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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還原

2009-05-13 08:10
文學評論 2009年2期
關鍵詞:莊子

楊 義

內容提要歷來都認為莊子為宋地蒙人,但莊子思想上承老子,乃為楚學。更值得注意的是,莊子祖脈在楚,其家族為楚莊王后代,大致于楚悼王或肅王時,已成疏遠貴族,離楚流亡。故莊子筆下,“大鵬”意象及鼓盆而歌,潛藏著楚俗記憶;寫楚人楚事,蘊含著鄉國之思;莊子家族流亡至宋,未能融入,故莊子多見宋人樸拙之相,又冷眼觀察鄰國魏地政治。莊子在孤獨中兩度放飛思想,收獲了“逍遙論”和“齊物論”,釋放出混沌思維、方外思維和夢幻思維。莊子式的“廣寓言”,充盈著草根人物和自然萬物,實為林野氣息的“莊周世界”。

先秦諸子對中國人的審美悟性和文學趣味啟發之大,莫過于莊子,說并世難得第二人也不過分。他以汪洋恣肆、詭異多態的曠世文章,為中國文化提供了超越性的審美空間、想象方式,以及自然的和方外的人生意象,形成了一個靈氣蕩漾的“莊周世界”。莊子不但能以自己的思想文章形成道脈,而且還能形成“世界”,這在先秦時期,不為多見。

宋人楚學之謎

莊子的學脈上承老聃,令人不禁有道家多奇才之嘆?!袄蠈W”對后世影響很大,西漢前期文化思潮傾于黃老治世之學,這是一條外向的路線,在爭辯如何治世中轉入儒學;其后魏晉思潮傾于老莊,在經學變玄中,走了一條內向的治心之學的路線。雖同屬“老學”,但路徑不同。就西漢前期而言,莊學不顯,司馬談《六家要旨》推崇道家無為無不為,精神專一,應物變化,以治天下,可以感受到他尊黃老而非尊老莊的消息。因此司馬遷述先秦諸子,對莊子只作附傳,附于《老子韓非列傳》,語焉不詳地說:“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泵蔀閼饑蔚?,這是漢代學者的共識,這有《史記索隱》引劉向《別錄》、《淮南子·修務訓》高誘注、《漢書·藝文志》班固自注為證,張衡《髑髏賦》也描摹髑髏口吻:“吾宋人也,姓莊名周?!睗h人離戰國不遠,當不致于被后世的地理沿革弄走了眼神。梁惠王、齊宣王在位年代的上下限為公元前369年至前301年,這大概就是莊子活動的中心區域和年代。

遺憾的是,本傳并未交代莊周的祖脈,而祖脈則是莊周繼承老子學脈而變異成自身形態的發生學之重要根據。由于祖脈未明,后世對莊學的歸屬多有猜測,朱熹說:“莊子自是楚人……大抵楚地便多有此樣差異底人物學問?!?《朱子語類》卷一百廿五)近代劉師培作《南北文學不同論》,認為荀卿、呂不韋之書,為秦、趙之文,屬于北學;老、莊、列屬于南學,并注明“老子為楚國苦縣人”,“莊子為宋人,列為鄭人,皆地近荊楚者也”。這就是朱自清稱“莊子宋國人,他的思想卻接近楚國人”(《經典常談·諸子第十》)的依據。莊子宋人楚學的文化地理學上難以通解的謎,使我們還原《莊子》,有必要從春秋戰國的姓氏制度和家族遷移入手,以明莊子的身世。

對于莊子的身份,學者自然可以依據湖北云夢睡虎地秦墓出土的《秦律雜抄》竹簡,推斷莊子當過監管植漆和制漆的“漆園嗇夫”。但《莊子》書中只有兩處涉及漆,一為《人間世》:“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绷硪粸椤恶壷浮罚骸按^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云云,并不能說明他對種漆制漆何等精通,這份吏事也沒有給他帶來富裕。人們也許會猜測,這個微末職位的獲得,或是由于他與某些由楚遷宋的的制漆家族有聯系,因為出土文物表明,戰國漆器,以楚國最為精美。但是這種猜測,充其量只能當作破解莊周身世之謎的難以把捉的某種端緒。

楚國流亡公族苗裔的身份

在《莊子》中,我們發現,莊子對于楚國的表述,實在耐人尋味。比如對楚國政治,《人間世》篇借楚狂接輿嘲諷孔子之口,稱德衰以至于“方今之時,僅免刑焉”,除了躲避刑罰外,難有作為。到了《則陽》篇,更是稱說“楚王為人,形尊而嚴,其于罪也,無赦如虎”,明智之士是不會自投虎口的。這些說法多少透露了莊子心目中的楚國政治,隱含著某種切膚之痛的刑事陰影。莊子在楚王之聘中感受到要把他當成廟堂祭品:

