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可愛的“瓜女子”

高瑞陽

1.瓜伙計

據說那次英子挽著小周的胳膊在離我家500米遠的地方，問了小周一句話：你覺得阿簡怎么樣？小周回答：挺好的，就是懶了點，冰箱上的灰那么厚也不擦擦。英子聞聽此言，大怒，甩掉了小周的胳膊：我比她還懶，怎樣？！

小周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他已經跟英子結了婚，也能跟我開一些玩笑了。我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感動：這個瓜女子，為了維護我，竟然連記憶深處那學齡前兒童的邏輯都調用起來了。

是的，我們是好朋友，從中學時代一起走過來的姐妹，也是在所有與我沒有血緣關系的人要買房的時候，我唯一會主動借給她錢的人。我們的交情，可以用親密無間來形容。

真的是親密無間呢。上學那會兒，她會不顧我的反對從我的碗里把肉挑走。在我家里過夜的時候，她會要求用我的牙刷。當我在她家里讓她拿把水果刀來把一個大蘋果分成兩半吃的時候，她會抓起蘋果狠狠地咬上兩口，然后遞給我：現在能吃完了吧？我當時就尷尬在那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硬著頭皮，心里別別扭扭地吃掉那半個蘋果……

十幾年的別扭累積下來，今天讓我對著樹洞悄悄地一吐為快吧：我有時候真有點嫌她。

我承認我小時候是個懶丫頭，現在是個懶女人，我疏于料理房間，甚至有時候連飯都懶得做。但在口腔衛生方面我從小就很注意。英子，是我有時候想逃避的人。

這樣說有一點不厚道，誰沒有幾個瓜伙計呢？何況我還就這一個。

2.都是窮人家的孩子

在我第一次想逃離英子這種無間的親密之前，我們的友誼已經很深了。我們從高二開始在一個班，英子并不算是活躍的女孩。她那身灰色的紡織廠工裝讓本該飛揚的青春靜得深沉。當然，我也好不到哪兒去，除了最熱和最冷的時間，我基本上都穿著運動服，這和動不動就逃體育課的我，極不協調?？晌覀兌际歉F人家的孩子。

窮人家的孩子，眼神多半都有些內斂，我們的眼睛基本上都斂到了自己的書本上。偶爾不經意對望到彼此，便微微一笑，然后羞澀地轉個向。同班一年多，我們之間都沒什么交集。

但我對她是好奇的。

我在上高一的時候就知道她的名字了。那是在學校的一次表彰大會上。離得太遠，我看不清站在臺上最中間那個英雄一樣的女孩，臉上是矜持的得意還是美滋滋的微笑。在印象里，那一字兒排開的4個人，都是金燦燦的。

英子的光榮事跡是在和幾個同學去飛機場參觀的路上，救了一位70多歲因饑渴而奄奄一息的迷路老人，并把他送回了家。之后老人的家人把大紅的表揚信貼到了學校大門口。

對于兩點一線的高中生活來說，出去參觀而遇到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是很讓人向往的。我很羨慕英子。常常隔著操場看那個瘦瘦小小的女孩，想知道她有著什么樣的生活。

所以，高二文理分科以后，當我第一次在教室的一個角落里發現她的時候，心里確實歡喜了一下。不過，歡喜歸歡喜，我的性格過于被動，以至于從沒有靠近她說聲你好。盡管我很想。

我們成為朋友是在高三第一學期快要期末考試的時候。

那個冬天特別冷。雪落在地上幾天也化不了，車輛和行人把蓬松的積雪踩得光滑，再遭遇低溫天氣的冰凍，三岔路口的拐彎處就成了很多人的噩夢。我就是騎自行車上學的路上，在那里摔傷了腿。

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我躺在家里，靜靜地盯著書，想著一天天臨近的高考，心里亂糟糟像有一個團的蟲子在爬。就在這時，我聽到了有人在樓下叫我。

我一跳一跳地蹦到陽臺上，看到英子推著那輛破爛的28自行車向我招手，突然之間感到異常溫暖。

我的家在郊區很遠的地方，而英子為了找我，則去了更遠的地方。這傻孩子只知道我家很遠，就沒死沒活地往遠處騎，等到越走越荒涼，都快到另一個城市轄區的時候，她才感覺不對勁。

1998年的冬天，我遭遇到友誼，英子水到渠成般地走進我的生命中，給我黑白膠片般的青春添上一縷靈動的色彩。盡管，知道她找到我費了那么大的周折以后，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個瓜女子！

3.青春有你不孤單

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被“運氣”遺忘的人。就是這么寸，成績那么好的英子，在高考的前兩天被刀子割傷了右手食指。纏著厚厚紗布的英子像極了一個裝滿餃子的茶壺，眼睜睜地看著那些胸有成竹的題目，笨拙地把筆在左右手里換來換去，就是鞭長莫及。

那天晚上，我和英子一起估分。英子的房間里，小小的臺燈照著我們湊在一起的腦袋，電風扇呼呼地吹也吹不走小屋外面英子爸媽那緊張的呼吸聲。英子突然就趴在我肩上哭了起來，淚水和我的汗水混在一起，潮潮的濕濕的。她沒有發出聲音，但是全身抖動得厲害。我擁抱著她，默默地流淚。

