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賢明時代

2009-04-21 03:59
臺港文學選刊 2009年2期

李 渝

1麗人

多么好看的九位女子,排列在墻壁上,出行的模樣,手中捧著燭臺錦囊、玉盤方盒,拿著高足杯、團扇拂子,款款地走著,體態那么地裊娜輕盈,姿容那么地明麗端莊。

都梳著翻云的高髻,披著薄紗的肩褡,低襟開得近了腰,半露出苞蕾似的胸房,長裙隨步搖曳,衣褶蕩出漣漪一樣的紋路,顧盼移動的時候。牽引起永恒的隊伍,散發出灼麗的光輝,映亮了整個甬道。

領前穿窄袖衫的一位,禁不住春寒的模樣,兩臂交擁在胸前,就用肘彎的地方,順手捺住了一點肩褡邊;這美麗又尊貴的女子,想必就是墓主——唐朝的永泰公主了。

據說永泰最得父親中宗寵愛,壁畫里,女兒正是領著一隊侍女,親自給父親送食來呢。

永泰名李仙蕙,生于弘道元年,公元六八三年,是廬陵王李顯的第七個女兒。李顯即位成中宗后的第二年,公元七○六年,追封這時已經去世的郡主女兒為公主,把她和夫婿魏王武延基的靈柩,從洛陽一起遷移到長安近郊的奉天。同放在乾陵旁,以陪葬皇陵的殊榮,越級改墓為陵,還請畫師在人口甬道的東西兩壁繪制了這整面的圖畫,為后代的我們留下了古典人物畫的曠世杰作。

中宗這么款待永泰,自然是對女兒十七歲的早逝充滿了傷惜。當時任太常少卿兼修國史臣的徐彥伯,受令撰寫墓志銘,記錄永泰“顏如桃李之花”,美比“含葩瓊蕤”,德行“肅雍柔嘉”,性情“既淑且溫”,為王姬在花樣年華的突然凋零,表示了惋惜和同情。

據唐史記載,武則天皇后大足元年,公元七○一年,新婚的永泰因為和哥哥懿德太子李重潤二人批評武則天的寵佞張易之、張昌宗兄弟,激怒了武則天,被祖母處以廷杖的酷刑。永泰的夫婿,也就是武則天的侄孫、駙馬督衛武延基連坐賜吊?;蛴腥苏J為,兄妹并沒有當廷受刑,是三人同時被武氏敕令自殺的。也有別處記載,武氏只處置了兄妹二人,不曾問罪自己的武姓宗室。

還有一種傳聞,說是在內外營救之下,李重潤雖然被杖殺,永泰其實以替身代刑,逃出了劫難,從此史不見跡,當時中宗為女兒建墓,不過是為了隱瞞母親武則天的眼目罷了。

這是唐史上的一件疑案。究竟是在怎樣的情況下,為了什么原因,武則天竟會在政治上幾近歇手的時候,再度使用極刑,殘殺至親骨肉呢?

我們必須來到武周圣歷六年,公元六九八年。

2春夜

武周圣歷元年,公元六九八年,三月二十八日,黃昏時分。

平沙曠野,天宇一片艷紅,地平線那頭漫起茫茫的煙塵,響起馬蹄的聲音,由遠而近,轟隆隆震動著地面。

廬陵王李顯帶領家屬和役從,一行沿棧道向這邊奔來。

他們十多天前啟程,策馬馳騁日夜不停,一路情形詭譎,身為職方員外郎的徐彥伯受令傳報密令,護送王子,嚴防途中遭害,已在各個關隘、據點和應接人員遇合,掌握時辰,就要趕在是夜來前,或者,則天皇后改變主意前,到達內宮。

經過了多番斟酌遲疑,武皇終于同意,召回被自己貶廢了十五年的親生兒子李顯。

制令意外到來,雖然一直在為這件事費心經營,宰相狄仁杰還是覺得突然。

兩天前,就一個夢,還在追究呢。

是的,武皇做了一個夢,夜半從夢中醒過來,召狄仁杰。

“敢問,夢中見了什么?”狄仁杰問。

“見到一只鸚鵡?!?/p>

“羽毛豐滿,可是飛不起來?!?/p>

為什么呢?

“原來雙翅都折損了?!?/p>

嗯,狄仁杰思索,鵡,音同武;兩翅,難道是意指廬陵王和相王?失翅而不能飛,是說:二王子皆在幽閉中,不在身邊,不能像雙翼一樣地協扶陛下治世的意思?

“啊——”武氏應。

“起二子,”狄相再一次直諫,“陛下的兩翅就能齊全?!?/p>

武皇春秋已高,立儲成為急務,今日李唐兩位幸存的王子。廬陵王李顯放逐于房陵,相王李旦軟禁于殿外,宮中卻有魏王武承嗣肆意活動,一心計算儲位,頻頻和酷吏來俊臣勾結,任意誣陷不支持他的人,到目前,已讓反對的三丞相處斬,七大臣入獄,事態一天比一天嚴重了。

可是儲位仍不宣布,人人都處在焦慮中。

武氏自然想將大位傳給親侄子武承嗣的,可她心里想必也明白,武家不得人心;但是讓李姓重取政權,那么一生的功業又會被更改,辛苦累積的成績將歸之于烏有——

姓氏不應成為考慮,狄仁杰想,這是自己身為相國的堅持:

“圣上雖武姓,實歸李族,自古以來天子立嗣,沒有選擇別姓的例子。太宗皇帝以性命相抵,傳位給李姓子孫,大帝復將二子托付給圣上,今天陛下如果把皇位傳給他姓,豈不違逆了先帝們的意旨?”

不知用去了多少口舌,隨時把性命擺在刀口上,可是,到底是諍言諫語有效,還是奇異的夢,對武氏更有警示的作用?

時間倉猝,不能再想,必須馬上應付。狄仁杰收回思索,遣人延請吉頊將軍,立刻接他來府中商議。

禁衛軍帥吉項已經換上家服,顧不得更衣,隨手拿起外帔和佩劍,匆匆隨騎趕來相府。

“派誰去接廬陵?”吉頊問。

“徐彥伯?!钡胰式苷f。

“徐彥伯是個兵部六品,只管制作地圖和邊防,這樣的大事,不該派職任更高的去嗎?”

“關鍵就在這里,下的是密制,遣的是不顯眼的人,才見真實?!钡胰式苷f。

“廬陵幽禁房州十五年,突然急程回京,路上起動落到人眼里,必定招惹疑問,被看出和立太子有關,事情就麻煩了?!奔溦f。

“用的是:急病,得回京治療的理由?!钡胰式苷f。

“好極!”吉頊說。

“圣上意旨變換莫測,我們這邊必須立刻應備,促成事實?!钡胰式苷f。

“一點不錯?!奔溦f。

“誰能負責接應?”狄相考慮,“必須是個心思縝密的人?!?/p>

“請別擔心,任務交給我?!奔溦f。

“可不能有差池!”狄仁杰再叮嚀。

為了避人眼目,黑夜舉程,一路跋涉,車帳密垂。稱病的廬陵王悶坐帳中不能現臉,心情和車途一樣地七顛八簸。

十五年前,母親一心臨朝稱制,利用自己一時糊涂,想立韋妃的父親為相,說錯了一句話,硬生生在人面前把登位不到四個月的自己趕下了皇座,廢宮后兩個月就又送去了房陵。事事發生突然,都像在昨天。這樣還不干休,以后母親又遣出六道使,追殺在流放中長大的李唐后代,弄得自己每聽到制使來,就害怕得了不得,幾次準備自殺。昨天徐彥伯突然到臨,還以為終究是追上來了呢。母后意志誰敢違逆?雖然狄仁杰在那兒信誓旦旦,又能保證什么呢?

現在接近城池了,卻越發叫人慌急。

窗外蹄腳騷動,李顯用手指揭開一點垂簾,看見長子李重潤緊隨在車邊。

十七歲的重潤,生得眉俊目明,聰穎過人,特別孝順,難為他青青少年,一有事,十幾個孩子里總是由他擔待,現在這一路上又全是他左右提衛著。

前頭就是津門了,五里外,神都洛陽在望。隊伍全體加倍警戒。津門是綰握京城進出的最后一關,劫持逮捕埋伏暗殺等等,懼什么有什么,要發生就發生,格外不能等閑。

狄仁杰應諾,羽林飛騎是要在這里守候,嚴護廬陵王一行人京的。

日頭在西邊下落,天色艷麗,只襯得這邊更渾黯了。李重潤策鞭,行馬到隊伍前。

暮冬的空林,肅肅地列在路前方,黑漠漠一片,真像駐守的隊伍。重潤眺望,想從魑魅隱然中辨出個現象,還不及細看,卻聽見了馬嘶聲;林木移動了。

無論來者是敵是友,行程走到這一步,都在對方手掌中,由不得自己了,只希望向這邊移動過來的確是相約好的。重潤急轉馬,向帳內報告了消息,又讓徐彥伯等人停下,再回到隊首,勒韁肅立等候。

來回這一走動,夕暉已經沒去,初夜的光線渾黯,一隊飛騎迎光向這頭馳來,蹄似不著地,蜃象幻影一般地浮顫著,鞍馬和人身點點金屬閃爍,漸漸進入視距,漸漸清楚,領首的十分昂然,終于明白看出,正是先前許諾的吉項將軍!

像看見了天兵似的,重潤大喜,禁不住呼喊,用手圍住口:

喂——

喂——從那頭同聲傳過來,像是對方的回應,又像是自己的回音。

窗緣露出一條細臂,一只皙白的玉手;背光掩不住娟嫩的面目——

重潤的妹妹、李顯的女兒永泰郡主李仙蕙,撩開了車簾。

“到了么,哥哥?”

“就到了?!敝貪櫿f。

五里急走,終于瀕臨京城。為了避人眼目,吉頊帶領飛騎在某據點先折回宮,一行騎備越發緊張,從秘口進入夾墻,通過城市。

匆促中只覺得黑黝黝一片,馬蹄聲從夾道壁上罩頭罩耳地反擊回來,不知壁外的洛陽城。月暈星稀的深夜里,桃樹已經綴滿了苞蕊?;C萌伏,就等春天正式來臨而綻放了。

一隊禁衛于北門出口迎接,警戒異常,來者止馬下車不能休歇,就被領向內宮所在。

李仙蕙緊跟在母親韋妃身后邊,和妹妹安樂隨眾人一起倉皇地奔走。穿過條條的過道,間間的庭殿,折折的廊道,進入內間大廳,來不及站住腳,就隨眾人俯倒在地面上。

一片肅靜,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仙蕙偷偷從母親背后的一側抬頭,看見高墻封圍出的空間,圓柱一支接一支聳立,柱上雕著偉武的生肖,懸掛著巨大的蠟燭,燭火朵朵旺盛地跳燃,舔卷著粗碩的柱木,在暈黯的墻上投擲出魔影似的焰影。

侍衛揚聲傳令,衣履塞窄而動,人影在煙影中浮沉,一位寬額廣面的貴婦人在眾人簇擁中出現,步人堂前正座。

從匍匐地面的角度,仙蕙窺見黑色的寬袍滾動,紫色的緞邊翻掀,金線繡織的鳥獸隨腳步蜿蜒盤旋,隱現出黑亮的云頭革靴。

由丞相狄仁杰和御醫沈南瓔左右陪護,大周圣皇武帝登階,端坐入燭火的環抱中。

一眼見到廬陵皇子匍匐在地面上,狄仁杰顧不得規矩,幾步趨前,眼淚幾近盈眶。

壓抑激動,狄仁杰跪拜:“王子!”

長途跋涉而來,十二萬分疲憊的李顯不敢起身迎接宰相,只依舊跪著,反而屈膝向前,口中呼叫——“母后神圣皇帝!”

燭光搖晃,焰頭冒出裊裊的紫煙,人影隨煙影扭動,一同攀升,進入高聳的藻井。那是九龍支撐著的天頂,拱懸在群龍中間是一只金鑄的鳳凰,以俯覽的姿勢,在捉摸不定的光彩中射爍著鋒芒。

天還沒大亮,狄仁杰獨自入宮請見。一人在庭前恭候傳令。

廬陵已經回來,事情已到決定階段,必須推出其余計劃,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可是,武氏一向城府莫測,如果依舊拖延,立儲的事依舊遙遠,那么,該怎么辦呢?

凌晨這空曠的廳堂,靜悄悄冷清清的,除了衛守以外,只有自己站在大廳中央,孤單單一個人。一個人,就這么擔待著復興李唐正室的使命,隨時準備把生命拋出去,多大的責任!多沉的心思!一陣惶然又翻涌上來。

進見令到。

武皇梳妝完畢,端坐在案前,正由人服侍早食。

“有急事?”武皇問。

事態實在緊迫,腹中話已經放了一整個晚上了。

“廬陵王子深夜秘密回官,身份未定,情況不安,如果有異心乘虛啟動,一旦為害親王,勢將帶禍朝廷?!?/p>

武皇聽著。

“圣召入宮,決心不凡,假如立即公開旨意,宣布廬陵王回宮,不但更顯圣恩浩蕩,還可安定人心,避免宮變?!?/p>

“不須這么緊急吧?既然托病喚回,就先休養一陣,再從長計議,不是更好嗎?”果然武皇又使出推延的手段。

“恕臣直言,今日危機四伏,晝夜有變,只恐逆賊蠢動?!?/p>

狄相的重話固然聽在耳里,其實心里哪有不更明白的?一整夜也不曾好睡呢。

“顯兒既然回來,朕自有安排?!蔽浠收f,“過來也喝點粥吧?!?/p>

到底是核準了請求,準在龍門驛設典迎接王子。

狄仁杰不耽誤一分時間,當即安排,匆忙將廬陵掩飾出宮,送到龍門驛。

內外接到出席的通制都大吃一驚,才知道廢帝已經天降一般回到了神都。

驛門前設置儀仗,兩脈金龍紅旗沿道佇立,衛士持戈嚴候,文武官員披戴齊整。鼓起,號揚,典儀開始,親王的車輦在羽林飛騎衛護之間,彳亍來到一時都揖拜在驛門前的眾臣將前,正式被接受了。

儀式匆匆,迎接的和被迎接的都一樣倉猝,心事重重??墒菍砝钆扇耸縼碚f,要點不在場面程序,只要明告廬陵王李顯受圣皇之令重返朝廷,正式露面,便達目的。

魏王武承嗣——武則天的內侄、大周的國公,沒有參加典禮。午后卻見他策馬出門,帶了兩名侍從,去的不是龍門驛,是內廷。

武皇由吉頊將軍陪同,在御花園里散步呢,侍衛正要準備傳報。

“不用?!蔽涑兴猛崎_禁衛,腳步急促。

身為天子的親侄子,各處都被授予了特權,無須遵守入禁苑必須通報的規定的。

承嗣揖拜,神情激動,看見吉頊在身邊,勉強勒住口。吉頊領會,退下,卻不完全走出花園。

“說吧?!蔽浠适疽?。

“廬陵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武皇沒答話。

“姑姑為何叫廬陵回來?”承嗣說。

“我做事,”武皇說,“須和你商量嗎?”

覺出自己莽撞,武承嗣后退了一步:“不敢?!?/p>

“為李顯回來,這般慌急么?”武皇說,手中短鞭撥弄著一朵將開的牡丹。

承嗣盡力緩和口氣:“李顯十五年在外,今天突然回宮,必有原因?!?/p>

“疑慮什么呢?”武皇說,“南方濕瘴,顯兒身體不好,回來療養而已?!被ɡ俦黄け迵荛_了些,露出淺紫色的嫩瓣。

武承嗣又不懈地開始——

立儲的事自己一再陳明——史上沒有立異姓為皇嗣的例子,但是,若立李姓為嗣,無論其一時如何遵從武家規定,某一天必定改元換朝,滅武興唐,那時候,武家的功業就會全數給勾銷了。

“立儲的事,”承嗣說,“請千萬從長考慮?!?/p>

一夕沒合眼,才處理完廬陵回宮,這時只想稍寬松一會兒,武皇有點煩起來。

石后邊的吉項閃出園,避免和怒沖沖走出的武承嗣撞面,一番話自然已收進耳里。

3如花

永泰換新裝,華麗的織錦,珍貴的首飾,在房州從不能有。

上身是窄袖紅短襦,粉色半臂,五彩錦花縷束胸;下身是丹碧紗紋百褶衣,露出半分玉白色小裙;精致的珠花簪上,玲瓏的耳墜戴上,系好了合歡佩,套好了嵌彩琉璃金手鐲。

十五六歲的年華給打扮得活潑又鮮麗,只像蓓蕾要吐放。

撩起裙擺,繡鞋的高幫還不習慣,心里嘀咕著自己,可得走得自然又好看,想著便一級級上了臺階。

“小心,小心,”姆娘跟在后頭叮嚀,“別讓裙角絆了鞋!”

