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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控

2009-04-01 02:58陳力嬌
青春 2009年3期
關鍵詞:墨鏡疤痕媽媽

公路一直向前延伸,呂地坐在綁匪的身邊,綁匪和他一個年齡,也是十八九歲,但是綁匪有槍,面對有槍的人,呂地束手無策,只有乖乖就范。

剛才從學校的后門出來,同學呂頑還拽了他一下,若是平時呂地會和呂頑微笑,但那會兒他沒理呂頑,他心里想著事,想著這么多天他一直不間斷地接到紙條。

第一次接到紙條是在呂地的筆袋,一張藍色的紙條,柔軟而色澤鮮艷。上面寫著:你早晚是我們的人,這不可抗拒。

這不太像女同學的求愛信,平日里追求呂地的女孩子很多,可這會兒從筆跡的剛勁上看,呂地還是辨別出是男人的字跡。呂地想象不出會是什么人,這讓他心里一陣陣發慌。

第二次看到同樣的紙條是呂地去洗手間,呂地剛蹲下身,就看見那張紙條從門縫上方飄下來,起初呂地以為是一只藍蝴蝶,等落地一看是和他筆袋里一樣顏色的紙條。呂地拾起打開一看,頓時不寒而栗,呂地看到了同樣的字跡:你是我們的人,這不可抗拒。

呂地無法想象“我們”:指的是誰?也無法想象那不可抗拒又能怎樣?

再一次是呂地去辦公室交物理作業。老師總是對他的物理成績不滿意,而他又是難得的品學兼優,老師舍不得他這科成績把他的總成績拉下來,就常常給他吃小灶,零星的作業題呂地每周都要比別的同學多做幾份。

給老師送試卷回來,呂地在樓梯上又看到了那只藍蝴蝶。它已被人踩上了腳印,卷曲著伏在那里。呂地本不想撿,但他太熟悉它了,他前后左右看看,沒人注意他,就不由自主彎下了身。

這次呂地沒見到上次的內容,而是看到眾多蝴蝶組成的六個字:六點,橋頭,務必。從這六個字中,呂地看到了命令,這命令非執行不可,這命令如果不執行會糾纏他一輩子。呂地知道自己躲不過,又一次在恐懼中迷茫顫栗。

接下來呂地穿戴整齊走出教室,恰巧這時碰見了去吃晚飯的呂頑。但呂地沒有理會呂頑,如果理會或是和呂頑說說,呂頑就會為他想出辦法。呂頑的個子比呂地矮半頭,比不上呂地帥氣,卻是絕頂聰明。呂頑不會被這種事嚇倒,他的父親又是公安,呂頑肯定主張向公安父親稟報??墒菂蔚禺敃r的精力太集中了,他只想如何盡快擺脫這件事,這件事打碎了他所有的習慣。

晚上六點鐘,橋上沒有人,只有江風獵獵。呂地在橋頭的燈光下站了一會兒,沒有看見要找他的人,便掏出手機,想給呂頑發個短信,告訴呂頑晚自習為他請個假。就在這時,一輛車從遠處開過來,在呂地身邊停下,開車的人叫他的名字,并讓他坐到車上來。

這個人和他一個年齡,口里還嚼著口香糖,并對著他隨和地笑。這讓呂地喪失了許多警惕,呂地甚至還向他回以微笑。心里說,操,是你呀,嚇死我了,我當是什么人呢。就想都沒想,像遇到一個多年的故知,一抬腳邁上了車。

其實呂地并不認識這個年齡和自己相仿的人,能上車完全是出于信任,能上車完全是下意識,他太想和平解決他目前的困境了。

上車后的情形就變了,口香糖被這個人呸地一口吐出窗外,之后他反鎖了車門,掏出手槍,左手握槍,右手開車。

一切都是在幾秒鐘內完成,原來這個人是那么訓練有素。坐在綁匪身邊的呂地,這才覺出大難臨頭,額頭上出現一層細細的汗。他忽而明白,草率注定了自己一生的錯誤。

預感自己不是對手,呂地就一言不發想對策。但是沒容他想明白,車子已開出三百米。隨后它停了下來,一個人快速上了車??磥磉@一切都是預謀好的。這個人上車后坐在呂地的身后,他沒有說話,而是把手重重地拍在呂地的肩膀上。呂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份量,回頭看去,他見到一副黝黑黝黑令人心里發毛和不解的墨鏡。

墨鏡下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十分嚴肅,呂地豁然懂了,那藍蝴蝶的字跡,一定出自這個人之手。

墨鏡的聲音低沉而強硬。他說,拿出你的手機,給你最好的同學發個短信,告訴他,你死了,讓他通知該通知的人。

呂地遲疑了一下,渾身一下子從頭麻到腳底。他不想發,一個硬綁綁的東西瞬間頂住了他的后腦。呂地哆嗦了一下,掏出了手機。呂地選擇了呂頑,頓時有眼淚沖出眼眶。

車開出去沒多久,就來到郊外的古江前。古江有千年的歷史,一直養育著這個城市的人。這是條冬天也不封凍的江,四周一片漆黑。

他們三人一同下了車,還是墨鏡開口說話。他很干脆,說:就兩條路,一是跟我們干,和你的親人包括熟人永遠斷絕干系;二是從這條江游過去,對面就是你的家??匆娔瞧瑹艋鹆税?,那燈火中,有你一直都不愿離開的娘。

呂地不會水,會水也不可能在大冬天從這條江游過去,那要橫跨一公里,一公里寒冷刺骨的江水,會輕松吞噬人的生命,這誰都知道。

呂地思考著,墨鏡在等待著,那個和呂地年齡相仿的人也在等待著。他們吸起了煙,煙火一閃一閃,燃著夜,燃著他們的思緒,他們決定給呂地一支煙的工夫思考。

一分兩分三分鐘過去了,香煙無情地消失了一半,他們心里有底,沒人愿意馬上去死。有一絲活著的希望,誰都會挽留活命的機會,幾乎無一例外??墒俏宸昼娺^后,他們還是看到了不愿看到的場面,呂地向江水中絕然走去,他一米八幾的大個子,使浩渺的古江頓生別致韻味。

最先發現呂地失蹤的是呂頑,呂頑和呂地分手后就去了食堂。呂頑打了一個土豆燉豆角后他停留在打飯口沒有走,遲疑了一下,又拿出飯卡要了一個紅燜肉,他是給呂地要的。呂地家里困難,吃不上幾次紅燜肉。

呂頑打完菜一直坐在靠門的桌前等呂地。這時來往的同學多了起來,呂頑怕自己看不到呂地進來,就索性站起身,邊吃邊向門口張望。他這一站就是半小時。半小時他消滅了碗中的飯和一碟豆角,人流也去了一半,可呂地還沒有出現。

呂頑把最后一口飯菜送進嘴里,把紅燜肉遞給另一桌上的女同學張小旋。呂頑說:呂地沒來,你幫幫忙。張小旋羞紅了臉。呂頑不等張小旋說什么,逃離一般旋了出去,這時張小旋才對著跑走的呂頑喊,我看見呂地出了校門。

呂頑聽到張小旋的話沒回頭,直接跑到校門口張望,這時的校門內外一片熙攘,進進出出的學生中沒有呂地的影子。呂頑想打呂地手機,但一想快上課了,還不如見了呂地給他一拳。呂地的胸大肌特別好,呂頑常在上面練拳,于是就沒打。

第一節課是語文閱讀課,呂頑瞥了一眼呂地的座位,空著。眼神就有點飄忽。后來他回憶說,那一刻他的心忽悠了一下,就像學校電梯出了故障,從頂樓沉到樓底。

呂頑拿出手機,給呂地發短信。老師站在了呂頑的身后,呂頑猛回頭看見老師,迅速對老師說:老師,呂地沒回來,會不會有什么事?老師認為呂頑扯謊,瞪他一眼就沖到黑板前,把一個粉筆頭打向呂頑,呂頑縮縮頭,躲了過去,短信沒發成。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旆艑W時,呂地還是沒來,呂頑決定去洗手間給呂地打個電話。他經過講臺時,老師正趴在講桌上看題。呂頑腰間的手機突地一聲震了起來,把老師嚇了一跳。呂頑預感是呂地的短信,他沒顧上老師的表情,而是迅速拿出來看。這一看呂頑的汗都下來了。他把手機伸給老師看,老師也不吭聲了,她也在揣測這事是真是假。

