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永亮
小鎮不大,兩塊錢就能打出租車。要說別致,是小鎮外面有大片的白樺林。欣欣來小鎮時,正是春天,白樺林里,樹葉綠成了一片海,春風襲來,樹葉碧波蕩漾,欣欣站在樺樹林邊兒上,覺得自己被那片綠波掠走,直卷進春風里去了。
欣欣把小鎮臨街的兩間不大的房子收拾出來,開了一家服裝店。她買來粉紅色油漆,自己刷墻。
“這色兒整的,跟新房似的?!睏椈ㄕ驹陂T口往里看,手里攥了把綠油油的芹菜,“我幫你刷吧?”
“不用不用?!毙佬勒驹谔葑由?,連連擺手,“馬上就刷完了?!?/p>
“今天你姐夫回來,他愛吃芹菜餡兒餃子,你早點兒過來跟我包餃子吧,吃完我幫你一起刷?!?/p>
“姐夫回來了,我就不過去了?!?/p>
“跟我客氣啥。再說你來這么多天了,不跟你姐夫打聲招呼啊?”棗花不由分說,揮了揮手,走了。
吃餃子時,欣欣看見棗花的老公高振飛。他是鎮子里的王,開金礦發了家。欣欣聽別人跟棗花開玩笑,說高振飛跺跺腳,鎮子都要搖三搖。要不就說,高振飛的金子多得能給鎮子鑲上金邊兒。
欣欣來了快半個月了,還是第一次見他,他經常在礦上住。
棗花人長得粗拉拉的,活兒卻干得細巧,餃子包得小巧玲瓏,元寶似的。剛出鍋的餃子,熱氣騰騰,高振飛蘸著香油調料,一口一個。
“我表妹漂亮吧?”棗花問他。
他看了欣欣一眼,沒吭聲。
“紅顏薄命啊?!睏椈ㄕf,“嫁了那么個王八蛋,張口就罵伸手就打。仗著他爸是縣長,無法無天了——”
“姐——”欣欣的臉熱辣辣的。
“我不說了不說了?!睏椈ㄕf,“你快吃?!?/p>
欣欣吃不下,她看了高振飛一眼,“給你們添麻煩了?!?/p>
“把這兒當自己家?!备哒耧w吃完兩盤,筷子往桌上一放,“缺啥少啥,跟你姐說?!?/p>
話說完,人也走出去了。
“他就這樣,”棗花笑笑,“話比金子少。你別挑理啊?!?/p>
高振飛一走,欣欣放松了很多,沖棗花笑笑,“光知道姐夫有錢,沒想到長得也這么帥,你可真好命啊?!?/p>
“我知足?!睏椈ㄐχ?,“我們結婚那會兒他還在部隊當兵呢。他是為了讓我侍候家里的老人才跟我結婚的。我知道他半眼都沒相中我?!?/p>
“你有什么不好?丑妻近地家中寶嘛?!毙佬涝捯怀隹诰秃蠡诹?,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掉。
“我公公婆婆也這么說?!睏椈üχ?,“他們說女人漂亮除了讓人操心以外,一點兒用沒有。哎呀,我不是說你啊,你別生氣啊?!?/p>
欣欣笑了。
欣欣的服裝店開業了,生意卻不好。小鎮有錢人都到縣城省城去買衣服,喜歡欣欣店里衣服的,大多是些初中生高中生。欣欣不管穿什么,她們都追著要買。但她們自己沒錢,想買衣服得跟家里大人商量。
沒有顧客上門,棗花很替欣欣著急,欣欣自己卻無所謂。她經常坐在小店里,看著外面瓦藍的天空,一坐就是大半天。
“你不悶得慌嗎?”棗花問她。
“挺好的啊?!毙佬勒f,“你一直一直盯著那天看,慢慢地,那天就變成海了,而你呢,就能到海里游泳了,你要是在海里玩兒,你會覺得悶嗎?”
“那倒也是?!睏椈ù蛑吡?。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第二天高振飛回來的時候,她跟他說起欣欣的事兒,“她不是離了婚,受了刺激,魔怔了吧?”
“不至于吧?”高振飛說。
“我也是拿不大準才跟你商量的,要不,你去觀察觀察?”
高振飛想了想,起身走出家門。隔著一條街,就是欣欣的店。里面傳來音樂聲,不是流行歌曲,是小提琴曲《梁?!?。那曲子左彎右繞,聲音不大,卻往人心里挖。
欣欣在墻上畫畫,綠樹,藍天,鮮花,樹枝上面棲著小鳥。這些東西都是用線在粉紅色底子上面勾出來的,有一種別樣的味道。欣欣勾描得很認真,好半天沒注意到身后有人。高振飛咳嗽了一聲,欣欣身子一抖,墻上的線歪了。
“嚇著你了?”