徑自來到廣天門,在這兒,從高高的垛墻間,看得比哪兒都寬敞清楚呢。

往前望,先看見的是皇城的疊疊屋頂,再是城前邊的端門,端門前邊的護城河,河水接上洛水橫過,水面粼粼閃著碎金光,河水的再前邊,隔著一小片平地,就是洛陽的里坊了。

春已在蒼蒼曉色中,街道杳杳隱現,屋脊閃著光,這里那里,檐角和檐角之間,蔓延出水紅的、淺紅的、桃紅的、大紅的和艷紅色的桃花,一樹樹一團團一簇簇的,都開了。

三月的太陽暈軟軟,風掠來身上還有點涼。仙蕙攏起臂膀,就用肘彎的地方,順勢捺住了一點兒褡肩邊。

“別吃了風頭,還是下去吧?!蹦纺锎叽?。

毛毛的細發在兩鬢打圈,搔撩著,癢癢的。仙蕙騰出一只手,捺不住風和發的挑逗。

4芳華

為了歡迎諸李姓王子和郡主們回宮,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出帖,在控鶴府設宴。正遇上府廈新落成,園中春花盛開,際會不能更豪艷。

車馬絡繹到來,朱輪華蓋,寶馬香衣,來賓們都是皇親貴族,一等的華美人物。其中有太平公主帶著上官婉兒,武承嗣兒子延基、延秀、延義等,武承嗣堂弟武三思和兒子崇訓、崇烈等。此外,相王李旦五子李隆基等,雖有不得出宮的禁令,可是控鶴府在皇城內,故也受邀參加了盛會。

各位陸續下馬落車,主人張易之、張昌宗親自迎接。眾人昵稱兄弟二人為五郎、六郎,是公認的美男子。這初春上暖時節,二人臉頰泛著紅潤的光澤,就像人人贊美的,正是比新荷還嫩,比桃花還媚呢。

主客李重潤到場。今天重潤頭戴金華冠,身穿絲繡袍,腰系獸面帶,腳穿青革靴,這一身錦裝也把王孫打襯得豐神俊朗得了不得。

還沒走進園里,就聽見絲竹琴弦悠悠揚揚地傳過來,原來一組女子樂隊列坐在敞廊的氈席上,吹彈著簫吶笙鼓琴瑟等,早以優美的音樂恭候著各位貴賓的光臨了。

賓客紛紛聚集,宴席在花廳開席??腿嘶蛏献肋厳l凳,或各處隨意落位。既是張氏弟兄設宴,圣帝自然額外允許,特調內宮御廚過來掌庖,現在這一桌桌水陸珍肴佳饈,滿滿布放在雕盤綺盅里,把人眼都看花了,真還不知從哪里下箸才好!

主人又特別叫人制作街坊小吃,好讓從僻壤歸來的客人們嘗嘗京城風味,件件都有一番特別滋味,香醇得了不得。

洛陽人愛吃糕餅,顯貴們更要吃得精吃得細,所以甜點又專置一桌。你看桌上這壓著寶相花紋,掐出火輪云頭、山禽畜獸等奇妙形狀的糕點,擺放在琉璃碗里水晶盤中,一塊塊一朵朵,哪是餅食,更像是珍玩花飾似的呢。

豐美至此,仍嫌不足,花園那頭的草石空地上又有專廚掌理火架焙爐,露天烤小羊。羊肉自非普通,是特選筋肉稚嫩、肥瘦恰好的春羔羊,取其口質滑潤柔嫩之肉塊,用大茴香、小茴香、丁香、三寶香、七里香等等熏腌了好一陣子,燔焙了大半天才成的。架烤羔羊肉,薄切,肥瘦夾花,配以剛出爐的胡餅,仿俗人粗食,說多爽有多爽。

香味彌漫了花園,彌漫了庭府和宮城,穿過了城門,越過了城墻,飄過了護城河,一徑直入洛陽的大街和小巷。全洛陽城的人都放下活計,停下了腳步,醺醺然陶醉在這武周時代豐腴的筵香里。

親堂表兄弟們競賽取樂。武崇訓單挑李重潤,看能一口氣飲完整盅酒否。重潤欣然接受,呼侍者倒滿大杯。

“看來重潤兄是酒中豪杰呢?!睆堃字f。

開始的確是很有些豪氣的,后來卻不能盡,又潑灑了不少。

“不行,不行,”武延秀嚷叫,“得重來?!奔热皇翘眯值?,自是相互撐氣的。

李重潤令侍者重新備酒。

“哥哥,”李仙蕙說,“我來幫你飲!”李家兄妹也不認輸的。

大伙一聽這話,鼓噪起來:“不如由你來比吧!”

仙蕙也高興地接受了,只是杯還沒斟滿,姆娘就慌張上前阻止:“什么時候學會了喝酒呢?”

“不飲也行,”大伙說,“給我們唱個什么曲子?!?/p>

提出唱曲,眾人記起來,張氏兄弟都通曉樂事,易之尤其是彈得一手好琴的。

“何不請主人為我們彈一曲?”重潤替妹妹解圍。

“好主意?!北娙宿D移目標,異口同聲。

“我哪能彈什么呢?!币字畵u手,有隱隱的異香。啊,原來美男子口中含香、袖中藏香,開口揚臂的時間總是傳播著香呢。

“奏一曲,奏一曲!”眾人起哄。

“自娛罷了,豈敢在你們面前賣弄?!币字耘f推拒。

“能奏給圣皇聽,就不能奏給我們聽么?”有人不依。

“奏什么都行的?!毖肭蟮迷綗崃伊?。

“只怕你們的耳朵受不了?!币字f。

“我們豎直耳朵都還聽不及呢?!毕嗤趵畹┪遄又焕盥』残χf。

盛情難卻,再推辭就沒意思了;張易之笑說:“好吧,只能在你們面前胡彈了?!?/p>

侍者去內齋取來七弦,擺設好鋪毯和琴架,恭請入座。

易之將義指套上指尖,轉軸撥弦,一一調過,端正了坐姿。

“各位包容了?!笔笖[在弦上,指形只怕蘭草不能競秀,柳葉不能比柔。

五音輪轉,弦聲錚錚(钅從)(钅從),如玉盤滾珠,江河流泉,像風雨娑打,細語傾訴,玲瓏的地方是黃鶯在嬌舌,清峭的地方是夜猿在長嘯,只聽得眾人形神都被弦音收攏了去。

音止,大家擊掌贊好。

“近日有什么新韻么?”斜依長榻上的太平公主問。

“讓六郎和弦,歌一曲?!惫魃砼哉局瞎偻駜?。

“好提議!”大家又同聲催促。

“怎么輪到了我呢?”張昌宗也得先推辭一番。

“不輪你,輪誰?”眾人說,“誰都知道你會唱的?!?/p>

“不會唱?!辈谛χ凭?。

“不會唱也得唱?!贝蠡镉制鸷?。

“就和一首時新的牡丹令吧?!蓖駜赫f。

“詞可記不全?!辈谡f。

“這哪是問題,我給你寫出來就是?!辈排駜赫f著,一邊過來食桌這頭,就勢偎著昌宗的肩臂,手指伸進眼前的葡萄酒液里,在案面上寫起來。

“就別再推辭了?!碧降呐d致也很好。

昌宗拿起葡萄酒杯,潤口,給哥哥一個手勢,請備琴。

于是,從沾著酒水晶瑩的紅唇,吐出綺麗的句子:

惟有牡丹真國色,嫣紅姹紫百妍生。

雅稱花族為冠首,仙蕊神香沁美名。

弦音歡快,歌聲甜亮,春日溫暖,大家都有些醺然了。

“讓延秀給我們跳胡舞!”有人揚聲又提議。

原來武延秀曾在突厥逗留,不但會說胡語,胡舞也跳得極好。

外形俊美,人更爽快?!昂?,跟我來!”武延秀呼人備地毯,一時大家都涌去了花園那邊的場地上,圍聚著舞者。

圓毯不過尺多寬,關鍵是無論怎么跳,腳步都不得出毯?,F在只見兩腳快踩勁踏,時交錯于毯上,時騰躍于空中,身體旋轉得像陀螺,雙腿踢扭得像麻花,人眼都追不上了。

沒見過這么活潑有趣的舞步,仙蕙腳下也模仿了起來。易之立刻看出意思,令人再放

一張毯,自己引仙蕙上毯試步。原來易之也一樣是個極精極美的舞者呢,大家圍觀又喝好。

轉身扭腿不容易,革靴尤其不得力,幾試后仙蕙索性踢掉鞋,只留珠色襪子,才覺得足毯之間實在了些??墒乔擅畹牡胤饺詴腥藗}猝,一時來不及,跌出了毯外,引得跳的人和看的人都笑開了。

時光快樂,人物青春,這一時刻的世界是多么地天真和睦,無憂無邪,陰謀傾詐陷害等一律暫時止步,耐心等待。

禁不住微喘起來,身子有點熱了,仙蕙回來席座,仰頭飲盡桌上余酒,順手脫了半臂。身邊姆娘忙為她重新披上,殷殷叮嚀:“乍暖還寒的天氣,退不得衫的?!?/p>

侍者進園宣報,圣帝親賜百花糕,給大家做點心用。

武皇最愛的糕點,是采春天的嫩花和江南新糯米,分別搗碎了,加酥油冷泉摻揉,用嫩荷葉墊在小籠里,炭中放香,用文火慢慢蒸成的。裹在棉帛里送來的時候,一路上都隱約透著香呢。

大家圍聚圓桌,享用無比的美食和至高的恩寵。

“吃這松糕,”易之說,“如果能配用祁川產的紫旭茶,取那山中慢慢流走在石卵間的泉水烹煮,才見好?!?/p>

“要是能夠盛在圣皇專用的蜜色瓷碗里,茶水就會現出紅紫色。糕雪白,茗透紫,就不能更美了?!睆埵系苄质撬囆g家,自然最能評賞藝色。

“二位貼身親侍,才知道圣皇吃糕喝茶的密法?!贝蠹液逍?。

“還有什么別的秘事,都告訴了吧!”眾人沒遮攔地瞎鬧起來。

“這極品之茶,你們二位府中必有?!蔽淙脊ЬS。

易之一本正經,鼓掌叫人過來,小聲在耳邊吩咐了。

侍者將一個精致無比的描花小壇取到。易之并不揭開壇蓋,只讓大家傳看嗅聞。

啊,壇內玄機一猜便知:貢茶取來了。

人美果然有好處,別人沒有的他都能有,眾人叉鼓噪了一陣?,F在茶壇回到易之手中,只揭開點蓋子,芬芳就已飄出。主人用銀簽親自取出茶粒,交代仔細烹煮。不一刻時辰,花園里茶香彌漫,竟要壓過了花香呢。

愛賭的武三思早已耐不住,喝了一兩口,就吆喝人跟他一起打葉子牌,招去了太平、上官、安樂等,一大伙涌去了石桌那邊。

仙蕙移坐歇亭??繖谇澳档ら_得正好,茂茂泱泱漫接成一大片,在午后的微風里,色海一般晃漾著。

春光微醺,花香甜靡,看花人無所事事,心神恍惚,隨著花色的搖晃,漸漸地落入了睡鄉。

仙蕙呼吸舒勻,胸脯一起一伏;這邊窺視著的一個人,心也跟著起伏。

人聲沒有了,噪音消失了,世界變得靜悄悄的。心胸起伏,膨脹,伸展,綿延,像初春的山巒。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辰,悠悠地醒轉來,展開新藕般的手臂,伸了伸懶腰,用手掌按著口,打了個呵欠。小睡剛醒總會有一陣子迷迷糊糊的,不是么?怔坐了一會,掀去蓋著的披毯,露出亭勻的腳踝。

撩起裙,走去鶴在的池邊。

向鶴伸出手,口中嘬聲呼喚,一聲聲都喚在這邊人的耳里。

群鳥聚攏了來,圍手搶食。諾,手中什么也沒有哪。女孩子張開兩手給鶴看,往后退。鶴卻不放,依舊糾纏上來,逼得更緊湊了。

“留意!”

仙蕙轉過頭,看見脫口呼出聲的一個人——武延基,就站在自己身后。

仙蕙不理,故意弄出呵斥的聲音,把鶴嚇退了兩步,又嘬聲喚回來。這么引拒戲弄倒是玩出了趣味,女孩子朗朗笑了。

午后陽光,淡淡的水金色,一抹潑灑塘面,日光和水光跳躍,煙水朦朧閃耀,白色的鳥扇動著翅膀,白色的裙子鑲著金邊,閃爍著日光和水光。

兩年后,當一切都不可挽救,而這一刻的情景再出現在武延基的眼前,什么都變得遙遠又遙遠地不再記得的時候,卻有一片午后的時光,依舊像現在一樣地燦然,把一切都撫照在靜止中。

風吹桃花梨花杏花,柳絮輕輕飄揚,眼里和心里都迷惘了。那頭管弦依舊婉轉,女子細聲唱樂曲,依稀是青春易去愛情易失的句子:

玉顏麗色似花紅,時遇靈犀兩意通。

人事去來滄海變,遙期再覓寢夢中。

5飛禽

“聽說迎宴成功極了?!奔媛毧佞Q府內供奉的吉頊將軍前來道賀。

張易之回揖:“上賜了點心呢?!?/p>

“尚有所余,容我也嘗嘗?”兩人都笑起來?!肮值芏簧醯弥魃隙鲗?”吉頊十分羨慕。

“恩宏天地,被及于身,恩謝莫名?!睆堃字f。

“兄過謙了?!奔溦f,“如此歡侍左右,誰人能取代?若非才情超凡,如何能做得到?”這話倒是真的,能隨意進出禁苑和寢殿的張易之,在武皇身邊的位置和作用,吉頊是不能更清楚了。

“兄為御林親衛,功在家國,我輩豈能及?!睆堃字f。七尺之軀的吉頊,外表生得魁梧英碩,思路敏捷,武皇喜歡留他在身邊,在御花園散步由他陪著以外,寵愛的鸚鵡也只讓他一人擎拿呢。吉頊在武皇身邊的位置和作用,易之心中也是不能更清楚的。

易之笑容嫵媚,舉杯:“你我皆托依恩澤,讓我們一起為圣體康健而飲吧?!?/p>

吉頊謝酒:“上高壽,是我們的福氣?!?/p>

“太后榮國夫人是多少歲仙逝的?”吉頊記不得;或許是想從太后母親的年齡推想一下女兒的壽年。

“過了九十吧?”易之回答。

“啊,”吉頊說,“圣上不過七十余呢!”二人朗朗地又一起笑了。

臉皮上笑著,臉皮下張易之卻陰沉起來。榮國夫人——是的,八十八歲時榮國夫人寵昵美貌的賀蘭敏之,三年后榮國去世,賀蘭被貶放雷川,途中被人用馬韁勒殺。吉頊必定記得這回事,并且顯然有意提起。

“只是——”只是什么呢?易之仍嫵媚地笑著,等待句子的完成;能服侍女皇,難道應付不了眼前一個武人么?