全班的同學都在看老師和呂頑,他們發現老師和呂頑的表情都很凝重。張小旋問:老師是不是呂地出事了,我覺得呂地這兩天表現總是慌慌張張。

老師問她為什么這樣說。張小旋伸手從呂地的筆袋里拿出兩張藍色紙條,一并送到講臺旁的老師手里。呂頑詫異地看著張小旋,他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為什么不報告老師。

同學們看著三人的表情,知道這可能不是小事了。班長蔣迷站起來說:老師,你讓呂頑把短信念一下,我們也要知道。

呂頑念起呂地的短信:你是我最信賴的人,我要死了,請你通知該通知的人。呂頑讀完了,同學們一片沉寂。

還是蔣迷打破沉寂:可以打手機試試。老師也像頓時活了過來,示意呂頑打手機,呂頑則有點出汗,他說,如果不接呢,那可真是出事了。呂頑就撥了呂地的手機,大家都盯著他看,呂頑的汗從發絲里滲出,頭發星星點點地亮。

呂地的手機打不通,證明確實出事了。那么通知該通知的人是誰呢?肯定是他的家人。老師慌忙去翻學生家長的名冊,找到了呂地家的電話。

可是呂頑想打過去時,老師卻攔住了他,老師告訴呂頑要委婉。呂頑就怵手了,蔣迷說:我來。電話通了,蔣迷說:阿姨,呂地說回家取內衣,你讓他順便給我帶點辣白菜。呂地的母親是朝鮮族,辣白菜腌得好,呂地常給同學帶辣白菜。不想呂地媽媽快樂地說:你是蔣迷吧,你個小饞鬼兒,等他回來我就讓他給你帶過去。蔣迷聽了呂地媽媽的話,眼睛頓時直了,半晌沒有說出一句話。

江水在冬日里砭人心骨,呂地跨進水里第一步就有點后悔了。呂地到江水里第一感覺是他的腿抽筋了,酸痛讓他的牙根也酸了起來,他想退回去,慢下來后還是堅持住了。走出十米遠的時候,感到身后的兩個人好像有了動靜,他控制自己沒有回頭看,反正也是一死,交出自己比什么都心靜。呂地依舊向前走,江水黑亮透明,像魔鬼晃花了他的眼。遠處天際深處,燈火通明詭譎,歡暢跳躍。他仿佛從那閃爍的無數鬼眼中,找到了自己家的那幢樓房。呂地和媽媽剛為它做了簡單的裝修。呂地想,要是知道自己有這一天,不如不在自己的臥房鋪地板了,那樣可以為媽媽節省出一些祭祀爸爸的錢。

這個時候想到了爸爸,呂地感到奇怪,他兩歲的時候爸爸就離開了他和媽媽,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傳言說他已經不在人世。那以后呂地的媽媽就一直一個人,她小心地呵護著兒子,兒子就在她的臂彎中長大了。

呂地不能想起媽媽,一想起他就想速速返身回去,回去哪怕茍且偷安,也能在一生中無數次見到媽媽,也能讓媽媽別再失去兒子。但是如果事情不像自己預料的這么好,可能自己的活命也未必能給媽媽帶去一生的安寧。

呂地的思緒幫助他避開了寒冷,有那么一刻他感覺不到江水那么難耐和刺骨。再走兩步江水就沒膝了,他知道,如果倒下也許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想到這,他的腳步下意識邁穩了些,可是這并沒有幫他的忙,他很快劇烈地蹌踉了一下。感到他的臀部被人強有力地推了一下,之后從臀部往下一陣抽搐般麻木,但是呂地還是站住了,他的兩條筆直而健碩的長腿,像兩只箭一樣直直地插入河底的泥床,之后呂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支麻醉槍射在了呂地的屁股上,一秒鐘后他被一根長繩拉到了岸邊。把呂地架上車的是那個和呂地年齡相仿的人。扶呂地上車后,他就不負責開車了,墨鏡取代了他的位置。墨鏡是他的上師,命令道:七七,把他的腰帶解開,把他的手機廢掉。七七迅速按墨鏡的說法去做了。手機廢掉幾乎和解開腰帶同時進行,七七只是揚了一下手,呂地的手機就一頭扎進了茫茫的古江中,就像泥丸湮滅在深淵中。呂地若是醒著他會拼命把手機留住,因為那是媽媽去一個重要的地方換來的。

呂地的媽媽一生固守清貧,只有那一次她動了凡心,那一次也是為了呂地。那天她做了紅悶肉,但呂地兩個小時也沒趕到家,呂地的媽媽已經出門望了好幾次。出去第五次時她碰到了一個男人,男人說我看了你好半天了,你一定是等兒子。呂地的媽媽看著這個人,知道他是同一單元的鄰居家來串門的客人時,呂地媽媽凄慘的眼神飄飄忽忽不知怎樣回答。那男人說:你給他備個手機,這樣不管他到哪里你都知道他的行蹤。

這當兒呂地回來了。呂地從那男人的身后進了家門,順便看了一眼這個和母親說話的男人。

夜半的時候呂地的媽媽出去了一趟,第二天一款手機擺在了兒子的床頭。

七七這會兒問墨鏡,倔強的人,你不是主張不要嗎?墨鏡想了想說:不是我想要,是老大想要,老大看好了他的身材和體魄,還有他媽媽曾是某高校物理系的高材生。七七說,高材生怎么了,他媽高材他不一定高材。你說咱們老大這幾年是怎么了?為什么不再去理那些像魚一樣的娘們,而把注意力集中在這些孩子身上。

墨鏡忽然嚴肅起來:不該問的別問,只要記住老大干什么都有用意就行了。

七七不吭聲了,他在琢磨另一個問題,該把呂地送到什么地方。七七的想法被墨鏡洞穿了,他說:你不用擔心銷贓,老大有指令,金婉一號山莊。

呂頑到底是公安世家,他把呂地失蹤的事匯報給父親。已是夜里十一點鐘,呂頑的父親正組織刑偵大隊開輯毒會議。他對兒子的報告不太熱衷,他說你們是不是報案早了點,若都是一點風吹草動就報案,那公安局就成了難民營了。呂頑說:爸爸,這是一樁十分蹊蹺的事,呂地平時的行為路線就是教室、食堂、寢室還有家,再有一年就臨近大考了,呂地沒閑工夫做別的,再說他的短信已經等于向我們報告了他的行蹤,你就救救呂地吧。

父親沉吟著,也好像在和誰做著交待。不一會兒他對呂頑說,我派警力過去,摸清情況,你和你的老師、同學,先把校園所有的角落尋找一遍。

呂頑得到父親的承諾,放下電話時,眼里有淚花閃爍,一種為呂地找到生命通道的喜悅,讓這個十八歲孩子的內心稍稍釋然。

尋找工作落在了班長蔣迷身上,蔣迷以他出奇的鎮定指揮著同學從校園最北端長滿蒿草的高墻開始,全班七十名學生,株距兩米,進行密不透氣的搜查。

教室被封鎖了,是呂頑用一把特殊的鎖頭鎖上的。公安局不到二十分鐘就來了,來了三名刑偵警察,個個嚴肅。

最先檢查的是呂地的書包。呂地的學習用品除了紙條外沒有太大的異樣,沒做完的作業本里,夾了一只帶有橡皮擦的鉛筆,這表明他沒想走遠。這些都拍過照后,一行人來到呂地的寢室。呂地的房間四個人,呂地住左側的上鋪,他的床鋪很整潔,行李也很規整,不像有什么慌亂的事而有打算出去。墻壁上掛著他春秋穿的皮衣服和幾件外衣,也都沒有一點亂陣腳的模樣。在呂地的抽屜里大家發現了呂地的銀行卡和幾百元錢。警察把卡收了起來,準備必要時去銀行確認。他們臨走時說,他們會和移動公司快速聯系,鎖定呂地的最后一次發短信在什么方位。

夜已深,拉網的同學們都回來了,冬日里一個個汗水淋淋,卻沒有一個回寢室,而是一同到了班級,互通情報。一個女同學說了一個情況,她說她看見呂地在上周物理卷發下來時,趴在桌子上哭了,她說他哭了有十多分鐘,抬起頭時,她看到他的眼睛紅紅的。還說,她觀察呂地很久了,呂地一考不好,就把頭頂在墻上用兩拳往墻上打,有一次把手指節都打出了血。

