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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亂

2009-04-15 03:37
文學與人生 2009年12期

黃 海

類號:1500,6/1;書號:10071·485;出版:北京出版社:西安徽電機廠圖書室;書名:《荷馬和(荷馬史詩)》;著者:陳洪文;價格:0.39元。

這是粘貼在書籍扉頁的卡片。一本屬于我最舊的書,十年前的冬天我花了一元錢,在明德門小區一條至今也未命名的路上買的。我搬到這里的時候,那條路上雜亂地布置著舊家具交易市場、廢品收購站、戶縣機場烤肉、大片雜草叢生的水果賣場、庫房和莊稼地。城鄉結合部——不斷涌向西安的農民工、手藝者和游手好閑者,我不知道他們來自祖國的哪個方向,他們和我一樣用帶方言的普通話詢問日常的事情。

明德門地名考:據X記載從朱雀門出,南望外廓城的正南門是明德門。今天方位在西安南郊楊家村附近,與長安縣毗鄰。而我那時對它的了解突然多了幾個詞:小偷、盲流和好事者。我在報紙新聞上閱讀這里的消息,吸毒、流氓滋事、自殺者和盜竊事件。朱雀路修到兩八里村就停止不前,往南是塵土飛揚的機耕路。再往南機耕路通往那片麥地就沒有了。路的兩邊白色的圍墻把工地裹得嚴實,雜草和灌木在里面瘋長。有人把尿撒在墻腳邊(旁邊寫著:禁止隨地大小便),上面貼滿了尋人啟事、征婚廣告、皮膚病性病廣告、辦證便條和各種便民服務電話。大寫的“拆”寫滿低矮的工棚和門而房。公交車的終點站在不遠的醫學院,我坐人力三輪車(一元錢)去那里換乘5路(五毛錢)去小寨、鐘樓、解放路或者火車站。我通常坐402去太乙路祭臺村的一家印刷廠車間四樓的圖書公司上班,轟鳴的機器聲,喀嚓喀嚓地響個不停。夏天,穿灰色工作服的女孩裹緊胸脯。汗水濕透了衣服。油墨味道和身體的氣味混雜在一起,構成了她們青春的芬芳。紙張,那柔軟的顏色和張力,正被她們一頁頁地撫平。我編輯的圖書都在這個廠子印刷,我經常借機去看她們。

我想起她們其中一個工友,她來自天水的農村。她有著姣好的面容,身材曲美,我常常沒事的時候去二樓找她搭訕。她戴著毛線手套的手還粘滿黑色剌鼻的油墨,她用肥皂洗掉這些油漬,再用汽油搓洗剩下的污垢。冬天,她皴皺的手涂滿廉價的防凍霜,但她青春的身體沒有人可以擋住。她在車間做了不久的領機助手就調到辦公室做文秘。我有時候還去她們車間看看,白色的墻上寫著“禁止煙火,安全在心”幾個朱紅大字,《車間員工守則》、《印刷車間管理守則》也掛在其上,我過去沒有仔細看過它們,現在發現這些字竟是那么的醒目。那么好的姑娘,誰還有空看別的東西呢。她的辦公室在一個套房的里層,外面坐著這個印刷廠的中年老板。從那以后,我很少見到她。

但有一天,她的高跟鞋“噔噔”的響聲從樓道傳到我的辦公室。她的突然出現。令我有些驚訝。她說,印刷廠被圖書公司的K老板買走了,她可能要失業。但現在還沒最后定下來。她坐了一會兒,語氣中有些擔憂,她問我,能不能找K說說,讓她繼續留下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和她一樣隨時可能被老板辭掉。我說,你現在的工作總得要人做的,你不用擔心,你會繼續留下來。事情果然出現了轉機,她還是留了下來,給我們分發訂閱的報刊,平常有空的時候也到我的辦公室坐坐,說些她家鄉的事。過了一段時間。K在會上宣布她做辦公室主任,主要負責我們幾個辦公室的日常事務。其實也沒什么事,以前也沒安排辦公室主任,辦公用品完了,就有人定時發下來。開始的時候她就不常來,偶爾給辦公室員工傳達一下K的指示。以前是K親自給辦公室打電話,現在不同的是她代為傳達和直接安排。