這笑容真叫人無法忍受??墒瞧っ嫔媳仨毐3竹娉?;雖是個武人,吉頊做事并不粗率,否則狄仁杰也不會要他這番來控鶴府游說了。

“雖仍康健,只是一日必須托付?!奔溦f。

“兄行走內外,察識深刻?!币字鹆?,請吉頊一同移步觀亭看花。

牡丹還有余色,芍藥、鳶尾、虞美人等均已上場,夏花則蠢蠢欲動,待機而發。仲春時節,控鶴府花園另有一種華麗,醞釀著滿園的新勢力。

“廬陵回返神都,必是應付立嗣之事?!奔溦f。

“儲位懸置,的確人人掛念?!币字f。

“兄弟何不在受恩之際,惠及天下,正好成就功業,確立實位?”吉頊說。

“恩承所得甚厚,我也正在想,應該同享恩澤,益進大家?!币字f。

吉項說:“明公有普及之心,天下將受嘉福。公一向在主上面前從容,如果廬陵能得助而進位,一日繼承,既有惠于明公,必相酬報,那一時到來——”

“兄言皆是肺腑,”易之感謝,“這番話好似乍雷警鐘,確實打醒了我這糊涂人!”

小滿已過,庭院里都是螻蟈的叫聲,螳螂跳躍在石板上。天氣晴朗暖和,土地硬朗起來,前回午宴上約好的馬球賽可以舉行了。

洛陽最好的球場建在武承嗣府內,不但最平敞,還講究得在地上喂油呢??墒俏逋跤胁坏贸龉俪堑慕懔?,于是仍在宮城北角的球場舉行。

皇親貴族、豪顯子弟們都換上了輕便服

裝,顯出與盛宴時不同的另一種風華。女孩子們改穿丈夫服,靴衫鞭帽,秀麗又精神。領隊的兩人,李隆基戴金氈帽,穿紅色翻領袍;張易之穿乳青窄袖襦,系白佩巾。二人豐神颯爽,姿態俊美,一看就是領袖人物。

李隆基年紀雖然比李仙蕙還小一歲,但打起馬球來可比誰都凌厲。為了均衡勢力,大家認為李隆基必須一人抵二人才算公平。于是就五人歸就一隊,另六人歸就一隊。

跟著隆基這邊的有李重潤等胞、堂弟兄,易之領陣那頭的是武族子弟們。雖然只是打球,武李二族又姻親相連,仍舊是自自然然地分了家。各位隊員都有一伙侍從前后隨身打點,還有掌旗的看門的兜球的計數的等等,進來出去熙攘成一片,越發增添了賽場的氣氛。張易之這邊有皇侄武三思降輩給他牽馬,比誰都神氣。仙蕙、安樂、張昌宗和武延基等不打球,就都擁坐在賞臺上助陣。

兩邊用的都是紅鬃亮肚的上苑馬,肢身健勁滑亮。重潤從沒用過這等好馬,一上鞍,只覺得座騎特別穩當,胯下和馬身如同形成了一體,拉起韁繩,馬兒又特別解意,他不禁連連贊好。

兩隊入場,現在各自持偃月形鞠杖,挺腰端坐在馬上,一派認真的模樣。

武三思開球,眼見他立刻就喂給了張易之,李隆基猛刷手中球杖,發出很大的響聲。李重潤正準備跟球往前沖,看見這種情形,立刻勒韁,掉轉馬頭,用他在房州野地上練出的身段硬擋住,使對方不得涌進。張易之得球卻沒人應接,正在遲疑,李隆基已迅速掉馬過來,俯身舞杖,一拐奪出了球。

開場就失誤,張易之雙頰泛紅,很是不服氣。

東西疾轉,風馳電掣,眾人在球場上奔騎,好像月趕星流一般。李重潤、李隆基都是矯健又不讓人的好手,只看見他們兩個忽前忽后乍合乍分,似仰似俯,又迎又拂,合作得天衣無縫。

現在李隆基又接到李重潤搶來的球,左右沒人,一馬當先了,只見飛馳中的他高舉起球杖,跨馬反騎懸鞍,奮力一擊甩,一個美姿,球鞠應勢貫入了百步外的球門,看臺上的人都擊掌叫好。

兩隊比賽更像兩軍交戰,各朝預定目標在場域內盤轉,你搏我奪,如醉如癡,不能罷休。

武延基在李仙蕙頸后小聲說:“跟我來?!?/p>

“還打著呢?!毕赊フf。

“不用看了?!毖踊f。

“你們要做什么?”安樂轉過頭。

“沒你事,你坐著看球?!毕赊γ妹谜f著,隨延基小心走下觀臺。

“領我去哪兒呢?”仙蕙說。

“跟我走?!毖踊f。

龍池在宮城東南,就洛水走勢在低洼處開鑿,水勢浩大不下于真湖。沿湖種著茂盛的林木花草,湖中殖養著奇鳥異禽。這時正有幾只在水面上浮游。

“這里的禽鳥、樹木特別好看?!毖踊f。

“那是有水的緣故?!毕赊フf。

“水禽究竟怎么孵蛋養幼的?是在水上呢,還是在地上呢?”延基始終不明白。

“哎,”仙蕙高興地說,“這件事,我倒是知道的?!?/p>

她將大鳥如何孵小鳥,一一道來,確是十分清楚。

“是怎么知道的?”延基覺得奇怪。

“別忘了,我是從南地房州來的?!毕赊セ卮?。

“那是在哪兒?怎樣的地方?為何多鳥?”

“那是水茂的地方,”仙蕙認真起來,“天地間十分濕潤,地性特別,物物間常有轉化?!本褪钦f,田鼠會變成水貍,水貍會變成蛤蟆,蛤蟆能變成蚌,蚌能變成魚,魚能變成鳥?!?/p>

“都是鳥類,或能轉化吧;你說的這些又不是同類,怎能呢?”延基懷疑,“我看你是在瞎說?!?/p>

仙蕙大笑:“這種胡話,你也會相信的?”

延基有些尷尬:“我是要相信你的?!?/p>

聽得了笑聲,如同接獲了指令,樹叢、草茵及河濱的鳥都飛了出來,撲撲展開翅羽,嘹亮地叫著,布滿水天。

夏至了,風開始溫暖,輕衣上身,儲選卻依舊不明,然而李顯已在宮中,必須做出決定。

武皇在兩種關系之間反復斟酌,輾轉推究:

和武承嗣是同姓姑侄,和李顯、李旦是親生母子。一生辛苦經營,統領各方大業,究竟是哪一邊能使身后的自己人堂受祀,留名青史呢?

狄相提出疑問:“姑侄和母子之間,兩種關系,究竟哪一種親?傳位于侄,侄為天子,能把姑母供在大廟里嗎?史上還沒出現過這樣的例子??墒侨绻菹铝⒂H子為王嗣,千年萬歲以后,神主放置在太廟里,和先帝們一同接受祭祀,代代不息,是多么地光榮?!?/p>

說到了心事,武皇有點不耐。

“這是朕的自家事,不需你來過問?!?/p>

狄仁杰并不止休:“此事何等重大,臣身為相輔,怎能不關心?”

“況且,”狄仁杰說,“魏王承嗣是陛下的侄子,又是親王,再給他更多的機權,就會困惑眾庶。自古帝王,在父子之間還相互篡奪,何況姑侄呢?怎能把大權都交給他一人?某日要是有機可乘,陛下的寶位會安寧嗎?”

“啊!”武皇矍然。

狄相走后,武皇傳令歇朝,走去敞廊。叫人把鳥食拿過來。

成天耳邊都是立嗣立嗣的,真是煩人,只有鸚鵡從不來啰嗦。

“萬歲,萬歲?!丙W鵡立在架上,看見武皇走來,搗蒜一樣地點頭示意。

從侍婢捧來的銀碟中,武皇揀出一??ㄗ?,一邊伸出手臂,讓鸚鵡從架上踱步到自己的肩頭。

不過跟首相說了一陣話,日就斜了,室內雜沓聲消失,才看見黃昏的光線已經彌漫,正從一根根廊柱之間流淌進來,齍齍地漫進了眼里。

棋局擺在庭苑的石案上,仿佛和人對下著一盤棋。

局勢始終糾纏不明,不能贏。為什么呢?

啊,自己這邊少了一顆子!

去了哪兒?桌上桌下,椅腳周邊,地面上,園子里。

怎么也找不著。

怎會不見了呢?掉去了哪兒?誰把它藏起來了?

什么東西壓在胸口,叫人喘不過氣,煩悶極了,這暮春初夏的天氣,為何早早就這么燠熱了?

“萬歲萬歲?!币宦暵?,呼叫誰?武皇睜開眼,卻見鸚鵡已回去了架子,正歪頭斜瞅著自己呢。年紀真是大了,當風就瞌睡了過去,還酣夢連連的。

嗯,頭有點沉,武皇坐直身子。身旁侍婢捧著鳥食仍是一樣的姿勢,想必只盹了一瞬吧?

易之來了,晚膳的時辰到了。哎,為何一桌還是老人吃的東西?不是跟易之說過,讓膳房依他口味做的嗎?啊,武皇明白,易之是多么地用心,把自己能吃的都說成他愛吃的了。

拿起鏤花銀勺,捧起碗,細細地吹著。紅潤的唇,吹出碗面細細的漣漪。

熱氣蒸在臉上,雙頰泛紅了,像對開的兩瓣花。青春本身總是清純無邪,無分善惡的,不是么?

“自己先吃吧?!蔽浠收f。

年輕人動作快,小小一碗輕松見了底。

“好吃么?”武皇說。

“圣上比親爺娘還疼我?!币字畔峦?。

伸出手,撫摸眼前這柔滑的臉。唉,武皇嘆了口氣。

“廬陵王子回來,”易之說,“圣皇安心了?!?/p>

“見了我,依舊和從前一樣,老鼠見了貓似的?!蔽浠收f。

“十五年不見,想必日日思念,今日圣上身邊到底是有親子承歡了?!?/p>

身邊親子曾經是無數的,現在只剩下兩個,其余的都已由自己親手毀滅了,武皇一時

憮然。

“立儲的事,圣上無須再操心了?!币字f。

“是么?”武皇應著。

“廬陵親王是圣上親出的愛子,有誰能更知道圣上意旨,更叫圣上歡喜信任的呢?”易之說。

夜晚,武皇心事重重,不入內寢歇息,仍留坐在殿中。

濕氣越來越沉,要下雨的樣子,天越發暗了。婢女將燭一一點上,光影搖曳,外在景物不見,室內空間驟然壓迫過來。

胸口更覺氣悶;武皇傳御醫沈南瓔。

“招了點風吧?!贬t師診脈。武皇提起前一刻在敞廊瞌睡過去。

“難怪,”御醫說,“端陽前后天氣捉摸不定,還是留意的好,圣體雖然十分康健,究竟不是少年人了?!?/p>

御醫說話比別人實在。又不涉政,武皇喜歡他在身邊;今夜請過來禁苑,像往常一樣,無非是要他陪著去一個地方。

6春韭

夜訪來得突然,神秀中止晚課,披衣穿鞋迎客。近九十了,腿腳依舊穩當。

人馬都留在前庭,先進殿燃香禮拜,然后只由醫師攙扶,隨法師去了后面的禪房。

法師請貴客落座。武皇恭讓:“王法不自量,竟和佛法對座?!?/p>

神秀笑起來:“到了這里,就沒有上下了?!蓖右呀泦拘?,令煮茶。

“夜深,還是免茶水吧?!贬t師隨時注意著武皇的身體。

“國師日日飯食可好?”武皇問候。

天下人見了都要膜拜的神圣皇帝,倒也曾在眾人面前只向一人膜拜過,便是神秀法師了。華嚴宗的大師請過來東都,本來是要特別禮遇在宮城中,也好就近教誨眾人的,可是法師寧愿住在外頭,選擇了城西南郊的這間抱恩寺。法師的意思是。一方面可省去在宮里重起寺廟的周章和花費,一方面有圣皇撥出內道車馬供使用,來去宮中其實也夠快捷方便的。

“能吃能睡,不能再好?!狈◣熣f。

“哎,如果能一夜睡到明,”武皇說,“莫過于福氣了?!?/p>

“睡眠不安么?”法師問。

“細政煩心,眠少夢多?!蔽浠收f。

醞釀了一夕的雨,終于落下來了,瓦檐接受雨水,頭頂一片淅淅瀝瀝。

“如能像法師一樣,只須照顧一個自己……”武皇繼續。

法師笑了起來。

沉香燃燒,銅爐裊裊釋出白煙,在昏暗的空間描畫虛實的形狀。

瓦上響亮,盈耳都是水聲。

“這雨,總算是開始了?!鄙裥阏f。

“可不是,總算是下下來了?!蔽浠收f。

在禪師和醫師的面前,畢竟是能暫時放下嚴肅,回到平常的所在,取回了原本的模樣。

這模樣,曾經使人十四歲的時候就被選入宮中成為才人,服侍了大帝親身;大帝駕崩,遂成為感業寺的尼姑,曾經使上皇瞧見了不能忘,把人又接回宮里立為昭儀;曾經使人成為專寵,再被立為萬人仰慕的皇后……這驕世的容貌,一步步走過多少歷史,經歷了多少輝煌哪!

如今美目遮掩在魚尾紋里,勁眉只留著兩條痕跡,無論怎么保養容顏到底也蒼黯疲憊了。只是曾被大帝稱贊的方額廣頤,倒還并不走形,保留了少年的骨骼,在此刻柔弱的燭光底下,當白天的凌厲眼光,以及嚴厲又冷漠的姿態一一被軟化之后,仍舊持守了傲人的氣質。

十五年后皇日子、一輩子宮廷生涯,就這么一晃過去,朝起夕滅得多么倉忽。全部生命都用在攫取上;堅強的意志、詭譎的手段、狠烈的心腸,通過多少漫長又艱苦的斗爭,掌握了天下人的性命,獲得了空前的尊榮。但是,這一切也來到總結的時候了。

豐功偉業,強權盛勢,一切的一切……

夢中棋局失子的暗示,無須前來請教法師,自己心里是比誰都清楚的。

武皇移動了一下坐姿,接下方才沒說完的話:“可不是,花瓣給雨打下了,桃樹就要發葉了?!?/p>

“什么都會變綠,洛陽城最好看的,就是這時候?!狈◣熣f。

“洛陽春短,轉眼就會熱起來?!贬t師說。

“春去夏來,一向倉猝,不是么?”法師說。

林中夜雨,樹梢百泉,季節來去雖倉猝,今夜終歸只是雨。

“廬陵王子回來,膝下承歡,想必是安慰的?”法師說。

武皇嘆了一口氣:“去時是二十一歲,回來竟是中年人了?!?/p>

“王子幼小時,”神秀拿起銅簽,挑新了燭芯,笑著說,“記得圣上叫他佛光王子?!?/p>

啊,是的,武皇也記得:“出生的時候,一室的光輝,就這么稱了小名呢?!?/p>

水意從室外樹林沁進禪房,夜涼了。

“還是早點回去吧?!贬t師說。

法師起榻,走去門口,推開門,向黑暗的天空張開手。嗯,細雨毛毛的,落在手心上。

門檻有點高,謹慎地抬起腳。醫師撐著一把傘攙扶著武皇,童子撐著另把傘攙扶著師父。雨現在打在兩張油紙傘上,窸窸窣窣得像細語。

庭院很暗,借來門光和窗光,地面石板一塊接一塊,承雨水而黯黯閃爍。石面很滑。

“小心?!倍U師提醒。

四人一同摸索步子,木屐和革靴扣敲石板,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

小徑兩旁的春韭長得茂密,油亮的劍形葉子,在夜雨中嗦嗦喧嘩,交耳傳遞著不可告人的心思。

7鷹翱

西域新送來一批馬,據說是上等挑選。

“且去廄房看看如何?”李隆基邀請李重潤。

那馬眼矍利,齒臼端正,鬃毛豐密,皮筋緊亮,結實的肌絡底下一股彈性待勢即發,二人前后上下檢視,不禁連聲夸好。

“這是天馬神駒哪!”重潤知馬,由衷地贊美。

“前時球場上用的只是運載的貨色,這種汗血才是真馬!”隆基說。

“何不去宮外野地上走騎,”重潤提議,“就試試馬力,怎么樣?”