女生的話讓大家倒吸了一口冷氣,呂地所有的科目就物理不好,而他對物理課又最上心,呂地往墻上打拳大家也仿佛見識過,呂地的拳擊非常有套路,他和同學鬧著玩時,都是拉開很好看的馬步,兩只手舉在胸前做進攻狀,同學們就誰也不敢惹他不戰自敗了。

呂地長相出眾,個頭高,腰身挺撥,眼睛大而亮,鼻梁高挺。他的上身稍短,兩腿筆直修長,這加大了他形體精美的力度。大家都說他像“思想者”,說得呂地的臉白一陣紅一陣的,因為“思想者”是全裸的。呂地臉一紅,他就更英俊了,許多女同學都想挨著他坐。而現在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說不見就不見了,而且充滿迷幻與懸念。

這將是個不眠之夜。

而讓所有人最擔心是如何向呂地的媽媽交待,大家都盼著天明,但呂地媽媽沒有等到天明,她的電話不出預料地打給了蔣迷。

蔣迷拿著手機不知所措,那手機每延長一聲鳴叫,都撕扯著大家的心。蔣迷說:老師我不想接。許多同學也同意不接,都不想讓這位苦守了兒子半生的人在這個不尋常之夜為兒子勞神。大家一個愿望,挺到天明。

最后還是呂頑做出決斷。接!呂頑像指揮官一樣揮了一下手。他說:不接呂地的媽媽就得急死,與其急死還不如給她一線希望,沒準兒呂地真的不會有事,沒準兒他就是去看一場電影,滑一次冰,去車站接一個小學同學,沒準兒一會兒他就會回到我們中間,沒準兒他的手機偏巧這會兒沒電了呢。

金婉山莊,是生態旅游度假山莊,順古江而下二十里,四周雜樹,夏日槐花飄香,冬日略有寂寥,卻有古江悄然而過,古江纏繞它的腳,之后這一吻就頭也不回飄向遠方。

山莊明顯的建筑有旅館,二層小樓,有釣魚場,打靶場,還有三個蒙古包。蒙古包一大兩小,都是橘黃色的,大的在中間,里面掛著成吉思汗畫像,還有一只雪白的羊的頭像懸掛著包壁上。

呂地進蒙古包,是早餐后七七領他熟悉環境,呂地對這一項程序沒有反駁,他也想速速熟悉好早日逃出去。

七七對呂地已經不像最初那樣敵視而小心,說到底他還是把呂地當作了自己陣營的人。七七在前面走,呂地在后面跟著,進蒙古包里,七七指著墻上的羊頭對呂地說,你要拜它,它是待宰的羔羊。呂地站在這只羊羔的跟前,看了半天,想了半天,最后他拜祭了那條生命。

呂地自始自終和七七沒說話,前天在古江邊,七七那根繩套到了他的脖子,幾乎讓他窒息,是墨鏡對著他的嘴吹了一陣子氣他才緩過來。這是今早他們兩個吵架呂地聽到的。從他們的口氣中,呂地還知道今天老大要見他。呂地這會兒看四周無人問七七,老大叫什么名字?七七也看了看四周,覺出這是呂地第一次和他說話,七七就賣了個人情說,老大叫韋將軍,不過大家都稱他疤痕,是他自己讓這么叫的。呂地聽了頓時毛骨悚然。

歡樂河是從古江分出的一個天然支叉,這里是天然的釣魚場,不管冬夏,疤痕都在這里釣魚,除非他有要事在身。七七把呂地帶到他跟前,同他小聲說了幾句,然后退去了,剩呂地一個人站在他身后。疤痕沒有理呂地的意思,他一聲沒吭,就好像跟前沒有人一樣,安靜地盯著他的魚餌,那里除了有一圈一圈的水痕,什么都沒有,也沒有魚,但疤痕就在那里等魚。

呂地仔細地端祥著這個人,見他瘦瘦的,還有點駝背,個子也不高,穿著敞著懷的冬裝,從衣服里有裊裊的霧氣飄出來。呂地在等著他說話,可是一小時過去了,呂地也沒聽到他問自己一句話。

呂地沉不住氣了,他悶聲悶氣吐出一句:我想回家。這句話是個話頭,疤痕才動了動自己的身體,把魚桿從水里拉出來,摘下一條一寸長的小魚,把魚餌重新放上,一甩甩向水里。才慢悠悠地說:來這里的人誰不想回家,可是誰也別想回家。

呂地的身體陡然生起一股涼氣。疤痕繼續說,這里有什么不好,來這里的人都能步入世上最好的地方。呂地這一次發現他的聲音很好聽,但心里的七上八下,讓這個十八歲的孩子很想嚎啕大哭。

疤痕也覺出呂地惶恐,他換了話題,他問呂地,動物中你喜歡什么?呂地的思路被拉向動物的思考上。呂地哪有心思呀,他只想早日離開這不明不白的地方。而疤痕在等著呂地的回答,他沉靜地等著,好像如果呂地不回答就得永遠站在這。

呂地看出苗頭,他咽了口唾沫,清清發澀的嗓子。還是回答了自己的真實想法,他說:我喜歡狼。他的話讓疤痕一驚,他回了一下頭,僅這一下頭,呂地看到一張自己見過的臉,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疤痕問呂地,你喜歡它什么?呂地說,喜歡它機智、勇敢、和舍棄弱小以求生存的態度。呂地的回答,疤痕很滿意,他的眼前出現一條雪青色的狼,后腿被鐵夾夾住了,不能逃生,狼就狠狠地將后腿咬斷,棄荒而逃,由此他覺得他綁架呂地沒有看錯人。

疤痕繼續釣魚,他又恢復了沉靜,如果不是他的衣服有霧氣繚繞,沒人會想他是活人,叫他雕塑比較貼切。

在呂地覺得他再也不會和自己說話的時候,疤痕出其不意地開口了,他說可我不喜歡狼,我喜歡鷹。鷹能展翅翱翔千里,又有一雙慧眼,能把浩渺的天空搜個遍,它不但是地上的衛士還是天上的霸主,還能一生活七十歲,緊次于人。

關于鷹的傳說呂地以前聽人說起過,但僅局限很窄的層面,沒有太多的探究,能活七十歲他還是頭一次聽說。呂地想了想說:我知道鷹,它除非不飛,如飛也從不在地面起飛,不管它怎樣爬不動,它都要爬上山頂,在山頂高飛。

呂地的話讓疤痕有了觸動,不過表面沒有變化,他還在一心一意等魚,冬日里魚都躲進了深水,沒有幾條失控的魚會貿然回到淺水,而疤痕就是在等這淺水之魚。

魚不來,疤痕的話來了。疤痕說,鷹能活七十歲不假,可是它活到四十歲時就老的不行了,喙也沒有力氣,腳趾抓不住獵物,羽毛也破敗不堪了,可它又不想這樣完結,就飛到懸崖上去筑窩,在那里它要呆上一百五十天,這一百五十天對它來說是煉獄,它要在懸崖上把喙一下一下敲掉,然后等它長出新的來。喙長出后,它要用新喙把腳趾一根根撥掉,再等新腳趾長出來,等到新腳趾長出來后,它還要把它凌亂的羽毛一根根撥掉,讓新羽毛再一根根長出來,這樣一個痛苦的過程,鷹才能活好它的后三十年,才能重新做他天空的霸主和地上的衛士。

疤痕說了這些話后無了聲息,他沒要求呂地再說什么,可呂地分明感到一股陰氣,正從他的腳下一直上升,上升。

呂地的媽媽在火車站出口尋覓呂地,她站在這里已經三天了。她神情呆滯,臉色泛青,手里拿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我的兒子呂地,你回來吧。她的淚水已灑得差不多了,寒冷把她近視鏡的光澤泛得又冷又亮?;疖囌镜娜撕芏?,她個子矮,像最不起眼的水滴,只一會兒就推到波濤的另一方,被吞噬了。她把牌子舉過了頭頂,眼睛搜索著出站口涌出的每一個人。