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入往先焉,曰:“愿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鼻f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p>

這個辛酸的寓言背后,或許隱藏著什么精神的傷疤,因為“楚王之聘”故事于莊子,簡直如影隨形?!读杏堋菲疲骸盎蚱赣谇f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菽(大豆),及其牽而入于太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此故事未明言是何人聘莊子,《史記》的記述,則點明是楚威王聘莊子:“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日:‘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人大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睂τ谝晃弧捌溲韵囱笞皂б赃m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的草野人物,尚處在強國地位的楚國驟然許為卿相,這是不可設想的。但這類故事在《莊子》書內外反復出現,尤其是經過太史公的選擇而錄入本傳,是不能視為空穴來風的。與莊子同時而好與士游的梁惠王、齊宣王并沒有聘用莊子,唯獨并無好客記載的楚威王派出專使去迎聘莊子,這表明莊子與楚的因緣深于齊、梁,也深于只給當個漆園吏的宋。不是說喜歡記述人物家世的《史記》沒有直言莊子的祖脈嗎?這則故事隱含莊子祖脈的不言之言。

假若從上古姓氏制度作進一步考察,莊子家族淵源的信息就可能浮出水面?!锻ㄖ尽な献迓浴氛f:“以謚為氏。周人以諱事神,謚法所由立。生有爵,死有謚,貴者之事也。氏乃貴稱,故謚亦可以為氏。莊氏出于楚莊王,僖氏出于魯僖公,康氏者衛康叔之后也?!庇衷凇扒f氏”一目下作注:“羋姓,楚莊王之后,以謚為氏。楚有大儒日莊周,六國時嘗為蒙漆園吏,著書號《莊子》。齊有莊賈,周有莊辛?!贝饲?,唐人林寶《元和姓纂》卷五釋“嚴”姓云:“羋姓,楚莊王支孫,以謚為姓。楚有莊周,漢武強侯莊不識,孫青翟為丞相。會稽莊忌夫子,生助,后漢莊光,避明帝(劉莊)諱,并改為嚴氏?!蹦纤问┧薜茸稌尽?,有陸游序,其卷三《姓氏》云:“莊氏,楚莊王之后,以謚為姓。六國有莊周?!边@已是中國古代姓氏書的共識。而且莊氏到楚威王時猶有存于楚者,如《史記·西南夷列傳》載:“楚威王時,使將軍莊蹻,將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莊蹻者,故楚莊王苗裔也?!碧饭倪@一筆,印證了楚國莊氏,是以楚莊王謚號為氏的,可資與楚威王欲聘莊周的故實相參照。因此,莊氏屬于楚公族,當為可信。但莊子的年代距離楚莊王(公元前613—前591年在位)

已經200余年,相隔六七代以上,只能說是相當疏遠的公族了。楚莊王作為春秋五霸之一,向北擴張勢力,曾破洛水附近的陸渾戎,觀兵于周郊,問九鼎于周室。一些楚公族可能充實到新開拓的國土上。大概在莊子出生前20余年,楚悼王任用吳起變法,“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戰斗之士”,“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陳、蔡,卻三晉,西伐秦”(《史記·吳起列傳》);并且“令貴人往實廣虛之地,皆甚苦之”(《呂氏春秋·貴卒》),甚至降為平民耕于野。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射吳起并中悼王尸,被新即位的楚肅王論罪夷宗死者七十余家,莊子的家族可能受牽連,避禍遷居宋國。