“你是知道我不得出宮的?!甭』f。

“跟著我,總可以吧?”重潤說。這陣子重潤等待的是,一旦父親被立為皇太子后,自己就能重新成為皇太孫。

隆基笑起來,不說話。

“那么,你我父親去說一聲,總行吧?”重潤說。

“依舊不行的?!甭』f,“不過皇城西北郊是百里不見人煙的巖壁,衛禁常能疏通,出北門倒不難?!?/p>

各人挑選了美駒中的美駒,交代廄下順毛置鑾上韁,自己分別回府換衣。

二人再會面時,上下都換成騎獵胡裝,皮冠掛刀,緊袖短衣長靴,只把兩位王子襯托得越發俊挺。隆基臂上還擎了鷹來。

他們分別上鞍,從北邊龍光門牽韁出宮,并騎向郊野。

一路緩步而行,摸索著胯下馬的脾性,一旦來到無人曠野,就放韁飛奔起來。騎者只覺得自己背上長出了兩只翅膀,身子像鵬鳥一樣地騰起,似乎不是在地面馳騁,而是在空中飛翔,速度快得連鷹都追隨不上了。

他們很快到達懸崖,勒馬在崖的邊緣。天空晴朗,不見云朵,崖土大片大片黃瘠,峽底卻是一滿谷初夏的翠綠。李隆基高舉手臂——“去!”鷹得令從肩上凌空躍起,掀動雙翼,伸展成凝止的一字形狀,先滑向長空,再俯沖谷底,在谷中盤旋逗留一會兒后,扶搖盤旋于懸崖之上,放平身子翱翔了一會,便向晴空萬里飛去,化成湛藍里的一點黑。

寶馬健鷹,兩相爽快,二人沿著崖邊,松韁緩騎,享受著野外的不羈。

“哥哥回來已有一陣了,”隆基問堂哥,“廷內事物都熟悉了吧?”

“還在摸索呢?!崩钪貪櫥卮?。

“朝中現象看得見?”李隆基說。

“貴武屬實,尊李卻有些假作?!敝貪櫿f。

“哥哥眼睛明快,的確,說是合流并貴,其實不但不合不并,反而拘束了李族?!崩盥』f。

“今天武氏人多勢眾,李族只有你我兩家。你家父親禁足殿外,我家父親身份到現在都還不明白?!敝貪櫿f。

“太上年事已高,隨時生變,必須有所防備?!甭』f。

“就你看,我們的機會在哪里?”重潤請教。

“我們的機會,”隆基說,“是設法聯合朝中向李人士,在劣勢上反擊?!?/p>

“朝中向李人士,有誰呢?”重潤問。

李隆基舉出狄仁杰和吉頊。

“可信嗎?”李重潤問。

“不可信,也得信?!崩盥』f。

“但是,”李隆基說,“今日能親近太上的,并不是吉頊、狄仁杰二人,也不是李、武親屬?!?/p>

李重潤停韁轉頭:“張氏弟兄才是關鍵?”

“二人抹脂含香,目前卻是太皇的寵嬖,隨時在身邊走動,在耳邊說話?!?/p>

“武承嗣、武三思巴結得緊,時時降格給他們牽馬奉食呢?!崩钪貪櫿f。

“一旦武、張連手,氣焰互長,就不好辦了?!崩盥』f。

“二張庶人而已,有何能耐,敢這般在宮中猖狂?”重潤說。

天色向晚,自谷中生出云霓,冉冉上升;夕照使山谷驟然輝煌,崖壁涂染成一片血紅。隆基將兩指放在唇齒間,打出呼哨,聲音尖銳嘹亮,劃破遼曠的天空。

像一支利箭迎面,鷹從遠處急向這頭飛來?!白屛以囋嚽婺萌绾?”重潤說。

“請?!甭』尦鍪直?。

重潤舉臂,伸手在黃昏的赤空中等待。

8炙夏

立廬陵王李顯為皇儲,太子位先得空出,現在居位上的是相王李旦。好在李旦性情和緩,好說話,不像武承嗣那么強硬??墒亲詮膸啄昵吧蟹奖O裴匪躬和大將軍范云仙二人謁見相王,遭人秘告太皇,被安以“私謁策反”的罪名,受到公開腰斬的極刑后,就是像吉頊、狄仁杰這樣的重臣,也不敢貿然行動。

和李旦見面談話,必須等待合適的機會。

或因失眠的緣故,武皇小恙,幾天沒上朝,事多由張氏兄弟接應。不過經過沈南瓔醫師精心調療,一陣子后也就康復了。這時倒有件喜事發生,原來洛陽梨花四月已開過一次,這幾天突然再開。將復元和開花兩事放一處,人人都說是好兆頭,于是內廷準備慶祝。

武三思提出了游宴的主意,和張氏兄弟一同策劃,選在石淙舉行。

位于洛陽城東南嵩嶺中的石淙,以翠林幽澗著名,二張和武三思知道武皇平日就感到官里沉悶,現在初愈心情,前來山水美景中走走,必定是不能更覺得好的。

大家都受到邀請,包括相王李旦在內,擁李派等待著的機會到來了。

五月十九吉日,氣候舒宜,皇親貴族重臣閥閱們由華貴的車仗和威武的警衛護送,聚之而來花開的山林中。

張昌宗特別采了一大把梨花要獻給武皇,拿在手中,人臉花面,不知是梨花美過昌宗,還是昌宗美過梨花呢。武皇果然欣然,隨手攏了幾朵在袖口里,以為福氣,大家自然又是贊不絕口。

郊游際會,和大自然接近,怎能不讓文藝來助興呢,張氏兄弟果然帶來了奉宸府一批詩人。奉宸府就是前時的控鶴府,這是因為易之有一天突然覺出,“控鶴”有“恐嚇”的音嫌,對朝臣心理不怎么好,所以在武皇跟前提醒,將府名改成了“奉宸”。大家前來“奉承”,自然比給“恐嚇”理想。在此盛宴際會,奉宸府詩人們應景助興,隨時或沉吟或低詠或誦唱,盡是好言,大家果然都聽得高興。

武族眾輩里,就數武三思和武承嗣最得姑姑歡喜??墒俏淙夹臋C輕巧,比武承嗣更能察言觀色,事奉得體。幾年前明堂發生大火,武皇和薛懷義的秘情竟給掀了出來,三思就曾發動各位蕃酋們捐錢,在端門外樹立起一座銅樞,歌功頌德一番,打散了無趣。今天這野宴別致,不又正是三思出的好主意?

廬陵回來后,李家漸見風光,可是三思總能在公眾前為武家爭回一些頭臉。觀賞著翠綠的景色,享用著新鮮的空氣和歡快的時光。武皇心中感到了欣慰。

良辰美景,怎能不賭呢;各位的好賭習慣是到哪兒都不改的。筵席進行到一半,幾桌雙陸就已沿著溪岸擺置停當了。大家都有興頭,連武皇也受邀請上桌,一會兒眾人就圍聚得不見了面目。

狄仁杰閑步相王前,要跟他聊聊。

首先提出讓位的要求。

從廬陵回宮那時起,李旦就為這一刻的到來而準備著了。已經兩次辭讓給母親,母親登基為皇的時候,還自愿給改成武姓,現在應要求再讓一次,又有何不可呢?

身居太子之位多年,被禁錮被凌辱的一個傀儡,不但沒有實權,還得分外小心性命,也是做得欺妄無趣極了。

“賢相一心為政,都是為朝廷好?!崩畹┼卣f。

“時間緊促,請盡速酌量?!弊呷ニ吋尤胭€局的熱鬧前,狄仁杰再丟下話。

李旦回來告訴李隆基,狄仁杰提出的要求。

“父親謙厚謹慎,為了顧全大局,幾次隱退下來??墒俏覀兾惶幜觿?,身不由己,你不去算計別人,別人卻要來算計你,李隆基說。

李旦聽著,眼前出現了大哥李弘的模樣;人人愛戴的皇太子,仁孝恭謙又勤勉的好人,二十四歲就被母親鴆殺了。二哥章懷,天賦的文才,被宮廢成庶人送去荒涼的巴州,仍逃不過母親的毒手。自己最喜愛的劉、德二妃,午時還好好的活在眼前,晚上就身首不知去處了。對李唐子孫,母親總是無情,但記憶每每喚醒,又都是辛酸痛苦。冤屈的幽靈,凄慘的亡魂,只叫人不忍計數。

可是,誰能料到母親下一步會是什么?暗中的籌謀比正面沖突更可怕,天宮里都是偵察的眼睛、密謀著的心思;有一支隱秘的行刑隊,隨時能叫你不見蹤影!

“生在帝王之家,還不如一個普通人!”李旦從心底發出嘆息。

“宮內人人各懷鬼胎,都是陰謀詭計?!弊龈赣H的衷心提出告誡,“靜是危機四伏,動則不能保身,屢屢連坐全家,還不該叫你警惕的?”

“還是盡力謙退的好?!崩畹┱f。

青年雄心方起,怎會同意呢?何況謙退并不能保全的先例也太多了?!安蝗鐘^力入局迎擊,反而有扭轉的機會!”李隆基說,一種決然的模樣使做父親的感到了安慰。

十五歲的年紀,在眼里總還是孩子的,可是,究竟是大唐李氏皇族的好子弟哪!

“隆基,還記得——”李旦放低了聲音,“你小時候,一天和衛士沖突,竟說出這朝廷本是我們李家的話,被送進了祖母的耳里?”

“當時并沒受到處罰呀?!甭』f。

“那是你的運氣比別人好?!崩畹┬ζ饋?,心里明白,五個兒子里,隆基最機警聰明。

“不是我運氣好,”隆基也笑著說,“父親還記得,是因為那年祖母牙落了又生出新齒,心情特別高興,才放過了我的罷?!?/p>

“可是你亂說話,把我們全家都嚇住了?!?/p>

隆基聽著父親回憶,也記起了一件事:

“父親,還記得安金藏嗎?”隆基問。

“自然是記得的,如果沒有他在那時以性命相抵,我們早不知在哪兒了?!痹瓉砹昵?,有人誣告皇嗣李旦“潛有異謀”,武皇派下波斯人監吏來俊臣審理案子。李旦左右的人受

不了酷刑,都認罪自誣了,一個樂工安金藏卻當場抽出密藏的佩刀,切開了自己的腸肚,五臟都流了出來,血濺滿了一地,只為證明皇嗣清白。

“是的,父親,那時你已經被軟禁在外殿,身邊只剩下一些工人,和朝政沒有了牽涉,可是你看,誣害依舊來到跟前。要是沒有安金藏自殘以雪父親,”隆基說,“就像父親說的,會有此刻我們的性命嗎?”

李旦沉默了。

“現在終于人有求于我,機會必須掌握,將計就計,正好提出要求,拿條件交換條件?!崩盥』f。

以讓出太子位交換釋放五兄弟,向相府提出。狄仁杰沉思。

“放五子無異是放五虎,牽動不小,難保不會改變形勢,出現意外?!崩钆扇耸繒?,其中吉頊是有保留的。

“只是,”狄仁杰說,“就算廬陵終于在立儲上獲得了勝利,李、武位置在朝中必定還會有一番更動,不如就讓棋子放下,讓棋局走得長些?!?/p>

然而該找出一個什么理由,才能適當地奏呈武皇,要求釋放李旦五子,而不會被懷疑有復唐的圖謀?

想不到武承嗣這邊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選嗣的膠著狀態突生變化,情勢急轉,倒是為眾李派人士省了不少力氣。

是這樣的:武承嗣參加右補闕喬知之家中宴飲,為喬知之的寵妾窈娘的美貌和琴藝而失魂落魄。武承嗣騙喬知之,說是要請窈娘教家伎們彈琴,把窈娘借回府中,結果不但拒絕歸還,還把喬知之的名字弄到出征契丹的名單上。窈娘不從,投井自殺。這件事朝中耳語口傳,人人都知道了。

“做得比強盜還不如!”吉頊罵道。

狄仁杰聽了,并不生氣,只冷笑了一聲。

這種時候,武承嗣的霸行劣跡在武氏耳中再被翻掀一次,倒是不錯。

“你我不許再說此事,佯作不知?!钡胰式芴嵝鸭?。

流言傳人太平公主耳中。公主以前跟武承嗣相好過,今日卻是越看越厭,眼前能沒有他最好,心里盤算的倒和狄、吉二人不約而同,不過太平主動得多,立刻就叫上官婉兒寫奏表,上報母親。

奏章放在案前,武皇按捺不批示,表面上穩穩定定不動聲色,實際上在做最后的揣度抉擇。

乾元殿傳下旨令,召魏王武承嗣。

平日和來俊臣結伙,做過不少歹事,卻安然不受罰;今日廬陵回來宮中,處處顯出詭變,此刻卻為一名小歌妓就受召,承嗣覺得不安,和周圍智囊算計。時間緊急,一不作二不休,索性轉移問題,直攻目標,誣廬陵入罪。

“侄雖然不對,以后不做就是了?!苯o姑姑訓誡一頓后,武承嗣坦認錯誤?!安贿^只是死了一個琴妓,究竟是小錯,如果和李顯在內府私自舉動的——”承嗣停下,收口不說。

“舉動什么?”武皇說。

“姑姑可知,廬陵在府中私見朝臣?,武承嗣繼續。

上有旨令,廬陵王李顯是要先呈報才可會見人的。

“不但晚上在家里開會,還說圣上年紀大了,時機已成熟,正商量怎么串通黨人謀反奪權呢?!蔽涑兴盟餍栽熘{到底,孤注一擲。

“你暫且回去?!蔽浠收f。

明知又是誣陷為多,武皇仍舊先查問眼線,后審問奴侍,再詢問吉頊,匯集所得消息都是否定的。

大暑已過,腐草為螢,在漸晚的時光里點點飛動,忽滅忽明。

眼中恍惚,神思不寧,惴惴不安。以前不曾有過的心情,現在日光一斜,人一少,就會不請自來。武皇明白,這是由于長時間懸置在選擇中,究竟影響到了身心。

易之調弦,問:“圣皇有心事么?”

“你在外頭,聽說了些什么?”

“噢,”易之回答,“是那窈娘的事么?”弦正了,正襟危坐,準備啟音。

“為何不告訴我?”武皇責備。

“圣上日理萬機,小事何足一提?”易之說。

“承嗣此時言行都在人眼里,人人張網等他掉下來,他有事,應先來告訴我?!蔽浠守焸?。

“是?!币字鹁吹鼗卮?,“窈娘的琴藝,易之曾有一聽之緣,只記得當時弦音一起,便叫人覺得好,現在仍記得那余音?!?/p>

易之起弦。

弦音悠婉,日光越斜了,廊前映染出一園的郁黃色。

“區區女子,竟能練出人所不及的一等品質?!币字侵俚?。

9月曄

七夕到了。

牽牛和織女二星一年聚會一次的日子,獨一無二的女兒節,在宮掖可是件大事,已經忙亂了好一陣子,現在總算盼來了期待著的夜晚了。

里外張燈結彩,各處布設瓜果飲食,燃點香料,燦亮、芬芳得似把天上移來了人間。百丈高的七巧錦樓搭在庭園中央,宮儐們不分身份都聚上了樓臺。

一更戌時,月從東天升起,星子一顆顆亮了。眾人焚香炙酒,祭拜牛女二星,也依民間習慣用五色線穿九孔針,明的是向織女星求智巧壽福,心中默祈的,人人心照不宣,自然都是愛情了。前一件還算能求得,后一件在哪兒,卻比那裊裊飄入夜空的香煙還渺茫呢,只是越明白不能得,越是向往,越是求得虔誠了。大家也學著把蜘蛛放進盒子里,天明時盒里要是織出了網,據說越密就越能圓愿的。

絲竹管弦悠揚,笑語喧嚷回蕩,煙香里彌漫著衣香和粉香,都是娉婷俊美高雅華貴的儀態姿容。今宵歡樂將達旦。

“可是,”姆娘對仙蕙和延基說,“城里比這兒還更有趣呢?!?/p>

“那,何不去城里看看?”仙蕙說。

“跟你說城里好玩,不是要你去城里?!蹦纺锩κ湛?,不再說城里多好多好。

“這就準備出宮,去城里!'仙蕙說。

姆娘嚇住了:“哎,金枝玉葉的,怎能去那種穢雜地方,宮里才是仙境哪,你就在這里玩吧,夠你玩一整夜的?!?/p>

“沒要你跟去,你擔什么心呢?!毕赊フf。

姆娘急了:“不要我去,那更不行了!”

