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鈍

星　竹

曾經養過一只很特別的狗——以色列沙皮狗。狗是從寵物園抱來的，記得當初我問老板，天下哪一種狗最聰明？老板說，以色列沙皮狗，不過因為它過分聰明，你不一定能養得活。這話激起了我的好勝心，于是，偏偏抱回來一只。

小狗只有兩個月大，剛抱回來時竟然拒絕吃東西，整夜都睜著眼睛，警覺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一點兒風吹草動就會緊張萬分，躁動不安地用牙齒撕扯著給它的一只小枕頭。

抱來半個月了，它依然對人十分冷淡，確切地說，是躲避所有人，像是患了孤獨癥。起初我以為它得了病，回去問老板。老板給我一本介紹狗的書，翻到以色列沙皮狗那一頁，我嚇了一跳，書中這樣描繪：以色列沙皮狗，因為絕頂聰明，所以非常多疑，甚至會陷入深深的憂郁。生人喂食一律不吃，新的環境它一定不睡，一生只能居住在一個環境里，并且只跟定一個主人……因此存活率很低。世界上多用于軍事偵察……

好在這只沙皮狗到我家時還小，居然慢慢被我養熟了，可只有我一個人喂食它才吃，其他人就是把食物放在它的嘴邊，它也不會動，需要我拿起來，重新喂它，也就是需要我的驗證，真是多疑啊。它窩里的一切東西也都不能變，如果有一件不在了，或是增加了一件新東西，它都會顯得焦慮不安，如臨大敵。

奇怪的是，我家的擺設也不能太亂，如果椅子突然放錯了地方，它會警覺地嗅來嗅去，仿佛我家出了什么大事。出門在外，它不和其他狗玩兒，而是戒備著，警覺地注視著其他狗的動向。周圍任何不協調的因素它都能察覺到，并會惴惴不安，十分緊張。

沙皮狗在我家待了七個月，終因我生病住院，它拒絕進食而死去。我為它的短命而悲傷，我奇怪，天下怎么會有這樣的狗。但它的聰明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早起的時候，它知道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會把襪子叼到我的眼前，為我推開廁所的門。家里停電的時候，它會使勁對著某個抽屜叫個不停，我打開抽屜，里邊一定放著手電筒……

幾年之后，我又養了一只法國金毛狗，虎頭虎腦的。抱來的當天，它就和我們一家成了朋友，不是跳進這個懷里，就是跳到那個膝蓋上。來了生人，也把人家當自家人，誰給什么都吃。睜開眼睛就跳啊蹦的，躺下就呼呼大睡，一出門就撒歡兒，天下的狗都是它的朋友，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歡它，就追著人家屁股后頭跑，有時會被人家咬上一口。咬了它也不在意，敵友不分，簡直就是一條傻狗。

金毛狗對誰都親近，沒有防備。在樓下，孩子們見了它，都會大叫：“傻狗，傻狗！”金毛狗就會跑去跟孩子們玩兒。天下一片歡樂，到處其樂融融。

兩只狗，我悲憐那只沙皮狗，更喜歡這只法國金毛狗。從生命的角度看，以色列沙皮狗活得聰明、智慧而神經質。它總是處在緊張與焦慮中，它因為過分聰明，能理解許多事，甚至讓人懷疑它已經超出了狗的意識。是聰明束縛了它，讓它的命運變得很不幸，過分警覺和多疑，令它很少有快樂的時候。

法國金毛狗沒有頭腦，傻乎乎的，它有些愚鈍，誰跟誰有時都分不清。在它的世界里，似乎沒有好壞與黑白。因此，它也很少警覺什么，整天就是傻吃，傻玩兒，傻睡，傻活著，心里倒是真夠寬敞，什么時候都能和周圍的世界融為一體，打成一片，沒腦子。倒是有些傻人傻造化的樣兒，一生都是快樂的。

作為人，年輕的時候，我肯定喜歡以色列沙皮狗。喜歡它的聰明，智慧，機敏和每時每刻都有的警惕與防范。那時候，我很羨慕天下的聰明人，也希望做一個聰明人。

人到中年，我對世界的認識發生了許多改變。我喜歡傻乎乎的法國金毛狗，說得直接些，是喜歡它的愚鈍，是因為我也想愚鈍。做人，愚鈍一些才好。

歲月蹉跎，人生坎坷，隨著年紀的增長，我漸漸悟出，人生的許多福分，是聰明解決不了的，甚至聰明反而會讓人背上許多包袱，負面的影響極大。人生的大福分，其實是包含在愚鈍中的，而聰明只能讓人因為過多的利益而受苦。許多不幸的人，其原因不是因為太笨，往往倒是太過聰明。而傻人卻有驚人的處理問題的本領，簡單而正確。聰明解決不了人生的根本，愚鈍卻能給人帶來終身的安逸。

做人簡單一點兒，寬厚一點兒，愚鈍一點兒，有時反而倒全有了。

（吳清貴摘自《讀者俱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