以上的梳理若能得到認可,那么莊子家族于楚是有國難歸的逐民。正由于家族奔宋,已破落為平民,他論“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而窺”(《馬蹄》),就仿佛閃爍著他的童年記憶。又由于雖然流亡,畢竟是公族,在那個學在官府的時代,他有可能于學“無所不窺”,才能寫出如此奇妙的《莊子》,這是非有高文化素質不辦的事。莊周窮如涸轍之魚,靠貸借升斗之粟為炊,“處窮間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在那個等級森嚴的時代,也只有憑著破落貴族后裔的身份,才有可能與士人、官員甚至王者交往,也惟此才可能發生楚王派使者對流散的公族中有才能者訪聘之事。楚威王即位離吳起變法已四十余年,肅王之后又隔了宣王一代,身邊還有莊蹻一類公族大臣,以及與“夷宗死者七十余家”有關系者的推動,是有可能萌動糾正冤案,對流亡公族后裔“落實政策”的念頭。但莊子難忘家族破毀的記憶,寧可曳尾于涂,也不愿再當政治斗爭的犧牛。如此梳理莊子的家族淵源,我們就獲得一把鑰匙,真切地解開《莊子》書為何寫成這個樣子的秘密,比如他筆下的楚國故事,如郢匠揮斤、痀僂承蜩、漢陰抱(雍/瓦)丈人何以如此神奇,因為那是祖輩父輩所講述的遙遠的故鄉傳說;而宋國漂絮者有不龜(皸)手的祖傳妙藥,只能世世漂絮,而別人用此藥于吳越冬日水戰,卻可裂土封爵,此類宋人愚拙故事,是由于莊氏家族流亡后未能融入宋國的緣故??傊?,以此角度讀《莊》,你時時會感受到一個破落流亡貴族之苗裔在宋地作楚思的活生生的情境和秘密。

由于莊子家族被迫離開故土,所以,這個家族有著遷徙的精神底色,這就是《莊子》中鮮明的南方情結的深層心理原因。在《秋水》中,莊子由于受故人惠施無端懷疑要謀取其梁相地位,在國中搜查三日三夜,就向惠施講了一則辛辣的寓言,其中說道:“南方有鳥,其名為鴆鶵(鸞鳳之屬),子知之乎?夫鷦鶵發于南海而飛于北?!?,莊子家族生于南方,他便自居為“南方有鳥”,而且自擬為楚人崇尚的鸞鳳。其家族遷于北方,便說“發于南海而飛于北?!?,在鳥由南飛北的敘述中,隱含著莊子家族由楚至宋遷徙的蹤跡。鷦鶵受鴟的腐鼠之嚇,是有鳥自南,發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那么在《逍遙游》中,鯤鵬受斥安鴳之譏,是有鳥圖南,發于北冥而飛于南冥,這同樣可以體驗到莊子有一種南方情結和大遷徙情結,這可能無意識地隱含著他的家族的歷史記憶。

“大鵬”意象背后的楚民俗信仰

深入考察可以發現,大鵬逍遙,牽系著深厚的民俗信仰資源,尤其是莊子家族記憶聯系著的楚民俗信仰資源。人不能飛而思慕著飛,就把自己的精神、甚至靈魂都托付飛鳥,托付飛鳥的雙翼。殷墟出土的一片武丁時期的甲骨,即《甲骨文合集》14294版,記錄了商人神話中四方神與四方風神的名稱:“東方曰析,風曰協;南方曰夾,風曰微;西方曰夷,風曰彝;北方曰宛,風曰役?!边@里的“風”字是根據《山海經·大荒經》中對四方風神的記載比對推釋出來的,卜辭原字是一個高冠豐羽的大鳥,郭沫若、于省吾釋為鳳,李圃《甲骨文選注》則釋為鵬。也就是說,鳳、鵬與商人天地四方結構中的四方風神相通?!肚f子》中的“絕云氣,負青天”,乘風圖南的鯤鵬,正是汲取了這種古老的民俗中風神信仰的資源而加以哲學化,從而極其雄奇地展示了道之化境。商人崇拜玄鳥,《詩經·商頌·玄鳥》云:“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薄妒酚洝ひ蟊炯o》也記載了商始祖的這則異生神話:“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鄙檀~器有玄鳥婦壺,“玄鳥婦三字系合書,玄字作‘8,金文習見,右側鳥形像雙翅展飛”;“作壺者系以鳥為圖騰的婦人,這個婦人既為簡狄的世裔,又屬商代的貴族?!B婦三字合文宛然,是一幅具體的圖繪文字,它象征著做壺的貴族婦人系玄鳥圖騰的后裔是很明顯的”。

楚人崇鳳,源于楚人與商人都來自東方部族,《白虎通·五行篇》稱楚祖祝融,“其精為鳥,離為鸞”。楚國出土器物多見鸞鳳形飾,著名者如江陵李家臺楚墓出土的虎座立鳳木雕、江陵望山楚墓出土的虎座鳳架鼓、江陵馬山楚墓出土的三頭鳳繡絹以及鳳斗龍虎羅衣繡樣。與莊子家族淵源有關者,有《史記·楚世家》記楚莊王以鳥自喻:“三年不蜚,蜚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痹诔拿袼仔叛鲋?,鳥還可能是靈魂的寄身,或具有引領靈魂升天、或歸故里的功能。崔豹《古今注》說:“楚魂鳥,一名亡魂鳥?;蛟瞥淹跖c秦昭王會于武關,為秦所執,囚古咸陽不得歸,卒死于秦。后于寒食月夜,入見于楚,化而為鳥,名楚魂?!?。一頭聯系著楚國民俗信仰,一頭聯系著莊學淵源,還有《藝文類聚》卷九十引《莊子》佚篇:

