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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西風景

2009-05-05 07:43魏國松
清明 2009年2期
關鍵詞:大款小豬

魏國松

六月初的夜晚,對生活在遼西丘陵地界的人們來說,可以說是一年四季中最好的夜晚了。這個時節的夜晚不涼不熱,無風無塵,天上的星星就像是掉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的碎玻璃碴兒,它們形狀各異,莫名其妙地反射著各種顏色的光。人們睡在這樣的夜晚里,沒有蚊蟲叮咬的煩惱,真是快活無邊。

王艷芬鉆進了李寶財的被窩。李寶財摩挲著王艷芬的頭發說,艷芬,我們有多長時間沒在一起了?王艷芬把自己往李寶財身上貼了貼說,好像有一個月了吧。李寶財就抱住了艷芬渾圓的身子。

兩口子一夜除了干那點事兒就沒別的事兒了。天亮的時候,王艷芬輕輕地把李寶財的一雙殘腿從自己身上挪下來??粗顚氊數乃?,王艷芬就想起李寶財過去這雙腿是多么強健呀,背著她噔噔噔地爬山,還邊爬山邊說豬八戒背媳婦嘍。過去這雙腿上的汗毛像刷子一樣,她枕在這雙腿上,扎得她心里癢癢的都不行了。而眼下這雙腿卻是兩根皮包骨頭的干柴棒子了,比自己的胳膊還輕,那些肌肉疙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剩下的汗毛倒伏在松垮垮的皮膚上,黃蔫蔫的不成樣子了。王艷芬看在眼里,就感覺有一股酸沖上腦門,于是就用手快速地捂住了鼻子。

王艷芬好長時間才拿下了捂在鼻子上的手,她抬眼望著窗外,又用了好長時間才看清眼前的一切。六月的窗外滿眼綠色,一片生機,緊貼在莊稼梢上的地氣都呼呼地往起長,一些被晨露洗得干干凈凈的鳥們在空中上下翻飛,動作顯得格外靈巧。

前面有高出農田的國道,王艷芬看著國道上來來往往跑著的各色汽車,就想起了前幾天的一件事兒。那天快要擦黑的時候,在國道邊開飯店的張三虎來到她家說,嫂子,飯店來客太多了,我媳婦回娘家坐月子去了,現在我人手少忙不過來,你快去幫我一把吧。王艷芬就給李寶財端上來飯菜,先看著他吃了幾口后就跟著張三虎走了。王艷芬擇菜、洗菜、切菜,給廚師做下手一做就做到了晚上十點多鐘。司機們在包間里喝著烈酒說著粗話,有小姐進進出出包間來到吧臺上不是拿茶杯就是拿餐巾紙。王艷芬看著一個小姐的歲數并不比她小多少,于是就想,這小姐用緊身牛仔褲繃出來的屁股我也能繃得出來,王艷芬還紅著臉對自己小聲嘀咕,哼,她的胸我也能擠出來。

王艷芬臨走的時候,張三虎塞給她兩張十元的票子,張三虎說,嫂子受累了,這是今晚給你的勞務費,如果我還缺人手的話會給你打電話的。王艷芬說,我沒有電話。張三虎就拍著自己的腦袋說,瞧我把這茬給忘了,那我咋叫你呢?我也不能老跑你家叫你吧,就是跑去了你不在家咋辦?下地了咋辦?要知道我忙起來的時候也是脫不開身的。王艷芬攥著票子滿臉著急的樣子,她看著張三虎,一時也想不出個法子來,就想求張三虎還是麻煩他跑來叫自己,可她剛要這么說就被張三虎的話給打住了。嫂子你看這么辦行不?王艷芬急得用眼光快要把張三虎的油臉擦干凈了。嫂子,你看我的飯店離你家不遠也不近,你家的地也在這一里方圓之間,我要是有活兒叫你的話,就放個雙響吧,這兩響,不管你是在家里還是在地里,都能聽到的。王艷芬很激動,心說要不人家張三虎能發呢,點子真多呀。

太陽在王艷芬的眼里是一節一節地升上中天的。王艷芬一個人在苞米地里追肥,追幾個壟溝就望一下太陽,就那么望了幾下,那太陽就一點點地由深紅變成橙紅再變成淺紅,最后就變成了一個白盤子,亮刺刺地掛在自己的頭頂上了。王艷芬知道已經快到中午吃飯的時候了,她來到地頭的凹處,把圍巾解下來用它擦起了自己的脖子和前胸后背,擦了兩下就把圍巾擦濕了。王艷芬望著張三虎的飯店,看到門前停著一輛拉鐵礦石的大貨車,心說這時候都已經開吃了,看樣子他人手夠了用不著我了。于是她就把尿素袋子拖進了苞米地的深處用草埋了起來,準備下午接著追肥。

王艷芬回到家里的時候,正看到灶間的李寶財拄著雙拐站在鍋臺邊上,她怕李寶財摔著就急急地開門,這一開不要緊,門扇把李寶財肘下的一只拐撞掉了,李寶財整個身體一下子就栽到了鍋臺上,李寶財先是右手扶住了鍋沿,緊接著這只手就滑進了鍋里翻開的水中。當王艷芬驚叫著把李寶財的右手從鍋里拽出來之后,那上面的面條還在五指間掛著呢。王艷芬哇哇地哭了起來,寶財你這不是給我添亂嗎?你看看這可咋整呀。李寶財坐在地上樂呵呵地說,艷芬你哭啥?沒事兒。他邊說著邊把掛在手上的面條甩掉了。王艷芬從缸里舀了一盆涼水把李寶財的手放了進去,她看著那只通紅的手在水里一點點地起了泡,這泡眨眼間就連成了一片,變成一只孩子們玩的手形氣球了,王艷芬哭得更厲害了。李寶財從涼水里拿出自己的手翻來掉去地看了會兒說,艷芬,你哭啥?我沒事兒,我是左撇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煮盆過水面條等你下地回來吃。李寶財說著話,被王艷芬弄到了炕上。王艷芬看著李寶財涂滿了大醬的右手說,還疼嗎?涂大醬管事兒嗎?李寶財舉著自己的右手嘻嘻笑著說,太管事兒了,大醬管燙傷的,艷芬你看,這多像醬豬爪呀,你聞聞還有肉香呢。王艷芬哪里敢聞,只是低頭聽李寶財在說,肉都漲到十五塊錢一斤了,咱買不起了,就給你啃一口我的豬爪解解饞吧。

李寶財時不時地在找話頭逗王艷芬開心,給她扮鬼臉,還把那只燙傷的右手藏在了炕桌下面,說艷芬你也不啃這豬爪,我就不給你看它了。王艷芬說,寶財我想看看你那只傷手。李寶財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用左手把面條夾起來送到了王艷芬的嘴邊,艷芬你張嘴讓我喂喂你吧,我在礦上出事之后,躺在病床上你喂了我多少天還記得嗎?你把我當成嬰兒一口一口地喂活了我,現在我把你也當成一回嬰兒喂上你一口吧。王艷芬就仰起臉張開嘴接住了李寶財夾過來的面條,李寶財一點一點地把這一筷子面條喂到了王艷芬的嘴里,快樂得真像個吃飽喝足了的嬰兒。而王艷芬咽下了面條后卻依然仰著臉,她不敢把臉正對著李寶財,她怕自己滿眼的淚水嘩地一下子流出來。正當王艷芬不知該咋辦的時候,臉上突然被蒙上了一條毛巾,她知道這是丈夫給她的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安慰。

王艷芬就在這條潤濕的毛巾下想起了自己剛生下來就死掉了的小小,小小是她的頭胎,一個早產的夭折兒。去年深秋的一天,王艷芬在辣椒地里用剪子剪紅辣椒,一束束紅彤彤的辣椒像一把把火一樣燒在她的前后左右,就感覺自己跟李寶財這一年來的小日子過得真跟火一樣了。這樣想著的時候,王艷芬就聽到了山道上一陣摩托車的突突聲,不一會她就看見自己的娘家侄子騎著摩托車過來了,娘家侄子還沒把摩托車停穩就沖她喊,老姑,老姑,我老姑夫在井下出事了。王艷芬看著眼前慌慌張張的愣頭青,就把身子歪在了辣椒地里。等到王艷芬被侄子扶起來的時候感覺到小小在肚子里亂蹬亂踹,娘家侄子說,我老姑夫在縣醫院里,我送你去汽車站吧。王艷芬看著眼前的辣椒地,就覺得自己炭火一樣的日子剎那間被潑了一盆涼水,此時的辣椒地旋轉起來了,那一束束紅色的辣椒在她眼里旋轉成了一個個紅色的圓圈,并且這圓圈一點點地在向外擴散,遠處的防護林也相跟著旋轉起來了。王艷芬迷迷糊糊坐到了娘家侄子的摩托車上,她知道侄子是個騎車新手,她還沒來得及囑咐侄子,侄子就帶著她把車騎飛起來了。

王艷芬是被娘家侄子在一個壩埂上顛下車來的,壩埂上的一塊石頭直戳戳地杵在了她的肚子上,而那個愣頭青還在飛一樣往前騎。王艷芬趴在壩埂上就感覺自己的下身忽地冒出了一股液體,從肚子里襲上全身的痙攣讓她閉起了眼睛。侄子把摩托車拐回頭騎到王艷芬身邊的時候,她還在閉著眼睛,她對侄子說,你快回家叫人來,我不行了。侄子嚇得調轉了摩托一溜煙地跑了。