“去是要去的,快幫我收拾吧?!毕赊ヒ坏Q定了什么,怕是誰也改變不了的。

“就讓我領仙蕙妹妹去吧?!毖踊f。

為了避人識出身份,二人決定穿胡服,而且仙蕙要穿男子服,扮成男人呢,真是更好玩了。

男服穿在女身上,袖口太長,必須修裁??墒且估锢涎刍杌?,又這么臨時急忙忙的,手底怎么趕得成形的呢,姆娘口中不停地咕噥。

“別說了,快點吧,”仙蕙催促,“別磨蹭到天都亮了?!?/p>

“讓我試試?!毖踊f。

仙蕙笑起來:“怎么,你還會縫衣服哪?”

延基在仙蕙跟前坐下,翻轉端詳一陣,其實一點主意也沒有。

“你真會么?可別把我的手和衣裳縫在一處了?!庇捞┬φf。

“還是我來吧?!蹦纺镎f著拿回手工。

延基臉紅起來,囁嚅著不能說話。

兩人都是一身窄袖緊身,翻領左衽,革帶皮靴,俊俏的胡裝,再把羔皮渾脫帽都戴上,彼此對望,忍不住都哈哈笑起來。連老媽媽也笑了,說:“看你兩個,孿生兄弟一般!”可是馬上又愁眉苦臉,“你們還笑呢,萬一給人知道了,這責任誰能擔?我可是盡力阻止了的?!?/p>

“只有你知道這件事,你不說,誰會曉得?”仙蕙說,“漏了出去,唯你是問?!?/p>

“媽媽別擔心,萬一人知道了,就說是我的主意,是我偷帶妹妹出去的?!毖踊f。

趁宮中一片熙熙攘攘沒人注意的時機,由姆娘掩護,弄到了兩匹馬,要從夾墻出官。

姆娘左叮囑右叮囑:“銀錢身上揣好,玩一會就快回來?!庇謱ρ踊f:“我的小王公,可得千小心萬小心,不能有絲毫差池!”

“媽媽放心,”延基說,“仙蕙妹妹的安危比我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呢?!?/p>

夾道不狹,其寬度能容六馬并行,現在只有兩匹馬,走得十分空暢,蹄聲敲著地面,在道內得得回響輕脆。

“既然沒人,我們賽馳如何?”仙蕙說。

“還是慢點吧,萬一失了蹄,就麻煩了?!毖踊f。

和哥哥重潤一樣知馬的仙蕙可不聽,不等延基決定,立刻就提韁揚鞭,“去!”馬騰躍起四腿,飛奔起來。

延基不得不啟動,卻已落后好一段。仙蕙在前停下等待,卻不安好心,等人接近了,忽又快騎起來,讓人又落后了。你前我后,爭執來去,一陣后,畢竟要緩下馬步,兩人互望大笑起來。

夾道里充滿了年輕的笑聲,在兩壁之間來回撞擊,響出了夾道,升上星斗漫天的夜空。抬起頭,在那里,經過了億萬年的時光,此刻牛郎和織女就要準時赴約,相會在眾星的拱擁和喝彩聲中。

牽馬胡人在市井中常見,并不稀奇,兩人湊在人群里隨意行走,開心地享受著做普通人的難得樂趣。

七夕人間的確更有意思,燦爛熱鬧不下于宮中,而賣鋪、小食、游人等,卻是宮里沒有的。各處都是擁擠的人潮,攤鋪雜陳連成一片,賣茶的、賣藥的、行醫的、販書的、鑒骨董的、卜卦的、耍把戲的,說什么有什么,要什么能買著什么。滿街又是食攤,吃小食平常就是洛陽人的樂趣,現在大大小小,一家接一家,一攤接一攤,熱騰騰香噴噴。

“我們也坐下?”仙蕙征求意見。

“不好,媽媽要我管著你的?!毖踊煌?。

仙蕙已找到了板凳座位。

五種顏色的餛飩盛放在五個大篩子里,原來攤子專賣五味餛飩。

“幾色?”掌柜的吆喝,一手用大勺攪著滾湯。

“五色!”仙蕙吆喝回去。

薄皮餛飩扔進鍋,翻騰在沸水和熱氣里。一會兒就像上好大珠似的浮上來。舀出一碗,冒著熱氣端在面前,連湯人口,咬開是顫舌的鮮汁。

“慢慢吃,別燙著了?!毖踊f。

牽馬信步,心情愉快,走著走著來到市橋邊,見一人坐在燈火沒照到的橋墩那兒,身旁沒有人。

“攤賣什么的,為何獨坐在影里?”仙蕙走近,見到一塊招牌斜靠著橋腳,上邊寫的是:“凡有所說,其言皆驗?!痹瓉硎莻€看相的。

“給他看看,怎么樣?”仙蕙提議。

“不好,不能讀出你我真相?!毖踊煌?。

“我就不信有這等能力?!?/p>

“既然不信,為何又要讓他看呢?”

“你這人真愛追究,不過是好玩罷了,要是真給說出了,不理就是,算命的話誰會當真呢?倒要看可算得出我不是男身來?!?/p>

“這牌上寫的,能保證嗎?”仙蕙上前問。

相者戴著青黑色的頭巾,仍舊低頭坐著不動,并不兜攬生意。

“請相客自己決定吧?!?/p>

“就讓你試試,看說的可真切?!毕赊フf。

先揣摩面容,說一些鼓勵的話,再看手相。仙蕙將手臂放去身背后。那么,就看另一位的吧。

催促下,延基不情愿地伸出手,放在對方的眼前。

托起腕,舒展開手掌,不動聲色——啊,從兜巾下相者到底揚起頭,露出一臉的驚奇和愛慕。

“這是賢王的掌線哪!”

延基吃驚,忙抽回手。

“別怕,”相者說,“自然到來,不經索求,不必回避,不用驚慌?!?/p>

仙蕙忍住不說話,促狹地笑了起來。延基匆匆牽起馬繩,只想脫離開。

“為何這般慌急?”仙蕙依舊笑著,“一個相人說話,你不是不信的?”

延基穩定了神氣:“自然是不能去信的?!?/p>

走得離橋和相人都遠遠的了,延基說:“我們該回去了?!?/p>

“還早呢,”仙蕙不情愿,“好不容易出來,怎能就回去?!?/p>

“那么,我帶你去一處?!?/p>

兩人重新上馬,延基領路,往郊野騎。宣布宵禁的鼓聲在背后響起,一聲續一聲,那么綿延地回蕩又回蕩,要擊滿七百下才會止。

夜沉了,郊外香客也都散了,二人在無人的寺前下馬,不知禪師是否已經休息。原來延基自幼受教于神秀,要領仙蕙來抱恩寺看看老師。

那還是四五年前,法師前來宮中教誨時,延基才不過十多歲,就這么開始課業了。

寺門總是不關的,隨時等待尋來的人。廳內燈燭已熄,留著香火沒燒盡,一片熒熒爍爍依依不舍,如同祈愿的心腸。

抱恩寺是六朝留下的古寺,用粗木疊搭而成,全體只用木榫不用釘子,日月過去,只越發搓磨出木質來,那梁架斗拱等看著又特別古樸,延基平日來此盤旋留連,每站在高寬的梁底下,手撫摸著墩厚的木柱,心里就會覺得踏實起來。

“墻上滿畫的是什么呀?”仙蕙抬起頭。

“是梵畫呢?!毖踊f。

“什么梵畫?”

“菩薩和飛天呢?!?/p>

“嗯,”仙蕙說,“太暗了,看不見?!?/p>

“我給你尋照火來?!毖踊⒖趟奶幩衙?。

“不用了,等會吧?!毕赊フf,“還是先找人吧?!?/p>

往里走,通道更暗了,腳步遲疑。

“這里我熟,讓我領著你?!毖踊f,牽起仙蕙的手。

石板路鋪安陳靜,那頭禪房在月光下沉睡,窗扉悄悄地合著眼睛,屋子在酣憩的呼吸里臥伏。延基回轉身子,把指頭放在唇上,噓——

噓,夜深了。

夜深了。

他們買通宵禁的門衛,回到城里。

先前擠滿了游人和攤市的街道,現在空蕩蕩的坦出了光凈的街面。住家和店鋪的門都關上了,屋舍儼然,樓角凝聚著晶瑩的夜色,檐瓦發出玉黛的光澤,街燈吞吐焰火,黑色背景上跳綴著小小的金花。石橋上的燈火細碎閃爍,倒更像是星子布散在天穹??諝庾兊们遘傲?,馬蹄得得,聲聲敲出世界的明凈和清晰。

一街的星光,整市的星光,滿城的星光,全世界的星光——星光為何如此盈滿眾多?他們緩馬溜達,徘徊留連,不想離去,在踟躕的蹄聲中,直到燈火月色星光漸漸地暈染交會,融化恍惚了。

露水沾衣,沁透了韁繩,握在手中涼涼的。同樣握著的手,也一樣覺得涼呢。延基引馬貼近,只手輕輕撫上身邊人的手。

我替你牽韁吧。

初曉的天空,沉月靜靜,照出臨別前的愛憐不舍。

什么人在唱著歌,和聲依稀伴隨,這般輕聲細語的?是誰呢,競和兩人一樣,一同在漫漫的長夜廝守,在拂曉的這時還清醒依偎?聲里不知何為女,何為男,只是兩者都柔婉細膩,唱的是有關愛戀的句子:

日月經天旋二七。一心只盼出河西,

鵲橋聊補綿綿意,牛女雙雙不遠睽。

哎,仙蕙和延基的故事不被載入史冊,卻被傳說在人間巷間悠悠不息的時光里。

10驚夢

黃昏的花園,易之彈琴,婉轉著宮商角徵羽,弦音清遠。

夕陽在廊柱間踟躕,光彩恍惚。人又打起瞌睡了。

鶴在夢里狂鳴,忽而驚醒。階前眾鶴不知為何遂大喊起來,嘎嘎聲壓過琴聲響徹了廊內外。去!醒來的武皇揚手,斥走了鶴。

狄仁杰睡中聽見馬隊聲。洛陽宵禁嚴格,深夜行走的往往只有武卒暗探。伏枕等待蹄聲過去的時辰,卻聽見它戛然止在自家門前。

仁杰吃驚,完全清醒,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急忙集合家人和侍從,在前廳秉燭恭候。

這般深夜了,為何又叫進宮?仁杰在又黑又悶的車廂里揣度——要年邁的自己免除殿中值夜,不是武氏主動提出的嗎?努力回想近日言行措施,點點節節是否有任何疏失的地方,自我審查,忐忑不安。

車簾外蹄聲急促,簾內思緒翻涌——武氏在位十多年,宰相換了四十多人,不是給殺就是給貶放得不知去了哪兒。自己平日審時度勢,算是個有謀算的,卻算不過對方!

馬蹄達達,催出了一節警險的記憶——六年前,被來俊臣誣告下獄,連謝死表都給偽造好,強迫要具名了,還是想盡法子,把陳冤書夾在舊襖里,偷送家中,冒著滅族的危險上呈武氏,這才從死里逃生的。

其實自己不止死過一次的了。

那么,不用懼怕,狄仁杰對自己說:“就再以一死為底線吧?!?/p>

這一想,車廂里的情緒倒是給鎮定了下來。

武皇已等在郁暗的內殿,令升座。

“這么晚了,還把你叫來?!睂Ψ奖硎玖饲敢?。

“還沒睡呢?!钡胰式芑卮?,等待著。

“國老勤勞政事,在朕左右襄輔,有幾年了?”武皇說。

“垂拱四年,臣以魏州刺史受上皇起用,突厥擾河北時,受召入侍郎,圣歷元年庚子進納言,屈指算來,人相府近五年了?!毕鄧卮?。

“良臣名將都已一一不在,卿和我倒還能白首相見,你我這樣的老人,朝廷中還余幾人!”的確,由狄仁杰伴隨朝政,經過了多少事,度過了多少危機。

“時間無情,世事無措,人間無依無靠呢?!蔽浠收Z氣溫和起來。

奇怪的話語,是權謀還是真心?狄仁杰警備:“承圣皇大恩,老臣時時督促自己,不敢松懈?!?/p>

“卿事我是大忠誠,我對卿也頗厚重?!蔽浠收f。

狄相稽首揖拜:“攀附圣上,委之心腹,誓期終身奉國!”

白日的暑氣不散,凝聚在黑暗中,等不到一點風。一切沉滯,句和句間危機醞漲。

“就你一生為政的經驗,廬陵可當得起大位,做得了大事?”武皇問。

啊,終于來到夜談的核心,或者,今晚于此就是自己性命攸關的所在!

“廬陵王子,”狄仁杰搜索著安全的詞句,“以帝王之貴,降身為庶人,在房州過偏僻日子,十五年不曾有任何舉動,謙恭孝友,謹慎過人?!边@話說得頗真切,能在武氏手下茍且余生的顯、旦二子,說懦弱無能也好,說碩果僅存也好。

“陛下是天下之主,大周受陛下賢治,今日昌隆豐足,國勢達至鼎盛。繼接者必須能聽言,能用人,能和事,以承受大業,安守家邦。陛下受天命為圣母,現在廬陵太子可以——可以——”

空間悶熱封閉,汗從額際流下來,詞語尋找出路,奮斗著前進——檀香在燭光中裊裊直上,沒人天頂的藻井,那隱藏在高不可及的深黯中的無底黑洞里的金色鳳凰,到底懷著怎樣不可預測不可捉摸的心思?

狄仁杰振作精神:“廬陵太子與陛下骨肉相依,先帝把王子托付于陛下,萬民思念太皇、太宗和先帝的恩德,仰望陛下,都期待有一天——有一天——”

武氏抬起頭:“都期待有一天——”

這邊還待把話說完,那邊卻做出止言的手勢,即呼,應聲從屏幕后走出一個人——

啊啊,竟然就是廬陵王李顯!狄仁杰按捺不動,心中大懼,手心冒出冷汗——什么計謀啟動了,陰謀揭露了,險詐爆發了?是否終極畢竟到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心血終將歸之于零?