老子見孔子,從弟子五人。問曰:“為誰?”對曰:“子路為勇,其次子貢為智,曾子為孝,顏回為仁,子張為武?!崩献訃@日:“吾聞南方有鳥,其名為鳳,所居積石千里。天為生食,其樹名瓊,枝高百仞,以璆琳瑯牙為實。天又為生離殊,一人三頭遞臥遞起以伺瑯牙。鳳鳥之文,戴圣嬰仁,右智左賢?!?。此段佚文可與《秋水》篇的“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鶵”相參照,雖詞意淺陋,當是莊子后學所為,但在楚人鳳鳥信仰上是一致的。莊子點化了這類民俗信仰的資源,化生出鯤鵬展翅的“洋洋乎大哉”的道之世界,為思想和文學開拓了宏大的精神空間。因而它又借無名人、即道之化身說:“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以處塘埌之野?!边@就是乘鳥逍遙所能達到的蒼??臻g的詩意表述了,看來,對于楚人鳳鳥信仰的深層記憶,無疑進入莊子的思維與寫作之中。

“鼓盆而歌”與楚人喪俗儀式

我們知道,莊子喪妻時的行為很是驚世駭俗: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葑釉唬骸芭c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慨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

故止也?!?。

莊子此則寓言頗受儒者詬病,因為《周禮·春官·大宗伯》說:“以兇禮哀邦國之憂,以喪禮哀死亡”,這是常情,豈能違之?竟使喪妻被后世文人稱為“鼓盆”。但這也事出有因,它與某些原始民俗有著微妙的關系。據《明史·循吏列傳》:“楚俗,居喪好擊鼓歌舞?!睂Υ?,清同治五年湖北《長陽縣志》卷一可以驗證:“喪次擂大鼓唱曲,或一唱眾和,或問答古今,皆稗官演義語,謂之打喪鼓、唱喪歌?!庇智逋挝迥旰薄栋蜄|縣志》載:“舊俗歿之夕,其家置酒食邀親友,鳴金伐鐃,歌呼達旦,或一夕,或三五夕,謂之暖喪?!边@些風俗記載所涉是楚地西境,至于貴州、浙江、嶺南的少數民族地區,更不乏此類風俗。以致雍正十三年十一月初二皇帝上諭:“朕聞外省百姓有生計稍裕之家,每遇喪葬之事,多務虛文,侈靡過費。甚者至于招集親朋鄰族,開筵劇飲,謂之鬧喪。且有停喪處所,連日演戲,而舉殯之時,又復在途扮演雜劇戲具者……此甚有關于風俗人心,不可不嚴行禁止?!边@種到明清時期猶存楚地的古俗,說明莊子妻死鼓盆而歌出自家族風俗記憶,因為在古中國的習慣中,其他生活方式或可隨鄉入俗,惟有“喪祭從先祖”,這個慣例是不能隨便變更的。只不過也許莊子流亡異地,家窮無法邀集親友或延請巫師擊鼓歌舞,只好獨自為之。

從莊子向惠子闡述為什么“鼓盆而歌”的原因來看,莊子已將古俗哲理化了。莊子看透了人之生死只不過是天地之氣的聚散,通曉了萬物皆化的道理,所以,在鼓盆而歌的行為中,便自然含蘊著見證天道運行的儀式。從《莊子》書記載三友論生死,以及友死鼓琴相和而歌,我們同樣能夠感到古俗的哲理化: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于無相與,相為于無相為?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窮終?”三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遂相與友。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鬃勇勚?,使子貢往侍事焉?;蚓幥?,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日:“敢問臨尸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這種臨尸而歌的行為,是與儒家之禮(喪禮)相左的。臨尸而歌的音節,則帶有《呂氏春秋·音初》之所述“候人兮猗”的“南音”情調。對喪事楚俗的哲學化,使莊子把家族記憶有機地納入自己的思想體制中,從而令人在其畸行奇思中感受到對自然辯證法若有所悟的超脫。