“沒有沒有?!毙佬佬π?,“你怎么來了?”
“你姐讓我過來看看?!?/p>
“唔?!毙佬揽纯磯ι吓獊y的那筆,幾筆在上面勾出個蝴蝶來,然后把筆放下,笑著說:“生意不好,她比我還擔心呢。其實我不在乎賺不賺錢,賺個清靜就行?!?/p>
“你姐說你天天去鎮子邊兒上的樺樹林?!?/p>
“我喜歡散步?!毙佬勒f。
“資產階級小姐作風?!备哒耧w說。
他怕欣欣誤會,趕緊又解釋了一下:“我們以前在部隊時,經常這么說那些嬌里嬌氣的女人?!?/p>
“我可不嬌氣?!?/p>
“女人嬌不嬌氣,是男人說了算?!?/p>
欣欣看了高振飛一眼,沒吭聲。
高振飛打量一下四周,“這個房子還是我當兵前跟我爸媽一起蓋起來的呢?!?/p>
“是嗎?”欣欣沒想到。
“一磚一瓦都有我的汗水。特別有感情?!备哒耧w說,“蓋新房子時我寧可花錢在對面買塊地,也不想拆這個房子?!?/p>
“這是你的根據地?!毙佬勒f。
“沒錯兒?!备哒耧w看了欣欣一眼,“你姐說你從小就聰明伶俐?!?/p>
欣欣的臉紅了。
兩個人枯坐了一會兒,高振飛從兜里點出一千塊錢扔到桌上,“給你姐捌飭捌飭,弄身兒合適的衣服?!?/p>
欣欣拿著錢往高振飛手里塞,“不用這個?!?/p>
“給你你就拿著?!彼彦X又塞回到欣欣的手里,欣欣的手那么軟,像面團兒似的,讓他愣了愣,“——就當是我給你姐買的禮物?!?/p>
“咋樣兒?”高振飛剛一進門,棗花就迎上來低聲問,“她有病不?”
“你有病?!备哒耧w說,“給我沏壺茶,燒洗澡水?!?/p>
“你在家住?”棗花瞪大了眼睛。
高振飛轉頭看了她一眼,“怎么了,不行啊?”
“誰敢說不行啊?”棗花轉過臉,笑了。
“昨天你姐夫在家住的?!钡诙鞐椈ㄈフ倚佬?,“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p>
她心情好,大早晨起來包了餛飩,先讓高振飛吃了飯走了,然后煮了帶來給欣欣吃。
“他從來不在家住嗎?”欣欣問了半句打住了話頭兒,看看棗花說:“你是該打扮打扮了?!?/p>
“打扮啥啊,兒子都上初中了?!?/p>
“打扮好了,姐夫就天天回家了?!?/p>
欣欣這么一說,棗花不吭聲了。
棗花骨架子大,膚色又黑又粗,她的衣服非黑即灰,要不就是款式老舊、土氣。欣欣買了花布,手工給她做了一件中式半袖衣服,又把她拉到一家理發店,指導著理發大工,給棗花做了個新頭型。她還拿著刮眉刀給她修了眉毛。高振飛回家的時候,看見棗花的變化,笑了,逗她說:“一下子變成美女了?!?/p>
棗花不好意思了,炒了幾個萊,把欣欣拉過來一起吃飯。棗花不能喝酒,欣欣陪高振飛喝了兩杯。
“你什么時候學會的喝酒?”棗花問欣欣。
“天生就會啊?!毙佬佬?,過了一會兒說:“離婚那年,閑著沒事兒,瞎喝?!?/p>
棗花看高振飛一眼。
高振飛又給欣欣倒了杯酒,“來,再喝一杯?!?/p>
高振飛喝了酒,興致也上來了,他讓棗花和欣欣陪他唱歌。家里蓋這棟樓時,還裝修了一間KTV房,平時都是他們兒子周末回來的時候進來吼一會兒。
棗花先是讓他們唱,自己把廚房收拾干凈,上來后也不消停,又是沏茶又是洗水果的,還跑出去買了新炒的瓜子花生回來。
高振飛和欣欣開始各唱各的,后來還一起合唱。
欣欣喝了酒,特別愛笑。她拉著棗花,非讓她唱一個。棗花正推著,高振飛說想喝冰鎮的啤酒,棗花對欣欣說:“我下去拿啤酒,回來再唱?!?/p>
高振飛點了首《糊涂的愛》,拉欣欣一起唱,唱著唱著,手纏到了欣欣的腰間。欣欣的腰軟,軟里面有股韌勁兒,像柳枝。
歌兒唱完,欣欣閃開身子,跟高振飛說:“我姐對你的愛可一點兒不糊涂?!?/p>
棗花拎著啤酒進來,笑著,“瞎說啥呢?!?/p>
欣欣里里外外地打扮棗花表姐,進不到合適的衣服,就給她做。還特意做了兩套睡衣。棗花本來是最不講究這些的,穿新衣服她老是渾身不自在,但一來欣欣做的衣服很適合她,講究得不露痕跡,二來,高振飛越來越愿意回家了。
高振飛愿意在家里喝點兒酒,棗花總讓欣欣陪著喝,欣欣不肯,“你真拿我當酒鬼了?”
