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宅

劉星元

魯南的村莊多荒宅。任意走進一座村莊，順著任意一道巷子漫無目的地走，總能發現幾座荒廢的宅子孤獨且卑微地坐落在那里，一把在日子的打磨下反復生銹的老鎖鎖住了一扇快要朽掉的舊門，不能不使人生出些許感慨來。

每一座荒宅都是由新變舊由舊變荒的。人一旦離開宅子，荒草就會瘋長出來，老鼠和蜘蛛就會多起來，狐貍或有關狐貍的傳說就會傳出來，村莊的夜也會更加安靜下來。和其它地方相比，歲月也許更喜歡被人遺棄的宅子，歲月一來，宅子就會迅速老去。

荒宅也是有生命的，它會呼吸、會睡覺、也會傷心。山村的夜晚是寂靜的，你在朦朧睡夢中會猛然聽到距這不遠的街角或院左的荒宅的“咯吱”聲，父親說那是荒宅的嘆息聲，它肯定是在想曾在那里居住過的人了。那時候我小，疑惑地問父親，荒宅也有生命，也有思念嗎?父親說有，他說就像人老了思念兒女一樣，荒宅老了也會思念那些曾與它一起生活過的人的。

那些與荒宅生活過的人，或是已經故去的老人，或是一些背井離鄉在外已娶妻生子他鄉為家的游子。他們也在慢慢變老，在記憶深處，許多往事已慢慢模糊了，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想起曾經的家鄉還有一座荒宅在等他們回來，會不會也像荒宅思念他們一樣思念荒宅呢。

在外漂泊了多年的荒宅的主人也有回來的，結果卻發現宅子已經荒廢了，再也無法居住了，于是只得將老房子推倒，重新蓋起一棟新房子。也有一些荒宅，打掃一下是可以繼續居住的，打掃完后的宅子又煥然一新，住上幾個月便和村里的其它宅子沒什么兩樣了，就像他們和村子里的其他人看起來沒什么區別一樣，好像他們從來都沒有走出過這座村莊。

鄉村閑談的話題窄，閑下來的時候，村人就不由自主地談起荒宅，談起荒宅就會想到荒宅的主人，就會回憶起一些荒宅主人的軼事。最后，他們還會想象一下那些人背井離鄉后的生活，忍不住一聲嘆息。直到有一天，荒宅再也經不住長年累月的風吹雨打草長蟲蛀，塌了，倒了，最后就只剩下一堆廢石了。再后來，新的房子會從原地拔地而起，一切都是嶄新的，已經沒有人相信這里曾是一座荒宅了。再后來，荒宅的故事就失傳了，荒宅的主人也就再無人記起了。一個個人離開了，一座座宅子荒廢了，一座座新宅又建了起來，一代一代，如此反復，形成了人與村莊的平衡。

這種平衡最終還是被打破了，越來越多的宅子荒廢了下來，那都是一些好房子、好宅子，占據著村莊最好的位置，受到過風水先生夸贊。而那些不起眼的老宅子里，卻常見炊煙升起，保留下村莊最后的詩意，那些都是村里老人們的宅子。年輕的人漸漸厭倦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莊稼同生共長把土地敬若父母的生活。走向了繁華的城市，不想再回來。村里又有一位老人亡故了，卻找不到幾個可以抬棺的人。老人們憂心忡忡，他們擔心許多年后，等他們都不在了，等所有的宅子都荒廢了，還有誰知道這里曾是一座村莊。

天漸漸地暗下來，月亮上來了。魯南的夜晚很靜、很靜，靜的可以讓半夜醒來的你聽見所有村人的鼾聲。聽見村里所有宅子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