1999年的7月，比煤球還黑，英子的命運偏離了大家預期的軌道，我也只拿到了一個兩年制大專的錄取通知書。

英子很快就振作起來，她說要去學打字，一邊掙錢一邊參加自考?！斑@比上全日制的成本低多了，沒準四年下來我還能拿兩個文憑呢?！彼f得有些眉飛色舞，但我知道，她是為了不讓爸媽擔心才表現得那么沒心沒肺的。英子的父母都是紡織廠的工人，那幾年總是發不出工資，家里還有一對雙胞胎弟弟。

就這樣，英子和我一起來到了省城，在我們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小小的農民房。那時候打字員的工資是300塊，英子用這300塊錢租房買書交考試報名費還要想著攢一點寄回家，那就只能節衣縮食了。就是這樣的條件，好心的英子看到路邊的乞丐還要施舍一點。我很心疼她，每個周末都會拉著她去買一根豬尾巴，算是打牙祭。

但是相處日久，我們的關系卻不再融洽。

是因為把對方當成了自己人，從而忽略了說話的方式和方法吧。其實平日里就有，但集中發作出來卻是離我畢業還有兩個月的時候。英子把男朋友領給我看了以后，眼巴巴地等著我的好評，我卻兜頭一盆涼水潑上：他配不上你，面黃肌瘦，看上去跟抽了大煙似的，你怎么跟這種人交往？英子紅著臉辯解說那叫清俊，叫玉樹臨風，我開始不知深淺地繼續嘲笑她的眼光：你個瓜女子，連好壞都分不清……

最后，她冷著臉說了一句：你說夠了沒？

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發生齟齬，這場不愉快讓我知道了愛情的力量，于是心里突然就空出了一塊。我任它長出雜草，隔在我和英子之間。

不再牽掛英子的日子有些輕飄飄的，很快就畢業了，爸爸托人為我在家鄉找了一份工作，我知道這有多么不容易，于是便聽話地回去了。

4.英子的字

就這樣，我跟英子的聯系中斷了三四年。她從同學那里知道我結婚以后，帶著小周從省城回來看我們。

那天晚上我請他們在農家樂吃燒烤，小周，那個陽光健康的男子向我敬酒：現在我終于相信英子在日記里反復提到的阿簡是個女孩了。

哦？以前你沒這習慣啊，什么時候開始寫日記的？我看向英子。

英子沒有回答，她凝視著酒杯，以“阿簡，你的直覺是對的”為開場白，說這幾年的生活。聽著聽著我就難過了，原來，我的女友獨自在省城經歷了那么艱難的日子。她那個初戀，真的是個癮君子。為了擺脫他，她急急忙忙換了住址換了工作?？墒堑诙莨ぷ?，她只干了半年，說的是一個月600塊，卻沒有一個月能拿夠那個數。老板總是在要發工資的時候，到處挑毛病以節省成本，最后那個月竟然只給她發了100多塊錢。最艱難的時候，英子三天只吃了兩頓飯……

我用深呼吸來阻止那涌到胸口的絲絲酸楚，在她最艱難的時候，我不在她的身邊，也沒有給過她一點點幫助。好在，她堅強地走過來了，終于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店和一個值得愛的男人。

那天，小周讓我猜英子這幾年練得最多寫得最漂亮的字是哪兩個。我有些哽咽了。與此同時，英子用手指蘸著啤酒在桌子上寫下“阿簡”。

我一直以為年少時的友情就只屬于那個成長的階段?？墒?，這兩個字將我們捆綁在一起的青春從歲月深處喚了回來，我，猝不及防地就被那些溫情抱了個滿懷。

5.英子很瓜，但是我很愛她

結婚兩年，我離了婚。

英子從別人那里聽說后急匆匆地趕回來擁抱了我，她說：阿簡，別難過，世界上好男人多的是。整整三天，她形影不離地陪著我，給我做好吃的，安慰我，陪我說笑話，連我出門她都要跟著。我忍不住朝她發了火:你能不能讓我安靜會兒？

她小心翼翼地點點頭。我有些抱歉，跟她說對不起。她撫摸著我的頭發說：沒關系的，我知道你難過，想哭就哭吧。

我哭笑不得地瞪著她，半晌才問：我記得你上高一的時候，因為救了一位迷路的老人受到學校的表彰，最后怎么樣了？

不是告訴過你嗎？她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就老老實實地回答：回家后我爸把我打了一頓。他說我自以為是，那老人的年齡太大，萬一出什么事情，我不僅幫不了人家，還會給家里惹來大麻煩。

看來你爸是沒把你打疼。我氣哼哼地說，你憑什么就認定我很難過？離個婚而已，我為什么就該哭？

她怔怔地看著我。我突然就笑了，一邊笑一邊摟了她一下：趕緊回家吧，該干什么干什么去，我真的沒事。

是真的，我沒事。我離婚是因為我的丈夫早就移情別戀了，而我也有了新的愛情，最痛的時候早已經過去，這樣一個結果來到的時候，應該是各得其所?？墒?，這之間的周折解釋起來有些麻煩，我懶得對任何人說，即便是英子。

呵，英子真傻，但是我很愛她。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