壩埂下就是苞米地,王艷芬爬到了那里,她一下一下地扯著苞米葉子,葉子焦黃,在她手里發出嘩嘩的響聲,她將苞米葉子鋪成了一個墊子,把自己挪到了那上面。王艷芬就開始摸起了肚子,小小,看樣子你等不及了,你要出來就出來吧,媽現在只能把你生在這兒了。王艷芬用腳壓著支翹翹的苞米葉子,這就是你的床了小小,媽沒別的辦法,就只能這樣了。王艷芬倚在一棵苞米稈上,她不敢往后使勁兒靠,怕把那棵苞米稈倚斷了,這之后她把頭上的發卡摘下來放在嘴里咬,只一下就把它咬碎了,她把它吐出來,接下去就開始咬自己的頭發,錯著后槽牙在咬。

王艷芬在苞米地里生下了小小,可她的小小沒有哭,小小為什么沒有哭呢?她想抱起來看個究竟,想抱在懷里喊喊小小,小小你為什么不哭呢你快哭呀小小,于是她仰起身子來,苞米葉子在她身下發著嘟嘟囔囔的聲音,似乎在告訴王艷芬,快把你的小小抱起來吧。王艷芬抱起了渾身是血的小小,小小無聲無息,像一條很嫩的鮮肉,小胳膊小腿在她的手掌外悠蕩著,王艷芬想沖著小小的小臉喊,就使勁兒地往懷里抱,這個動作還沒做到一半,就感覺好像有一根帶子把她的心肝肺都拽出來了,她嗷地一聲疼得閉上了眼睛,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確是有一根帶子還在牽著眼前的小小,她整個身體佝僂著,用牙咬斷了那根臍帶。

王艷芬在家里整整躺了兩天,第三天一清早,她就再也躺不下去了,就來到了縣里的醫院,她看到還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李寶財,若不是自己身后的娘家侄子死死抱住了她,她一定會癱坐在地上的。

沉浸在傷心往事中的王艷芬是被國道上燃放的雙響叫回到現實中來的,那叮、當的兩聲脆響,順著紗窗的網眼一點不剩地涌進了屋里,震得王艷芬渾身一顫。王艷芬把毛巾從臉上拿下來對李寶財說,寶財你聽剛才國道上放的雙響了嗎?李寶財嗯了一聲。那是我跟張三虎約好的信號,那雙響是放給我聽的,他一放雙響,就證明他的飯店又缺人手了,寶財,我又可以為咱家掙點零花錢了。王艷芬的臉上掛著少有的笑容,可當她下炕的時候卻被李寶財拽住了,李寶財端著一碗面條呶著嘴說,艷芬你快吃碗面條再去吧。王艷芬說,你看你呀寶財,他張三虎是開飯店的,還能缺了我口中的飯食?

王艷芬吃了李寶財端在自己嘴邊的面條后,就給李寶財在炕梢鋪了條褥子。李寶財就拖著兩條殘腿爬到了褥子上,他用那只好手攥著王艷芬的手說,我真成了一個窩吃窩拉的廢人了。王艷芬咬著嘴唇把李寶財的腦袋仰放在枕頭上,還把那只燙傷的手放在了枕邊。王艷芬低頭看著李寶財的兩個眼角同時流下淚來,她的淚也不爭氣地掉在李寶財的臉上了。

張三虎飯店的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的越野車,車身寬寬大大的,輪子也寬寬大大的,跟電視里美國人在伊拉克開的那種黃顏色的軍車就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只是顏色不同而已。在王艷芬的印象里,眼前這種黑顏色的越野車她曾經一次就看過四臺,它們并排停在國道邊上一個很大的洗浴中心門前,氣派得讓人都不知說什么好。這兒的開鐵礦掙了錢的老板們,都愿意開這樣的車,這樣的車在遇到溝溝坎坎的時候有勁兒。王艷芬走到跟前看車牌上的號,她從末位號往前數,數過好幾個“8”后心想這又是哪個大礦的呀。王艷芬心里這樣想著的時候,就看見一個從廁所出來邊走邊系褲帶的中年男人,王艷芬認識這個中年男人,人們都管他叫韓大礦,一年前李寶財的雙腿就是在這個韓大礦的礦井里砸斷的,現在還欠著李寶財三萬多塊的醫藥費呢。王艷芬放慢了腳步,她很納悶,不是說他那次出了礦難進去了嗎?不是被判了三年嗎?怎么現在還在外面晃蕩呢?那次礦難就數寶財命大活下來了,其余四個砸得連個人形都沒有了。王艷芬想緊走兩步追上這個韓大礦,問問他既然你還在外面,那我們的醫藥費你啥時給呀?于是她的兩只腳便搗騰得快了起來。王艷芬隔著眼前這臺越野車哎哎哎招手叫著的時候,張三虎卻從屋里跑出來答應上了,他以為王艷芬在叫自己,就跑到王艷芬跟前說,嫂子你還招手干啥玩意兒,快進屋去吧,菜墩上有一塊肉等你切,地上有一堆菜等你洗呢,我出去買幾瓶好酒去,今天來大款了,看這車,韓大礦的。王艷芬看著從她身邊跑過去的張三虎,跟自己苦笑了一下便進了飯店。

包房里嗚嗷喊叫喝起來的時候,廚房里的鍋碗瓢盆就不再響了,廚師開始倚在門框上悠閑地抽起煙來。王艷芬也開始慢條斯理地拖起廚房的地,在她繃緊的后背上,能看見一圈洇出來的汗漬,她不時地瞄上一眼包房的門,想等韓大礦出來問問醫藥費的事兒。王艷芬正費勁兒地拖著灶臺下的油垢時,包房的門開了,出來的是張三虎,他低著頭帶上門后就搓著兩手怔怔地看自己的兩只腳,看了會兒抬起眼又看到了王艷芬,王艷芬圓鼓鼓的屁股跟著拖地的動作在廚房的門里時隱時現。張三虎看在眼里突然拍了下手,就走到王艷芬跟前小聲地說,嫂子,里邊的人想要個小姐陪酒,我眼下又沒有,不如你去幫我把這個圍給解了。王艷芬聽到張三虎這話臉騰地熱了起來,她扔了拖把說,三虎你說啥話呢,我當閨女的時候就沒想過干這個,現在是人家的媳婦了就更不能想了,再說了我都變成一個小老太婆了,我可陪不了人家,不行不行。張三虎說,你才結婚幾年呀嫂子,滿打滿算也就兩年剛冒個頭吧?就小老太婆了?要是在城里,像你這樣歲數的還正單身貴族呢!嫂子求你救我這個場吧,何況聽說韓大礦他人不錯,出手大方著呢。王艷芬一聽是韓大礦在要小姐,心想我正想找他呢,找他要醫藥費,可我以小姐的身份找他合適嗎?王艷芬猶豫了片刻之后就對張三虎說,我倒是想見見韓大礦,想問問他……張三虎打斷了王艷芬,嫂子,咱可不能進了包房就問他事兒呀,你可別整擰了呀,問他跟陪他是兩碼事兒,咱進去是陪他喝酒的呀。王艷芬知道自己說走嘴了,話有些多了,就不想再解釋什么,就沖張三虎點了頭點。

現在,張三虎媳婦的衣服已經被王艷芬穿在了身上。王艷芬從換衣服的房間一出來,把個張三虎驚訝得差點掉了下巴。張三虎用手托著下巴說,嫂嫂嫂子,你你真行,千萬別別別讓韓大礦把你從今往后給包包包起來呀。王艷芬對張三虎說,去去去,咋說話呢,看你給我攬的這個破活兒吧。張三虎就摸著下巴咯咯咯地笑出了聲。

韓大礦顯然沒有把王艷芬認出來,在座的每一個男人懷里都有個渾身擰來擰去的小姐,惟獨韓大礦自己掐著個酒杯在耍單。其實包間里的酒已經喝到一半了,當韓大礦看見王艷芬走到自己身邊坐下時,眼里冒出的紅光都蓋過自己的那張紅臉了,這之后,滿包房的男男女女開始起王艷芬的哄了。王艷芬畢竟沒有當過小姐,她壓不住這個陣勢,索性就端起滿滿一杯酒當著全桌男女的面一口氣全干了。男人們一看新來的小姐這么敢造,便開始摟著自己的小姐一對對地出去找別的房間自由活動去了。

包間里突然就剩下了王艷芬和韓大礦兩個人。王艷芬挨著醉眼迷離的韓大礦一時不知說些什么好,于是就看起了窗外。窗外國道上的槐樹蔥綠蔥綠的,有不知名的鳥兒在樹葉里藏來藏去,電線上站著的一排燕子們正不知在嘰嘰喳喳地唱著什么歌。王艷芬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心想做個樹呀鳥呀什么的多好呀,比做人舒服多了。這樣想著的時候,王艷芬就看到剛才桌上的一個男人被小姐扶著倚在一棵樹下正準備撒尿呢,于是就把看過去的目光收了回來。

