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跤王

2009-04-26 07:59李進祥
湖南文學 2009年4期
關鍵詞:騾子民工大壩

李進祥

人民公社那時候,人的膽子大,就有人決定在清水河上建大壩。

那時候機器少,搭橋修路建水庫之類的大工程,就得搞大會戰。所謂的大會戰,就是各處的勞力都集中起來干。修渠補路一村的勞力就行。開山架橋全公社的勞力就得上,修建水庫甚至得動用全縣的精壯勞力。

清水河上游建大壩的時候,就抽調了全縣的勞力。四五千民工整整干了兩年。

四五千人在一起,兩年時間里,故事就很多了。不過,四五千人全是男人,男男女女的故事沒多少。當然,男人離開家了,到工地上了,女人睡到別人家的炕上了,或是村長睡到這家的炕上了,這樣的事也是有的。還有類似孟姜女的故事。有一個民工不見了,工地上找了好些天都找不見了。最初以為是受不了苦,跑回去了,派人到村里去找,沒有。就又在工地上查找,一直都找不到。女人就來了,女人是個瘦瘦弱弱的女人,一到工地上就哭,邊哭邊創土。土是旁邊山上炸下來的,堵大壩用的,半山大的一堆。炸一次,幾千人一半個月才能拉完,用完了再炸。女人就邊哭邊刨那半山大的一堆土,工地上的頭兒勸不住,鄉親也勸不住,就任她邊哭邊刨。也有好心的,幫著她用鍬挖。女人哭了三天,刨了三天,還真把男人刨出來了,當然是死了,渾身沒一點兒傷,關于那個民工的死,有很多推測,有說被人打死了,埋在土里的;也有說是炸山時沒躲開,被埋死了,各種可能都有的。女人刨出男人的事就有些蹊蹺了,后來的傳說更玄乎,說女人到工地上,大哭三聲,半個山就塌了,男人的尸體就顯出來了。

當然還有各式各樣的故事。四五千個二三十歲的男人在一起,故事最多的是比力氣。扳手腕子、比拳頭子、拔硬腰子、提夯錘、舉架子車,各式各樣的比賽都有。最紅火,最能顯示力氣的是摔跤,清水河一帶人叫絆跤。也不分啥古典現代的,能把對方摔倒就算贏。

最先絆跤的是哪兩個人,誰也不知道,但緊接著就是村與村之間比,大隊與大隊之間比,公社與公社之間比,每天中午吃過飯,歇晌的時候,就是絆跤比賽。工地上的人圍的里三層外三層的,呼喝聲比打夯的號子還響亮。

幾輪過后,就有了跤王。最初的跤王是個綽號叫騾子的。騾子姓羅,一米八幾的大塊頭,天生的神力,走路、干活,蠢蠢笨笨的,田地里犁呀耙呀種呀的活都干不來,就被派到工地上來提夯錘。一個夯錘三四百斤重,得四個人或八個人用繩子往起扯,一個人扶夯,一個人專門喊號子。喊號子的人全憑嘴勁,要喊的有節奏,喊出氣勢,還要現編調兒喊出氣氛來,得選能說會道,嘴皮子麻利的。扯夯繩的則要選大力量的,隨著號子的節奏,能把夯錘扯得離過頭頂。還有一個人是提夯的,個子要高,力氣要極大,騾子就是專門提夯的。有一回,扯夯的幾個人專門試他,故意松了繩子不用勁,騾子一個人把夯錘提起來了。

騾子絆跤也不用技巧,全憑蠻力,一把抱住對方,硬生生地把對方折倒了事。騾子成為跤王的那一段,工地上就傳說騾子的故事,據說他的父母都個子不高,力氣也并不大,弟弟妹妹也都是弱人。就他生得大,力氣大,食量也大,一個人要吃三四個人的飯。那時候缺糧,父母就不怎么待見他,從不給他吃飽,據此就有人說,他是山上撿來的毛野人的娃娃。還有人說是他媽和毛野人生的。是他媽到山上打柴遇上了毛野人,讓毛野人給睡了。清水河一帶流傳著很多關于毛野人的故事。還有人說他是薛仁貴輪世的。這一帶流傳的薛仁貴的故事也很多,據說薛仁貴就是這一帶的人。薛仁貴一頓飯要吃九牛二虎個半豬,也就有九牛二虎個半豬的力氣。薛仁貴戰功很多,但就是不顧家,不孝。據說騾子也是不孝,原因是十歲那年,他父親要打他,他一把抓住父親的兩條胳膊,生生把父親舉了起來。從那以后,父親再不敢打他了,給他說話時低聲低氣的,他反而對父親一直惡聲惡氣的。這也是人們傳說他不是他父親生的,是毛野人的后代的原因。