“求你了還不行嗎?”棗花說,“我給你做好吃的,干什么都行?!?/p>
欣欣看著棗花,嘆了口氣。
“自從你來了,你姐的日子過得高興多了?!本谱郎?,高振飛對欣欣說,“以前她天天掛著個臉,跟門簾子似的?!?/p>
“誰掛著臉了?你才跟門簾子似的?!睏椈ㄕf,“讓你說句整話,跟打根金條似的?!?/p>
“對了,你說起金條……”高振飛從包里翻出兩個盒子來,給棗花和欣欣一人一個戒指,都是新花樣兒,棗花的是一個羊頭,欣欣的是朵牡丹花。
“這么貴重的東西我可不能要?!毙佬揽戳艘谎劬桶研『凶涌凵狭?,放到桌子上。
“金子在別人家貴重,在我們家算什么?!备哒耧w說。
“對我是貴重的,我不能要?!毙佬勒f。
“讓你拿著你就拿著?!备哒耧w說。
“就是啊!”棗花也勸欣欣,“讓你拿著就拿著?!?/p>
欣欣搖搖頭,“我說不要就不要?!?/p>
高振飛沉下了臉。
欣欣不看他,對棗花說:“喝酒喝急了,我先回去睡了。你們慢慢吃?!?/p>
沒等欣欣站起來,高振飛呼啦一下先起身,一言不發地走出去,開車走了。
“你看看你,”棗花責怪欣欣,“他好心好意的,你惹他干嗎?”
“怎么是我惹他了?”欣欣說,“他送禮我不要還不行嗎?”
“你姐夫一片好心?!?/p>
“好心我領情,但東西不能要?!毙佬勒f,“我在這兒已經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了?!?/p>
“你說啥呢?”棗花說,“一家人怎么說兩家話?”
欣欣沒說話,眼淚忽然從眼睛里面滾出來,一顆顆淚珠子,跟小鉆石似的。
“哎呀,別哭啊——”棗花勸。
第二天高振飛回來時,欣欣沒過去吃晚飯,棗花過來勸了好幾次,她就是不去。她說不光今天不去,以后也不去表姐家吃飯了。
“你這不是逼人嗎?”棗花急得汗都出來了,“難不成我把飯桌搬你家來?”
“你來我歡迎啊?!毙佬佬χf,“我給你做飯吃,我手藝不錯的?!?/p>
“算姐求你了不行嗎?”棗花低聲下氣地說。
“姐,”欣欣眼睛里面淚花閃了閃,“你再這么說,就是攆我走了?!?/p>
棗花沒轍,回去跟高振飛說了。
“死丫頭,死犟的脾氣?!?/p>
高振飛沒吭聲,喝了瓶冰鎮啤酒,一口菜沒動,起身走了。
高振飛一周沒回家。
棗花丟了魂兒似的,在欣欣的服裝店里轉磨磨兒。
“以前他總不回來,我倒是不這么惦記的?!睏椈ㄩL長地嘆口氣,“現在有點兒習慣他在家里待著了?!?/p>
“你也太遷就姐夫了?!毙佬勒f。
“他也遷就我啊?!睏椈ㄕf,“現在的男人,有錢,有樣兒,不換老婆的有幾個?”