此時的韓大礦也看到了窗外的那一幕,就起身邊拉窗簾邊說,不看他們,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呢。韓大礦坐回王艷芬身邊接著說,我還是看你吧,你的小樣著人疼。于是就伸手摸起了王艷芬。王艷芬躲著韓大礦的手說,韓老板,我不是小姐,你別碰我。韓大礦有些急了,說,操,你不是小姐你坐我身邊干啥?韓大礦撓起了頭,哎,我問你,你怎么知道我姓韓?王艷芬說,這方圓幾十里誰不知道你姓韓叫韓大礦呀。韓大礦就笑了,嘴里呼呼冒著酒氣說,說得在理,哎,我問你,你說你沒做過小姐,那你今天就給我做一回唄。王艷芬擋著韓大礦的手說,我不行,我陪你是想找你說件事兒。韓大礦把那只亂抓亂摸的手放在椅子的靠背上說,什么事兒說吧,我韓大礦是吃豬肉拉香腸——好屎(使),你說了就好使,不行咱用錢砸他,砸死他。這時韓大礦伸手把面前的杯碗盤子一下子劃拉到了地上說,不過前提是今天你必須跟我上床好使才行。韓大礦開始從兜里往外一張張地掏百元大票,每掏出一張就問王艷芬一句好使不,好使不?……嘎嘎新的票子就這樣在桌子上一張壓一張地擺出了個塔的造型。

韓大礦掏到第九張的時候王艷芬說,韓老板,你給我掏三萬四千五百塊吧。韓大礦懸停了掏錢的手說,操,你渾身鑲金邊了是咋的?我憑什么給你掏這些?王艷芬不溫不火地說,韓老板,去年我家那口子在你礦上砸斷了雙腿,他的醫藥費收據就這些。韓大礦一聽這話,就把桌子上的錢一下子摟在懷里怔怔地看起了王艷芬。王艷芬說,韓大哥,我不跟你搶也不跟你鬧,我不是潑婦,現在我家李寶財就在炕上窩吃窩拉呢,你看這事咋辦吧?韓大礦這時酒醒了大半,他把那幾張錢磕了磕放進兜里說,李寶財家的?王艷芬點了下頭。那你現在回家拿醫藥費收據吧,拿來我給你報了行不?王艷芬聽韓大礦這樣說了,還想接著再說下去,她想對韓大礦說你報了我家李寶財的醫藥費行,可他后半生的生活費你就不管了嗎?可話到嘴邊還是把剛才要說的話咽了回去,于是就改了另外的話對韓大礦說,行呀,看樣子韓大哥是個通情達理的爽快人,我這就回家拿醫藥費收據去,你能等著我嗎?韓大礦就沖王艷芬拉開了架勢,拍著自己裝錢的兜子笑了起來,就你那幾個小錢,哈哈哈。

王艷芬呼哧帶喘攥著一把醫藥費收據爬上國道的時候,遠遠地就看到飯店門口的那臺越野車沒有了,進到飯店里一問韓大礦也沒影了。張三虎拿著一個紙袋沖王艷芬搖晃著說,嫂子你真行呀,你是怎么把韓大礦陪好的?他臨走時什么都沒說就拿出兩千塊錢要我給你,真行呀嫂子,以后跟他好得了。王艷芬接過了那個紙袋,看著門外寬寬的車轍說,三虎,你剛來這兒開飯店不知道咋回事兒,他還欠著我兩條腿呢。說完轉身就去換衣服,把個張三虎晾在一邊使勁兒地撓起頭來。

下午的陽光很足,莊稼們都被曬卷了葉子,連地上一些剛長出翅膀的小螞蚱也都懶得跳一跳了,王艷芬的兩腳就躲著草里的小螞蚱們往自己的地里走。人活一世蟲草一秋,小螞蚱們的一生多短呀,如果一不小心把它們的腿呀翅膀呀什么的給碰斷了,那它們以后的這幾個月可咋活呀,這讓王艷芬一下子想到了李寶財,于是就更踮著腳尖一跳一跳地走起來了。王艷芬把埋在草里的尿素袋子扒拉出來,開始給剩下的那幾壟苞米追肥,追著追著就想起了韓大礦和他給的那兩千塊錢,心說韓大礦呀韓大礦,瞧你那咋咋?;5臉影?,其實你的膽子也太小了,你躲我干什么?躲了今天能躲過明天嗎?你就用兩千塊錢把我給打發了,你想得也太簡單了吧?太小瞧人了吧?王艷芬抬頭望了望天,看天色也不早了,就加快了追肥的速度。

王艷芬回到家,照看了一圈院子里的雞鴨豬狗后,就隔著窗戶往屋里看,正看見李寶財一個人低著頭坐在炕上前后晃著身子不知在干些什么,于是便輕輕推開了屋門。王艷芬開始在臉盆里洗手,嘩啦嘩啦的水聲讓李寶財轉過頭來。李寶財就沖王艷芬舉著那只燙傷的右手說,艷芬,你回來的正好,我這手不好使下不去炕,我憋不住了,就把尿尿在炕上了。李寶財說完就舉著那條濕塌塌的褲子讓王艷芬看。王艷芬就笑了,把那條濕褲子拿來摁在臉盆里,說,你這個大活人還真沒讓尿給憋死。李寶財用被單圍著下身說,我腦袋又沒病,憋不死的。接著又問,艷芬,你拿去的藥費收據換回來錢了嗎?王艷芬就如實向李寶財說了。屋里的蒼蠅很多,王艷芬不停地轟著落在李寶財手上和肩上的蒼蠅,心說家里得安個電話了,寶財有事兒我好知道呀,也得給他買個輪椅了,夏天屋里熱了,得讓他在院子里的杏樹下乘乘涼了。

幾天后,王艷芬就找人把家里的電話安上了。王艷芬在電話里對張三虎說,三虎,以后你飯店有活忙不過來就打這個電話吧,這個電話是我家的。王艷芬對炕上的李寶財說,寶財,韓大礦給的兩千塊錢還剩不少,我去城里給你買個輪椅吧。李寶財說,艷芬,輪椅先別忙著買,你先給自己買幾件衣裳吧,你看看你穿的都是些啥呀。王艷芬說,衣裳往后挨挨吧,我也不出門,下地就算出門了,給張三虎幫忙就算出門了,衣裳買來沒什么用。那你這身衣裳怎么去城里?王艷芬說我有辦法。

一天早晨,王艷芬端著碗喂飽了李寶財之后,就把電話放在李寶財的身邊說,寶財,我去縣城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別自己下炕,下炕上不來咋辦?摔著了咋辦?我到了縣城里就給你打電話。王艷芬來到了張三虎的飯店,她借了張三虎媳婦那身前幾天自己曾穿過的衣服,站在國道上開始攔起了去縣城的班車。

王艷芬找到了昔日的初中同學,初中同學是婦幼醫院的產科大夫。在這之前她轉遍了大半個縣城尋找醫藥器械商店,卻沒有尋找到,她擦著汗自言自語,不就一個破輪椅嗎,咋這么難買?這之后她在公用電話亭給李寶財打了個電話,李寶財在那頭說,艷芬你去找吳桂嫻呀。王艷芬不想去找這個初中同學,這個初中同學從小就跟她不對脾氣,小女孩之間互相使的小性子到現在還沒有扔掉,更要命的是當時她們兩個都對一個現在當了軍官的男生好,那個爭風吃醋的勁兒呀,現在想來酸得掉牙??裳巯聸]別的辦法了,只好翻同學通訊錄去找初中同學了。

王艷芬站在產房門口等著在里面接生的初中同學,等了好長時間,產房里才傳出了嬰兒的啼哭聲。王艷芬一下子就想起了小小,小小從沒有啼哭過,小小還沒來這個世上轉一遭就走了,小小要是活到現在早就嘎嘎嘎笑著叫媽媽了。王艷芬想著想著就開始低頭用手擦起眼睛來了,初中同學穿著白大褂站在她面前時她還不知道呢。你怎么了王艷芬?王艷芬就慌亂地揚起頭說,沒,沒什么,什么東西迷眼睛了。王艷芬看著高高挑挑的初中同學,撲鼻而來的是她身上香水與消毒水的混合味道。王艷芬裝腔作勢地又揉了兩下眼睛說,吳桂嫻,我買不到李寶財的輪椅了你幫我聯系聯系吧。吳桂嫻就開始掏手機摁起號來,不長時間的通話,就把輪椅聯系到了。

兩個人再無話可說,吳桂嫻就開始送王艷芬下樓。在樓梯口的拐角處吳桂嫻拽住了王艷芬說,王艷芬你想掙錢嗎?王艷芬說,咋不想呀,做夢都想呀,你知道李寶財廢人一個了,可我倆的日子還得用錢往下過呀。吳桂嫻用鞋跟敲了會兒地面,敲得王艷芬心里亂亂的,就說,吳桂嫻你能給我聯系啥掙錢的活兒呀?吳桂嫻說,替大款生孩子。王艷芬哎呀一聲說,不生不生不生。吳桂嫻就笑著說,我若沒有這身白大褂,我都替大款生了。王艷芬咬了下嘴唇說,你們城里人就是開放呀,都臊死我了。吳桂嫻這時附在王艷芬的耳邊說,這有啥呀,掙錢就行唄。你知道嗎?給大款生孩子,要是生個女孩,就給四萬塊,要是生個男孩,就給六萬塊呢,十個月的工夫你上哪兒掙這些錢去?王艷芬躲著樓道里的人說,錢給的倒是不少,那給那個大款咋生呀?難道跟人家上床不成?吳桂嫻又笑了,說,那法子多累多笨呀,早已落伍嘍,現在是試管嬰兒了,大款的老婆不能生育,以前坐個葡萄胎把子宮做壞了,切除了,你要是替人家生,就用你的卵子跟人家的精子在試管里受精,再借你的肚子給人家坐胎,就這么簡單。王艷芬聽得臉都紅起來了。吳桂嫻推了下王艷芬接著說,怎么樣這活兒?人家大款還挑肥揀瘦呢,也有好多個條件呢,比如長相不好不要,風塵女子不要,潑婦長舌頭不要,有好多個不要呢。王艷芬就聲音低低地說,假如不跟人家上床的話還有個商量。吳桂嫻問,那你答應了?王艷芬就往樓下挪動了腳步,我還得回家跟李寶財商量商量呀,這么辦吧,我給你留個電話吧。