丞相速起身,欲向親王揖拜,卻被武皇制止,反要李顯向相國跪地拜謝。

狄仁杰不知所措。此時武皇從座上站起,下階,說:“喏,朕是把皇太子交還給卿了?!闭f完便徑自由侍婢簇擁,走回內室,不再理會。

狄仁杰攙扶起畢竟成為皇嗣的李顯,二人單獨面對,后者一臉惶恐,止不住地顫抖,仁杰失態失聲,第一次重見廬陵時強忍住的眼淚,終于像洪水一樣地脫眶涌出。

武承嗣明白儲位無望,在府宅內猛吃荔枝,大口吞冰。延基在旁阻止不了,眼見父親掙扎。

黃昏,夕照如血,承嗣突然張口吐血。服侍在身邊的延基一時接防不及,都吐在自己襟上手上,弄得一身艷紅。急請來醫師,診斷是“急熱攻三焦,陽氣偏虛,邪寒內閉”。下了幾帖重藥,血仍續吐不止,八月十一日怏卒。從武氏稱制為皇那一天就啟動了的、進行了十五年的武承嗣這一支的奪儲斗爭,終告結束。

圣歷元年,公元六九九年,武皇七十七歲,狄仁杰多病,武皇設顧命大臣職位,為政權交替做準備工作,令狄仁杰舉佳士。

五月,頒禁屠令,禁天下屠宰,全國素食。

狄仁杰舉薦張柬之、魏元忠、桓彥范、敬暉、姚崇等,成為擁李派骨干分子。向張柬之細陳匡復計劃,為四年后“神龍政變”布下基石。

九月十五日,武后立李顯為皇太子,時李顯四十三歲,弟相王李旦三十七歲。釋旦五子,赦天下,大餔五日。

李重潤封邵王,李仙蕙稱永泰郡主,武延基承父親魏王封號,稱繼魏王。

九月二十六日,狄仁杰卒,年七十一,則天皇帝廢朝三日,葬儀隆重。

武三思繼武承嗣之后成為強勢,朝中擁李向武各顯活躍,太平公主蠢蠢欲動,韋妃漸露野心。二張勢力迅速擴張。

武則天召李顯、李且、太平、武三思、三思弟武攸暨五人,于明堂立誓,兩姓止斗,把誓文銘刻在鐵卷上,留存史館為據,并安排武、李聯姻,李仙蕙適武延基,安樂適武崇訓。

11髻發

繼魏王武延基迎娶永泰郡主李仙蕙,這是立儲于宮內的第一件喜事,仙蕙又是廬陵王寵愛的女兒,李顯下令婚事慎重籌備,卜定吉日,不依例在男方魏王府,而在這邊朝元殿舉行典禮。

大足元年,公元七○一年,繼魏王府內武延基沐浴凈身,坐于金銅鏡前,由人服侍修容髻發。

從梢角梳起,周轉分成幾股,都梳通了,編成辮子,全部攢到頭頂,攏成掌握的一整束,不容一發留落在外,總綰成髻,結在頂上,扣上獸紋金箍,加金冠。

這邊掖庭深閨內,瑪瑙鏡前永泰端坐,一樣凈臉梳發修容。

青黛畫眉,丹紫輕掃眼窩,斜紅淡敷鬢角,兩頰染出飛霞酒暈,紅脂在唇中點出一點櫻,額頭飾以桃紅色吉祥花鈿;卷起涌云高髻,系花鬢,插鳳釵和步搖,戴明珠耳踏。

朝元殿中皇親貴族列座,文武官員恭立,依品級穿各色官服:九品是淺黃,七品是淺綠,五品是淺緋,三品是正紫。

鳴金為號,典禮開始。前導的是女樂的隊伍,吹奏悠揚的絲竹笙管。再來是持燭的隊伍,百位女子手拿燭臺,燭光搖曳自成優美的韻律。再后是姻親的隊伍,武氏兄弟們簇擁新郎,女官們攙扶新娘,步伐莊嚴整齊,展現出武周和李唐二族皇室聯姻,中土達到鼎盛時期的富強和瑰麗。

可是對武延基來說,這一切非凡景象卻似都不存在。他的眼里,哎,日光為何這么地淡薄,燭光這么地凄美,人臉重重疊疊,仿佛都是虛假;身邊的人,不過相處一個寒暑,怎好像相處了一輩子?現在倒真贏來了個一輩子不分離。是覺得太幸福,還是太激動?抑或在聲光煥然中世界懔然現出了它的不可捉

摸、不可信任的真模樣?延基心頭一陣迷惘,涌出一股不知名目的憂傷。

來到儀式某一節,兩人就要近距離面對面,行交拜禮了,左右侍娘舉起團扇,交合,遮住了新娘的臉。

無論平日是怎么廝磨依偎,這扇后的容顏是如何地熟稔,等它再出現眼前的時候,延基的心還是怦怦地跳起來。

盛宴擺出,長筵列膳,嘉賓移座,又是另一番豪美景象。

依風俗,席間傳飲常州蘭陵酒,眾人歡飲,放情調笑戲謔,都沾染著洋洋的喜氣。這是難得的好時光,又都是自己人,也就都不回避男女了。不顧剛成為新婦的身份,仙蕙和哥哥李重潤依舊打笑。兩人從小在房州過清貧日子,做普通兒女,一起長大,總是同甘共苦的。

角抵、相撲、拔河、雜耍等余興節目開啟,賭局在內殿設盤,好賭的會賭的都迫不及待地移座上桌。這回難得人人都在場,可要比個真正的高下輸贏,通宵達旦也無妨。

張氏兄弟一家;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一家;韋妃和小女兒安樂一家;李重潤、李隆基等兄弟合伙;武崇訓、武崇烈兄弟一家,還有其余眾人,或各自組合,或圍在左右身后看陣助興。

賭中高手武三思做莊起骰,新立王嗣皇太子李顯坐在韋妃和小女兒安樂的背后,一邊幫忙押注,一邊忙著吃甜食。今天愛女出閣,王嗣的心情自然輕松得意,殊不知幾年后,登上皇位還沒多久的一天,就被身前這親愛的二人用甜食毒斃了呢。

武三思下擲,一邊呼喝:“重四,重四!”骰子在琉璃碗里輾轉良久,滴溜溜地真滾出了雙雙重四。

“手氣一啟就盛,不好趕?!表f妃評說。輪到自己,兩把都讓女兒擲,果然點數不及。不過每家要輪回好幾次,還有得擲的,一時未必能見勝負。

雖說是賭,同樂成分居多,眾人圍聚在一簇,十幾雙眼睛盯著一個琉璃碗,眼珠子跟著兩顆骰子滴溜轉,雖都是豐衣足食的皇親貴族,眼里卻比餓獸盯著獵物還貪婪。

上官婉兒就坐在昌宗的隔鄰,既然已經是肩抵著肩,也就趁勢把臂貼上去。昌宗當作沒事,一邊也暗暗加上了壓迫,摩擦著。

兩人間的暖昧,別人在熱鬧中或不見不管吧,太平卻留意了。昌宗是由太平引進宮中轉送給母親的,手中的人,豈容別人沾了好處!果然臉色拉下,揀起幾案上捻果子的一把小金叉,在手指間把弄著,只等那碗轉過來。

是在等公主出手,還是暗自正享受著肩與臂的狎昵?婉兒心不在焉,忘了時態。太平突然玩笑似的往上官敞著的前胸扎去,刺在酥肉上,立刻見血。上官明了,不敢叫出聲,只用手掌掩緊了傷口。眾人見怪不怪,骰子在碗里等待。

“你擲吧,”太平冷笑,對脹得一臉彤紅的婉兒說,“該也輪到你了?!?/p>

幾盤下來,韋妃和安樂都不能占勝,安樂口里不爽,怪骰子不好,硬要換一對。武三思手氣順,不肯換,安樂先發制人:“這骰子里一定有詐?!辈还苤車?,徑自令人上新骰。

“好大的氣派!”三思說,“我還是你叔叔呢?!?/p>

“你就任她算了?!表f氏笑著說,“今天她也須得點鋒頭,否則是不依的?!闭媸侵缒?,韋妃對小女兒了解極了。八個女兒里,李顯寵的是仙蕙和小名果兒的安樂,反叫安樂對姐姐嫉妒得緊。今天是姐姐的婚禮,只得由她風光,安樂可真是已忍了大半天了。

新骰握在手中,安樂摩拳擦掌,對掌心呼呼吹氣。

“再擲不好,就不可怪人?!表f氏挑手托著下巴說。手指甲是新鮮染著的鳳仙花色。

口里的氣和肚子里的氣一起都使在骰子上,往碗里用力一甩,吆喝:“重四,重四!”

骰子滴溜溜地滾呀滾,又引得大家的眼睛轉呀轉,在碗里上下好幾圈,到底是停住了。哎呀,躺在碗底的竟然也是雙四呢!安樂大笑,說:“這骰子才聽話!”廬陵把甜食一口放進嘴里,空出手為女兒鼓掌,一邊嚷道:“好運,好運!”韋氏抿嘴微笑不說話,原來有別的事分了她的心。桌面底下,人不見的遮掩著的地方,武三思的一只腳正在摩挲著她的美麗的小腿彎呢。

“這回可得依了吧?”三思笑著說。

桌面上固然都是公開的熱鬧,桌底下也各有熱烈的算計,在怡然中斗角,在戲謔中勾心,是假是真心照不宣,可不是人間上下里外都擅長的么?

婚禮圓滿告成,武、李二族都很滿意。延基懦弱無能,永泰幼稚無知,因此獲得了人人的祝福。新人啟輿回府,從應天門到魏王府前早已一路舉火,樂仗領在前頭,衛騎兩邊護送,又是一番輝煌。

車廂里,畢竟是沒人能再打擾了,延基伸出手,握住了仙蕙的手,擁過來肩,讓火光在簾外流滅,這么在黑里一直擁偎,擁偎到了府門前。

12二水

圓圓的月亮,照耀在鎏花銀盤上,梳妝臺上晶瑩瑩的一滿盤月光,比外頭的還要亮。

脫下紅團花錦袍、珍珠色窄袖衫、大紅色內襯、玉白色長褲;脫下朱紅色半臂、水紅色窄袖襦、錦花腰索、繡百蝶小衫、碧色羅裙。退下玉帶、金冠和金箍;退下手鐲、臂釧、金趟和步搖。

月光現在漫出銀盤了。

又漫下妝臺,漫得到處都是的。鏡外雙人跪坐席榻上,鏡里人也成雙,一膝一身一榻都是月光光。

甩了甩頭,發散了。篦子舉到頸后,頸后的手接過了篦?!白屛姨婺闶岚??!?/p>

嵌金琥珀篦,一篦篦溜過黑底,疊云舒展,變成了夜瀑。就讓它奔灑下來,讓它一肩、一腰、一榻都是的。

紅燭已經掐熄了,桃花芙蓉帳里,透過薄紗帳子,月光依舊要進來,在膚上打出婉轉糾纏移動的圖案。仲夏的夜晚,除去了衣飾的皮膚依舊是熱熱的。水紅色的緞枕繡著戲水的鴛鴦,在留伴的月光中粼粼鑒鑒。但愿夜宵永遠不去,天永遠不明,身體永遠不分,在永恒的黑暗里沉醉銷魂。

洛水岸邊,忽白天際飛來一排大雁,白肚灰背,排成人字的形狀,在碧藍的天際展開翅翼,鳴叫著,回聲充滿天地。它們要在這晴空里享受,在麗日和長風之間無憂無慮,在夏日結束,氣候轉冷,必須南飛之前。

河光粼粼,雁向這邊飛來,應對成雙,盤旋滑翔著美妙的身姿;是要取悅看雁的人么?

多好看哪。人抬頭說。

多好看哪。依偎身邊的人說。一臂就能環抱的腰身,屬于新嫁娘的輕盈。

水光天色,天地一片清澈,遠處城市仿佛是蜃影?!暗褂幸粋€地方,你可知道——”延基說。

在香山的南邊,大雪山的北邊,周八百里。高地上有一面池,從中涌出兩條水,一條向西,流到達摩悉鐵國,和博當河會合,自此水都往西去;一條流到法沙西界,和徒多河會合,自此水都往東去,西東二水流得豐沛暢快,各自又奔向兩座海洋。

二河交會的地方,氣候溫和,土壤肥沃,水食特別滋美,花果特別香實,人情特別善好。在那兒,人和人之間沒有利害顧慮,沒有欺詐謀損。

“那會是什么樣的地方?真有這樣的地方嗎?”仙蕙問。

“真有這樣的地方的?!毖踊卮?。

“誰去過?你去過嗎?”

“我沒去過,不過說得這么實在,自然是有人去過的?!?/p>

“我可是要親身到達,親眼看見了,”仙蕙說,“才相信的?!?/p>

眼前的河水明艷,遠處的河水緬邈。在更遙遠的,二水交會、

眾河之源的地方,是的,有一片人不知道的土地,蔓延著金色的沙原,皎潔著鏡似的清波,飛翔著美麗的禽鳥。

“有一天,”延基對仙蕙說,“要是能離開這宮城,這場地——”

就一起去那二水交會的地方吧。

13焚秋

九月大旱,宮中燥熱,人人又換回輕衣薄裝,表面意態闌珊,心中欲望卻被這突然回暖的天氣弄得更焦灼了。

則天皇帝避暑三陽夏宮,武三思和韋妃之間索性不顧起來,二人之間人人皆知,只有丈夫李顯一人不曉。這也難怪,近日皇儲身體微恙,在寢宮休養著,不管閑事呢。

聽說父親病了,重潤擔心。擔心的不是父親生病,而是有人乘機在飲食里作怪。實在是,宮里人吃了東西以后就倒下的事經常有,不差招風著涼的例子呢!

進出東官,先須奏呈,就是皇太孫也不例外。探病固然是正當理由,重潤卻寧愿不按規矩造訪,說是來個突檢也無妨。何況近日太皇都在山上辦事,這里一切好說。

午前從側門進來,摸索著往內殿走。庭院靜悄悄的,一個年輕的宮人站在樹下,手拿帶網兜的長棍在捕蟬。重潤看出是個跟自己相好的侍人,就調笑了一會。

想著父親可能遲起,不急。

帳里有輕微的呼吸聲,果然還睡著,重潤躡著手腳,查看幾案上放著的物件,拿起壇罐等一一嗅聞。雖然仔細,其實是不知什么所以然的。

蟬直著嗓子嘶叫,只把人叫得更燠熱了,有把扇子才好。重潤找侍從取扇,這才發現,寢室并無衛侍。往內屋走,還是見不到人。

都乘機瞌睡去了嗎?太不像話了,還是皇嗣的寢宮呢,一點不設防,不正可讓歹人活動?想著去外頭找人來的時候,卻聽見什么聲音,隱約傳自深里的某處。

順著聲音的來向往里頭走,越走越悶暗,倒越聽得清楚了。

誰熱到這地步,一口口喘著大氣?

推開一扇沒掩緊的門,后邊有一道屏風,屏風后簾幕深垂,喘聲正是從背后來,重潤提手撩簾——

什么時候惶急地掉轉頭,扯到了簾子撞倒了屏風?只記得意識回來時,人已跑出了寢殿,跑出了東宮。

乘李顯小恙遲起,韋妃和武三思二人在內寢里,腿臂抱纏得正緊烈呢。母親和表叔大白天小衣穢行,就這么興頭上活鮮鮮地給撞到了。

重潤一路急走,咒罵著自己,寧愿不曾見到方才一幕,宮中穢亂非鮮事,卻無須發生在自己母親身上!經過禁院馬廄前,從馬夫手中一把奪過鞭子,抽打起人來。馬夫往廄里跳躲,鞭子索性也往馬身上抽去。畜生受到驚嚇,竭力回避,猛扯韁繩,提起前蹄嘶鳴,相互踐踏,霎時廄房大亂。

武三思上三陽宮。

麒麟臺上武皇端坐,背后晚霞滿天。沈南瓔醫師和張易之側侍。

“大熱天過來,有事?”

“特別來給姑姑請安的?!比颊f。

“還記得我呢?!蔽浠蕬蛟?。

“侄兒今天來,其實也為了再察視一遍營造,務必要請姑姑住著順心?!痹瓉碜湓卺陨嚼锏倪@夏殿,是武三思見武皇厭居深宮,于是特別和張氏弟兄商量。令匠師精心設計,親自督造的。三思有方,秋天動工,一過冬便完成了??⒊蓵r上皇就曾駕臨過一次,這回是第二次住歇。

“也罷?!蔽浠蕮]了揮手,“這堂屋倒是建得高爽涼快?!狈叛哿稚?,山巒低低鋪陳。從斜欄往下看,底下取名麗春臺的花園里,荼蘼依舊盛開著。

三思聽了很得意,話多起來:“東邊有洛水,西邊有谷水,就利用好處,開窗扉、架閣榭、筑樓臺,設計上讓山光水色沒遮攔地進來,才是貫通?!?/p>

“梁王獨有所見,營造術上比誰都精當!”張易之有意在武皇面前恭維。

“上下二層重樓式樣,上層做天宮閣樓,用明袱、暗袱兩套屋架,上檐用雙抄雙下昂,下檐用華拱出跳,自內而外,高低錯落,簡繁各異,明間暗層,飛檐揚壁……”

“宮里都過得好?”武皇打岔。

三思止住營造學問,說,“底下氣候干熱,處處像火爐,官里可真又悶又熱呢?!?/p>

“唉,”武皇說,“為何今秋突回暖?”

“確實不尋常?!庇t說。

“如此炎熱,你們都在做什么?”武皇關心。

“圣上不在,我們沒人管呢?!比脊室庥昧诵≥叺恼Z氣。

“我不在,你們不正高興,越發得無法無天?”武皇果然拿出大家長的口氣。

“上皇不在身邊督促,”三思說,“大家都玩耍起來了?!?/p>

“怎么說?”武皇問。

“乘圣上住山上消夏,禁宮、東殿進出都隨意起來?!比急┞渡仙降恼嬲康?。

“何事進出?”武皇問。

“都想討個風涼吧,”武三思說,“東宮建在高處,體立氣生,就勢得風,的確涼快些?!北菊f是為了營造而上山,自然應說回營造才是。

“何人進出?”武皇問。

姚侍郎元崇、李秘書少監嶠、魏相元忠、張相柬之、吉頊將軍,還有皇太孫李重潤等——武三思例舉。

“如何不曾見到奏呈?”張易之發問。

武皇沒說什么,傳膳房送上新調制的碧玉玫瑰凍,讓三思嘗嘗。

三思走后,武皇問:“不得朕令,禁宮為何聚人?”