后來她也懶得上四樓了,有時一個電話打到辦公室就把事情交代完。在油墨和汗臭味道的過道,她走路鞋跟落地的聲音讓我們工作更加謹慎。她學會打扮自己,口紅、護膚霜、香水和女人分泌的體香,她穿低胸的連衣裙,夏天我幾乎能看到她半個乳溝。肩上別著一個小掛包,裝有鑰匙、衛生紙、錢包、鏡子和化妝盒,有時從包里拿出鏡子照照。她還不夠自信,其實在我看來她的衣裝足以引起我的無限遐想。她沒事的時候給我們提醒一些事情:襁糊和剪刀用完要還給她,訂閱的雜志過期后要歸還她,紙張要節約著用。在那間陰暗向北的房間,昏黃的電燈照射下,我們臉色發黃。

她管的事情越來越瑣碎,我們開始不喜歡她,她甚至有些對我們苛刻起來。有一次,公司有人向她告密說我把辦公室里的廢紙給了一個老人,她知道后大發脾氣:哪怕是沒用的廢紙也要留下,還能賣給廢品收購站!那個月,公司每個人工資被扣了十元,我覺得有些對不住他們。K幾乎一年都不到四樓看看,我們編的圖書源源不斷地被印刷出來,運往全國各地。那些五顏六色的圖書封面印著青春少女的照片,十分撩人。

我離開圖書公司那年,她經K介紹嫁給了一個開出租車的兩安人,不久她的兒子出生,我沒見過。那幾年她和K打得正火熱。她得到K的信任,主管公司的財務,買了房和車,她的男人也不開出租車了。自己開了一個小公司。有人不斷地傳遞她在西安的小道消息,她把自己的青春交給了K這樣臃腫的中年男人,一晃十年。我有時想,如果我是她,像她那樣面容姣好,就去做小姐吧,我要把自己交給更多的人。

以后我再沒有去過祭臺村這個地方,它在城中村改造中被艱難地拆遷了。那些村民搬到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太乙路向南延伸到二環路,我還是住在明德門的楊家村,只不過是和一個甘肅男人住在一起,在189號院的三樓;然后我又搬到193號院,還是和這個甘肅男人住在一起。他在師大讀自考,沒事時我還去他的學校旁聽過。那里有好多女生,可惜我一個也不認識。

我們在寒冷的冬天喝北京二鍋頭,房子里沒有冷氣,我們圍在床上喝酒、抽煙,興致勃勃地談人生和理想。他來自平涼農村,高考失利后有人到他村子招生,他父親就幫他交了一千元定金,他于是卷起了被蓋來到了西安。他原以為花了這么多錢可以像統招生那樣住大學校園的宿舍,可以和他們一樣坐在大學的教室里讀書,而現在情況已經變得讓人難以接受。他上課的教室是租的一個村中村廠房??帐幨幍姆孔涌梢宰鴰装偃?,學校沒有固定的老師,廠房的大門口掛著一個牌子,干脆寫著:陜西XX大學XX教學點。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在看守,幾乎不聞不問。有時。他懶得去。老師也是這樣,課還沒上完,就走了。奇怪的是他周末還要去學校上課,周三卻沒事可干,我和他可以去錄像廳看成人影片。他的那些書堆在桌子上,他好像沒有翻動過。自學考試,他說只及格了一門,太難了,不想把時間放在這里。

第二年,他從家里拿了學雜費再沒有去學校報名,他鄉下的父親還不知道。他在我的介紹下為我所編輯的雜志做發行工作,每天騎著單車給城市的每個報刊亭送雜志。月薪400元,保證金1000元。其他押金200元(單車和工作服成本)。他踩著單車走街串巷,做雜志銷售調查,還整理了一大本資料。為老板提供了