開始的時候呂地的舅舅陪著姐姐,但他是企業老板有公務在身。實際沒有工作之托,他也不會死守在這里,他是男人,早已把形勢分析得不容樂觀。

他找過警察,警察把呂地最后一次發短信的地點告訴了他,說是在古江橋附近,不超過方圓十里,時間是晚九點二十分,然后他的手機就銷毀了。呂地的舅舅問,你怎么知道是銷毀而不是別的。警察說如果不是銷毀,半小時內會顯示已關機,可是呂頑和老師給他打手機時,里面說無法接通。這就說明呂地的失蹤多半是綁架,如不是也是呂地自己有意決絕往日的世界。

呂地舅舅聽了心涼半截,他陷入了痛苦的深思,他在想呂地能不能是后一種,是不是對生活失去了信心和希望。但是從呂地媽媽的口中,他沒有得到一點這方面的印證。呂地的媽媽哭著向弟弟敘述,她說呂地在失蹤的前兩天還回過一次家,回來吃她做的糖醋排骨。那天是星期六,呂地很高興,吃過飯還幫助媽媽收拾桌子。媽媽想留他住一晚,呂地沒有答應,說星期天要增加一次小考試。

呂地媽媽敘述這些讓呂地的舅舅很難找出呂地輕生的理由,這個四十歲的男人,正逢才華茂盛思維敏捷,他下意識地捋了一下自己的臉和頭,做完這個動作他驀然發現,自己的辦公桌上像長草一樣,橫七豎八地臥滿了一層頭發。這讓他很吃驚,由此他想到了姐姐,想到如何拯救這個也許一生都會滯留火車站的姐姐。

于是這個叫攀凡的男人,拿起電話給夏坦打了個電話。夏坦是記者,也是他靈魂上的朋友。人們常說一個人能影響另一個人的一生,夏坦就是影響和改變他一生的人,在他的生命里,起著供給和照耀的作用。

夏坦接電話時正一個人在家寫稿,攀凡把事情和她說了,請她幫著出出主意。夏坦對這件事很感興趣,說:可以寫一篇長篇報道,全程跟蹤呂地的情況,呼吁全社會關注青少年。

攀凡很感動,說:沒想到你這么幫忙。夏坦笑笑說,你說什么呢,我們不是生死之交嗎。攀凡聽了,無聲地把電話撂了。這個血性的男人,眼睛開始濕潤了。他明白夏坦作為她的紅顏知己,是他人生最后的高度。

后半夜夏坦開完記者招待會,坐攀凡的車去火車站的出站口找攀凡的姐姐攀媛,下車后,攀凡則去停車場停車。

這個時候火車不是??繒r間,又是深夜,出站口前人流不是很多。夏坦一眼就看到攀媛呆傻地站在空曠的鐵柵欄前,這是個清麗的女人,此時沒了知覺一般,機械地舉著牌子,翹首著空曠的站內。

夏坦找了個極佳的角度,為攀媛留下了她歲月中最憂傷愁苦的鏡頭,鏡頭里的攀媛戴著一副眼鏡,向后夾起的頭發讓她的額頭光潔可鑒,透視出知識女性獨有的氣韻。

攀凡和夏坦說過,姐姐曾是京城一所名牌大學物理系高材生,回到龍城里他姐夫的牽引和慫恿,沒想到他們雙雙回來后的第三年,姐夫卻莫名離去,剩姐姐一人撫養呂地,從此未嫁。

可現在攀媛生活的路已到盡頭,唯一能讓她撐住的是她還有希望找到兒子,至少在知道兒子生死之前,她還會以堅強的姿態存活在這個世上。

夏坦沒有直接過去找攀媛,她在等攀凡,等他做過介紹,她就可以進一步做深層的交談??墒窍奶棺蟮扔业炔灰娕史?,她實在耐不住,就給攀凡打了手機,蹊蹺的是攀凡已莫名其妙地關機。

早晨七點鐘,金婉山莊的一號蒙古包里,正進行著一項奇怪的訓練,墨鏡坐在包內的一張沙發上看報紙,二郎腿蹺得高高,他喜歡報紙,看《古江晚報》是他每天必不可少的精神大餐。

他看報紙時呂地手里端著一杯咖啡站在他身旁,這咖啡不能放下,包內唯一的一張桌子墨鏡不讓放,呂地就只有端著。開初時那杯咖啡是熱的,端著端著就涼了,墨鏡在咖啡涼透時繞有興致地把目光從報紙上抽回來,把手伸向呂地,但接到呂地的咖啡時他皺了下眉頭,又還給了呂地,他說:換一杯,涼了。

咖啡是從金婉的另一頭呂地和七七的宿舍端到這里來的,其間經過香榭里花園和疤痕的小屋,從那到蒙古包要步行五分鐘,咖啡從那里端到這里就已經涼得差不多了,但是墨鏡是決不允許咖啡在異地容解和存放,他只喝從七七眼皮底下端出來的。

呂地在回來換咖啡時把暖水瓶拎了過來,想在包里為墨鏡沖咖啡,墨鏡乜了一眼,向呂地揮揮手,說,把它送回去。呂地就只有把它送了回去,送時把那杯咖啡也端了出來。走到外面時呂地把它潑在了地上,褐色的汁液賤到了蒙古包的包壁上。

此時呂地的心情萬分沮喪,他的眼睛絕望地飄向山野一望無際的空曠。他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被囚禁的日子是否會遙遙無期。

呂地送水瓶時,七七在洗臉??磪蔚剡M來,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這是每個新人到這里來后的第二次接見。第一次是疤痕,第二次是墨鏡。第一次好過,第二次難過,這種接見叫極限考驗,因此墨鏡做得怎樣過分疤痕都不會怪罪。

而呂地不知這些,呂地把這看成是難為自己,這加重了他的心理壓力?;貋頃r他明明看見了七七,卻渾然不覺,好似眼前沒有這么個人。七七自從昨晚和呂地下了一次五子棋,對呂地的態度好了些,開始呂地是不陪他下的,他就強硬地挾迫呂地下,他給了呂地一拳,這一拳是呂地學拳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份量。

見呂地失魂落魄的樣子,七七邊擦臉邊說,墨鏡這關你也得過,他可比疤痕狠,必要時他可制你于死地,所以你得警惕。

呂地坐在床沿上發呆,既而他哭了起來。七七說,你別哭,哭也沒用,你得快些去,他讓你干啥你就干啥,干啥都是干,你可能太想回家了,到了這再回家,還不如不回……在這你老媽還能活得好,不在這你媽就遭秧了。

呂地哭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七七的話。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就起身沖了一杯咖啡再一次奔向蒙古包。

這一次呂地的遭遇還不及上次。上一次是墨鏡嫌不熱不喝,這一次是墨鏡喝了。墨鏡接過杯子喝了一口,之后一揚嘴噴到了呂地的臉上,呂地被噴得打了個楞。呂地穿著一件干凈的牛仔棉上衣,敞著懷,里面是一件鄂爾多斯羊絨衫,白藍相間的顏色。這是呂地最喜歡的色彩,是媽媽花了三百元錢領呂地從大商場買來的,呂地十分愛惜。

而現在咖啡液像葡萄一樣掛滿了呂地外衣的上上下下,羊絨衫也像滴滿了眼淚,這讓呂地一下子惱怒起來。更可氣的是墨鏡還把咖啡杯塞倒呂地的手中,命令呂地繼續為他沖咖啡。

此時的呂地兩眼冒著金花,像群磨亂舞一樣讓他失控了。他忘記了七七的話,他只感覺到眼前的恥辱,呂地的思想沒有經過細致周密的分辨,就以同樣的姿勢一抬手,將一杯咖啡潑在了墨鏡臉上,之后他拿出誓死不屈的態度迎上了墨鏡。

墨鏡起初沒有反應過來,鎮定后,他把報紙慢條絲理地放下,抖一下滿臉的汁液站起身,他的一只手扯著呂地的脖領,把呂地拉到蒙古包外,在一塊空地上,他對呂地說:小子,我讓你三招,你不打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呂地沒有先打,他在分析墨鏡的能量。呂地的拳腳是初中時學的跆拳道,當時在那個武術班排名第一。若不是呂地的媽媽百般阻撓,呂地可能最終會師成跆拳道。

現在跆拳道派不上用場了,因為半生不熟。墨鏡的身材也夠呂地望而生畏的。墨鏡摘下眼鏡放在隨身帶的眼鏡盒里,脫下外衣掛在一個樹杈上,之后墨鏡打了個電話,就一句話:廢不廢?