“如梁王所說,是為了消暑吧?!贬t師說。

“宮中的確悶熱?!睆堃字f。

“這幾天廬陵太子小恙,朝臣們進出,想必是為了探候?”醫師說。

“我不在,身邊有的是人關心侍候,倒也叫我放心了?!蔽浠收f。

“傳言未必見實?!贬t師說,“太子孝敬謙遜,上皇不在宮中,只會分外小心,不會有所異動的?!?/p>

“他敢嗎?”武皇深知自己兒子,“他和李旦有一人敢擔事,倒也好?!?/p>

提到李重潤,啊,張易之想起來,“廬陵太子雖然偏向溫靜,太孫李重潤在馬球場上,論膽識斗志都勝人一籌?!庇浧鹎驁錾系慕讳h,易之止不住贊美重潤,細說起那日的賽局來。

李重潤要仙蕙來邵王府,把她拉到花園中,告訴了武三思前去三陽宮告狀的事。

“哥哥什么事落到他手中?”

“究竟是誰有事,落在誰手中?”重潤反問,止不住怒?!罢媸菒喝讼雀鏍?,倒給他打了個先頭?!?/p>

“得讓延基知道才好?!毕赊フf。

“母親的事如何能由你我口中說出?”重潤說,“何況延基遇事總是遲鈍,又幫得了什么的?”父親倒是真病了,李重潤防人下毒,尤其是嚴防母親,親自守衛寢室。別忘記,重潤是特別孝敬父親的。

雜沓聲傳耳,來自內園敞廊。李重潤止步,帶人過去察看。

廊上圍坐一批人,埋頭吆喝,原來是張昌宗同幾個商賈模樣的,敞衣在那兒賭得興致正濃呢,身邊酒食鋪陳,還有婢人打著扇子。

目無王法的家伙!是乘上皇不在宮中,還是欺負皇太子不管事,宮中無人約束?

重潤示意左右上前掀拿賭具。大伙正玩得開心,沒想到有人過來打攪,見是皇太孫,不及收拾整理,跌跌絆絆地都退了出去。

“竟把低劣商人都引進來,還有宮中體統嗎?”李重潤逼上前,責問張昌宗。

“不過賭弈消夏而已,又沒擾到誰,”張昌宗后退,邊整束衣襟?!昂伪剡@么兇悍呢。這大熱天的?!?/p>

武三思再上山,匯報官內消息,上次是埋線伏筆,這次是渲染重描,而且還把張昌

廷再沒有人能在太皇面前衛護我們?!崩畹﹪@息

“靠人衛護總是依賴,”隆基說,“現在內外注意都在廬陵王叔一家身上,我們何不乘機有所行動?”

“我找你來,”做父親的說,“要你做的,正好相反?!?/p>

是怎么相反呢?啊,原來李旦不但要阻止隆基行動,還要他離開宮城,而且現在就離開,越快越好。

隆基自然反對:“李族正需人手,為何反而走開?”

太皇左右此刻只有二張,各種人物都有圖謀,宮變就在眼前。就算天降大福,李族到底是登位了,必定還有一陣動蕩。

“隆基,你還年輕,日子在未來,不在這一時?!崩畹﹫猿?。

李隆基同意了。

父親當廷受祖母呵斥的消息傳到魏王府。

“日前不受人看重倒也好,今日王父是太子,重潤兄是太子孫,真是處在危險里了?!蔽溲踊f。

“一個皇族太子,自己的親兒,為何在眾人面前羞辱他?”永泰說。

“呵斥幾句算得了什么,當廷執行杖罰才是殘酷的?!毖踊f。

永泰睜大眼睛,很是吃驚:“別嚇唬人!”

“不容聲辯,幾個壯卒按著,或綁上木枷,或捆入袋里,收緊袋口——”延基說。

“那不什么都看不見了嗎?”永泰說。

“腕粗的大杖,兜頭兜身地打,怎能看的!越掙扎越打得重,打到架上血肉模糊,打到布袋沁成了血袋,直到袋里沒有了一絲動靜,怎忍心看的!”

“這樣殘忍的刑法,只會用到外人身上,不會用在自己骨肉親近的?!毕赊フf。

唉,仙蕙,仙蕙,延基嘆息,人遇到一個爭字,一個妒字,只會疑心謀算到親近,一走上權力的路,什么面目都放得出,什么事都做得出,什么都不在乎都阻擋不了的。

“你親眼看見過嗎?”想到了父親和哥哥,仙蕙駭然。

延基臉色黯淡下來:“我在宮里長大,什么沒看見過?這皇廷內的地面上,什么頭顱沒掉落過,什么鮮血沒浸灑過?”

仙蕙仙蕙,延基長長地嘆息,里外都是陷阱,虎狼時時埋伏,權和勢的關頭上,人人都會變成虎狼哪。

目擊李顯當廷被喝斥,朝會后,張柬之和魏元忠二相緊急密商。

“東宮本無事,偏要造出事來?!睆埣碇f。

“當時立廬陵為儲,是因為外有突厥患亂,內有朝廷壓力,心中并不愿意,如今外患已緩,重新廢李唐,只是等待借口?!蔽涸艺f。

“武三思聯合二張,謀儲位上就要如虎添翼?!睆埣碇f。

“武三思不易動除;二張尚無軍權,倒有可誅之便?!蔽涸艺f。

“去二張等于剪除武三思的翅膀,去張和反武是一回事?!睆埣碇f。

“舉事必托正脈,廬陵軟弱不可依恃,依名分而下,除皇太孫李重潤外,別無他人?!蔽涸艺f。

“廬陵偏愛李重潤,就算不能實助,或能放他做事,不如就讓李重潤阻擋,一旦名分安定,便能發動?!睆埣碇f。

“二張以庶人進階,在內宮囂張,李重潤和李仙蕙兄妹口中時有蔑詞,二人早不耐煩?!蔽涸艺f。

“正好?!睆埣碇f。

二臣設法約談李重潤,告以誅張削武的動機,果然順水推舟,李重潤立刻同意。

李隆基奏請太皇,因見突厥騷擾仍未能止,自愿去潞州做別駕,擔當防邊衛國的責任。

宗室子弟們長大后,往往受職外地以歷練能力,何況宮里今日混亂,少一人安一事,走得越多越快越好。武皇批準了。

潞州屬太行山軍區,不遠不近,遠可以躲避風暴,近可以不離中央,地理上又高峻險要,退可以守,進可以攻;出宮的真正原因對誰也不可說,李旦殷殷叮囑兒子:“我們的安危,李唐的存亡,全維系于這一線機會!”

隆基前來和重潤道別,二人再一同放騎北門曠野。

“我正想過來五王宅,跟隆弟商借一臂之力,弟弟卻要外出了?!敝貪櫜簧?。

“外患不息,太皇要我前去應付,且令即刻啟程,不容擱延??墒悄惴判?,需要我時,盡管通知,我一定馬上回來相助!”隆基應允。

西天夕陽如血,堂兄弟二王孫比親手足還親還近,現在緊擁手臂,共約未來。

則天皇帝令,沒有手諭親批,皇太孫李重潤不得再會見父王。

重潤求助于永泰:“父親生性溫和,反落得人人計算欺負,如今身邊能依賴的,只有你我二人?!?/p>

“還有母親和妹妹呢?”仙蕙說。

“母親和妹妹?”重潤冷笑,“怕的就是她們!”

延基警告仙蕙:“上皇回來了宮中,眼前只有回避才得保身,不能胡纏進去?!?/p>

李重潤買通內殿侍人,偷入東宮。李顯見了驚惶。

“怎么進來的?上知道嗎?獲準了嗎?”

“父親,”重潤不顧,“局面已到非彼即我,必須行動的時刻!”

“不成,”李顯聽了不但不同意,反而說,“魯莽必招大禍,要我再退讓一次也罷?!?/p>

那么偏僻的房陵,庶人也做了十五年,典當日子都經歷過了,還有什么地方去不得,什么身份受不得,什么日子過不得的?李顯怏然?!叭羰怯勺约禾岢鐾俗?,條件總該會好些吧?”

“父親不可!”重潤阻止為父說下去,幾乎淚下?!案赣H要是退了,房州十五年不但白白辛苦,先祖殷勤建立的功業也會全數失去,大唐李姓天下再也無法收復!”

深宮幽黯,室內燥熱,床扉屏風豎立,帷幕深悶低垂,話語懸滯。

再度擅入東宮果然被告發,相助的侍人問斬,又牽連了好幾人,含元殿親自下制,皇太孫嚴禁內苑,情況緊張。

繼魏王府里,延基殷殷勸告:“不入宮也好,回避一時風險,等局面稍平靜了,再解釋不遲?!?/p>

“非進宮不可!”重潤堅持。

“太皇正在氣頭上,不能再做沖動事,離開一陣的好?!毖踊鄤?。

“不能離開?!敝貪檹娬{。

“多少性命無端端都失去,還不能讓你警惕?”延基說。

“隆基都走了,為什么你不能走?”仙蕙說。

“隆基可走,我不可。父親身為皇儲,側旁必須有人隨時留意,否則性命就在旦夕?!敝貪櫿f。

三人沉默下來。

何不直呈太皇呢?仙蕙轉念:

“一旦明白真相就好,我們究竟是太皇的嫡親子孫!”

“哎,”延基大嘆,“仙蕙仙蕙,許多的紛亂,究竟是誰在那兒撥動著呢?”

重潤離府后,延基再對永泰說:“一切都在火頭上,勸重潤抽身都還來不及,你千萬別再插進去?!?/p>

“我已經嫁到武家來,又不爭奪什么,不能牽疑到我?!毕赊フf。

“可是,”延基說,“這宮墻以內,什么事都發生過,什么事都會再發生!”

“可是,”永泰說,“父親身邊真是只有哥哥,哥哥身邊只有我呢?!?/p>

“仙蕙仙蕙,局面就要控止不住了?!毖踊顕@。

重潤決定抗爭,密會張柬之、魏元忠。

張柬之說:“上身邊朝臣都不得近。二張側侍干政,一旦有事,如果偽托圣旨,就要天下大亂?!?/p>

“二人尚無兵權,來往仍多是無聊文士?!崩钪貪櫥卮?。

“雖無兵權,貼身親侍的特權更叫人害怕?!蔽涸艺f。

“交游雖多為文士,卻與武三思走得越發緊密?!睆埣碇f。

“上年歲已高,身體不安,小有事,就能生大變,就能傾覆朝廷,再不容拖延?!蔽涸?/p>

說。

“逼宮行動,必須依賴禁衛?!睆埣碇f。

“右羽林大將軍李多祚是靺鞨人,在軍中二十余年,對李唐十分感德?!蔽涸艺f。

“可策連李多祚,安排我們的人滲入羽林,由他調動?!睆埣碇f。

目標是擁立李唐,中心人物是皇儲廬陵太子。

“廬陵必須繪令?!睆埣碇f。

“可是——”李重潤面有難色,“如果父王遲疑?”這回輪到知父莫如子了。

“廬陵太子,”張柬之堅持,“必須給令,才能起動羽林?!?/p>

“如果二張警覺,先發制人,說服主上對我們先下手,就不堪設想了?!蔽涸艺f。

“我們性命還在其次,只是匡復李唐的大業就再也沒有希望!”張柬之提醒。

“誅張制武不能再等,我們都已被置放在刀口上了!”魏元忠說。

宮變再不能避免,勢在必行,三人都明白這一舉事的險厄、所牽涉之重大、后果之深沉。

羽林外應與東宮內合必須同時分頭進行;李重潤遣人密奔潞州,通告李隆基。

東宮現在警衛森嚴,人是進不去的了,李重潤求助于永泰。

延基不放仙蕙出家門:“不能去,你不能去?!?/p>

“只有我還能進出禁苑而不招嫌,只有我還能為哥哥做事?!毕赊猿?。

“只怕你去了就回不來了?!毖踊鶓┣?。

“可是我總歸也是李家人哪?!毕赊フf。

“如果消息非傳遞進去不可,”延基說,“讓我去吧,這種時候武姓總比李姓安全些?!?/p>

“你一人去會李姓皇儲,豈不奇怪,反引人注意的?!毕赊フf,“父親一向寵我,我隨時進出東宮,我去仍舊自然?!?/p>

倒也是,延基同意:“那么我和你一同去?!?/p>

見延基揪心,仙蕙安慰:“只是口傳而已,說完便沒事,沒有把柄可落人手中?!?/p>

“你想得真是太天真了?!毖踊f。

“這樣吧,送了信,我們當即出宮,讓人不及追上,好么?”仙蕙說。

“真的?這話當真?”延基問。

“這話當真?!?/p>

延基聽了,并不開心,反而簌簌落下了眼淚。

“哭什么了,”仙蕙伸手抹去延基臉上的淚,“事完我們就走?!?/p>

借送食的名義,由侍女托拿了玉盤方盒,飲食器皿,手持圓扇拂子,仙蕙一行八九人,來到東宮。

一人進內寢,見父王。

“父親,怎么說?”仙蕙問。

李顯神態閃爍,嗯嗯唔唔。女兒以為父親一向怯懦,只是被這等險計嚇住,失去了神態。

“父親,我們的前途都靠這一舉!”仙蕙催促。

李顯依舊支吾,臉色慘白,越發失魂,額頭不止地冒出汗粒。仙蕙不忍,掏出懷中汗巾。

“父親,父親!”仙蕙搖著對方的手臂。

“由我來說吧?!蔽堇锿蝗豁懫鹆硪蝗说穆曇簟?/p>

仙蕙大驚。幕帷搖晃,走出藏人——呀,竟然是母親!

顯然這竊聽的事預先就安排好,而父親事前也是知道的。

“好大的膽子,”韋妃走來丈夫和女兒的前邊,“你們是要把韋、李兩族都毀滅了?!?/p>

“母親,”仙蕙懇求,“別這么說,哥哥冒大險都是為了父親,為了我們?!?/p>

“倒是一番孝心呢!反是我這做妻做娘的不留神了?你可是有意要陷我于不義?”韋妃冷笑。

“我正要罵呢,”李顯總算開口,“不知死活的小兒,不要命的糊涂東西,這種口信也敢傳遞,這種事也敢謀計的?”

“母親,”仙蕙跪地懇求,“母親!哥哥和我,和父親的性命,現在都在你手中?!?/p>

“阿翊,”李顯叫出韋氏的小名,“都還是孩子,哪曉得怎么謀反?斥止他們就是了?!?/p>

韋氏冷笑:“真為父親圖謀倒也好,怕謀的是為自己,要逼出皇位的哪只是上皇,還有你這兒子,太孫要馬上登基呢?!?/p>

“母親休誣蔑哥哥!”仙蕙怒。

“別這么說,想做什么,我都由得你的?!崩铒@懇求夫人。

“也罷,剛才你們的密談,要不讓它走出這間房……”韋氏開出條件——

廢除李重潤的皇太孫位置,立安樂為皇太女。

“怎么可以!”李顯脫口說出。

“這樣做太不合理了,對哥哥太不公平了,只會越發激怒了哥哥?!?/p>

“哥哥哥哥的,”韋氏說,“這般不要命地替重潤辦事,又口口聲聲衛護他,兩個平日親密得緊,真像人說的,干下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住口!”素來說話懦弱的李顯再也忍不住,“在胡說什么?想構陷什么?你還是親生的母親哪!”

“你自己的親生母親又如何?”韋氏反駁。

被怒氣咽住,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李顯終于揚起臂,一掌掃過幾案上的東西,頓時一片嘩響。

“這王位皇座的,要搶要奪,自己去吧!”說完,拂袖就走。

韋氏轉過頭,對女兒說:“事已擺在眼前,話也明說了,是好是歹,要危要安,你找重潤商量去!”