騾子成了跤王以后,在工地上也變得惡聲惡氣的,活兒不怎么干了,飯卻是要盡飽吃。他一頓飯要吃一洗臉盆,那是四五個人的口糧。但民工們不敢吭聲。灶上做飯的全是些老弱的,更不敢言喘。尤其是改善伙食的時候,灶上燉一鍋肉,本來每人連湯帶肉的挨一碗,他一個人要吃一盆子,還要護一盆子,吃個第二頓,誰都不敢惹他,也只能由著他。

還出了一個跤王,叫石蛋。石蛋個子不高,身體也精精瘦瘦的。渾身的肉卻硬的跟石頭一樣。石蛋最初是愛跟人賽跑。對方直著跑,他是爬著跑,和狗一樣,手腳著地跑。他從小就學狗跑,爬坡上山比狗都跑得快。他爬著跑,沒人能跑的過他。他還愛跟人比拳頭。拳頭捏住了,互相打,對手的拳頭往往被打得皮開肉綻,他拳頭上的皮連個紅印兒都沒有。他的身上也可任人用拳頭打,就像打在石頭上一樣,揮拳打的人往往呲牙咧嘴。他還鼓起腮幫子讓人用拳頭打,幾個人輪番用拳頭打,他還咧著嘴笑。

據說他自小就吸食五毒。所謂五毒,就是長蟲、蝎子、蜈蚣、螞蟻、蜘蛛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他一見了,就喂到嘴里,生吃。工地上有一回挖出了一窩蝎子,嚇得其他人都四散跑開了。他卻眉開眼笑地跑過去,伸手抓起來就往嘴里喂。蝎子一窩有九十九只,白天跑不動,他就蹲在蝎子窩邊,抓一只放在嘴里,咯吱一下嚼了,再抓一只放在嘴里,咯吱一下嚼了,把一窩蝎子全吃了。

土里最多的是螞蟻,螞蟻太小,也不好抓,他就隨身帶著一塊饅頭,放在螞蟻洞口,等饅頭上的螞蟻爬多了,他拿起來,舌頭舔一圈兒,把螞蟻全舔到嘴里了,也不怎么嚼。脖子一伸就咽下去了,又把饅頭放在螞蟻洞口,等螞蟻往上爬。

有幾天吃不上這些毒物兒,他就渾身癢的難受,就得找著吃。他的鼻子眼睛也奇靈,狗一樣地吸上幾吸,就能發現目標,找到長蟲了,也是生吃。先咬掉頭,再一截一截地咬著吃,吃掉半截了,長蟲尾巴還搖擺著。

有好事的就攛掇石蛋絆跤。也是一路過關斬將,所向披靡。石蛋絆跤不憑蠻力,憑的是技巧。他渾身精滑,抓也抓不住,抱也抱不住,摔又摔不倒。他卻瞅準機會,一個絆腳或者一個兔兒蹬天,就把對方摔個嘴啃泥。許多個兒大、力氣大的都敗在他手下了。他也成了跤王。就只一點,他還沒跟騾子絆過跤。

一山容不得二虎,就有人湊著讓騾子和石蛋賽一場。最初騾子和石蛋都有些推辭,但經不住人們三說二勸的,就都應了。恰好民工炸石頭的時候,炸到了一只石羊。石羊是一種野羊,和巖羊差不多,生活在石山上。石羊力氣大,兩三丈高的石崖,一個縱步就攀上去了。石羊的骨頭也硬,十幾米高的石崖上跳下來,毫發無傷地就跑了。那時候饑荒,也沒有動物保護意識,清水河一帶的人就有專打石羊吃的,土槍很少能打上,步槍打不到要命處,也打不倒,有時候明明打中了,卻抓不住,四五個人都按不住。有時候它受了傷,跳下幾十米深的石崖,躥起身又跑了。石羊的骨肉和鐵一樣硬。