值得注意的是,莊子既以這種生死意識對待妻、對待友,又以之對待己,這不僅顯示了莊子對楚俗信仰記憶的深刻性,而且顯示了莊子把楚俗信仰轉化為人生哲學的徹底性?!读杏堋房赡艹鲎郧f子后學的手筆,其中這樣記載:“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梆,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如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边@種生死體驗是與東魯儒學迥異其趣的,儒者有言“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論語·泰伯篇》曾子語)。而莊子將死,其言卻非哀非善,超越哀善,思以天地萬物、日月星辰為己葬儀,己也融入萬物齊一、萬物皆化的巨流之中。楚人擅長的生死想象與天地想象相結合,使萬物皆化進入未始有極的狀態,超越生死大限而直抵宇宙起源的混沌之根,未及鼓盆而聆聽到天地生滅的哲理之歌。

家族流亡與地域體驗的反差

由于莊子的精神之根在楚國,所以,他筆下的楚國自然便是一個神奇的、令人神往的地方?!俺嫌汹れ`者,以五百年為春,五百年為秋”,《莊子·逍遙游》中此語,亦見于《列子·湯問篇》。東晉張湛注冥靈為“木名也,生江南,以葉生為春,落葉為秋”。也就是說,在儒者以“五百年”為道統承續標志之時,莊子以“五百年”為自然生命榮衰的交替,以此生命樹標識一個恒遠的時空,昭示莊子潛意識中的家國情懷。在《莊子·應帝王》中,他給南海之帝取名為“倏”,給北海之帝取名為“忽”,同樣帶有莊子與楚文化之間的精神臍帶?!毒鸥琛ど偎久罚骸昂梢沦廪?,鯈而來兮忽而逝?!薄冻o·招魂》:“雄虺九首,往來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笨磥磉@個義為迅速疾急的詞語,源于楚地,源于莊子的家族記憶。以之命名南海、北海之帝,蘊含有楚人的宇宙體驗和思維方式。在《齊物論》中,“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大澤、疾雷、飄風,是南方、當時屬于楚地的地理氣候特征,雖是以乘云騎月的綺麗想象超越人間利害的寒熱煎熬,但奇譎想象的背后,仍然有著對于楚國的記憶。

莊氏家族離開楚,由其苗裔在回憶中寫楚,一種“月是故鄉明”的意識使其筆下的楚人,也多能悟道?!肚f子·達生》中記載了傳言是孔子親歷的“痀僂承蜩”(駝背者粘取蟬)的故事,痀僂者的承蜩之道是“形全精復,與天為一”,“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這位能悟道的痀僂者便是楚人?!敖呈\斤”是莊子講的一個楚國故事,楚國郢都有一位鼻尖沾了薄如蒼蠅翅膀的一層白泥巴的人,讓石工匠用板斧把它砍掉。石工匠運斧如風,只聽見一陣風聲,白泥巴被砍干凈,鼻子沒有受傷,郢人面不改容地站立著。鼻尖上沾了白泥巴的楚人,察人之深,楚國的石工匠,技藝高超,在這個只能靠想象來體驗的故事中,莊子對于楚人的深情,不難體會。

然而當這類悟道故事旅行到宋國,我們發現,《莊子》中的宋人,多數樸拙,甚至拙劣。最明顯的莫過于“運斤成風”故事的后半部分,宋元君聽說石工匠的技藝如此了得,就請來為自己表演砍削,石工匠敬謝不敏:“臣則嘗能新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楚國石工匠技藝高超,宋元君請石工匠來表演,顯見得喜歡跟風,結果又被石工匠拒絕,兩廂對照,楚石匠的機智,宋貴族的笨拙,清晰可見?!肚f子·外物》記述的宋元君夢見神龜出使河伯之所,河伯崇拜本是魏、秦之地的民俗信仰,可見,這種民俗已蔓延及宋。而《莊子·秋水》中寫了河伯的旅行,還述及河伯與北海若的對話,則打破了包括莊子居留地宋在內的空間封閉狀態,在這里,隱隱從反面透出宋國文化的封閉性?!肚f子》既反感于宋國的封閉性,又對宋國勢利之徒深惡痛絕?!读杏堋菲浰稳瞬苌虨樗瓮跏骨?,得車百乘返宋,嘲笑莊子窮處阨巷的落魄相,莊子則反諷其為吮癰舐痔者流,說是“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考究莊子何以對宋人如此反感,在《莊子》中,我們發現,莊子山行多見巨樹貍雁,可知他的家族流落于宋,居處荒蕪,身近自然,這就表明,莊子于宋國,是未能融入的客族,故寫宋人便心存隔膜。如果進一步考釋,就會發現宋人的愚拙與宋國政治的封閉性有關,梳理《左傳》對列國政治的記載,可知宋國始終以公族執政,不崇客卿。莊子在宋國位居不合高士身份的