下午坐車回家的路上,王艷芬滿腦子盡想著給大款生孩子的事兒了,一會兒四萬一會兒六萬的,到了站點下車,要不是售票員提醒,都把綁在車頂上的輪椅給忘了。

第二天早晨,李寶財坐在王艷芬買回來的輪椅上,屁股下又有厚厚的海綿墊子,就感覺舒服極了。李寶財在院子里望著花,望著草,望著在樹枝上蹦來蹦去的家雀們。王艷芬下地干活去了好長時間,他就這樣望了好長時間。家雀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看樣子在樹上議論著什么,它們躲在小小的樹葉里連正眼看一下李寶財都不看,就在李寶財頭頂上嘰嘰喳喳吵著,這讓李寶財很生氣,難道你們這些小東西也把我當成廢人了?于是他就揮動著胳膊嚇唬頭上的家雀,嘴里還發著噢噢噢的聲音,可家雀們沒有一個飛走的,只是站在原處停止了議論靜靜地看著他,李寶財就垂下了胳膊嘆了口氣,唉,我真成了一個廢人了,連它們都轟不走了。李寶財翻來覆去看著自己的兩只手,右手的燙傷已經結痂了,癢得讓他難受,他自言自語,等這手好了,我得干點啥了,不能老讓艷芬一個人為這個家忙去了。李寶財就想起了祖傳的手藝,就想起了爺爺和老爹的那箱子驢皮影,那箱子驢皮影還在東屋的一個角落里蓋著灰塵呢,爺爺把刻驢皮影的手藝傳給了老爹,老爹沒死前的頭幾年要傳給他,他不愿學,只是被老爹逼著學了點皮毛。那時他年輕,滿腦子裝著外面的世界,年年在外打工,年年有那么幾個月的工錢領不回來。有一次他在工地上看到一個老頭拿著幾張驢皮影,這個老頭白胡子,脖子上圍著條紅毛巾,腳蹬一雙棕色的厚底戰靴,一看就是個有文化的老頭,老頭樂呵呵地在他面前看著自己手里的驢皮影,他就上前搭話去了。老頭說這是他在文物市場一張花一百塊錢買的,老頭還說這是非物質文化遺產,都快絕跡了。當時李寶財沒聽懂什么非物質文化遺產,他聽懂了一張驢皮影值一百塊錢,心說這玩意這么貴呀?我老爹一天用刀子戳戳劃劃就能掙一百塊錢,我不干這破力工了,我得回家跟我老爹學手藝掙錢去了。李寶財卷鋪蓋回到家里的時候,他老爹病得已起不來炕了,老爹不能手把手地教他了,常常是陷入深度昏迷,醒來時也是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沒過幾天就咽了氣。

李寶財想到這兒,就開始推輪椅的轱轤,他想看看東屋的那箱子寶貝去,可一只左手不管怎么推,那輪椅都在原地打轉,他看著自己的右手泄氣地說,只有等著艷芬回來了。

中午的時候,王艷芬抱著一捆喂豬的青草回來了??粗厣陷喴蝿澇龅娜ψ?,王艷芬就扔了豬草笑著說,寶財你干什么呢?學驢拉磨玩兒呢吧?李寶財說,艷芬,你別說我剛才正想著驢身上的東西呢,我想出一個掙錢的道來了,等我手好了,我就把我爹的手藝撿起來,刻驢皮影賣錢,我不能老讓你養活著呀。王艷芬就抱住了李寶財,身上的青草味一下子撲滿了李寶財的鼻子。我也正想跟你說一個掙錢的道呢。什么道呀快說說。王艷芬就往屋里推起了李寶財說,吃完飯再告訴你。

兩口子吃完了飯,躺在炕上都想午睡,卻誰都沒有睡著。李寶財嘟嘟囔囔著起身要喝水,王艷芬就下炕端來給他喝。李寶財喝完了水說,我不同意你給那個大款生孩子,就是像你說的那樣生我也不同意,我們自己都沒有孩子,那孩子一生下來就被人家抱走,我心不落忍。王艷芬說,寶財,你可知道,那孩子不是我們的孩子,那孩子只是個物件,有價,就像我手上這個碗,就像你身上這件背心,得用錢去買,去交換。李寶財抹了下嘴唇說,那我也不同意,那孩子畢竟在你肚子里折騰十個月呢,還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呢。王艷芬見說不動李寶財,就把身子轉過去面對著墻發起呆來。李寶財想把王艷芬攬在懷里,一只手又吃不上勁兒,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王艷芬背對著李寶財說,寶財,現在家里就我一個好人了,咱家的那點地我再怎么蒔弄也長不出多少錢來,張三虎的飯店也是今天去明天不去的,你還長年吃些抗肌肉萎縮的藥,哪來錢呀,現在物價這么貴你也不是不知道,就說那韓大礦給的兩千塊錢吧,安個電話,買個輪椅就沒剩下多少了,我著急呀。李寶財聽了王艷芬這話,呼呼地喘了陣粗氣后突然說,我還不如死了算了。王艷芬一下子轉過身來抱住了李寶財,寶財你咋說這話?你不能說這話呀。王艷芬說著說著就哭出聲來了。

屋外的天陰了下來,雷聲響得近一聲遠一聲的。有兩只雞跳到窗臺上用嘴鋼鋼鋼地啄著玻璃像是在要吃的。眼前的這一切王艷芬都視而不見,她終于費盡了口舌跟李寶財達成了一項互相妥協的協議,前提是用一個月的時間看李寶財能不能把祖傳的制作驢皮影的手藝撿起來,再有就是看王艷芬能不能把韓大礦欠的醫藥費要回來,這兩件事如果都不成功,那么王艷芬就準備給大款生孩子去了。

王艷芬長舒了一口氣。電話恰在這時響了,王艷芬接完電話后說,寶財你看有電話多方便呀,省得放雙響了,張三虎現在缺人手叫我過去呢。

飯店里的飯都是不晌不夜的,下午四點來鐘怎么就有桌了呢?王艷芬邊走邊尋思,現在的人吃飯呀,真是沒正形了。王艷芬一來到飯店就給廚師打起了下手。張三虎探頭探腦地來到廚房瞧了個空當就把王艷芬叫出來了,張三虎說,還得麻煩嫂子穿上我媳婦的那身行頭給兄弟圓個場,包房里又要小姐了,嫂子給補個缺吧。王艷芬把一盤沒炒的青菜咣地一下蹾在桌子上說,張三虎,我再告訴你一遍,我不是那種人,你讓我來就是讓我干那個呀,沒門。說完王艷芬就要走。張三虎伸開雙臂攔著王艷芬說,嫂子,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嘛,咱不做就不做唄,干啥動這大火?王艷芬豎著眉眼說,從今往后我在你這兒幫忙,不許你再跟我這樣說話了。張三虎賠著一臉笑說,行,嫂子我不說了,那你往包房里端菜行不?王艷芬把撒在桌上的青菜撿到盤子里說,這個行。

王艷芬開始往包房里端菜,桌上的人此刻正輪流講著段子呢,陪酒小姐們講的段子個個都比客人講的黃,把客人弄得拍著自己的大腿罵罵咧咧地直泄氣。在王艷芬端第四盤菜的時候,桌上的人開始說起了四大紅四大黑四大白什么的了,端第六盤菜的時候,王艷芬聽到了四大嫩,小茄苞嫩豆角,大姑娘的咪咪小孩的鳥。王艷芬從小就聽壞小子們說過這四大嫩,撇撇嘴心說你們咋這沒品位呢,這都是多少輩子的老四大嫩了,你們就不能整出個新四大嫩來?端最后一盤菜的時候,王艷芬聽到了四大折騰,伊拉克南聯盟,坐臺的小姐110。王艷芬的嘴角登時就掛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心說這四大折騰還挺新的,這四大折騰可真禁得住折騰的了,呵呵,坐臺的小姐110,誰這么有才呀,把這對冤家放在一起了。

不承想接下來的一個突發事件,還真把王艷芬想的那對冤家想來了。王艷芬看到嫖客們領著各自的小姐去樓上開房間了,覺得沒自己什么事兒了,伸手剛接過張三虎遞過來的幾張票子轉身要走的時候,就被推門進來的五個警察堵在了門口,其中一個警察邊亮著警官證邊說,都站在原地不要動,110接到舉報有人在此賣淫嫖娼。說完這個警察一揮手,窄窄的樓梯就吱吱嘎嘎唱起歌來了。

衣衫不整的小姐們與嫖客們都被弄下樓來,一個警察在用攝像機嘩嘩嘩地拍,嫖客們都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小姐們則用長發遮住了自己的臉。警察轉過身來開始拍王艷芬和張三虎,王艷芬就擺起了手說,別拍我別拍我,我是在廚房打下手的。警察邊拍邊解釋說,我們提取個證據,如果沒有你的事,到電視臺播放的時候就把你這轱轤掐了。王艷芬于是放心嚷嚷道,你們真能折騰,整得跟小品里的臺詞一個樣,還把這轱轤掐了??笖z像機的警察聽到這話咯咯咯地都笑出聲來了。