打壩用石料,就在附近山上用炸藥炸。恰恰有幾只石羊到溝底來喝水。炸藥爆炸了,石塊亂飛,一大塊飛起來的石塊就砸中了一只石羊。

石羊被拉到工地上,本來是要放到灶上大家一起吃的。恰好趕上騾子和石蛋要絆跤,就有人提議把石羊當了彩頭。誰絆跤贏了,這只石羊就歸誰。

騾子食量大,又饞肉。石蛋也是吃過許多野物,就沒吃過石羊。就都答應了比賽絆跤。想得到這只石羊是真的,更重要的是,雙方都想把對方絆倒,成為真正的跤王。

騾子和石蛋比賽的那天,土地上停了半天工。當然不是土地上的頭兒宣布停工的,清水河洪水期快到了,大壩得趕緊打起來,發了洪水就麻煩了,一點兒耽擱不得,是民工自發地停了工。幾千民工都不上工了,工地上的頭兒也沒辦法。幾千民工都停下手中的活計,圍出一個大場子,等著看騾子和石蛋絆跤,人們都想看一看兩個跤王,哪一個更厲害。人們都希望石蛋能贏。一是騾子太有些虎霸虎威,人們希望把他絆倒。另一方面也是想著新跤王絆倒老跤王,那才有些改朝換代的味道。

幾千人這樣一擁,騾子和石蛋不得不出場了。騾子先站到場子上,像座黑塔一樣戳在那里。石蛋后出場,精精滑滑的,石蛋比騾子矮了整整一個頭,身量也顯然小了一半,像一只豹子面對著一頭大象。

沒有人宣布比賽開始,也沒有人大聲呼喝,人們都屏住了氣等著看這一場龍虎斗。

騾子從身量上、氣勢上都明顯占著上風,他先動了手,撲過去想抱住石蛋,石蛋哧溜一下從他懷里鉆出了,騾子伸手要抓,也沒抓住,石蛋溜到他身側了。騾子回身又是一撲,這回抱住了,騾子剛想硬生生地折倒石蛋,石蛋一低身子,騾子折空了。騾子每次和人摔跤,總是第一回合就贏,一撲,一抓,一折,沒人逃得過他這三招,三招過后,對方就倒了,還有的折了胳膊,斷了腕子的。幾個回合沒有絆到石蛋,他有些怒了,也有些心虛了。

幾個回合后,石蛋的膽子卻大了,也想著找機會絆倒騾子。他忽地閃身到騾子背后,使了個絆腳,騾子卻是紋絲不動。石蛋又忽一下躺倒,想使個兔子蹬老鷹,騾子還是紋絲不動。騾子瞅準機會,一把抱住了石蛋,把他舉了起來,石蛋被舉過了頭頂,手腳在空中亂撲騰。騾子舉著石蛋轉了幾個圈,要把石蛋轉暈了。轉了幾圈,騾子一使勁,想把石蛋砸到地上。人群中一片驚呼。眼看著石蛋被硬硬砸向地面了。這一下砸下去,換了其他人,不死也得睡上半個月的。石蛋卻站住了,身子的任何地方都沒著地,雙腳穩穩地站住了。沒看出來他是咋翻轉身的。還沒等人們緩過神來,石蛋一下子躥上騾子的身,抱住騾子的脖子,狠狠地擰騾子的頭。騾子的頭臉被抱住了,兩手亂撲,頭亂甩,想把石蛋甩下來,卻甩不掉。石蛋吊在騾子的脖子上,使勁擰騾子的脖子,想把騾子擰倒,也沒擰倒。石蛋忽地旋到騾子后背上,兩手還扳著騾子的頭,騾子的頭被扳到后面去了,脖子伸的老長,喉頭突得像碗一樣大。石蛋要是再一用勁,騾子的喉管就給折斷了。人群中呼喝起來,眼看著騾子要支持不住了。只聽他嗓子里一陣呼嚕,猛地一甩頭,把石蛋甩掉了。騾子顯然被激怒了,擰了擰脖子,大吼一聲,撲向石蛋。石蛋一躲,順勢抱住了騾子的后腰,騾子抓住了石蛋的兩手,左甩一下,右甩一下,想把石蛋摔倒,石蛋一騰一挪,還是穩穩站住了。騾子又甩,石蛋像風中的旗一樣,被甩得在空中扯直了,但落下來時,石蛋還是穩穩地站住了。

騾子和石蛋的那場絆跤比賽一直纏到小晌午時候還沒分出個勝敗來。到最后,兩個人不是絆跤,簡直是肉搏了,拳頭也上了,腳也上了,身上的衣服也快扯光了。騾子身上到處紅一塊紫一塊的,石蛋身上的肉硬,沒有顯出青紅來,鼻子卻爛了,不住地流血,兩人都血紅了眼,嘴里喘著粗氣,都分明要致對方于死地。周圍的人都不呼喝了,又不敢往開拉,眼睜睜地看著。一圈人隨著兩人不住地移動著,從大壩的這頭移到壩的另一頭,看著兩人拼命,誰也沒辦法。眼看著要出人命了,工地上的頭兒喊住了。騾子和石蛋都乏了,也都沒有勝了對手的把握,就都借機住了手。

