呼呼,要么就以窮賣賴,要么就破罐子破摔與人拼命,其實什么事也成不了。公家人代表政府代表法律,你與他們耍賴耍橫只能是拿自己的蛋丸子當秤砣,破了血本也壓不住分量。四九從他喝酒的樣子就看出來李貴是成不了大事的,他揣著個黃毛小兒,酒喝得順山流淌,嗆得個黃毛小兒呲牙咧嘴,倒是不哭不鬧,看得出將來也是個酒簍飯袋,哪有一點兒成大事的樣子!倒是老爹阮老輩醉著醒醒著醉,說:“李貴兄弟,你知道我們老阮家耍嘴皮子是不行的,趕走皮革廠你只一句話,我要放一個悶屁,你把我阮家三位老祖爺的墳頭扒了種紅薯!你說鎮上會保護皮革廠對吧?那好,我把梁山泊的水引來,我要再造蓼兒洼!蓼兒洼浩瀚八百里,我看哪個狗日的還能再圈地放污水?老子不種地照樣有魚蝦下酒,照樣吃香的喝辣的……”四九知道老爹也不是成事的角色,就沖他抓著幾條泥鰍喝堵氣酒,流堵氣淚這一點完全可以證明。四九就說:“我也不進城打工了,爹,到時候我開個水產貨棧,對外批發你打的魚蝦!”娘照他頭上拍一巴掌,說:“幾瓶子貓尿灌的都不會說人話了是不是?非要當長尾巴貂,先看看自個是啥樣人物,是啃草吃的短尾巴兔!”

四九就冷淡了李貴,想著人都傳說宋海是個人物,又偏偏生出些不服氣,胸腔里老是有一條狗舌頭細細長長地舔弄著。到蓼兒洼里跑了一陣子,又讓咕嘟嘟冒泡的臭氣熏得頭昏腦漲。胡亂睡了一夜的四九第二天突然返回城里,走時見人就說:“我要回城了,活壓著手哩!”話說得像喊口號。

四九又回到蓼兒洼時帶回一只箱子和一只藍色的旅行包。這一次他不是大白天回來的,而是更深之后的月黑夜,離開公路背著包抱著箱子悄悄地進的村。他撥開院子的柴門,先把箱子藏到茅草堆里,然后趴在窗口上沖屋里喊:“娘,你起來給我拿個剩饃,我餓死了!”推開自己的西屋,他極小心地從旅行包里取出一個用方便袋裹著的小包,嚴嚴地塞到床底下,這才閉了燈跑到院子里。天明時他屋里多了一口加蓋的水缸,水缸里養著一只比貓大許多的海貍。海貍白天在水缸里自得其樂,到晚上他又從水缸里抓出來,依舊關在鐵皮箱子里,急得海貍又抓又啃。

四九不讓娘對村里人說他走了又回來,他甚至于連給老子照面也沒有過。他一天天關著門藏在自己屋里,丁丁當當地不知搗鼓什么,飯也只讓娘給他放到窗臺上。到后來弄得阮老輩的婆娘也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一個屋里藏一個悶葫蘆,她就索性把院門用杠子頂上,一個人坐在廚房里生悶氣。終于,有一天阮老輩趴到西屋的窗口,瞇著一只眼往里瞅,他見自己的兒子像個外科醫生,扎著薄膜圍裙,戴著包皮露骨的手套,瞪著眼把幾個小瓶子倒來倒去,桌子上就有了黑黑黃黃的粉面面兒?;氐教梦堇锼麑ζ拍镎f:“王八羔子走了又回來學熬膏藥哩!我操,阮家祖輩上是吃水上飯的!”婆娘就說:“熬膏藥得用鍋,西屋里有鍋嗎?”阮老輩不言語了,穿著鞋躺床上,瓷著眼珠望屋頂。

大約十幾天過后,阮老輩忽然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下來,“啪啪”地敲打西屋門,口中說:“王八羔子小四九你叫我進去!”里邊說:“你讓我再睡一會兒,爹,我要困死了,吃晚飯時你再喊我吧?!蓖盹堊龊昧?阮老輩等著兒子開門,四九卻悄悄地出了村,不大會兒就消失在茫茫黑夜里。婆娘喊叫著讓阮老輩進西屋里看,水缸里不見了海貍,地上散落著包皮的線頭,還有幾片透明膠紙。阮老輩一屁股坐到地上,自語說:“看來真要喝魚湯了,我咋就早沒想到這一節呢?小羔子,你這是要當出頭鳥啊……”滿眼的淚流下來,片刻間哭成了個淚人,婆娘也跟著哭,哭到飯時又跑了出去。

就在這天晚上,黃灌堤蓼兒洼段發出一聲驚雷般的炸響,堤壩被炸開了一個水缸大的豁口,正好與黃河水位平齊。

2

又過了一個星期的光景,一輛警車從城市里拉回了四九,警笛是鳴叫著響了一路的。四九窩在車后箱里,那樣的聲響他聽得倒不清晰,擰著腦袋往車外看,一排排枯了梢的柳樹上點綴著麻點兒似的嫩芽。嫩芽像星星點點的油菜花,沒有了汪洋的蓼兒洼連綠色也掛不住了。其實四九的被抓完全是他自己說漏了嘴,塞進警車之后他在心里想,那天是不是喝多了?四九那天在裝修的房主家吃請,吃著喝著他就吹噓自己是個人物,可是城里人都不拿他當人物看,無論他怎么說,竟連個沖他撇嘴的也沒有,這是城里人對他不了解。還有,他承認自己是崇拜過宋海的,不過宋海也算不上英豪人物。宋海是牛頭面皮雞頭餡的包子,盡管看著膨脹。他說,你們看過電視上的新聞嗎,就是炸黃灌堤的新聞,那就是我干的!四九說:“我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就是為了研制定時裝置,連炸藥也是我自己配的。我自己發明了一種大膠囊,比感冒膠囊大許多倍,我就把它們統統塞進海貍腚眼里,然后,我把它帶到堤壩上,那家伙聽到對面河水的濤聲就急紅了眼,你說它扒洞扒得那個快啊,簡直就是掘土機!”四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發明創造中,這時候要他停住渲染是不可能的,他說:“速度距離都是我計算好的,扒到堤壩的中心需要多少時間我就設定到什么時間,結果它就沖起一團火焰……”

但是,四九到底不明白公安人員是怎么找到那個城市的,又如何認定了炸堤放水的就是他?要說隔壁有耳,他吃飯的地方是一個全封閉的獨立房間,而且又是說給城市人聽的,這應是個怪!于是他就隔了不銹鋼護網瞅那幾個公安人員的臉,希望從中找出答案,結果其中一個公安忽然沖他發起火來,說:“你他媽的為什么不去炸三峽?你是不是已經研制成功了核彈頭,你躺在被窩里捏著蛋丸子計算發射時間?蓼兒洼是賊窩,你他媽的就是賊窩里長耳朵的雜交虱子,要是早看出來我一泡熱尿澆死你!”說這番話的公安就是蓼兒洼鎮派出所的楊所長,這話明顯帶有情緒。

阮老輩得到消息就讓李貴帶他找宋海,宋海沉默許久,末了說一句:“死罪是該不著的……”

第二天一早,宋海帶著婆娘下了地窖,親手抱了里邊的酒壇子。酒壇子是宋代的,滿滿地裝了一車斗,拉著去了縣城,說是要送給攝制組,上了鏡頭之后怎么的也比現代仿品顯得真實。

(責任編輯 高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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