欣欣一時無語。
“你姐夫有良心,覺得我把兩位老人送了終,吃了不少辛苦,他從來沒跟我提過離婚的事兒?!睏椈t了眼圈兒,“你姐夫脾氣硬,心腸軟?!?/p>
有一天欣欣去樺樹林散步回來,經過鎮里最大的飯店“龍門酒家”時,正好高振飛跟鎮長一大幫人喝了酒出來,男人們紅頭漲臉的,幾個打扮得很時髦的年輕女子夾雜在男人中間,一個頭發燙得像黃菊花似的小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整個人掛在高振飛身上。
欣欣在高振飛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前,目不斜視地快步走開了。
欣欣在白樺林里每天沿著同一條路線,走兩個S形,從林子里面繞出來。走到林子中間時,樹后面閃出個黑影,嚇了她一跳,卻是高振飛。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
“一個女孩兒,”他語氣里帶著氣,“比塊石頭還硬?!?/p>
“要能軟,我也不會在這兒了?!?/p>
“是啊,城市人,”高振飛說,“看不起我們土里土氣的?!?/p>
“對啊,”欣欣笑笑,“我是瞧不起。雖然我自己一窮二白,寄人籬下,我還是瞧不起?!?/p>
他過了一會兒才說出話來,“——真沒良心?!?/p>
“是沒良心?!?/p>
欣欣說完轉身往回走,轉過半個身子被高振飛拽住了。拽過去高振飛發現她淚流了一臉。
“你哭什么?”
“你管不著?!毙佬浪α怂κ直?,但高振飛的手就像手銬,把她銬得死死的。
“放開!”
“你說,你為什么哭,我就放開你?!?/p>
“你放開!你再不放開我喊人了!”
高振飛笑了,“你喊啊,喊個試試!”
欣欣嘆口氣,看看樹上,“那么多眼睛看著呢,你好意思?”
高振飛看了眼樹干,“它們是木頭,你也是木頭?”
“棗花呢?你當棗花是木頭?”
“她不是木頭,所以,她對你好?!?/p>
“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
高振飛的話都用眼睛說了,欣欣覺得他那眼神幾像一把淬火的刀子。她開始還死扛著,慢慢頂不住,整個人都軟下來。
高振飛把她拉進懷里,緊緊地抱住,“你不知道這些年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p>
有兩個女孩子來欣欣服裝店買衣服,其中一個燙著黃菊花頭,正是跟高振飛他們一起喝酒的那個。
她們打量著店里的衣服,也打量著欣欣。
“你身上這條裙子還有嗎?”女孩子問。
“這是我做的,就一條?!?/p>
棗花出現在門口,一手拎著個大大的籃子,里面裝滿了魚肉青菜,另一手單抓著把新鮮芹菜,“你姐夫打了個電話,晚上回來,你過來幫我包餃子唄?”
欣欣沒吭聲。
棗花看看那兩個女孩子,示意欣欣過去,低聲說:“別跟你姐夫再較勁了,全看在我面子上,全當可憐姐姐,行不行?”
欣欣點點頭,“我晚點兒過去?!?/p>
“說話算數兒啊!”棗花如釋重負地笑了,“我等你?!?/p>
“這么老?”欣欣聽見兩個女孩子互相咬耳朵,“看上去像他媽?!?/p>
“姜是老的辣?!绷硪粋€說。
兩個人吃吃笑,見欣欣盯著她們,兩個人轉過臉去。
傍晚的時候,欣欣去找棗花。棗花弄了好幾個菜,都收拾好了,只等高振飛一進家門就炒菜。
“我剛給你做了件衣服,你換上?!毙佬勒f。
“又給我做衣服干嗎?”棗花說,“我衣服多得穿不完……”
“女人就得有穿不完的衣服?!毙佬勒f,“你快點兒,趁姐夫沒回來趕緊換上?!?/p>
棗花把手里東西放下,進屋換衣服。欣欣也跟著進去,替棗花整理。
棗花盯著鏡子里欣欣的身影說:“你對我最好了?!?/p>
欣欣愣了愣,“瞎說什么啊你?好像不是我投奔你,倒是你投奔我似的?!?/p>
“我知道你想幫我,姐心里有數兒?!睏椈ㄕf,“我這輩子過的好日子,都是你來了以后才過上的。你真是我的貴人?!?/p>
欣欣看著棗花。
棗花眼圈兒紅了,隨手抹一把,“姐知道你關心我,姐啥都知道。姐領情?!?/p>
“你說啥呢?”欣欣說,“沒頭沒腦兒的……”
“姐求求你別走行嗎?”
欣欣愣住了,“你怎么……”
“我看見你收拾東西了?!睏椈ㄕf,“你走了,又剩姐一個人兒了?!?/p>
“你哪是一個人,還有姐夫呢……”欣欣看了眼棗花,咽下了話頭兒。
“我不能沒有這個家啊?!睏椈粗饷嬖鹤永锏臋烟覙?,怔怔地,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沒有這個家,我活不了啊?!?/p>
“你怎么回事兒啊你?”欣欣說,“你的家好好兒地在這兒呢,誰也搶不走?!?/p>
“你幫我守著才會好好兒的?!睏椈ㄕf完,轉身去廚房了。
欣欣看著櫻桃樹上結出來的小櫻桃,也怔怔地,自言自語地說:“你這是說的什么胡話啊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