王艷芬回到家里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了。王艷芬對李寶財說,張三虎的飯店被警察貼了封條,張三虎也被人帶走了。李寶財此時坐在炕上正在報紙上描著一張皮影畫呢,就停了筆問,他怎么了?王艷芬說,讓警察給掃黃了,聽他們說還要定張三虎的組織、容留婦女賣淫罪呢。李寶財就哈哈笑了起來。王艷芬說,你笑啥?你這一笑都把咱的零花錢笑沒了。李寶財收起了笑說,笑沒就笑沒唄,省得我家艷芬在那個破地方弄濕了鞋。王艷芬聽出了李寶財話里話外的意思后,就用一雙小拳頭敲起了李寶財的肩膀,邊敲邊說,寶財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你小心眼兒。李寶財說,艷芬你看我用紅筆描的皮影行不?王艷芬就拿起了報紙在燈下看,她看著一條彎彎曲曲的紅線把一個手拿長矛身背帥旗的戲曲人物描得栩栩如生,在說了幾聲好之后,她還看到了報紙上有一行字這樣寫著,一討薪農民工用一瓶汽油燒毀了老板的寶馬車。王艷芬就把報紙遞給了李寶財,心說,我明天是不是得找韓大礦要醫藥費去了?眼下地里也沒什么活了,零花錢也掙不到了,日子沒錢如何過得下去呀?王艷芬這樣想著的時候,李寶財說話了,艷芬我還沒吃飯呢,給我弄碗疙瘩湯吧。

王艷芬盛來第二碗的時候,李寶財正扭著身子看自己在報紙上描出來的人物,他是誰呢?還使著一桿長矛,他哪朝哪代的呢?他有什么故事呢?李寶財就開始比比劃劃地模仿這個人物的造型,嘆口氣說,我爹死得早呀,要不然我就知道他是誰了。王艷芬說,他是誰不重要,你也不演他,也不需要知道他的唱詞兒,你把他刻出來能換來錢就行了。李寶財說,我往哪刻呢,也沒有驢皮,就是有了驢皮我也不會梳呀,我爹他會梳,小時候看過他梳皮子,有好多道工序呢。王艷芬說,寶財你先別想這件事了,你的手還沒好呢,你把這陳年的驢皮影翻出來,誰知道它帶啥菌呀,感染了咋辦?李寶財看了眼傷手依舊按著自己的思路說,后山的霍皮匠家不知有沒有現成的驢皮?艷芬明天替我看看去行不?

第二天早晨,王艷芬給園子里的幾畦菜澆完了水剛進屋,電話就響了。電話是吳桂嫻打來的。吳桂嫻在電話里說人家大款都等不及了,王艷芬你是不是不同意給人家生呀?王艷芬就跟吳桂嫻解釋說現在是農忙時節走不開的,家里還有很多爛事兒,一個月后給你答復行不?吳桂嫻在那頭掐著電話看樣子給那個大款打了手機,嗯啊了一通后對王艷芬說,告訴你呀王艷芬,剛才人家大款說了就等你一個月,一個月后你若再不給答復,人家就另找他人了。王艷芬放下電話閉了會兒眼睛,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正看到李寶財試巴著要從炕上往輪椅里坐呢。王艷芬幫著李寶財坐到了輪椅里,李寶財這時一臉憂郁地對王艷芬說,艷芬咱不給那個大款生不行呀?你去后山的霍皮匠家看看有驢皮沒?我這雙手能養活你。王艷芬就俯在了李寶財的后背上,她想哭,想抱著李寶財哭出聲來,可她強克制著沒有這樣做。

王艷芬沒有去后山的霍皮匠家,而是徑直去了韓大礦開在佛爺山上的鐵礦,她要找韓大礦問問,醫藥費快給我吧,要不然我就得給人家大款生孩子了,可我不愿意給大款生孩子,我自己都沒有孩子呢給人家生我不情愿呀。我還要問問你韓大礦,我家李寶財的后半生可咋辦呢?你能給我想個轍兒嗎?王艷芬走了有一個多小時了,她感覺有些口渴,就摘了一個山杏子吃,剛咬了一口,山杏子就把她的牙酸得東倒西歪了,她呸呸呸地往外吐山杏子,就想起自己懷小小的時候,她還讓李寶財特意去山上給她摘過山杏吃呢,那時她就好這一口,那時山杏子多好吃呀,比天上的人參果都好吃,酸兒辣女,老輩人都這么說,我還真有小小這么一個酸兒呀,可小小讓我酸到心里呀,小小酸我一輩子呀。

遠遠地就望見佛爺山了。王艷芬看到眼前這座佛爺山,那山巒起伏的線條還真就勾勒出了一尊打坐的佛爺,只不過這尊佛爺是面朝天打坐而已,她看到這座曾經好端端的佛爺山,現在已被橫七豎八地豁開了一道道口子,山上的礦脈爬到哪里口子就豁到了哪里,有的口子豁在了佛爺的肩上,有的口子豁在了佛爺的腋下,還有的口子就豁在了佛爺的五指峰中。王艷芬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由摸摸自己的肩頭和腋下嘟噥道,佛爺你疼嗎?王艷芬的話音還沒落,佛爺山上就轟隆隆響起了幾聲炮,緊接著幾炷土黃色的煙霧騰起來遮住了佛爺的頭。

佛爺山的山根下有一排涂了橘黃色的簡易房子。王艷芬遠遠地就望到那排房子前停著一輛黑色的越野車,那寬寬大大的車身她是再熟悉不過了,于是就想韓大礦這時也在礦上吧。王艷芬的腳步邁得一下子就急了起來,生怕那輛越野車呼呼呼地開跑了,可是還沒走出多遠,她就被后面一輛響著喇叭的皮卡擠到了路邊。皮卡裹著一團塵土開到那輛越野車前停了下來,從車上跳下來五六個剃著光頭的男子,他們每人手里都拎著一根鎬把嘩嘩啦啦地在往門口的一個工具箱里扔。光頭們在車門前站成一排迎來了從簡易房出來的一個人,王艷芬看到那個人就是韓大礦后,更是加快了自己的腳步。

王艷芬此時多了個心眼,想讓那群人看自己像是個過路的,她想躲一會兒,等這群人散了她再找韓大礦要錢去,于是就繞了個彎拐到了越野車的側面。剛到車的跟前,王艷芬就聽到光頭們七嘴八舌地說,韓礦,我們把張大下巴的礦脈拿下來了。韓大礦說了聲好之后,就跟其中一個人說,把張大下巴的賬號要來了嗎?那個人說要來了。韓大礦說,往他的賬號里打十萬塊錢進去,人家賣給了咱那么好的礦脈,咱得感謝人家才是。于是那群人轟地一聲笑起來了。王艷芬聽到這群人笑的時候,就感覺韓大礦出手可真夠大方的。這時韓大礦說,不要往死里打人家,嚇唬嚇唬把礦脈拿下來就行了。有人就像匯報工作一樣說,那張大下巴起初還不給,裝混,挨了一鎬把就什么都給了。那群人又轟地起了一陣笑浪。王艷芬感覺自己才聽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他們這是在搶人家的礦脈呢。

散場了的光頭們并沒人理會一個站在越野車旁邊的女人,他們都往王艷芬身上瞄了兩眼,也僅僅是瞄了兩眼而已就各走各的了。

王艷芬隨著韓大礦來到了簡易房,她的腳步在簡易房的走廊里悄無聲息。韓大礦回身關門時才發現了王艷芬,那只關門的手一下子就懸停在了半空。王艷芬直截了當地說,韓大哥,我找你要我家李寶財的醫藥費來了。韓大礦把懸停在半空的手來回抓了幾下就往屋里走,王艷芬也跟了進去。韓大礦坐在老板臺的后面說,我不是讓張三虎給你兩千塊了嗎?你什么都沒讓我干,我就給了你兩千塊。王艷芬說,韓大哥那兩千塊怎么回事你是心知肚明的,你才給了我一個零頭還沒到呢。韓大礦把一雙腳從拖鞋里抽出來放到老板臺上,那雙腳底板邊上掛了一圈黑黑的汗漬,韓大礦叼著煙說,我都是跟每個礦工立了生死合同的,死了給多少錢傷了給多少錢都在上面寫得清清楚楚的,你家李寶財斷了雙腿,我都按合同上寫的給你一萬了,你怎么還來要?王艷芬說,你是給了一萬,可那一萬不夠我又搭進去三萬多。韓大礦搓著兩腳說,這我就不管了,我得按生死合同辦事兒。然后他話峰一轉接著說,要不是你的臉蛋能勾人,那兩千塊我也不會給你的。王艷芬哼了一聲說,韓大哥你別跟我說你那生死合同了,就你那生死合同在法律上是不會生效的,韓大哥,我不想把事情鬧大了,我只想找你私下把我家李寶財的事兒了結了就完了。韓大礦這時噢地一聲把雙腳放回拖鞋里坐直了身子,哈,你還威脅上我了,知道我吃軟不吃硬嗎?王艷芬說,知道,剛才你不是還拿了人家一條礦脈嘛,你不硬能拿到手嗎?韓大礦站起來指著王艷芬說,你知道就行。你要是跟我軟一軟,像面條一樣的軟,你就能拿到醫藥費。王艷芬的身子一下子就硬了起來,她不動聲色地說,韓大哥,你讓我咋軟能拿到錢?韓大礦走到王艷芬跟前說,軟到我懷里。好吧,我這就給你軟。韓大礦就伸手摸起了王艷芬的臉,說,你的表情很硬。韓大礦又摸起了王艷芬的肩膀,說,你的肩膀很硬。韓大礦又摸起了王艷芬的腰,說,你的腰也很硬,讓我摸摸你的胸吧,看這里硬不硬?韓大礦正要摸王艷芬的胸時,王艷芬突然掄圓了胳膊,一巴掌把韓大礦打了個趔趄。韓大礦捂著臉好半天才緩過神來,說,他媽的,你的爪子也這么硬呀。