許多有益的參考,他逐漸取得了老板的信任和好感,后來他被安排到辦公室接電話、記錄考勤和保管辦公室鑰匙。

有段時間他晚上很少回來,我不知道他有了女朋友。他還向我借了一些錢。說是寄回去給他父親看病。我沒有細問。夏天快結束時,公司發生了一件事情:有一天晚上他帶女友去辦公室過夜,把客廳的沙發壓斷了。老板知道這事情后把他辭退了,他又沒事可做了。

在楊家村193號某個狹小的房間,臺歷的記事頁上寫滿了那些日子發生的事:

27日,小晴。他整天呆在房子里,睡吧。沒事可做,我們周圍卻在發生巨大的變化。

3日,多云。我借給他50元錢,他去理發,吃飯??赡苓€買了一盒避孕套。這幾天他沒有回家。

5日,陰。今天房東在門上貼了一張紙條,寫著:上月房租到期,請續補。天氣真的有點冷。去年夏末又換了一個工作,快過年了,到現在只發了三個月工資。晚上碰見一個熟人。我請她吃了一碗米線,吃了烤肉?;?2元。她吃飯的時候不停地咳嗽,我坐在那里不停地搓手。我們絲毫沒有想走的意思。我原想請她一起去我的房子坐坐,我那里只有一張床,沒有椅子和板凳。被單已經三個月沒有換洗了,它充滿了我身體的氣味。

7日,陰。昨晚做了一個夢,遺精一片床單。我夢見了昨晚一起吃飯的那個女人。她讓我嘗到蜂蜜的快樂,哪怕是那么虛無。

10日,持續地陰。無事??吭诖差^讀一本《圖像·女人的盛典》的書:我認為克萊爾非常美,她無疑比她穿白裙子的年輕朋友要美得多。但與后者相反,她從未引起我的肉欲興奮感。

11日,小雨。心情有些煩悶。出去走了走。風吹在臉上有些痛。泥濺在褲腿上,鞋也濕了,晚上還看《圖像·女人的盛典》,又是開頭幾頁:她一下子將中指插入,幾乎完全沒人凹處里面。接著,她抽出指頭,動作非常緩慢……立刻又再次插入深入。這描寫的不是性,而是撫摸一朵花。

13曰,晴。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還沒寫完。如果可能,我想每天只寫一點。寫到我要回湖北的時候,我想當面給他。我不打算浪費幾毛錢的郵票了。像卡夫卡致菲莉斯的信一樣有些傷感,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傷感。我還在信里勸告父親,要想辦法戒掉白酒,想辦法把母親找回來。

他回家過完春節又回到了西安,第二年春天剛來,他就從我這里搬走了。他搬到瓦胡同的一個院子,和他女友住在一起。他有了一個很好的靠山,我要祝福他,他找了一個有點小錢人家的女兒,他可以從別人身上取暖。而我還是一個人走在孤獨的路上,遇見了漂亮的女孩還要偷偷地看。青春在孤獨中深深地發酵,當它要腐敗的時候,這種氣味就得到了散發。他就是這樣的。

他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他父親每月不斷地給他寄來生活費,他一直瞞著家里自己還在讀書——其實他好久沒有去學校上課了。我去他租居的房子看過他,男人有了女人以后。模樣改變了很多。頭發和皮鞋一樣烏黑發亮。衣服整潔多了。特別是房間里東西擺得井井有條,在我們這些人中,他像是個有氣質和有文化的人。那幾年,我跟他的聯系越來越少,他具體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聽說他和那個女孩生了孩子,不久在甘肅老家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我沒想到。這么漂亮的女孩竟然和他結婚了,并且有了孩子。

不久。他開了一個文化公司,我去過他那里幾次,他一個人也沒雇,就他和他老婆。孩子送到了鄉下,我沒見著。我不知道他具體在做什么,他家里堆滿了雜志和書。他編過一份叫《春草文學》的小報,印刷得很差。其間,他在我一個朋友主編的一份雜志做過編輯。時間不長,他又去了武漢。關于他的事,我知道的越來越少,好長時間也沒主動去想過。人都是這樣,朋友就像公共汽車??康恼军c,到了一個地方,下了車,在人群中消失,某一天,你碰到他,忽然沒喊出名字。