“漆園吏”卑職,大概與這種不崇客卿的封閉性有關。這種自持而排他的政治結構,造成游動于列國的諸子對于宋人愚拙的反感,就不限于莊子一人,如《孟子》的“揠苗助長”,《韓非子》的“守株待兔”,都是著名的“宋國故事”。

魏國鄰宋,為莊子游蹤多及,常以冷眼觀察此鄰國的政治。莊子曾穿補衣、以麻系鞋去見梁惠王,辯解自己“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裉幓柘鄟y上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征也夫!”(《山木篇》)這些話都是冷雋而帶鋒芒的。憑這種態度,他在宋國卸去漆園吏后,不可能在鄰國當上客卿。莊子過梁,曾被惠施疑為謀取他的相位而搜查三日三夜,致使他很不屑地以“鴟作腐鼠之嚇”嘲諷惠施(《秋水篇》)。但從莊子過惠施墓,嘆息“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言之矣”(《徐無鬼篇》)來看,并不影響他隨時到大梁與惠施論學?;菔┦窃趨f助梁惠王與齊威王“會徐州相王”(公元前334年)時出任梁相,十二年后他被張儀擠出相位,游楚歸宋,與莊子辯學就更為頻繁投契了。在莊子心目中,魏君好聽游士大言,卻不明用賢之法。魏文侯還好,聽田子方言其師東郭順子悟道葆真而嘆息:“吾聞子方之師,吾形解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吾所學直土梗耳,夫魏真為我累耳!”(《田子方篇》)魏武侯則等而下之了,聽魏國隱士徐無鬼說相狗、相馬“大悅而笑”,其所欲“愛民而為義偃兵”,已被徐無鬼指責為“愛民,害民之始也;為義偃兵,造兵之本也”(《徐無鬼篇》)。梁惠王就更無足取,他遷都大梁后,就對周邊國家發動一系列戰爭,于是戴晉人給他講了蝸牛國的故事:“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日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日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痹谔斓郎n茫中這種蝸角蠻觸戰爭,實在是非?;男∪俗鳛?,因此梁惠王只好嘆息戴晉人是“大人也”(《則陽篇》)。對于戰國列代魏君的逐一考察,可見莊子對鄰國政治態勢不無關心。但這些故事都發生在魏國馬陵慘敗之前,也在惠施為梁相之前?;菔┍粡垉x擠出梁相之位三年后,孟子才于梁惠王后元末年游梁,此時莊子或與惠施游于濠梁之上,體驗著他觀魚夢蝶的哲學情趣。因此莊子與孟子雖然年歲相仿,但他們不曾謀面,著書也不相與論及,乃是情理中的事情。

孤獨感與兩度放飛思想

流亡公族苗裔的孤獨感,即所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那個“獨”字,對于解釋莊子思想的發生,是非常關鍵的。以這個“獨”字作為邏輯起點,他的思想化沉痛為瀟灑,馭道體而馳于蒼茫,成為先秦諸子中“最能飛的思想”。這就是《文心雕龍·諸子》所說的“莊周述道以翱翔”了。略作統計就會發現,莊子學派以“道”為核心概念,拓展了巨大的精神空間。幾近66000字的《莊子》,用了360個“道”字,除了極少數指道路、言說之外,絕大多數指天道、人道。這與《老子》五千言,用了73個“道”字后先輝映?!暗馈笔且粋€終古不變、不生不死的永恒,永恒地開啟著體驗宇宙人生意義的感悟?!肚f子》這樣形容“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在宥》),“夫道,覆載萬物,洋洋乎大哉!”(《天地》)它把道作為宇宙本根,探究著“道通為一”(《齊物論》),主張“循道而趨”(《天道》),“與道徘徊”(《盜跖》)。由于莊生道論帶有自然主義的色彩,又散發著生命哲學和審美體驗的氣息,他在亂象、險象叢生的人間世和窮途潦倒的生存困境中,仍然不失本真,悠然高蹈,體認到“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生命意義,另辟出一個可供思想暢游的精神家園。他悟道的方式,非常講究“心齋”?!度碎g世》篇假托孔子、顏回的對話,討論心的齋戒,強調“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虛室生白”。心的房子被打掃得清潔、寧靜、曠蕩時,就會充滿白花花的陽光。一旦到了“至人之用心若鏡”(《應帝王》)的境界,就有可能使精神超越,把有限的空間幻化為無限,在無限的空間上反思有限,從而深化對宇宙、社會、人生的原始意義的認識。