王艷芬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回憶了一遍剛才發生的事情。不知什么原因,韓大礦把沖她舉起來的拳頭又收了回去,并且夾起包門也沒關地就走了,把她一個人晾在了屋里,她想砸屋里的東西,她把一個衣架舉起來要往老板臺上扔,舉了一會兒又放了下來,心說算了吧,砸完了又如何呢?他還沒把我逼到那份上呢。王艷芬活動著被韓大礦喚做爪子的那只手,那只手還麻麻地有些疼,手掌上還有充血的紅暈沒有褪去,就想還不如讓那拳頭落在自己身上呢,那樣會好一些,也會讓他們彼此間的事情盡快出頭,可是韓大礦沒有那樣做,他為什么沒有那樣做呢?王艷芬有些想不明白。路邊的山棗枝刮著王艷芬的褲子,她就不時地停下來拔扎在褲管上的山棗刺,前面有個加油站,再往前走幾十米就是一個小賣鋪,她想給李寶財買些現成的吃喝,都快中午了,她感覺自己很累,回家不想再做飯了。

當王艷芬拎著從小賣鋪買的東西快走到家門口的時候,突然想起了李寶財讓她去后山霍皮匠家的那件事了。

李寶財手里拿著一本發黃的書,確切地說是一個用黃裱紙訂在一起的本子,他沖剛跨進屋門坎的王艷芬喊,艷芬,你看我找到什么了?還沒等王艷芬回話,李寶財又喊起來了,我在那個箱子的夾層里找到我爹留給我的寶物了,我爹在這上面把刻驢皮影的全過程都記下來了,我爹這老家伙真夠哥們,你看我爹寫的一段順口溜,先刻頭帽后刻臉,再刻眉眼鼻子尖,衣服發須一身全,最后整裝把身安,刻成以后再上色,這個影人才算完。說得多形象呀,真是我親爹呀。

王艷芬沏了碗蜂蜜水,她知道李寶財這段時間老是著急上火,都大便干燥了,給他潤潤腸吧。她把溫度弄得適合后就左手拿著麻花右手端著蜂蜜喂起了李寶財。李寶財想用手接過麻花,王艷芬說,寶財你別沾手了,那書都多少年了又被你翻出來,上面有細菌,你看你手多臟呀。李寶財在咽下一口麻花后說,艷芬,你去后山霍皮匠家了嗎?王艷芬就撒起了謊說,去了,他沒在家,他老婆不知道有沒有現成的驢皮。李寶財說,你要是再去的時候,就買驢前身下面的那塊皮,我爹書上說那塊皮刻出來的影人鮮亮,透光。王艷芬哦了一聲算是答應。王艷芬此時正在想自己的心事,我是不是應該提前告訴初中同學答應給大款生孩子呢?

王艷芬伺候李寶財吃完飯后,就在炕梢給李寶財鋪上了褥子,說,寶財你睡一覺吧。李寶財說,我睡不著,我想到院子看看我爹的這本書去。王艷芬說,別累壞了眼睛,刻驢皮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看看這書上寫的,要刻一個仕女的頭像,得用五百多刀呢。你現在才會幾刀呀?李寶財說,我一刀還沒刻呢,我哪有驢皮呀,一會兒你出去給我買塊人造革吧,我先拿它練練手行不?王艷芬說了個行字后就把李寶財推到了院子的一棵杏樹下,王艷芬說,你在陰涼下看書吧,我回屋吃點飯就給你買人造革去。

回到屋里的王艷芬并沒有馬上吃飯,而是抓起電話開始撥號,撥到一半的時候又把電話放了回去。王艷芬想韓大礦的錢看樣子往回要得費點時間了,寶財用驢皮影換錢眼下也僅僅是個想法而已,打不打電話呢?王艷芬遲疑了一陣后又抓起了電話。王艷芬撥通了號碼后說,吳桂嫻,我能不能提前給大款生孩子呀?電話那頭突然傳來一陣嘎嘎嘎的笑聲,王艷芬就把電話從耳朵處挪開了一段距離說,吳桂嫻你至于這么笑嗎?都把我耳朵快要震聾了。電話那頭說我這是在替大款笑呢,替大款開心呢。接下來王艷芬回答了電話那頭的問話,她告訴吳桂嫻自己什么血型不知道,視力多少不知道,心肝肚肺有沒有毛病不知道,有沒有傳染病不知道,王艷芬一口氣告訴了吳桂嫻很多個不知道,最后還告訴了自己的例假很準時,每個月到了那一天就一定會來。

王艷芬放下電話,隔著窗子看到樹陰下的李寶財正晃著腦袋讀書上的順口溜呢。有一只公雞追著一只母雞貼著他的輪椅繞圈,墻頭上的幾盆月季花開成了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一只燕子飛過來了,它盯著李寶財撲閃著翅膀,看樣子想要落在李寶財頭上似的。王艷芬雙手捂起了自己的臉,指縫把窗外的景致遮擋得東一塊西一塊的,心說,若是沒有寶財的傷腿,這日子該有多好呀。

十幾天的光景很快就過去了。這期間下了場透雨,莊稼們在地里長得一天能換一個模樣,這讓王艷芬走在田間常常得多看幾眼才能找到自家的莊稼。而李寶財的驢皮影制作卻在這十幾天里還是最初的老模樣,沒有什么起色,他把王艷芬買來的一捆人造革都刻完了,卻始終沒有在那個仕女頭上刻出老爹所要求的刀數,最多一次他才刻上去一百多刀,就是在從霍皮匠處買回來的驢皮上,他也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刻上去二百多刀。眼下,李寶財右手的燙傷已經好了,滿手是一層嫩嫩的肉皮,可他的滿嘴卻圍了一圈醬紫色的燎泡,他翻來覆去地看著自己這雙手,心想難道這雙手也廢了嗎?

李寶財坐在茅房帶窟窿的凳子上用了好長時間也沒有把屎拉出來,這讓他感覺很難受,天天喝潤腸的蜂蜜、吃潤腸的香蕉,怎么也拉不出來呢?眼看著艷芬答應給人家大款生孩子的日期越來越近了,自己還是對驢皮影無從下手,真急死個人呀。李寶財無奈地把自己挪回到了輪椅上。

王艷芬扛著鋤頭還沒打開大門,就聽到李寶財自己一個人在院子里唉聲嘆氣,于是便站在大門外寶財寶財地不住聲地喊起來了。李寶財看著走到跟前的王艷芬說,艷芬我拉不出屎來了,憋得忒難受了。王艷芬放下鋤頭說,我剛從村東頭的劉嬸那兒得了一治便秘的偏方,給你試試吧。說完她就進屋從缸里撈出個咸菜疙瘩,從上面切出來了小拇指粗細的一根,把這根咸菜條放在香油碗里泡了起來。王艷芬在李寶財的輪椅前放了一個凳子,讓李寶財趴在上面,然后把他的褲子褪了下來。王艷芬端著香油碗用手拍了下李寶財白晃晃的屁股說,注意了,我現在開始給你用偏方了。李寶財說,艷芬你真好,你端著碗伺候完我上面又伺候我下面。王艷芬說,別說了,開始運氣吧。說完她就把那根浸了香油的咸菜條一點一點地往李寶財的肛門里送。李寶財的肚子現在就像一個暖瓶,出口處被塞子嚴嚴實實地給塞住了,他此刻邊用凳子沿兒擠著肚子邊運氣,想把那塞子頂開。李寶財使出了吃奶的勁兒終于噗地一聲把塞子頂開了,王艷芬此刻還沒來得及提防,一下子就被李寶財肚子里竄出來的穢物噴了個滿頭滿臉,王艷芬媽呀一聲叫了起來。