這電話好像是打給疤痕的,呂地明白這是對自己的判決書。但是這會兒呂地只剩一個想法,如果想讓媽媽活好,那就一了百了,不然磨難會是一生。

呂地昨晚和七七下棋時,悄悄把七七鋪下的一把蒙古刀塞在了自己的床鋪下,剛才他回去換咖啡時趁七七不注意又悄悄把它塞在衣兜里?,F在呂地心里有底,不先發制人也不會被動。墨鏡等著呂地的進攻,看到呂地不想占便宜后,他突然蹲下身,一個掃堂腿向呂地逼了過去。這當兒有人出現了,有人想參預這場戰爭。

攀凡把車停在了火車站的停車場,剛要下車手機響了。手機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攀凡接了起來。打電話的人說:你想見呂地嗎?想見一小時后到紅光北路幸福家園西門等我。聲音很含混,聽不清年齡。

攀凡的心里一驚,馬上問,你想要多少錢?那人說,不要錢。撂了手機。攀凡再打過去,已經關機。攀凡向姐姐和夏坦的方向望了一下,看見夏坦的閃光燈在不住地閃,就想那里就交給夏坦了。他的手機這時也剛好響起提示音,電量低。攀凡想蓄一會兒電就關掉手機直奔地下網吧,他記住了那個號碼,他想通過IP查尋它,看看它是哪個區域。

IP顯示是未知,顯然這是一張神州行卡,查不到來處。攀凡沒再多想,出了網吧直奔紅星北路。紅星北路離火車站四十分鐘的路,是接近郊區的一個新建的豪華小區。

幸福家園攀凡很熟悉,夏坦就住在這里,西門就在夏坦的西窗下。攀凡將車慢速行駛兩個來回,也沒見到要找的人。偶爾有一兩個人路過,都有門卡,門卡證明他們是小區的住戶。攀凡打開手機,手機里也沒任何顯示。他只有把車停在一片樹影下,耐心地等候來人。

夜很靜,高層住宅區的燈已經熄了一半。攀凡想起呂地,在親屬的孩子中他最喜歡的就是呂地,這倒不是因為姐姐的命運不濟,而是呂地著實讓人憐愛。他雖然沒有父親,可一點不缺少父愛,這從某種程度上說,是攀凡頂替了呂地父親的角色。

攀凡常買些食物去呂地的學校,最后一次是上周送火龍果。那天呂地穿著藍白相間的鄂爾多斯羊絨衫,從樓里出來,青春的氣息簡直把攀凡掀翻。這個和呂地有著同樣風度的舅舅,在看到自己的模版一樣的外甥,發自骨子里咄咄逼人的帥氣,心為之震撼??墒乾F在帥氣的小外甥,卻生死未卜。是誰呢?會出此毒手。攀凡伏在方向盤上撕心裂肺地悲痛著。

前方出現一個人影,手臂上搭著一件衣服,路燈不是很亮,攀凡看不清那是什么衣服,那個人向他走來,分明是有目標地向他走來。但是在離攀凡的車還有三十米時,他突然轉身沿來路返回。他的回轉讓攀凡警覺起來,攀凡決定跟住他。令攀凡沒想到的是,他的車剛提速,那個人就跑了起來,而且跑上了前面一座大橋的人行臺階上。攀凡如果也想上這個臺階,就只有把車開出半里路,從引橋上去,不然就棄車而人跟著追趕上去。

攀凡沒有選擇,兩條路他都沒有選擇,夏坦跟他說過,當A和B你不知選擇哪一個時,你就放棄,重新選擇C。他退回到西門,在西門的右側停好了他的車。

后視鏡里有一目標徐徐向它駛來,由于距離遠一點,攀凡看不到他的車號,看形狀它是S2020,很笨重的一輛車。攀凡的停止追蹤,顯然是他沒想到的,那輛車稍有遲疑,就毫不猶豫地開了過來。

攀凡有點緊張,疑心他會向自己撞來。但他沒有撞,在路過攀凡的車時,他的速度明顯加快了,攀凡看到他的車窗搖了下來,一件東西從窗里飄了出來,飄到了攀凡的車下,然后那輛車揚長而去。

攀凡企圖看清車號,這才知道,根本沒有車號,那是一輛身著迷彩服的改裝車。

呂地的母親在龍城尋子的大幅照片在報紙上一出現,立即引起軒然大波,人們忙里偷閑、奔走相告、互相打量,對這位母親投以深深的同情和一瞥。不少人甚至給報社打電話,報告可疑線索,詢問案進展情況,幫著出謀劃策……一時間龍城人攜手為尋找呂地展開了看不見的行動。

夏坦這天下午來到呂頑的學校找呂頑。呂頑一見到夏坦,眼睛就放光了,他和夏坦很熟,夏坦采訪過他的父親。夏坦寫呂地時,到學校采訪的第一人就是呂頑。那天夏坦拿著他遞給她的呂地的藍色蝴蝶,出神了很久,大眼睛忽閃忽閃像卡通圖冊里的神奇公主,讓呂頑小小年紀產生許多幻象。

夏坦讓呂頑幫她從出租車后備箱往外搬報紙,呂頑就知道她準是把呂地的文章寫完了。夏坦對呂頑說:和你們老師說,趁著雙休日,發動你們班上的同學,把這些報紙發放到火車站,超市,商場,和人員繁雜的地方,為呂地做一下宣傳,幫幫呂地。

呂頑聽夏坦說到呂地時,鼻子有些發酸,他和夏坦一樣,對呂地的事深深牽掛。

呂頑去火車站撒發報紙。他去火車站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看看呂地的媽媽。呂地的媽媽除了接愛夏坦的采訪在家住了兩夜,其余時間都盯在火車站。這個失子的母親,她一心想找到兒子,認定呂地是出走了,不要這個家了,不要媽媽了,對學業喪失信心了。她在夏坦的文章里給呂地留下一段話,她說:兒子,不管你走到哪里,媽都想著你,都用心惦記著你,你快些回來吧,媽不能沒有你。

現在她依舊在火車站出站口站立著,臉色憔悴。出站口的人多,她像浪峰忽左忽右,卻渾然不覺,眼里如有射線,直射兒子那看不見的臉。

呂頑發完報紙來到呂地媽媽跟前,她已認不出他了,呂頑扯扯她的袖口,說:阿姨,是我,呂頑,呂地的同學。呂頑的個子高出她一頭,她仰頭瞅了瞅,遲疑了有一會兒才一把抓住呂頑,驚喜地說,呂地!她錯把呂頑當成了呂地。她的意識還停留在呂地身上。當她反應過來想改口時,她的手機在她的衣兜里振動了起來,她就去看手機,呂頑也伸頭去看她的短信,他們都心照不宣地盼望這短信能與呂地有關。

呂地的媽媽看著看著,突然兩眼冒淚,她興奮地把手機遞向呂頑,呂頑接過來,陽光反射,看不清。呂地的媽媽就說:呂地的短信,他用別人手機發的,他要五千元錢,他說他搞傳銷被控制了。呂地的媽媽顧不上拭去滿臉高興的淚花,扔下呂頑,率先跑走了。

來參加墨鏡和呂地這場戰爭的是黑屏,這誰都沒想到。黑屏是疤痕的貼身保鏢,平時疤痕很少出門,院內他是不用保鏢的。黑屏他們就多半活動在香榭里花園,吃飯睡覺都是單獨的,這表明他們的世界是輕易不向外人透露的。

這次出來,黑屏帶了三個弟兄,這不是他們的全部,若全都出來,會嚇著呂地,怕他連打都不會打了,這是七七后來對呂地說的。

墨鏡對黑屏的到來也是不滿的,因為他覺得這是老大對他不放心。老大做什么事都要留一手,但一直對他挺仗義,剛才的電話里他沒說讓黑屏過來,現在突然派他來了,墨鏡覺得這不是來幫他,是來監督的??粗麆e把呂地弄殘了,這讓他很生氣,這把他的拳頭氣得咯咯叫了起來。

黑屏在他們弟兄當中功夫不是最好的,但他有絕活,一手好的飛鏢,他的眼準,準到看什么不用瞄,想哪打哪,只要一抬手,打哪就是哪。

現在黑屏他們一字排開,都穿著黑色的衣服,扎著板帶,打著綁腿,背著手,叉著腿,虎視眈眈,看墨鏡和呂地打。這若是平時呂地會不由自主地發怵,不想把事情弄大,但是今天不一樣,今天他想早死,盡早擺脫這場糾纏。