思想家放飛思想的“第一飛”,往往與其家族文化基調和個體生命原欲相聯系。莊子思想第一飛,是鯤鵬展翅,即《莊子》首篇首事的鯤鵬逍遙游的描寫。李白《上李邕》詩中所說的“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便取意于此: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洱R諧》者,志怪者也?!吨C》之言曰:“鵬之徒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币榜R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地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L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將圖南。

王先謙《莊子集解》引方以智云:“鯤本小魚,莊子用為大魚之名?!边@不只是用為名,而在本質上是用以表達“化”,化是莊子道行的基本形態,極小可以化為極大,魚可以化為鳥。這就是說,一個“化”字,把莊子在宋地溝渠經??吹降男◆~,與楚族的大鳥圖騰情結聯系起來,成就了莊子思想的“第一飛”。如果說,老子的一樣精華是“反者道之動也”,那么莊子的一樣精華就是化者道之動也。老子之“反”與莊子之“化”,是道家思想精粹所在的雙璧。一個化字,使物種、物態在超邏輯的變化中,進入了一個超現實的幻設時空。既可以如蠻觸之爭那樣化大為小,又可以如鯤鵬展翅那樣化小為大,在時空結構的夸張性變形中,生發出反諷的或崇高的意義。而其中所用的地名如“北冥”、“南冥”、“天池”皆非現實地理所有,而是屬于以水為本原的精神空間。這種精神是高舉的,也是孤獨的,其主體是大寫的。這都指向“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年為春,五百年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宾H鵬的高飛遠圖,提升著塵世中人的精神也安上垂天之翼,從“天之蒼蒼”的極高境界,俯視著這個塵埃飛揚、煙霧彌漫的人間世,俯視著這個有限、有待、有患、有累、有吱吱喳喳的自鳴得意的蜩、鳩、菌、蛄的熱鬧場。莊子的鯤鵬展翅的空間,是一個超越性的精神逍遙的自由空間。

隨著精神空間的無限拓展,莊子之道第二度放飛思想,把生命注入天地萬象之中,使之形成物我之間精神互滲的狀態。天地萬象或自然萬物的“生命化”,成了莊子開發思想的和審美的精神空間的基本方式。一旦天地萬物都能言、能思、能辯,人就可以把他們當作進行宇宙人生哲學對話的對象,以萬物為友,游于天地內外,探究著人間世的焦慮、困惑、疑懼和哀樂,聆聽著自我心靈的宇宙回音。在如此浩渺的精神空間中,虛擬的孔子、顏回師徒討論著以天為徒,人謂之童

子;與人為徒,盡禮無疵;與古為徒,雖直不病,都還不足以完全契合于道,都還有“胡可以及化”之嘆(《人間世》)。于是莊子超越人間世,把生命投入自然,進行大化運行的對話。大化運行式的對話,作為莊子自然人生探討的獨特方式,乃是一種原邏輯或超邏輯的思維,不斷超越人生困境,又不斷還原人生的自然意義。這典型地體現在《秋水》篇所言:“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誒渚崖之間,不辯牛馬?!币暰晨芍^遼闊矣,但還是自然視境,還需進入精神視境,于是注入生命“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日:‘野語有之日:“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薄衢L見笑于大方之家?!奔幢恪疤煜轮?,莫大于?!?,四海在天地之間也不過是大澤的一個小孔;“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如此談論大小,是以茫茫無際的道作為心靈觀察的眼睛,從而進入了形而上的抽象空間。從莊子的事跡考察,莊子一生未到過海。未到過海而偏言海,是由于他覺察到“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惟有借河伯望洋興嘆,才能超越了河與海、人與萬物、毫末與泰山、中國與四海的大小相較的有限性,進入了“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于德”的無限性,形成“萬物一齊,孰短孰長”的齊物論,即所謂“道無終始,物有死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白化?!?。

混沌思維·方外思維·夢幻思維

由此可知,莊子第一度思想放飛,收獲了“逍遙論”;第二度思想放飛,收獲了“齊物論”。上有鯤鵬,下有海洋,在天覆海涵中揭示齊物論的要義在于使天地萬物生命化,達到物我齊一的境界。兩度思想放飛所收獲的逍遙、齊物二論,在《莊子》書中演繹出三種思維形式,即混沌思維、方外思維和夢幻思維,它們分別以混沌指向宇宙的本根,以方外超越天下的沉濁,以夢幻體驗生命的秘密,形成了指涉天、地、人的三維互動的莊子思維系統。首先考察混沌思維。道的根源性在于混沌?;煦缬肿鳒嗐?,這個詞語也源于楚人悟道的故事?!短斓仄酚涊d楚之漢陰丈人抱率饔灌圃,不用桔槔,認為“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從而引發了“明白入素,無為復樸,體性抱神”的“渾沌氏之術”的議論?;煦绲墓δ苄螒B,在于生天生地,無聲無形,“夫昭昭生于冥冥,有倫生于無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其來無跡,其終無崖,無門無房,四達之皇皇也?!边@里連用了七個“生”字,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宇宙混沌生成說。從天地本根上著眼,這一連串的化生都本于無,本于混沌,一旦有了九竅、八竅,就落入了胎生、卵生的具體生死過程,因此《莊子》記載了這么一則關于混沌與生死的寓言: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比砧徱桓[,七日而渾沌死。

