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茶館風波

常祥霖

“相聲藝術馳中外，五十年來侯寶林”。這是上個世紀80年代前中國曲藝家協會主席陶鈍同志褒揚侯寶林的兩句詩。概括得很準確，很精練?，F在過去了20年，侯寶林依然是相聲的標志，相聲的驕傲，相聲的旗幟。

然而，侯寶林畢竟是侯寶林，是社會公眾人物。因此，他的每一個公開言論或者行為都能產生或多或少的影響，也容易引發聯想，引起注意，當然，有時也會遭遇非議。

侯寶林留下諸多不解之謎，我今天想破解一下當年的“老舍茶館風波”。

坐落在北京前門西大街的“老舍茶館”，于1988年12月15日開張。1989年2月13日晚上，老舍茶館主辦了一場規格不低的晚會。在這個喧鬧的晚上，因為侯寶林先生發表了一番即席演講，引起了大嘩。我之所以稱為“風波”，一是因為當時的場面真的猶如平地起旋風，大家面面相覷、神情各異——迷惑、不解、疑慮、牢騷、指責。二是因為這個話題事后也真的波及了現場之外北京、天津、遼寧等地方甚至更大范圍的曲藝人士那里。一時莫衷一是，議論紛紛，猜測不絕。以至多年之后還在被時斷時續地提起。

當時的我是曲藝雜志的編輯，走到什么地方都習慣隨身帶一臺袖珍錄音機，竟派上了用場。那一天，是北京和中央直屬機構的同仁、曲藝界、文藝界的大聚會。領導、演員，各路編輯記者，還有一些外國友人、留學生等出席。

節目開始的時候，老板表達了對光臨現場人們的歡迎和感謝。北京市曲藝家協會的領導在講話里，對老板“振興古國茶文化，扶植民間藝術花”創意和實踐給了很高的評價。講話之后，演出了京劇清唱、曲藝的單弦、樂亭大鼓、京韻大鼓、快板等。節目演出過程中，主持人可能擔心冷落或怠慢了侯寶林，于是他在臺上不止一次地提醒說“相聲大師侯寶林先生也出席了今天的盛會，表達了對老舍茶館的支持和祝賀”。

當時的侯寶林已經通過媒體宣布“息影舞臺，而轉入相聲的案頭研究工作了”。主持人卻“人熟不講理”，全然不顧侯寶林身旁還有來自臺灣的著名電視節目主持人田文仲先生。他幾次點名非邀請侯寶林先生即興表演節目不可。說“哪怕表演一個小段兒也行”。侯先生表情明顯不快，但也沒有硬性拒絕。在觀眾熱烈的掌聲中走上了舞臺。他沒有給大家表演相聲，哪怕是只有幾句話的一個小段兒也沒有說。他竟然沒有像所有上臺的人那樣，說幾句感謝茶館老板的話。哪怕是客氣的敷衍也一點兒沒有。

他表情凝重，一臉的高深莫測，作了一次13分鐘的即席演講。這13分鐘始終伴隨著掌聲和笑聲。然而，這些給予他的掌聲和笑聲，在他演講離去之后頂多2、3分鐘，竟然幾乎原樣地爆出猛烈的言語攻擊。

侯寶林先生的演講，可以說是一次藝術大師發表的藝術原則、人生原則的宣言;是一個藝術家充滿理智、自信的抒懷;是一次具有真知灼見的曲藝演講;是他“藝高人膽大”的性格體現。他首先對主持人一次又一次給節目的贊美和有些過分的捧場表示不贊同。侯寶林說“由于你們的熱烈的情緒，逼迫得我也要說幾句?？戳斯澞?，你們滿意了，我并不滿意。真正的曲藝藝術是什么，講唱文學是什么？今天演出的是不是精華？在我來說，我不承認。我是搞說的，但也是喜歡唱的，蒙我是不行的! 這是我的良心話?！闭堊⒁?，他在這里表示的態度很明確。就是不認為剛才上演的節目是中國曲藝的精華，就能夠代表中國的曲藝水平。他沒有說不好，他的意思是說，“如果有人認為這就是中國曲藝的精華 ”的話，作為他個人“我不承認”。其實剛才上演的包括魏喜奎等人，也已經代表了和正在代表著中國的曲藝，多次出國演出了，并且得到了輿論的肯定和贊揚，是無可爭議的好角兒。但是在侯寶林眼里，這還算不得“精華”，也算不得“地道”。這起碼表明他有他的藝術評判標準、辨別藝術的眼力和鑒賞藝術的品味。這些標準、眼力、品味顯然和“你們”即當時的觀眾和主持人是不一樣的。所以任憑別人怎么說，怎么捧都可以，但是“我不承認”，因為“蒙我是不行的!”