墨鏡不知呂地這么想,他以為是呂地不知天高地厚。墨鏡是呂地的教官,教官就得讓自己的學生馴服,這是最基本的法則,也是疤痕交給他的任務,可以說不容侵犯。他現在唯一的想法,是如何把呂地制服下去,讓他歸順自己,歸順這個集體,讓他按著疤痕的旨意走,不出偏差,出落成對他們有用的人。

說實話墨鏡對呂地不抱什么希望,若是他選人他決不會選呂地,他早就看出呂地木訥,不通透??墒前毯巯矚g他,非說他是不可多得的好坯子。疤痕自從把那個特殊的手機通過呂地媽媽的手,安插給呂地,他的意識就天天跟蹤著呂地,好像他是他放飛的一只小鳥,一刻也沒有忘記他的蹤跡。

墨鏡只有聽疤痕的。但當他把那藍色紙條送給呂地時,呂地的反應卻讓他失望。據他所知,呂地應該第一時間把自己的奇遇對他的好朋友呂頑講,如果那樣會給事情的進展造成許多麻煩,也許會使他不成功,但從另一個角度講這也是呂地逃生的唯一辦法。

但是呂地沒有這樣做,他失去了最好也是最后的機會。他自以為是,其實是沒有頭腦。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強,其實是掉以輕心。那幾天墨鏡在校門旁的食雜店里當臨時售貨員,每天看到呂地進進出出,覺得他徒有其表??粗鴧蔚貋磉@個店里買筆袋時,那份粗心,那份匆忙,那份大大咧咧,他就基本上判定,呂地做他們的成員,只是疤痕的一廂情愿。

墨鏡要履行自己的職責了。疤痕有旨意,可以最大限度地降服他的野性,墨鏡就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不知為什么,墨鏡的潛意識里,有一種復仇的感覺,他覺得呂地沒有資格享受那么多優越于自己的好處。比如他來后的伙食,不但吃得好,還免去了三天的饑餓。他和七七剛進來時,可是三天三夜沒進水飯。三天下來,人暈過去幾次,吃的欲望極強,讓做什么就做什么了,意志完全崩潰。

呂地缺少了這個程序,這給他的教導帶來諸多不便,連端咖啡這么簡單的訓練他都沒辦法過關,可見他的忍受能力有多差。這樣的耐力以后沒辦法在這行生存,所以這一次,讓呂地心服口服,對墨鏡是關鍵性一局。

墨鏡和呂地開打時,七七悄然地來了。沒人叫他,他是自己來的。呂地作為他未來的伙伴,敲擊著他的心。他隱隱覺得,呂地的遭遇和自己的插手有關,如果橋頭他稍作遲疑,呂地就可以逃過這一劫。

這是一場什么樣的戰爭七七知道,七七站在呂地的背后替呂地擔心。

墨鏡出手非常狠,他幾乎都沒容呂地反應過來就一拳打在呂地的臉上,鮮血頓時流了出來,噴灑在呂地的衣服上。墨鏡的第二拳七七也非常熟悉,叫黑虎掏心,套路動作弓步蹲身都嫻孰得無可挑剔。而呂地的巋然不動也讓七七佩服,他知道,跆拳讓呂地有出奇的定力。

呂地是遭遇墨鏡的第三次襲擊時轟然倒地的,這時的呂地倒下便不動了。他蜷縮著,好像帶著他所有的冤屈走了。待墨鏡奔過去想把他從地上拽起來,并給他致命一腳時,所有人都看到,靜死一般的呂地忽然活過來,他跳了起來,迅速掏出腰間的彈簧刀,寒光一閃,猛地揮向空中。

黑屏的飛鏢不失時機地飛了出去。但誰都沒想到,呂地這一刀是刺向了自己。

攀凡決定把陌生人扔給他的一件血衣給姐姐看,這件事他遲疑了兩天。夏坦主張交給警方處理,攀凡想了想還是決定先給姐姐看。他有兩個目的,一是證實一下是不是呂地走時穿的那件,二是交給警方他怕打草驚蛇。

攀凡來到姐姐家時,攀凡的母親正在陽臺上眺望。她在等女兒歸來,可是女兒已經進入半癡狂狀態。昨天要不是呂頑攔著她,她就把五千元錢按那個陌生人提供的地點匯了出去。呂頑多了個心眼,給那個人打了個電話,那個人起初不接,接了也不能自圓其說,聲稱那不是他發的短信,手機是朋友借過去的。呂頑就是聰明,他和那個人通話時,父親單位的監控已經測出那個人的位置,三小時連續作戰,一舉端了那個傳銷點的老窩。

攀媛沒在家,母親為攀凡開門,母親是他三天前接來的,想讓母親挽救一下姐姐,不然她一味地在車站耗下去,沒等呂地回來,怕她自己先沒命了。攀凡剛進屋,攀媛也回來了。

攀媛一眼看到了放在門口的兜子。她說這是什么?走過去拿起來看。攀凡緊張地跟了過來,這當兒攀凡慌忙向母親看了一眼,這一眼是求助的眼神,母親馬上懂了,也跟了過來。

攀凡沒回答什么,攀媛就拿出自己看。這一看,她頓時抽搐起來,她抽得很厲害,人縮成緊緊的一團,怎么也打不開。母親沒有慌張,像小時候給攀媛處理這事一樣,拿出鋼針,向攀媛的人中刺去。鋼針落后,緊縮的攀媛終于舒展了,一口氣也從她的喉嚨里咕嚕嚕上來了,她無力地躺在弟弟的懷里,兩眼流下了淚,她說,那是呂地的,我去年領他在國貿買的。

這是呂地失蹤前穿的袋鼠牌牛仔外衣。攀凡在衣服上找到了一個豁口,他慶幸姐姐看得匆忙沒有發現,否則就先要了她的命。衣服上浸滿了血漬,凝結得很厚很厚,如同大小不一的硬餅牢實地貼在上面。這說明,呂地的傷勢不輕,或許是很危險的,攀凡想到這里,拿起衣服,下樓去了自己的車里,他給呂頑的父親打了電話。

呂頑的父親還沒睡,是呂頑回家磨他才沒睡。呂頑自從阻止了呂地的媽媽免去了五千元錢白白流去,他覺得呂地的事似乎就落在了自己的肩上??扛赣H不行,他想靠自己,呂地一天找不到,他一天不得安寧。他和呂地是最好的朋友,就很后悔那天沒有及時拉住他,現在想想真是鬼使神差。

攀凡在電話里把血衣的事說了,并說了自己的想法。攀凡說,他認為這個送血衣的人,是背著他們的團伙自己所為,他沒什么目的,沒有要錢,沒有任何挾迫,當然也沒有再出現。攀凡說他認為那個人還會出現。

呂頑的父親對他這種想法持否定態度,他說他倒認為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是一個組織肯定了,沒有目的倒不一定,現在的人一旦組織團伙,沒有沒目的的,可能是更長遠一點的。他又說,你能肯定那件衣服就是呂地的嗎?不會是詐騙?