前面已引述《九歌·少司命》和《楚辭·招魂》的詩句,說明儵忽一語來自楚國方言。以它們作為南海、北海之帝來為渾沌鑿竅,當也屬于王國維所說的“南人想象力之偉大豐富”之列,可與“言大者則有若北冥之魚,語小者則有若蝸角之國”相媲美(《靜庵文集續編·屈子文學之精神》)。儵忽屬于時間速度,南海、北海、中央屬于空間方位。在浩渺的時空中按人的模式去鑿破天然,以分析去破毀渾融,在自然主義的宇宙觀看來,乃是對道的整體性和生命的整體性的斫喪。到底以什么為工具來鑿七竅,這則寓言沒有明言?!度碎g世》篇說:“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行盡行也?!惫γ?、知識可以使人開竅,但開竅在莊子看來,也就是純樸的喪失。自從倏忽鑿出渾沌七竅,渾沌死而萬物生,人間出現能顰能笑、多姿多彩的同時,也出現了名韁利鎖、相害相爭,這就是莊子既憂且慨的“天下何其囂囂也”。

于是莊子啟動他的第二種思維方式:方外思維。在這里,至人、真人、神人境界的追求,是莊子人格理想的超人間性想象。既然“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天下》篇),那么道失而求諸方外。方外成了方內的超越性批判。人間利害相爭,時陷水深火熱,迅風疾雷之中,而“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齊物論》)這種至人絕美的象征,凝結為藐姑射山神人:“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痹谶@里,莊子以女性美來論至道,非常值得注意,就是《天道篇》中“嘉孺子而哀婦人”一語,在先秦諸子中也很特出,與儒者所謂有“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論語·陽貨篇》)迥異其趣。

那么,藐姑射之山到底在何處?《山海經·東山經》有“姑射之山,無草木多水”,又說“北姑射之山,無草木多石”,“南姑射之山,無草木多水”,這些記載都嫌簡陋?!逗缺苯洝份d:“列姑射在海河州中。射姑國在海中,屬列姑射,西南,山環之。大蟹在海中?!惫弊ⅰ傲泄蒙洹保骸吧矫?,山有神人。河州在海中,河水所經者?!肚f子》所謂藐姑射之山也?!庇肿ⅰ按笮贰保骸吧w千里之蟹也?!边@就使此山、此神人置于邈遠而神奇的空間。但由于《莊子·逍遙游》又引申說:“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宮然喪其天下焉?!币恍┦返刂畷簿桶堰@神人之山和三晉的臨汾坐實起來,如《隋書·地理志》:臨汾“有姑射山”。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志》卷十五記晉州臨汾縣:“平山,一名壺口山,今名姑射山,在縣西山八里,平水出焉?!奔确Q“今名”,可知是后來的傳說,但縣北十三里已有姑射神祠了。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四十三沿襲此說,并與《莊子》“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相聯系。宋王存等撰的《元豐九域志》卷四記述臨汾古跡,有堯廟、姑射廟、姑射山,并引述《莊子》云,堯臨天下,見四子藐姑射之山。從史地書尋找莊生寓言的地域落腳點中可以發現,雖然莊子思想的祖根在楚,但在家族大遷移和戰國思潮大激蕩的多重作用下,已經吸取了包括三晉、齊魯在內的多樣北方文化元素,實行相當程度的南北文化的融合。同時,歷代詩人進行了廣泛的具有精神深度的探索,從姑射仙姿中獲得靈感,啟發了對女性美的開拓,將之滲透到自然的和人間的美色。如把姑射神人和洛浦宓妃并列而形容美女,并且滲透到飛舞晶瑩的雪景,如“山明姑射雪,川靜海童?!?楊慎《明月篇》)_滲透到清純潔白的花卉,包括歷代詩人以之詠梅花、梨花、水仙花、瓊花和玉蘭花,如王安石賦梅:“肌冰綽約如姑射,膚雪參差是太真”(《次韻徐仲元詠梅花》);朱熹《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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