最終說服李寶財同意自己提前給人家大款生孩子是很不容易的,王艷芬為此用了兩天時間。只要是不下地,不蒔弄園子,王艷芬就幫李寶財刻驢皮影。王艷芬說,寶財,你先找些簡單的刻,比如凳子呀桌子呀馬呀老虎呀什么的,你刻出來我幫你上色。李寶財就扔了刻刀說,什么破刻刀呢。王艷芬說,看你又著急了不是,倔了不是,不是那刻刀破,是你現在的手藝破,咱爹不也用這把刻刀嗎?人家咋就能刻出活脫脫的驢皮影呢?原因是人家都干了一輩子了,你才干一個月還不到呢!別著急,你現在有了咱爹這本書,以后一定能趕上他的。王艷芬開始哄起李寶財來了。李寶財的汗叭嗒叭嗒地滴在很薄的驢皮上,驢皮被霍皮匠梳得很好,此刻鋪在桌子上都能看到下面的木頭紋路。王艷芬給李寶財邊擦汗邊尋思,我還是找韓大礦再要遍醫藥費去吧,如果要來的話,就把給大款生孩子這活兒辭了,寶財太反感我做這活兒了,反正現在也沒收大款一分錢定金,也沒有違約這一說,不就是電話里口頭答應了嘛,無所謂。王艷芬開始整理炕上的人造革和報紙,在疊一張報紙時,她又看到了上面農民工燒老板車的那行字,就想,如果韓大礦不給我醫藥費,我也學這個農民工拿瓶汽油燒他的車,他的車咋也值我這一把醫藥費單子吧。王艷芬為自己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打了個激凌,心說我真要是燒了人家的車被政府抓進去可咋辦?家里就剩他一個殘廢可咋辦?我得想個法子嚇唬嚇唬韓大礦,看這回能把醫藥費嚇唬到手嗎?我不用汽油燒他車,那汽油一點車就著,我用柴油燒他車,柴油燒車還是有救的。王艷芬為自己的這個點子嘿嘿笑了兩聲。

王艷芬又背起了裝醫藥費收據的兜子,對埋頭坐在炕上正刻著一匹馬的李寶財說,寶財,這是我最后一次上韓大礦那兒要錢去,如果能把錢要來,就堅決不給大款生了,如果要不來,明天一早我就給吳桂嫻打電話。李寶財始終沒有抬起頭來,就是從嘴里說出來的話也是嘟嚕嚕的讓人聽不清楚。

現在,王艷芬已經坐在了那排橘黃色的簡易房前,就等著韓大礦出現了。她拎著的方便袋里,有一塑料瓶在加油站灌得滿滿的柴油,瓶口上還插了一根長長的漬了柴油的麻捻,由于等的時間過長,她還啪啪地摁起打火機來了。王艷芬正伸懶腰的時候,韓大礦的越野車就刷地一下開到了她的跟前。王艷芬看著先下車的三個人里沒有韓大礦,就拐到了副駕駛車門處攔住了韓大礦,說,韓大哥,我又來找你了,求你把我家李寶財的醫藥費快給我吧。韓大礦倚著敞開的車門說,給你?想得倒美!我問你,你打我那一巴掌就白打了?我不跟你這娘們斗,你若是個爺們,那天你都走不出去我那間房子。這時那三個人圍了上來問怎么了,韓大礦說,沒什么?這娘們訛我來了,別理她。說完又回過頭來對王艷芬說,哎,我問你,你這娘們想怎么著吧?王艷芬說,韓大哥,我向來跟你說的很明白,我不想經官,經官太麻煩,也于你不好,我就想咱倆私下解決這事兒。韓大礦低頭點了根煙說,我不跟你廢話,我們合同上已經解決了,你快離我遠點吧,我還有正事兒要辦呢。王艷芬說,那好吧。就一下子從方便袋里把柴油瓶掏出來點著扔進了越野車里。韓大礦嚇得哎呀一聲跑出去了老遠,快,快救我的車。三個人中有一個人鉆進車里把燃燒的柴油瓶撇出去了,有兩個人摁住了王艷芬。韓大礦正找自己甩丟的那只拖鞋時就聽一個人喊,韓礦,報警嗎?韓大礦哆嗦著說,報,報。那個人就往外掏手機,韓大礦又哆嗦著說,別,別報。王艷芬平靜地說,你報吧,我正想進去呢,我只要一進去,我家李寶財就有養老的地方了,要不我咋就用汽油燒你的車呢?這樣我們才能夠扯平。韓大礦走到王艷芬跟前說,你跟我扯平?你他媽知道我車多少錢嗎?一百多萬呀,你那點破藥費連我一個輪子都買不起。這時那個從車里把燃燒的柴油瓶撇出去的人又把已經熄滅的柴油瓶撿了回來,他走到韓大礦面前說,韓礦,這瓶子里裝的不是汽油是柴油。韓大礦擦著額頭上的汗說,他媽的真萬幸呀。就問王艷芬,你他媽知道什么是柴油什么是汽油嗎?王艷芬說,凡是能讓車跑的油都是汽油。韓大礦有氣無力地指著王艷芬說,好好好,算你他媽這娘們狠。然后又沖那兩個人擺手,放開她,我們走。

王艷芬走在回家的路上,總感覺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渾身憋足了的勁兒就這樣讓不接招的韓大礦給泄了。不過這次看樣子把韓大礦嚇唬得夠嗆,說話都結巴了,還咋樣再嚇唬他一下呢?要不回家讓寶財給我做個假炸藥包吧,我綁在身上,寶財在他的礦上放過炮,懂這個技術,做出來肯定跟真的一樣。不想王艷芬回到家跟李寶財這么一說,李寶財堅決不同意,說,我們若這樣做成什么人了?這樣要挾人家不好,你往人家車里扔柴油瓶子就已經很過分了。王艷芬倚著李寶財說,醫藥費要不回來,我們就只能給人家生孩子了。李寶財說,我們寧肯給人家生孩子,也不要這樣做。王艷芬聽李寶財這么一說,就一下子下定了決心。

第二天早晨,王艷芬安頓好了李寶財后,便開始給吳桂嫻打電話。隨后的幾個小時里,王艷芬在縣城如約與大款夫婦見了面。她從吳桂嫻手里接過一萬塊錢的定金時,并沒有看清大款夫婦長得什么樣,他們戴著寬大的墨鏡,遠遠地坐在房間的一隅,看樣子大款夫婦有意這樣安排,他們并不想與王艷芬坐得更近,他們與王艷芬之間始終隔著吳桂嫻,即使是跟王艷芬談話,談一些懷孩子的細節,他們也是寧肯提高嗓門讓吳桂嫻傳話,也不愿意王艷芬直接坐到他們的面前。這讓王艷芬很別扭,想,你們大款可真能裝,我這人都來了,都要給你們生孩子了,你們還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難道將來我還會把你們的孩子認回來不成?王艷芬看著大款長了一個圓乎乎的雙層下巴,沒有一點個性,不如李寶財的下巴棱角分明,心里便樂了一下,當看著大款的老婆時,她就像是看到了一件擺在大款身邊的花瓶,這個花瓶還時不時地被大款摟一下或者摸一下。此時的王艷芬又心想,哼,什么破花瓶呀,都磕裂紋了,也就勉強是個擺設而已。一想到這兒,她的心里又樂了一下。王艷芬這樣想了沒多久,卻又不得不羨慕起這個花瓶來了,都磕裂紋了,還被男人當成了寶兒,一個女人活到這份上也應該知足了。王艷芬為此又在自己的心里打翻了好幾壇子陳年老醋。

從拿到大款定金的那天起到確切地懷上了大款孩子的那天止,一共耗去了王艷芬兩個多月的時間。這期間的王艷芬跟著吳桂嫻去了兩次省城的大醫院,與早早等候在那里的大款夫婦會合,才把胎穩穩當當地坐在了肚子里;這期間的李寶財常常是自己一個人弄些簡單的吃喝后,就把精力全投在了刻驢皮影上;這期間的季節也由原來的翠綠色變成了黃綠色,莊稼們都不再長了,它們都在靜靜地等待著陽光一遍又一遍地晾曬,它們要把自己曬得金黃金黃的,變成漫山遍野沉甸甸的糧食。

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件讓王艷芬意想不到的事兒,韓大礦把欠她的醫藥費一分不少地還給她了。記得那天是王艷芬第一次從省城回來,她坐在炕上正回憶著省城的大夫們在她的下身亂鼓搗的情景時,屋門被推開了,進屋的人王艷芬并不認識,那人就自我介紹說,我是韓礦的會計,他讓我給你送醫藥費來了,你把你的那些收據給我吧。王艷芬驚訝得都說不出話來了,過了好半天才說,這是真的嗎?那人邊拉包掏錢邊說,真的。

那人就開始用計算器加起醫藥費收據上的錢數來了。王艷芬說,我好好給你沏杯茶喝了。那人笑笑仍在干著手頭上的活計。王艷芬接過那人遞過來的三萬多塊錢后問,他韓大礦怎么跟我起了這善心呢?那人便壓低了嗓音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們韓礦讓你給整怕了,他怕哪天你再整個炸藥包把他給端了。王艷芬就笑著點起頭來。那人用手指點著王艷芬說,看我猜對了不是?你們女人要是鉆起牛犄角來比男人都狠。其實更主要的是,我們韓礦挺佩服你的,他說你這么跟他整事兒,也沒有經官,就是一對一地私底下整,要知道因為你家男人的那次事故,他現在還在緩刑期呢,所以他想好了,投降了,不跟你整了。王艷芬聽完這話似乎明白了一些,心想我雖沒跟他經官可官依然在罩著我呢,還是官的緩刑期管用呀。于是就說,難得韓大礦發一次慈悲呀,不過我還想去問問他,我家男人的后半生該咋辦呀?他韓大礦咋也得給我一個交待吧。那人說,這個我能把話傳給他,看他是一次性付清你呢還是給你辦個什么險呢。王艷芬一聽這話,又站起身來給那人兌了一次水。