攀凡說他給姐姐看了,姐姐已經指出就是呂地的。呂地父親說,你說不行,你明早把它送到檢驗科,我要做DNA化驗。

呂頑在一旁聽了他們的對話,坐不住了,他看父親要說完,就搶過父親的手機,慌忙對攀凡說,你速速來一趟,我能斷定是不是呂地的衣服。

他說呂地衣服里有一個不顯眼的地方,他和蔣迷曾放過一個屬于他們三個人之間的秘密。如果是呂地的衣服,他自然能找到那件東西,如果不是,他也幫著排除了攪擾,用不著勞師動眾去做什么DNA。

黑屏的飛刀不偏不倚地刺進了呂地的左眼,一股漿液瞬間噴射了出來。和飛鏢一起落下的還有彈簧刀。由于衣服擋了一下,它的進程沒有飛鏢那么利落,直到它刺破衣服,呂地又一用力,才順利達到腹部深處。雙向的攻擊讓呂地的雙腿軟了下去,但他沒有跪在地上,而是順勢仰躺了下去。他的意識里在奮力掙扎著,不能跪,英雄只有倒下的份兒,沒有跪下的份兒。

呂地的這一刀太重了,落刀后他又狠心地把刀扭了一圈,做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周轉,這簡直要了他的命。他反正是想死個利落,不在乎這一刀的殘酷程度,如果他還有力氣,他還會繼續旋轉,但是他不能了,一股股殷紅的鮮血順著刀的溝槽流了出來,流入衣服,流到地上,鋪陳開來,成為一片濃亮色彩的氤氳灘涂。

黑屏見此情景首先慌了,他來時,疤痕囑咐他別把事情弄大,敲山震虎,樹立威風,控制局面。但他沒想到事情會急轉之下,飛鏢出手不是他有意的,是下意識的,他為了保護墨鏡,飛鏢才長了眼睛似的跟了出去。他眼看著呂地的刀刺向墨鏡,沒想到他中途轉移了路數。這一點他倒是小看了這毛頭小子,從某種程度說他覺得他讓呂地給算計了,他不知他怎么向疤痕交待。

墨鏡這時的反應不及黑屏快,他很遲鈍,甚至有點傻眼。呂地的自絕讓他知道呂地完了,一個費盡周折,歷時半年心血,育下的苗子說完就完了。說心里話,他沒想把事情弄到如此糟糕的地步,他只想給呂地一點顏色看看,殺殺他的銳氣。而現在輪到呂地真的沒了性命,他又不知如何向疤痕交待了,再怎么著他也是疤痕的人,是疤痕的鐘愛,是疤痕多少個夜晚精心設計的主要項目。

疤痕的志向遠大,他不僅想霸占龍城,還想馳騁亞洲,他培養的人才一批批向國際市場輸送,沒有不力拔頭籌的。

蒙古包外發生的這一切,有一個人雖沒在跟前,卻也看個清清楚楚,他就是疤痕。他站在小二樓的窗簾后面,手里把玩著兩個水晶球。從事情開始他就沒錯眼珠地盯著這幾個人,他尤其想看看呂地,看看他究竟是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勇猛、機智、狡猾、出手不凡。他喜歡神出鬼沒的人,這樣的人鬼點子通常靈光一現,不管遇到什么樣的危險,都會化險為夷,讓自己立于永久的不敗之地。

而呂地讓他失望了。當呂地的彈簧刀舉起的時候,他第一個想法就是呂地會刺向自己,這一點他比墨鏡和黑屏高明得多,這個一生都崇尚鷹的人,用畢生的精力把自己修煉成鷹,在屬于他的領空中獨自翱翔,不愧這些年間諜生涯中的高級軍師和諦造者。但是這一刻,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失敗了,呂地不是帥才,不是一步能邁入首腦機關的上乘之人,他缺少堅強的內心。

意識到一場心血空灑時,手中的水晶球落在了地上,一路聲響地撞在一個理石花盆上,水晶球碎了,他一點沒察覺。接著他拿起桌上的一把軍刺,亮出自已不太發達的左臂,在上面深深地刻上兩個字,鮮血頓時流了出來,他沒覺得疼,直到它們像蚯蚓一樣橫七豎八地盤亙。

呂地被幾個人抬向醫務室,呂地一直昏迷,他左眼的飛鏢還在眼窩上插著,那綹飄逸的紅纓,很像他女同學張小旋頭發上的紅絲帶。呂地的外衣被醫生脫下,七七迅速把它接在手里。那件藍白相間的鄂爾多斯羊絨衫,醫生用剪刀從底邊一直豁到領口,七七看到了呂地發達健美的肌肉,他忽然明白疤痕看好呂地的理由了。

靜安寺在龍城最繁華的東大直街的深處。呂頑一個人來靜安寺。是來找那尊三十米高的金色佛像,據說佛像很靈,只要你虔誠地對他許愿,他會把你的所求在一定時間內實現。

去年夏天他和呂地還有蔣迷到這里來過,在那尊佛像底下三個人都進行了朝拜,他們剛起身,一位僧人走過來贈給他們一尊小小的佛像。佛像很小,是紫紅色桃木雕刻而成。那僧人說,看他們對佛祖一片虔誠,送他們一個開過光的吉祥物,能永保平安,賜福安康,名利雙收,升學有望。不過只有一枚,問他們誰要。

呂頑說給呂地,呂地說給蔣迷,三個孩子站在僧人面前謙讓起來。

最后還是蔣迷趴在呂頑的耳邊說了什么,呂頑才順從地把佛像揣了起來。蔣迷想了一個辦法,悄悄把它塞到呂地棉衣里層的一角。這件事是他們回到寢室,趁呂地去洗手間辦的。當時蔣迷住在上鋪,為快點完成這事,差點把腳崴了,好在蔣迷的母親是做過縫紉活的,他從小就看母親做活,把呂地的衣服里兒挑開線,再一針針縫上也沒費太大的工夫。

從此那尊佛像就成了呂頑和蔣迷對呂地的祈禱,一到考試時他們就認為呂地準行,因為他的衣服里有他們共同的祈福和愿望。

可是昨天呂頑的信念全部垮了,攀凡把呂地的衣服遞給他時,他哆嗦著找到了那枚深藏在呂地衣服里面的桃木佛像,心揪緊得讓他喘不過氣來,他手握著佛像毫無顧忌地哭了起來。

現在呂頑想找佛算賬,找那個僧人算賬,呂地的處境佛該知道,佛為什么沒有指點和旨意,佛該有所啟示讓他怎么辦。但是呂頑找遍了寺院所有的地方也沒找到那個曾給他佛像的僧人,如果找到他會問他,你那是佛還是像?是佛你該保佑,是像你在騙人??墒撬械纳硕荚诿β?,他們忙著看護寺院和佛堂,忙著誦經和上香,可就是沒有忙著知曉呂地的生死存亡。

呂頑在寺院里轉了整整大半個上午,他一無所獲,到晌午時這個孩子有點累了,最后他來到那個頂天立地的金色佛像前,他仰望了一會兒這個曾承載了多少人苦難的大肚彌勒,最后還是抑制不住淚如雨下,他知道縱使佛再有本事,他也和他的父親一樣救不了呂地,呂地只有按這個世道布下的陷阱隨流而去。

就在呂頑為呂地的生死尋找依托和出路時,呂地也正在陷入絕境。他沒有像醫生說的那樣在半夜里醒來,盡管七七盡職盡責守了他兩天兩夜,他也還是沉沉地和死神對恃了好長一段時間,第三天上午呂地從昏迷中醒來。

呂地醒后意識很清晰,醫生沒有把他留下治療,而是讓他回到自己的床上,他就知道他成功了,他就知道他離死不遠了,他也知道他的媽媽由此而能保全性命了。

呂地的左眼還在痛,腹部也還在痛,都是一跳一跳地針刺一樣的痛。但這都沒什么了,與他沒多大關系了,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和他的肉體告別了。七七看呂地醒來了,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但這也只是瞬間的閃現,只傾刻間他的心就落入了枯井,他預感呂地快要走了,呂地--這個優秀的人,走上了最差的路。

呂地見七七給他一杯飲料,里面的吸管已放好,就順從地吸了兩口,他也著實渴了。從出事起,他的靈魂跟著他爬過了千山萬嶺,他太累了,全身出了很多次透汗,血差不多已經流干了。喝過水,他有了一點精神,他決定和七七說幾句話。

七七知道呂地的心思,他坐到呂地的床上,盯著呂地的臉,心情愴然。他對呂地說,別怪我,我是迫不得已,他們瞄你有半年了。呂地看著七七的眼睛,看出真誠。七七的話他信了,從那個藍蝴蝶,到被挾迫,他覺出了這里的不同尋常。他問七七,我怎么了,他們為什么?七七搖搖頭,眼光移到別處,說,你沒怎么,是他們錯了。

七七在避實就虛,呂地明白。他也無力難為七七,就和七七提出最根本的問題。呂地說,我死后,能把我的遺物給我的媽媽嗎?還有我那部手機。七七咽了口唾沫,說,手機讓我扔在江里了,不過我可以給你買一個,還你的媽媽。呂地搖搖頭,想起那天的江水。他說那你要告訴我的媽媽,告訴她我死了,那樣她就死心了,就不會再找我了,不然她得奔波一輩子。