仙蕙回府,告重潤母親逼脅,要廢重潤皇太孫位置,改立安樂為皇太女。

聽畢,重潤突然萌露兇相,眼現殺機。永泰從未見重潤有此猙獰面目,大駭。

延基驚急。

“事情果然鬧大,我們也陷在其中,卻對重潤無益!”

仙蕙頹然,萬萬不料挾持來自母親。

“情況不可測,刀光血影已現,我們得盡快脫離?!毖踊f。

“那哥哥怎么辦?”仙蕙說。

“重潤堅持不離開,只得信托張柬之等人,你我二人無力可助他?!?/p>

“你先走吧?!毕赊フf。

“該走避的是你,不是我?!睕r且,延基說:“沒有你,我怎能走呢?”

“怎么走呢?去哪兒呢?”仙蕙說。幾日下來的緊張憂慮現在都轉成了惶懼。

延基嗒然,不能答話。

重潤想買通后門,進東宮。

重潤來到重光門,設法進宮,衛卒阻擋。

糾纏中,卻見張氏車輦到來。身為皇太孫不得入內,二張卻出人無忌,憤怒都涌上頂峰。

明知誰坐在車里,李重潤故意揚聲:“簾后是何人?”

“失禮?!绷煤熛萝嚨墓皇菑埐?,向李重潤做出揖拜的姿勢,臉上放出笑容。

“隨時要進來開賭嗎?”

“賭不賭未必,倒確能隨時進來?!睆埐谔翎?。

“放肆!”盛怒中李重潤趨前威脅。張昌宗退縮,急忙回輦里,令拉夫快快轉頭。

被左右拉住手臂,重潤追不得,卻在后頭揚聲大罵:“賣相的小兒,嬖媚的佞人,看你下次再遇我!”

張昌宗回奉宸府。告張易之,受到李重潤辱罵,言詞十分不堪。

“由他罵吧,”后者冷笑,“他仍是皇太孫呢?!?/p>

“哥哥有何計劃理會他?”

“理會什么的?等他罵到含元殿去,就有好看的了?!睆堃字f。

李重潤攜短刀,威嚇門衛:“這回要是再不給進,就來個你死我活!”門衛不敢不退,一邊急上報。

重潤進到庭中,往東宮方向急去,途中卻見張氏兄弟和侍從從回廊那頭往這邊過來。

下流的東西,不知這回又在耳邊讒陷了什么!

埋伏在曲折處。

“給我站住!”突聽見斥喝,一時沒來得及反應,卻見李重潤手持刀刃,氣勢洶洶立在不到十步前。二張大驚,上含元殿是不可身帶兵器的,一時全無防衛,只能退躲到廊柱后。重潤一個快步往前躍進,二張慌忙又換柱子,兩邊逼來閃去很是激烈。

一方不能得,一方不能逃,各有侍從保

護主人,索性混打起來,庭廊一片混亂。見張昌宗一瞬避不開,李重潤揚刀,張易之舉臂為弟弟遮擋,混亂中刀劃過臉。易之用手捂住傷,指縫間透血。

啊呀,別處都還可以,臉上是絕對不可傷的哪。

禁衛急圍過來,兩方都屬皇貴,不知該如何插手,飛報肅政臺。肅政臺也不知如何處理,急赴含元殿。

這邊門衛才去,那邊臺臣又來,都是為了同一件事——邵王李重潤強行人宮,且攜帶武器,肆意械斗,在院中鬧得不可開交!武皇大怒,令侍衛把肇事各人都送到殿前來。

“為何打架?這是禁宮重地都不明白嗎?”武皇斥責。

張易之跑到跟前,血汗混流滿臉,看來倒也真嚇人。

“啊呀!”武皇心疼,“這般無法無天!”速令人過來凈臉,召御醫。

噗一聲在跟前跪下,張易之泣說:“無端端受此委屈,請圣皇做主?!?/p>

李重潤想從衛卒拉扯中掙脫出手腳:“請太皇容我解釋?!?/p>

“解釋什么!”武皇說,“不得令竟敢進宮,又如此惹事挑釁!”

“放肆進出的是張氏二人,不是我!”李重潤辯白。

“他們二人進出有事,與你何干?”

張昌宗接口:“邵王和永泰郡主多次私自進宮,策謀逆反?!?/p>

“住口!”李重潤喊,“上皇不可信二張胡言!”

“給我住口的是你!”武皇擊案。

重潤在宮中出事的消息速傳至魏王府,仙蕙大驚,不及換衣就策馬往禁城奔?!跋赊?”延基在背后呼叫,阻止不成,也只得上馬,慌忙追趕在后。

事態不同平常,武、李諸子女們匆匆集合到場。韋妃、太平、上官等也都急急趕來。

武延基被阻擋在宮門外。原來李多祚將軍見宮中突然亂起,不及探明原因,卻有張柬之言,不可放武姓人內,已親自守在興安門。延基勒馬焦急徘徊,見御醫沈南瓔從里面跑出,一徑來到跟前。

“此刻進入必定一起問罪,趁宮禁還沒頒下,快去抱恩寺接神秀禪師過來!”御醫說。

啊是的,這時能在太皇跟前開口的,只有老師一人!

一語驚醒,延基急掉轉馬頭,向西南郊奔去。

武皇臉色青冷:“既然心存逆反之意,不如給我實說出來!”

永泰奔進廷內,一路上前,急跪在重潤身旁。

李重潤急辯:“父親身陷計算,無人護佑?!?/p>

“你是說,連我也在計算他?”武皇說。

“哥哥只想保護父親?!庇捞┙涌?。

“太皇已立父親為皇儲,應約守諾言,可是今日……”

“今日如何?”武皇打斷。

“今日朝中無人顧念父親,太皇身側只有張氏兄弟……”

“我病時,身邊只見他兩人,日夜侍候的,只有他兩人,你們都去哪兒了?”

“謁見太皇實在不易?!庇捞┲幌霂椭忉?。

“二張兄弟有意阻擋壟斷,二人奉事勤快,其實心懷豺狼之計!”李重潤說。

二張慌張申辯:“太孫、郡主慎言!我們毫無異心,無端受此誣蔑,請圣主決裁!”

“張氏兄弟既無德行又無治國才能,不過因長相狐媚出人內官,朝廷上下都得攀附他們!”李重潤說。

眾人聽言大驚,韋妃急向前,跪拜在臺階前,安樂也依母親身側跪下。

“重潤、仙蕙年幼無知,胡言犯上,兒有錯,罪在父母,請處罰我吧?!表f氏說。

“哥哥和姐姐一向孝敬,想必是受逆人教唆,心里才起反念的?!卑矘氛f。

重潤大喊:“教唆者是誰?逆反者是誰?”

景象混亂,武皇不再說話,傳人召廬陵進殿,冷靜地說:

“該怎么處置,由你們自己的父親決定吧?!?/p>

李顯從東宮急趕過來,進殿一看,嚇得臉色青白,也一樣跪倒,不住地顫抖,汗如雨下。眾人一時全都跟著跪下了。

殿內霎時無聲,只聽見晚蟬拉直了嗓,在炎熱的空氣里嘶叫得絕望。

“很好,你來了?!蔽浠收f,從殿位上站起,“我早知你們個個都等不及了?!?/p>

悶熱的天氣,字語從口中吐出,卻比冰凌還寒冷,比匕刃還銳利,周武政權畢竟重振消滅李唐的決心,最后一場屠殺即將開場。

武延基接得神秀禪師,一路奔馳,揚起漫天黃塵,終于到達宮城。

醫師在城垛翹足企望,急跑下樓,等不及法師落車就說:“都牽連入案,二人已判廷杖!”

神秀頓腳:“事起得太快了!”

延基在馬上不禁放聲大哭,不能止。

神秀對弟子說:“快走,不可牽涉入案!”便和醫師急向內殿奔。延基執意跟隨,卻被師父喝止。

肅政臺主杖,李重潤拒絕被放入口袋。

被放入袋中,啊,突然被扔人空洞,一下子世界就會全部消失,那會是多么地黑暗,多么地窄悶,多么地絕望!

重潤要讓眼睛睜著,眼睜睜地盼望。盼望什么呢?從第一杖到最后一杖,重潤望穿廷殿上下,望穿宮城內外,望穿人間關系。

大足元年,公元七○一年九月壬申日,懿德太子李重潤被祖母下令杖殺?!短茣愤@樣記載:

重潤風神俊朗,以孝友知。開耀二年(公元六八二年)生于東宮,中宗時為皇太子,甚悅。后為人構,與永泰及婿魏王武延基等竊議張氏兄弟何得恣入宮中,則天令杖殺之,時年十九。

袋中是多么地黑暗,多么地恐懼,多么地委屈,好在什么都不再看見,不再感覺,不再記得。

如云的發髻松亂了,珠簪崩裂開來,撒了一袋子。額頭那朵桃紅花鈿被摧殘蹂躪得失去了形狀,嫣紅的顏色都滲出了袋外來。

袋中身體單薄,杖者不忍重打?!短茣愤@樣記載:

永泰公主李仙蕙為中宗與韋氏女。得父寵。以郡主下嫁武廷基。

大足中,忤張易之,為武后所殺。

是日,延基獨自回府,夜,在內寢懸梁自盡,《唐書》這樣記載:

武延基,南陽王。襲父武承嗣爵,則天避其父名,封為繼魏王。尋與其妻永泰郡主及懿德太子李重潤等,話及張易之兄弟出入宮中恐有不利。后忿爭不協。泄之。

則天聞而大怒,成令自殺。

神龍元年(公元七○五年),歲次乙巳正月,武則天臥病不起。張柬之、魏元忠等五臣相聯合李多祚等發動政變。禁衛起北、南二軍,李多祚親率北軍自玄武門人,突襲武則天所在迎仙宮長生殿,斬二張于院左階上,南軍逼擁太子李顯出面主持局面,顛覆周武。唐中宗李顯復位,改周為唐。

同年十一月丁丑朔二十六日壬寅日,武則天逝于洛陽觀象殿,葬于集仙殿西階。

再二年武三思誣陷五臣相謀反,殘殺五臣相;

過一年,李顯第二子節愍太子李重俊聯合李多祚等,發動兵變,殺武三思及三思子武崇訓;

李重俊逼宮失敗,擁皇派宿衛禁軍殺李重??;

韋后策動韋氏集團,誣陷李旦和太平兄妹與李重俊通,謀二人性命;

韋后連同安樂毒殺李顯,立少主,攫取攝政地位,安樂謀皇位;

李隆基從潞州回,聯合太平公主起兵,殺韋后、安樂、安樂婿武延秀,罪誅韋氏三族,殺上官婉兒;

李隆基尊父親李旦為皇,是為睿宗;

太平圖取睿宗皇位,李隆基起禁軍鎮壓,太平自殺;

睿宗李旦讓位于李隆基,登位,是為唐玄宗。

滅武與復李大業終告完成。政治斗爭的權力更換、輪回復仇、輾轉漸進的傳統,在在

獲得了發揚和承續。

可是,我們從故事一開始就提醒過,史錄并不記載全部史實;在史錄以外,關于壬申廷杖事件,卻傳有另一種結局——

我們必須回到關鍵時刻——

那是廷杖結束時——

啊,是的,那一時,當杖刑中止,卻有醫師和法師在等待,他們立刻截下人犯,匆匆偽裝掩飾。

宮禁已經頒發,任何人不得進出,內外都是警戒,衛守果然阻攔。醫師和法師啟動特權,冒生命危險輾轉驅車出城。

西門外,延基佇候。

14神國

晚秋的郊原,視野已經遼闊了,彩云流蕩,晚霞滿天,楓林火紅,人枕在自己懷里,血色、天色、葉色,直映得人臉不能更艷麗。

不能更艷麗的是婚禮來到交拜的儀式,團扇左右移開,現出了新娘的容顏時,啊,一剎那時間停止,就再也不可移動。不能更艷麗的是第二天早晨,佳人在自己的懷里醒過來,一臉笑容旖旎。那時舉起新藕的手臂,遮擋住早晨的陽光,一切姿勢定格,也再也不會更動。記得那時候,陽光透過桃花芙蓉帳子,把眼珠都映成了琥珀的顏色,哎,記得那初見面時,曾經有湖光羽光和衣光共襄盛舉,都燦然在一片凝止的時光中。

現在光線依舊明澈,容顏依舊如花,青春依舊煥發,在夜合前的最后輝光里,一切的一切都再一次靜止,變成永遠之永遠。

抱恩寺中他們暫時停歇。仙蕙有一段回氣的時間,是在壁畫前的時候。

是的,夕陽忠心不棄,畢竟要讓他們能看得一個究竟。

壁上滿畫著的是什么呢?

壁上滿畫著的是梵樂圖呀。

佛陀趺坐在畫中央,菩薩們都到齊,羅漢們陪立在身后邊。水池平臺上,樂伎們分列左右。一對舞人,男穿的是鮮黃的衣褲,女穿的是櫻紅石榴裙,圓毯上二人正旋舞得好看呢。平臺裝飾著漂亮的欄桿,擺放著華麗的燈樹,池里水是碧綠色,漂花是艷紅色,鴛鴦在中間穿來游去。

盛會的上邊,藍色的天空,啊,才是畫得最精彩的地方。

在那里,飛天結隊成群,數數竟要多過二十余。她們頭上戴著華冠,肩上披著彩縷,腰上裹著長裙,舞動修長的身體,舒展曼妙的姿勢,背上長虹在飛卷,胸下流云在飄旋。她們橫越長空,徘徊流連,彼此引領叉牽扶,一時并肩同游,一時交臂私語,有時又悠閑自在,抬起頭來唱歌,揚出手來撤花,拋出了朵朵的苞蕾、叢叢的長青、串串的蔓草、累累的果實。

她們占據了天穹的全部、圖面最重要的空間、視線最耀眼的地方,生機靈動,歡欣鼓舞,莊嚴輝煌。

婚儀來到最后一節,那是拋撒金箔的時候,新人一起抬起頭,看片片金光從空中閃閃顫顫落下,落在兩人一同仰著的臉上。

所有發生的都變成遙遠,與他們再不相干,現在他們依舊都仰著頭,也能在遼闊的空中歡欣飛翔,讓金光落在臉上。

黃昏全勢君臨,并不道別,一旦愛上了就沒有道別的呢,于是僅再一次伸出巨大的羽翼。勇敢衛護,輕松籠罩,伸過來金色的雙臂。屋里亮堂起來了,畫和看畫人亮堂起來了,人畫交映,光輝熠熠,就再不用分辨哪是畫哪是人,哪是寺內哪是寺外,哪是世間哪是壁上。

一臂就能摟滿的腰身,還是新嫁的輕盈,就這么戀戀地摟著,在啟程以前。

夜色降臨了。

法師過來催促:“應接都安排妥當,趁時分昏暗,快出境吧!”

延基長跪告別,向師父,也向師父身邊的少年的自己。

神秀扶起弟子:“延基好兒,一路珍重!”

回望洛陽,依舊是月光,寧靜的城池,洛水晶瑩閃爍。這一往西走,過去都將成為記憶,眼前都將成為過去。

車騎一行從隴西道飛奔,經過張掖、酒泉、敦煌,在陽關暫時停韁,下馬,伏韁,遙望,再向祖國和記憶告別,便不再回頭。

繼續前奔,出疆界,人天山,前有樓蘭、和闐、碎葉,許諾的城市將在晨光中出現。

仙蕙,仙蕙,你就要親身到達,親眼看見了。對什么都再不能看見、再不能聽見的懷中的愛人,延基呼喚。

天寶十四年,公元七五五年,唐李勢力走向衰弱,安祿山起兵陷長安,東土再度落入戰亂,人民再次顛沛流離。

然而,我們畢竟來到故事的真正結局——

傳說在西疆以外,香山南邊,大雪山北麓,彌漫著金沙,飛翔著禽鳥,兩條河水交會,起源所有亞洲河流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城邦,其主以仁厚賢明稱世,城內體制合理,經濟昌榮,文化和諧,人都能發揮自己的擅長,物都能獲得合適的用途,婦女都有安置,老弱都有照顧,子民們都過著幸福又快樂的日子。

每在史書上讀到這奇異的描述,我們總是充滿了尊敬,不能止住向往的心情,寧愿自己也能活在那樣的國度里。

責編宋瑜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