那幾年,我忙著戀愛、結婚和工作,當我快要徹底把他忘掉的時候,他竟然和我聯系上了。他在電話里說,我在福州,沒想到吧,我在福州呢。我懶得去想別人的事。他在哪里對我來說很不要緊。我說,你在福州忙什么呢。他說,剛辭職,沒事可做,閑著。

他跟他女人已經離婚了,女兒還在甘肅老家上學,他現在又有了新的女朋友。他說,你在福州有認識的人嗎?幫我介紹個事做吧。我想了想,還真有一個朋友。我把朋友的電話告訴了他,讓他去找。不久后,他在一家連鎖茶樓編本行業內刊。此后,我們還聯系過一次,他說,我寫了一首長詩,你幫我寫篇評論吧。我答應了他,但我一直沒有動筆。我的福州朋友有一天跟我打電話說,你上次那個朋友電話打不通,茶樓跟他聯系幾次了,好幾天都沒上班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不辭而別讓我很難過,我盡量不去想起這個人。但事后,我覺得他和我一樣在一個充滿孤獨感的城市,我們不需要跟另一個陌生人打招呼,何況是熟人呢。

1998年的南方大水剛從故鄉的地平線上退回去,北方的冬天就要過去了。

我在朋友的介紹下在西郊的任家口住了下來。那時候我剛找到工作,要穿過一條土路到土門繞半個城市,換幾趟車到東郊一家公司上班。和我一起租住在一起的是個安徽人,他在西電公司上班。前段時間我還去過他單位的集體宿舍,那窄小的空間擠滿了三張架子床,住六個人,還要放三張桌子。它們一字形擺在房子中間。桌子上雜七雜八地放著牙具、書籍、報紙、工作手冊、大寶SOD蜜(男士護膚品)和刮胡刀等。毛巾掛在墻上,衣褲掛在走廊的過道上,許多人還在過道里炒菜做飯,油煙到處彌漫。

昏暗的燈光不分晝夜地亮著。嘈雜和沉悶從來就沒有散去。就像這里的灰塵一樣,它落在地上、蜘蛛網上、蚊帳上,沒有披及時地清除。請原諒我有時忘記他的名字,但他確實是…個安徽人。來自陳獨秀的故鄉懷寧。他老婆還在懷寧一所學校當老師,我那年夏天見過,——他從單位宿舍搬出來后,再沒搬回原來的宿舍了。他們就租住在住家口的一間民房里,不久他老婆收假回去后,他就辭職了。我和詩友王琪一起去看過他(他是詩友王琪的中專同學),我為此感到憂傷不已。我覺得他那么好的單位,一個從鄉下分配到大都市的農民后代,他的舉動輕而易舉地把我那時所有的夢想擊得粉碎。當我一遍一遍在城市的夾縫中尋找那么一丁點空白安歇下來的時候,下崗再就業正是那時社會的流行詞。

他說,他不想在西安呆下去了。他老婆還在老家,他要回到她身邊。

他想體面地調回當地工作,努力了好幾年,也找了一些關系花了錢,最后也沒結果。他給他老婆的上級單位寫信,沒有回音。沒辦法,他只好找到廠辦,把五年的工齡買斷,換些錢。這是廠方求之不得的想法,他很快辦好了離廠手續。他租住在任家口某個民房里,每天很早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背誦英語。他說要花三年的時間考上研究生,這是生活的最后一條路。每天他都在強迫自己,他的桌子上全是英語參考書和英漢字典,還放了一張她老婆的照片。我跟他一起大約住了三個月吧,冬天一過,

我就換了一個地方。我記得我是那年九月才搬到任家口的,他老婆剛走,我在王琪的幫助下搬到他那里和他住在了一起。他不喜歡我抽煙,不喜歡我熄燈睡覺,他通常把燈亮到深夜。我沒辦法,因為房租和水電費不用我承擔。我只是暫時住一住,因為我剛找到一份薪水很低的工作,幾乎沒人相信我會去干它。