事后,看過那場比賽的人說,那天真正的絆得天昏地暗。等工地上的頭兒喊住兩人時,人們真正感覺天色突然暗下來了,一抬頭,滿天的生云翻滾著,要下雷雨了。

工頭喊住了兩人,說兩個絆了個平手,誰也沒贏,誰也沒輸,都是跤王,那只石羊也是一人一半,平分。

工頭看到快下雷雨了,就催民工們快些到大壩上趕緊干活,有些人就到壩上去了,還有些人圍著騾子和石蛋,看二人咋分那只石羊。

一群人簇擁著騾子和石蛋到了灶房。灶房是臨時搭建的,十幾間房子大,里面按著十幾口大鐵鍋,每個鐵鍋都能煮得下一頭牛。灶房里的伙夫有二三十個,全都是男人,都是體弱些的。在工地上提夯背石頭的男人們看來,灶房里的這些男人算不上男人,沒有人想過和他們絆跤。他們最多是去看看紅火,這會兒他們連紅火也顧不上看,都忙著做飯??焐挝缌?,四五千張嘴等著吃飯呢。

騾子石蛋一群人進去的時候,灶房里煙氣騰騰,但可以看到那里石羊已經剝了皮,收拾好了,躺在案板上。

看到騾子、石蛋一群人進來,一個老伙夫走過來,說是老伙夫,也就四十多歲的樣子,在這群二三十歲的小伙子看來,他就是老了。老伙夫問,誰贏了?騾子和石蛋互相看了一眼,都沒說。老伙夫又問,誰輸了?騾子和石蛋又互相看了一眼,又都沒說。旁邊的一個人長了嘴說,絆了個平手,石羊一人一半。老伙夫說,沒分出勝負,石羊就是大家的,騾子惡了聲問,你說啥?老伙夫不緊不慢地說,我說沒分出勝負,石羊就是大伙的,大伙都吃。圍觀的人聽老伙夫的話有理,但都怕老伙夫做不得主。

騾子顯然惱了,對著老伙夫說,你再敢說一遍!老伙夫平靜地又說了一遍。老伙夫邊說,邊收拾那只石羊。他沒用刀,只是用手,咯蹦咯蹦地折石羊的骨頭。先把石羊四條腿棒子折碎了,又開始折石羊的背節子骨頭。

一群人看的吐出了舌頭。騾子和石蛋也有些怯,也有些紅眼,都說,你要干啥?老伙夫還是不緊不慢地說,沒分出勝負,石羊就是大伙的,大伙都吃。

騾子和石蛋真怒了,幾乎同時欺到老伙夫跟前。圍觀的人都嚇壞了,灶房里的人也都停了手中的活計。大家都知道騾子和石蛋沒能贏了對方,都悶著一肚子惡氣,這個當口,誰要惹了他們,那是要吃大虧的。眼看著老伙夫要吃虧了,但都沒人敢上前拉住騾子和石蛋,只聽得重重的幾聲悶響,騾子和石蛋一個仰躺到地上,一個趴到地上了。也是灶房里霧氣大,誰也沒看到他們是怎么倒的,人們只看到老伙夫轉過身,拿起一把砍刀,一會兒就把一整只石羊砍成了小塊。

那天晌午,工地每個人都吃到了一小塊石羊肉。只有騾子和石蛋沒有到灶上去吃飯。人們吃過飯,剛想議論那個老伙夫的時候,天上突然起了炸雷,大雨很快就砸下來了。大雷雨整整下到半夜。溝溝岔岔的洪水排不了,大壩很快就滿了。幾千人全力搶險,但無濟干事,后半夜的時候,大壩轟隆隆一陣巨響,整個被沖毀了。幾千個精壯民工在大洪水面前,卻顯得無力了。大壩沒有保住,洪水沒有擋住,還有幾個民工也被洪水卷走了。一河洪水翻卷下去,把下游的許多人畜莊稼也卷走了。第二天天亮了,幾千民工看到打了整整兩年的大壩,只剩下了一個小拐兒,面對那一河的洪水,誰都感到自己小的像一只螞蟻。

大壩給沖毀了,再沒有重修,民工當天都散了,各回各的家了。那個老伙夫也不見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來路,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甚至有人猜測他被那場洪水卷走了。

責任編輯:趙燕飛

猜你喜歡
騾子民工大壩
被子的騾子
尊貴的騾子
大壩:力與美的展現
寒冷冬夜 地下通道睡滿待業農民工
大壩利還是弊?
不幸的騾子
騾子和強盜
民工買保險
民工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