七七的眼淚流了出來。七七見過呂地的媽媽,在火車站前的冷風中,他盯著呂地的媽媽看了許久,之后才去找呂地的舅舅攀凡。那是七七背著疤痕和墨鏡干的,只有那樣,他才覺得自己稍稍對得起呂地。七七告訴呂地,你的外衣我已經給了你的舅舅,他已經明白你的處境了。呂地瞭了七七一眼,他的嘴唇干而澀,他舔了舔,無力地嚅動出兩個字,謝謝。

呂地的尸體出現在古江下游的河汊里,靜靜地在水里漂浮著,他在等人,等人發現他,他就可以入土為安了。選擇這個河汊是呂地的主意,疤痕站在他面前,看著他一點點遠離人間,問他有什么要求,呂地說好好善待他的媽媽,別損傷他的媽媽。疤痕當時就答應了他。呂地的第二個要求,是選擇一個避風的水域,最好能讓他的親人發現他的地方。疤痕想了想決定出這個地方,呂地聽了點頭同意。

一個打魚的人在這片順風順水的地方發現了呂地,他首先看到一片白,開始他疑心是誰家的塑料薄膜,他曬魚的時候剛好缺一塊薄膜,他就把船劃了過來。船到近處才發現,那根本就脫離了他的想象,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穿著一件白色的內衣,細看又不是內衣,是一大片雪白的繃帶,上面有斑斑血痕。這讓他想起前幾天看到的報紙,報紙上的一位母親在尋找自己的兒子,上面還有重金懸賞。

漁民想到這掏出了手機。他的手機上存著那個報社編輯的號碼。

夏坦正和主編談版,主編批給她一塊專版,有關青少年建設的。他們正談得熱火朝天,夏坦接到了漁民的電話,聽明情況后,夏坦囑咐漁民,看好現場,她馬上就到。

夏坦在出租車上給攀凡打了個電話,然后又給110打了一個,報告了情況。

夏坦做完這些才開始理了理了自己的思緒。呂地,她想起那個像呂頑一樣可愛的小男孩,現在沒準兒真就在這個世界消失了。我們的世界太狹窄,太險惡,它不許過分優秀的人安逸地生活,它總是安排他們做勉為其難的事。關于呂地,夏坦明白他不是一般性質的綁架,如果是,呂地的媽媽早該變賣家產了,攀凡的公司怕也不這么平靜了。

夏坦趕到時漁民正在吸煙,漁民很年輕,看不出是常年打魚的。他坐在船上,已經用船桿把呂地的尸體拉到了離岸邊不遠的水域,他對夏坦說,我閑著也是閑著,干點啥也好不寂寞,他在那邊的水里也是這個姿勢。他指了一下河汊的中心。

夏坦看到了呂地,心里一陣驚悸,她見過呂地,在一次和攀凡去麥當勞回來,攀凡提議去看看呂地,他們到了他的校園。呂地正在踢球,他們有幸看到呂地球場上的英姿。呂地用他靈活的腳帶著球,一路小跑,閃展騰挪,一記漂亮進球,全場歡呼。

那天呂地很興奮,看著夏坦,明亮的眼睛里射出讀懂她的笑靨。夏坦由此很喜歡他,呂地對夏坦也充滿善意和敬意?,F在夏坦看到這樣一個英姿勃發的少年從此消失,她的心一陣寒冷不由自主打起哆嗦。她想哭,控制不住地想對著天空放聲大哭。

好在攀凡到了,攀凡開著他的奔馳來了。若是往日他是不會把自己心愛的車駛進一片崎嶇的河灘的,而現在他顧不得了,外甥的生死存亡,讓他把一切都置之度外。

緊跟著公安的警車也到了。

來了這三隊人馬后,還有一隊也到了,卻是十分的關鍵。在遠處的古江橋上有一隊舉行婚禮的人,他們是到這里找外景拍照的。新娘新郎花枝招展快快樂樂穿行在古江橋上。這隊人中有幾個不凡的人,他們看上去是來參加婚禮的,但是他們卻有著特殊的任務,他們是疤痕、墨鏡、和七七。他們站在古江橋上,向呂地的方向眺望。一臉的愴然和凝重。疤痕也戴著一副墨鏡,卻比墨鏡戴的那款還要先進,他可以遠距離把呂地拉到近處來看,儼然一幕發生在眼前的故事。

疤痕沒有特別重要的事輕易不會出面的,但今天他來了。他來是有他自己的用意。他想見一個人,就是呂地的媽媽。自從他把那款手機巧妙地通過她的手安插給呂地時,他就覺得他對不起這個女人。那晚那女人拉開他虛掩的門,她知道他來做什么來了,但是他沒有動她,不忍心動她,他用一部手機做誘餌,要了他的兒子,他已經欠她的了,不能再在她的身上下功夫了。那天那個女人感恩而去,而他卻是在她走出門后伏在門框上哭了,他哭了很久,聲音低啞而哀怨,他說:你真的認不出我來了嗎?整容就那么讓一個人面目全非嗎?

呂地從河里被拉出來時,又有一支隊伍到了,這就是呂頑和蔣迷。更重要的人也讓蔣迷用出租車拉來了,就是呂地的媽媽攀媛。蔣迷一直扶著她,他怕她受不了,他怕那尸體真是呂地,呂地的媽媽會瘋掉,才一刻不離地攙扶著她。

在漁民的幫助下,呂地的尸體很快被公安人員順利接上了岸,大冷的天他沒穿外衣,他的外衣在舅舅攀凡那里,也沒穿羊絨衫,他的羊絨衫被醫生剪碎永遠留在了金婉山莊。他只穿著一件深藍色的牛仔褲,白色旅游鞋只有一只留在腳上,另一只不知了去向。他的面部浮腫,眼球凸出了出來,那只殘眼灌滿了水,紅腫得辨不清模樣。

公安局和夏坦拍照時,呂地的媽媽暈了過去,她忽然瘋了一般,神叨叨說了一句:你太狠!就一口氣沒上來,暈了過去。呂頑和蔣迷迅速把她抬到車上。

呂地的媽媽暈死過去時,還有一個人也暈了過去,他看到呂地被拉上岸來,腰間雪白的紗布膨脹著,鮮紅的血頓時在他的眼前氤氳著爆炸開來,在這大片的血水中,他忽然聽到呂地出生時呱呱墜地的哭聲,那聲音不絕于耳,振動心脾,成為一種述說鋪排在了他的耳畔,直逼那遙遠無邊的歲月。之后他晃了兩晃,倒在了墨鏡的懷里,然后由他們扶著他,進入一輛黑色寶馬,寶馬一亮蹄,在古江橋上絕塵遠去。

三天以后呂地的葬禮在龍城殯儀館舉行,來了許多人,有呂地的媽媽、親人、朋友、同學、還有一些不知名,卻一直關注他失蹤動向的龍城群眾。他們浩浩蕩蕩,素不相識,組成了千人隊伍,送給呂地不少挽聯和鮮花。公安局也來了,他們通過法醫解剖了呂地的尸體,未發現異常,屬斗毆死亡,這才允許按預定時間舉辦葬禮。

人們悲傷地和呂地辭別,大多數群眾流下了眼淚,他們送上他們親手置辦的挽聯,上面有懷念這個年輕孩子的話,有惋惜的話,每一幅都動心動肺,悲涼凋敝,徹骨不已。

但是有一幅卻是超出了這個范圍,它與眾不同,姿態別致,還略帶一抹暖意,給這個葬禮帶來了不適宜的因素。它的上面寫著這樣的話,這樣讓人吃驚和百思不得其解的話,寫道:你看,我的兒子,他的胸大肌有多棒!

呂地的舅舅攀凡最先看到了這幅挽聯,它是一幅淡藍色飄帶,寫著剛勁的墨筆字,誰看誰都會覺得這字落筆灑脫,力透紙背,它的神態和那個誘引呂地的藍糊蝶一樣凝重和醒目。

呂地的舅舅攀凡,這個思想活躍的企業老板,站在這幅淡藍色挽聯前,端詳了很久,很久他都沒有說一句話。

責任編輯裴秋秋

作者簡介:

陳力嬌,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文學院簽約作家。1987年開始文學創作,1988年發表作品,1989年去魯迅文學院第五屆青年作家班學習,同年考入上海復旦大學作家班。在全國近百家文學報刊發表作品二百萬字。著有長篇小說《草本愛情》,中短篇小說集《戲園》、《平民百姓》,小小說集《不朽的情人》等。作品多次獲獎,多次選入各種版本,多次被選刊轉載。文學創作一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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