在一般人眼里，他是搞“說”的。他不否認，但是他說他也是“喜歡唱”的，這喜歡二字，就大有文章了。喜歡可以屬于“興趣”，也可以屬于“研究”，還可以屬于“擅長”。

侯寶林“能唱”、“會唱”、“善唱”是盡人皆知的，侯寶林的相聲里的“唱”，尤其是“學唱”，早已是出神入化無可比擬的。所以大家是信服的。他很不客氣地警告了主持人和那些胡捧亂吹的人。他強調自己這是不吐不快的“我的良心話”。

他為什么要說這樣使大家掃興的話呢？我想這并不是他和演出的同行有什么情感的過結兒或偏見，我以為這些話主要說給那些記者編輯和外國友人以及留學生們聽的。他最想表達的意思是你們看到和聽到的這些節目，還不是中國最好的曲藝，不屬于曲藝的精華。如果你們聽憑主持人的評價以為這就是最好的曲藝，如果產生“最好的曲藝就是這樣的”認識的話，那就可悲了，有損文明古國的尊嚴和品位。他的這番言語，博得大部分人的熱烈掌聲，表示贊同。然而，也有一些演員，感覺受到了打擊和傷害，難以接受。嘴里念念叨叨，雖然心里不服，可是又不敢當場反駁。更有的琴師在后邊弄得弦索叮當，故意開攪。侯寶林看見了，也感覺到了，但是依然順著他的邏輯講了下去。他又說“因為我們這樣的一個文明古國，有我們自己的傳統文化，我們不允許蒙人。我們每一個節目拿出去，地道就是地道，不地道就是不地道?！?

“我是人大代表，在國外來講就是國會議員，不允許我講瞎話?！彼脑捳Z氣凜然、論理充分。由于他很珍重自己這個榮譽和資格，感覺了來自名譽的崇高和分量，才能夠特立獨行，卓爾不群。從他旁敲側擊的矛頭看，可能是對著主辦者和某些在場的領導。但是主要動因還是擔心這些節目被認為是中國曲藝的精華而讓外國人小看了曲藝。因為他特別看中這個有不少國際友人出席的特殊場所。

這些友人是一群“中國通”。在他看來，如果說這樣的節目就是最好的，就是代表我們國家水平的話，在“中國通”那里肯定會產生誤解和誤導。所以他說“你們能夠滿意，我不滿意；你們認為地道，我認為不夠地道?！辈还鼙澈笥惺裁丛?，反正在當面他能夠拉下臉，力排眾議，不能不佩服他過人的勇氣、磊落的胸懷。

“見物加價，逢人減壽”是曲藝人的“老合”道，侯寶林難道不懂嗎？然而“他天生不是老合，也從來不作老合，雖然他了解老合的一切，他也未曾懼怕過老合，他對付他們的辦法只有兩個字——高貴?！苯裉焖彩且愿哔F的身份蔑視了他眼前的種種因為簡單浮淺而派生的虛榮和虛偽。那天，他那“內士外優”，或者“也士也優 ”的獨立性格得到了集中的展示。

在大家驚訝的神情中，他最后說:“今天，我只是班門弄斧，有很多票界和老聽眾，你們比我懂得的要多，所以我在你們面前不敢說一句假話。所以我才這樣的放肆，說了幾句真話?！闭f完之后鞠躬謝幕離開了現場。節目繼續演出。老板客氣地送行之后，打手勢中止了演唱站到臺上，臉色通紅，看得出是怒火中燒的神態。他抑制不住情緒地大聲嚷了起來，對侯寶林剛才的言論進行了猛烈攻擊。沒想到，居然也引起了一陣喝彩和掌聲。

20年了，在今天看來，侯寶林當時的言論并無不當和失禮，為什么會一時弄得群情激憤呢？除了卓爾不群的性格之外，就是他沒有像更多人那樣，為老板歌功頌德;沒有像更多人那樣隨大流，跟著走，隨意捧場叫好;沒有在外國人面前低頭哈腰，謙恭獻媚，更沒有買好賣乖，投機取巧;他特立獨行的品格，凜然大義的氣派，敢于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顯示了他與眾不同的修養和品行。

聯系20年前“老舍茶館”的一場風波，我感覺侯寶林胸懷坦蕩、敢于堅持真理的品格在今天尤顯珍貴。我們應當學習他除穢入世、留白以自潔的人生信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