后來我得知他老婆原來是他的初中英語老師。大他五歲,馬拉松式的戀愛在他畢業后才得到女方家人的同意,差不多十年,五百封信函,讓他們挺住了來自社會和家庭的壓力。他想跟老婆要個孩子,但一想到兩地分居,他就有些辛酸和難過。他要回到她的身邊,這么多年,這就是他努力的方向。

他很快就獲得了漢浯言自考本科文憑,這距他的夢想只有一步之遙。我在此期間還去看過他一次,他戴的眼鏡又大又厚,人看上去要比以前精神,雖然蒼白的臉上胡子拉碴,但讓我仿佛看到他即將來到的勝利。我那時從一個公司跳槽到另一個公司,想起來,我大概換了好幾個工作吧。他依舊一年到頭地刻苦攻讀,我非常敬佩他的勇氣和毅力。我那時也開始忙著戀愛,忙著找朋友,青春,無處躲藏的誘惑,我慢慢和他疏遠開來。有一天我偶然想起他,我問起王琪:他,考上研究生了嗎?王琪說,他堅持了四五年吧,最后他放棄了。

我聽了依舊憂傷不已。也許是他重新喚起了我對大學的認知和認同吧。我把從前的課本撿起來。開始復習大專學過的《大學語文》、《古代漢語》、《大學英語》和《現代漢語》,我在那年西北大學的專升本考試中也是失敗了。但我一想起他,我對自己就開始憂傷起來,因為我還是在快要把他遺忘的時候又想起了他的名字:陳德亮。他曾經有那么美好的理想、美好的信念、美好的行動,他怎么就不能成功呢?那幾年,人心浮躁,而他卻巋然不動。

我的一位朋友跟他一樣為考研準備了五年,不戀愛。放棄工作到研究生畢業,再到待業,這十年她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追求。聽說她又要讀博了。我打心里沒為她高興過,我覺得她或許更需要一個愛她的男人吧。書本對她來講就像毒癮一樣讓她充滿幻想和期待。我這樣說可能對她有些殘酷,青春的時候,她沒遭遇愛情,她可能是身體不完整的人。我覺得陳德亮,他經歷了愛情到婚姻的陣痛,他經歷廠事業和理想的割舍,他最后選擇放棄,在這充滿未知的未來中,他走在我們的前頭,一直處于我對他遺忘和銘記之間的地帶。

我聽說他現在搞鋼材批發生意,在他的故鄉安徽安慶。

真是好。他有了孩子。他身體開始發胖,職業的特征越來越明顯,他還是那么用心和執著。我有時想給他打個電話,但不知說什么。好在我也沒有他的電話號碼?;蛟S他也忘掉了我的名字。

從任家口搬到土門的鋼鐵廠家屬院是深冬的時候。那個院子有幾棵梧桐樹,光禿禿的,路燈旁的葉子還沒掉干凈。有三五片,在風里搖擺。我住的那棟房子是解放初期蘇聯的建筑,像個大宿舍,公用的走廊堆滿了雜物,樓道很寬,樓層不高,上下樓很平緩。墻上快要掉下來的白色墻皮是新居戶重刷的,隱約可見的綠色油漆墻面還沒有完全褪去。我住在一個退休在家的老頭子的家里,三間房子,沒有客廳,廚房和廁所加起來不過四個平方米。冬日里,窗戶被厚厚的窗簾裹得嚴實,太陽照在南邊的陽臺上我都毫無感覺。主人呆在陰暗的房子里,他不喜歡陽光和風。他幾乎不離開自己的房子,他早上出去買好菜,回到家天還是剛剛亮。我和他睡在一張寬大的木板床上。我不喜歡他的呼嚕聲,讓人徹夜難眠。我不喜歡他跟我講的“文革”那些事情。我不喜歡他吃的生蔥和生蒜味道,一說話滿嘴都是男人保健的話題。