王艷芬最近一些天的心情,跟家雀們落在剛剛定漿的高粱頭上的心情一樣快樂無比,眼下的豐衣足食,讓她看什么都是亮亮堂堂的。王艷芬坐在炕上,常常把四捆扎得齊齊整整的百元大鈔一字擺開后再摞上,摞上后再一字擺開,就這么鼓搗來鼓搗去一點都不嫌累。李寶財看在眼里,有時就放下手中的刻刀冷嘲熱諷地說,艷芬你要小心,別把票面上的圖案鼓搗掉了變成白板花不成。王艷芬一聽到這話就會停下手中的動作俯下頭去仔細看票面上的圖案,看了會兒便嘻嘻笑著說,寶財你壞,這好端端的錢咋就能鼓搗成白板?你可別嚇唬我呀。李寶財說,你這么老鼓搗它沒準就鼓搗出幾張白板來。王艷芬就抱起了肚子說,我可不要白板,白板買不來營養品,我吃不上營養品我的小豬就會變瘦的。

大款的小豬一天天地在王艷芬的肚子里長大了,小豬讓王艷芬有了妊娠反應了,讓王艷芬顯懷了,到后來小豬還時不時地踹上王艷芬兩腳了。起初王艷芬還能帶著小豬下地干活,掰苞米掐谷穗摘辣椒,還能在場院里揚幾木锨糧食,還能帶著小豬幫李寶財把他刻出來的驢皮影裝裱在畫框里,可是到后來這些活兒她都干不成了,反到成了李寶財伺候的對象了。

有一天大款的小豬正在肚子里折騰的時候,王艷芬就很想給自己的肚皮來上幾巴掌,想告訴小豬老實點,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也不是我的小小,我不關心你是正?,F象,說心里話我也不想跟你溝通,我生你出來就是為了生錢知道不?不是為了生你知道不?可小豬在肚子里不明白王艷芬的心思,還在亂踢亂踹,王艷芬就開始拍打起了自己的肚皮,起初她用了很大的勁兒在拍,沒拍兩下手就軟了下來,就貼著肚皮輕輕撫摸起來了,唉,小豬呀小豬,你也不容易呀,你雖然投胎投錯了地方,可你也是條命呀,是條命我就得疼你呀對不?王艷芬想到這兒就濕花了眼睛,就喊起了炕梢的李寶財,寶財,你過來,小豬怎么老踢我呀?李寶財就扔下刻刀爬過來了,他把耳朵貼在了王艷芬的肚皮上,說,小小是不是餓了?艷芬你得吃點東西喂喂他了。王艷芬就用食指使勁兒摁著李寶財的太陽穴說,寶財他哪是小小,他是小豬,他不是我們的小小呀。李寶財說,管他呢,他一天在你肚子里,他一天就是我們的小小。王艷芬就抱住了李寶財的腦袋說,你說得也是,小小就是小豬,小豬就是小小。

轉過年的一天,吳桂嫻打來電話告訴王艷芬說,你的預產期快到了,大款要派輛車去接你呢。王艷芬沖著電話說,吳桂嫻,我想帶著李寶財跟我一起去,他跟我去我心里有底。吳桂嫻說,好吧,我們明天一早接你們去。

面包車搖晃著行駛在窄窄的村道上,一些莊稼的葉子就伸過來啪啪啪地抽起了車窗玻璃。吳桂嫻說,今年的莊稼看樣子不錯呀,王艷芬你家的地在哪兒呢?王艷芬就往車窗外張望,想這一年從春種到夏鋤,她幾乎就沒有下地,都是她從村子里雇來的人幫著干完這些活計的。王艷芬看著自己的莊稼長得稀稀拉拉的,就指給吳桂嫻看,這就是我家的地。然后跟李寶財說,我們花了那么多錢種地,還是缺苗缺得厲害。李寶財笑笑沒有言語。面包車拐上了國道,王艷芬又看見了張三虎站在他的飯店門口在迎接客人,就說,咦,張三虎不是讓人家給封了嗎?他怎么又干上了?李寶財說,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呀。王艷芬說,也是,我也沒出家門有好幾個月了,我倆誰也不知道。

李寶財在縣婦幼醫院的樓道里搖起輪椅來,比在自家的土道上搖得輕快多了,他攥著躺在手術車上的王艷芬的手,緊貼著手術車在走,他們一同走過了站在樓道里的那對戴墨鏡的大款夫婦,走過了一間重癥監護室,走過了一間醫生辦公室,一直走到了樓道盡頭的產房門前。李寶財附在王艷芬耳朵旁囑咐了一句話后想松開她的手,而王艷芬卻死死抓著他說,寶財,我生下來小豬就得讓人家抱走了。李寶財擦著王艷芬的眼淚嗯了一聲。

王艷芬生下來的小豬是個男嬰,當助產士把這個男嬰舉給王艷芬看第一眼的時候,她卻忍著疼痛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她不想看這個男嬰,這個男嬰不是她的孩子,她怕把他看到眼睛里再烙在心里抹不掉了。

可是這個被王艷芬叫了十個月小豬的男嬰,大款夫婦最終沒有把他抱走,而是空著一雙手走了。大款夫婦臨走時倒是很痛快,他們把余下的五萬塊錢給了吳桂嫻,讓她轉交給王艷芬,他們還給了吳桂嫻五千塊錢的介紹費。大款對吳桂嫻說,剛才我們兩口子商量了,這孩子是個兔唇,天生殘疾,我們就不能要他了,不過我們還是要把錢一分不少地給你們的,你知道我們不缺錢,缺的是一個健康的孩子,你的同學畢竟帶了這孩子十個月,挺不容易的,你也是跑前跑后的不容易。吳桂嫻一聽這話哭喪著臉說,你們不要這孩子可讓我咋辦呀,萬一她也不要我可咋辦呢?大款說,這好辦吳大夫,如果她不要這個小兔唇的話,你就想辦法把他送兒童福利院去吧。吳桂嫻就拎著鼓鼓囊囊的錢袋子,眼巴巴地看著大款夫婦撇下了她揚長而去。

小豬沒有被吳桂嫻送到兒童福利院,小豬自始至終被王艷芬抱在懷里,從醫院一直抱到了家里。小豬能吃奶了,白花花的奶水從兔唇處流出來,王艷芬就常常拿著一塊柔軟的手絹擦小豬的臉,說小豬小豬你慢些吃,媽有的是奶水供你吃呀。王艷芬說這話的時候,眼里就盈滿了淚水,小豬呀,你原本就是大款的兒子,我滿以為能把你當一頭小豬賣了掙錢來養活你現在斷了雙腿的爹,可錢拿到手了大款卻不要你了,大款嫌你是個殘疾孩子,他們想把你送到兒童福利院,我當時也這么想過,當時我是為了要錢,不是為了要你,就差點聽了他們的話把你送走,可又一想你到了福利院,那里的阿姨們成了是你臨時的媽,到最后你還是會沒有媽的,沒媽的孩子能行嗎?我就改變主意了,我愿意當你的媽,我就是你的親媽呀,那個在炕梢刻驢皮影的人就是你的親爹呀,我們以后就不管你叫小豬了,就管你叫小柱吧,小柱你聽明白了嗎?小柱哪里能聽明白這些話,小柱此刻正閉起眼睛做夢呢??煽簧疑系睦顚氊攨s聽明白了,他拎了張驢皮影推開桌子爬了過來,他想把自己剛剛刻完的驢皮影給小柱看,想告訴他等你長大了就把爹的手藝學會了吧,爹靠這手藝都掙錢了,這可是我們家祖傳的手藝呀。李寶財看著小柱睡著了,就扔了那張驢皮影抱住了王艷芬,王艷芬抹了把淚說,寶財,這孩子多可憐呀,我們得想辦法把他的兔唇縫上呀,他可是我們家將來的頂梁柱呀。李寶財嗯了一聲說,要縫就上省城的大醫院縫吧,那里的技術高。

小柱出滿月的那天,王艷芬就開始下地做飯了,她給李寶財做了愛吃的紅燒豆角,給自己做了愛吃的拔絲蘋果,她還給小柱蒸了一鍋百歲饅頭,每個饅頭上都有一粒紅亮亮的櫻桃,煞是好看。

院子被王艷芬拾掇得干凈整潔,澆過水的花墻被微風吹來拂去后,香味就幽幽地散發出來了,云朵飄在遠遠的山巒上,被太陽照成了薄薄的一層,望過去像是一幅有著明亮線條的風景畫。王艷芬自己穿上了壓箱底的最好的衣服后,就開始給李寶財穿,李寶財問這是干啥,王艷芬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艷芬給她認識的一個走街串巷的照相師傅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過來給小柱照個滿月照。王艷芬打完了電話,開始往屋外的墻上掛起了李寶財的驢皮影畫,這些裝裱好了的驢皮影還沒有被縣城里的那個古玩店老板收走,王艷芬就把它們當成了照片的背景裝飾。

照相師傅來了,在給小柱照完了滿月照后說,給你們一家三口也照個吧。王艷芬把李寶財推到了屋外,李寶財用手小心翼翼地遮著小柱的臉,他怕上午的陽光照壞了小柱的眼睛。王艷芬挖來一瓢糧食撒在了李寶財的輪椅前后,一些雞鴨就叫著跑過來了,她還把貓放在了窗臺上給它扔了塊肉,把狗抱到了李寶財的腿下給它扔了根骨頭,這之后她就坐到了李寶財的身邊,她左手摟著李寶財,右手抱著小柱對照相師傅說,給我們照吧。

照相師傅從鏡框里看到了這幀如此美好的人間煙火,就開始啪啪啪地連著摁起快門來了。

責任編輯 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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