他家里有很多中醫方面的藏書,從民國初年的手抄本《集驗大成外科總錄》、《百病自療法》到“文革”時期的紅皮書《農村常用中草藥選》、《處方藥物手冊》等,紙張泛黃,散發沉香的書籍氣息。他喝的茶散發中藥本草的氣味,泡在白酒里的動物尸體也是某種藥栩,他說話的慢和房間充滿潮濕的陰氣交織在一起,我時常有種不安之感。那也許是我的錯覺。他懂點中醫,按照他的說法,他祖父是清朝末年宮廷的老中醫,父親在京城開過中藥鋪。他懂點周易八卦,胡謅起來似乎上識天象下知地理。有一次,有女同事來他家找我,他跟我們講青年生殖健康的話題。他說男人每天晚上蹲下來用溫水熱敷生殖器一刻鐘,可起到活血、利尿、減少前列腺炎的作用。男人生殖器勃起的時間不能少于半個小時,牙齒要整齊寬整,陰毛、胡子和眉毛要濃稠。眼睛要明亮有神。他問我。你達到了幾項?女同事有些不好意思,臉色微紅,但還是一本正經地聽下去。他跟我們講了很多膳食搭配的方法,我一種也沒記住。

他中年的時候失去妻子沒有再婚,兒子下崗后一直在外地跑運輸,難得回家一次,留下幾間房子一個人守著。我是經人介紹在他家住了小半年時間。他常問我鄉下的一些事情,家里有幾口人。有幾畝田地,主要種植什么作物。我總是被動地答復他的一些問題,我跟他之間沒有什么話題要談的。早上天亮就起床踩著單車去很遠的太乙路上班,晚上回到鋼鐵廠家屬院時,天已經黑了。一天下來,人累得什么話也不想說了。我只想安靜地看看電視,或者靠在沙發上小憩一會。他每天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但他從來不談及自己,對我來講,這是一個我沒有興趣知道的答案。

他在冬天的早晨堅持洗涼水澡,在晚上用溫水泡腳和熱敷陰囊。他腰板挺拔,六十多歲一直堅持長跑。他精通中醫書和房中術,卻獨守自己的年華,把他那么好的身體置之度外,我替他有些惋惜。他不看電視,不讀報,不炒股票,不看演出,不隨處串門,不隨波逐流。不做愛,在鋼鐵廠最困難的時候提前退休了,這是他的明智選擇,現在想起來,他覺得自己還是很劃算。

他給我介紹過女朋友,那個女孩子和我住在同一個家屬院里,她發育良好,恰是農村做農活的一把好手。我的父親母親肯定喜歡她。我跟她見過兩回面。每次都沒話可聊。最后不了了之。他跟我講女人要臀部肥圓、胸脯豐滿才是美德,這樣的女人能為你生好多健康的孩子,這是男人一輩子的幸福。在選擇女友的標準問題上我不想參考他的任何建議。我不喜歡話多的女人。不喜歡女人男相,不喜歡說話矯情的女人,不喜歡財迷心竅的女人。他給他兒子相過對象。他對那女孩喜歡得不得了,他兒子跟他一樣的審美特點,那就是豐乳肥臀。在我家鄉,像這樣的女孩漫山遍野,我不用費神到城里來找,她們生而為那片土地的男人的女兒或妻子。如同我的姐妹一樣。

我那時想既然來到陌生的居住地,還是找城里人吧。我離開鋼鐵廠的家屬院那年,還沒找到對象。他還在那個家屬院住著。那么多年過去了,他一個人過著,我沒去看望他。我從鋼鐵廠的家屬院搬到了楊家村,在2000年初。有一次,我從土門經過那里,那個院子基本沒什么變化,梧桐樹比以前少了幾棵,但都長得高大起來。房子比從前更舊了,灰色的墻磚爬滿了爬山虎,鐵窗戶和鐵欄桿上銹跡斑斑。我敲門無人應答。從別人那里打聽過他,好像聽說過這個人,但沒人見過他。按我對他年齡的估計,他大概快八十歲了。

我對他知之甚少,像住在這個院子的人對他知之甚少一樣,沒多少人關心。我把關于他的那些事記錄下來紀念我在西安最初的日子。我對他談不上了解,我的印象似乎還停留在那幾棵梧桐樹上,冬天,光禿禿的樹干和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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