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聶　茂　厲　雷　李華軍

明天就是除夕了，我們坐在火車上，前往安徽北部與江蘇連接的蕭縣永固鎮。李家和坐在我們對面，他是一名來自安徽蕭縣的農民工，我們同路。不同的是，他此去是為了回家過年，我們此去是“下鄉”采訪農民工的返鄉情況。

李家和很靦腆，我們了解到，他在老家有妻子和一兒一女，還有80歲的母親。他出來打工已經四年，賺錢供兒子和女兒讀書。在工地上，他做的工種是搭建建筑網架。剛開始的時候，他爬到網架上就頭暈，現在已經適應了，鋼架就像腳底下城市的馬路一樣寬。

他從網架上摔下來過，那是個小雨天，在四層樓高的網架上扛一根鋼管時，他腳底突然打滑，鋼管一下子落下去，緊跟著身體也失去重心，像落葉一樣飄零而下。事情發生后，他一個人跑去醫院，醫生說他扭了腰，左手無名指骨頭斷裂，建議留院觀察一周。李家和死活不肯，因為醫院費用太高，而一周時間他能賺200塊錢呢！他讓醫生給自己的無名指做了簡單處理，用藥棉、紗布和一根竹片固定住，防止骨頭變形，然后回到工地的帳篷里。休息了三天，他坐不住了，怕拿不到工錢，于是拖著疼痛的腰和斷了骨頭的手指上了網架。后來感覺干活不方便，他把手上的紗布拆除，結果無名指骨頭錯位，造成手指蜷曲，關節處有一個硬疙瘩，算是落下了終身殘疾……

天亮時，鄭州到了。我們轉乘隴海線上的一趟列車，坐到徐州后又上了公交車，終于在年三十傍晚到達了李家和的家鄉。

村口聚集著老人、孩子、婦女，人們穿著厚厚的棉衣，臉凍得通紅，眼里寫滿焦急——他們都在等外出的親人回家。我們和李家和走過人群，引起一陣騷動，有個孩子從后面追上來，拉住李家和的手。那是他兒子，走時兒子才到他胸口，現在快到他肩頭了。李家和看著兒子，眼里噙著淚水，用自己的大手拉住兒子的小手，兒子幸福地笑著。

我們在村里走了一圈兒。因為是大年三十，村子里很熱鬧，孩子穿著新衣服追逐嬉鬧，男人滿面紅光地走街串巷，老人出來活動筋骨，女人則大多在家里忙碌。這段時間的農村是最歡樂的，外出的男人女人都回家過年，孩子有了父母，老人有了兒女，丈夫有了妻子，妻子有了丈夫。

我們在村里安頓下來，準備住一周的時間。當天晚上，也就是除夕之夜，我們分頭到農民家中就農民工過年的情況進行采訪。我在村長的陪同下首先到了李家和家，只見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燈火通明，一家人正圍坐在一起看春節聯歡晚會。見我們到來，一家人立刻起身，熱情地招呼我們吃東西，兩個孩子懂事地給我們搬來椅子?？吹贸鏊麄兒苄腋?，大家都樂得合不攏嘴。但當我不合時宜地問及李家和什么時候走時，一家人的情緒立刻低落起來，兩個孩子明顯表現出煩躁的情緒，只有李家和還能笑著和我們說話。

村民李曉歐的家與別人家不同，這里大門緊閉，屋里黑洞洞的。開門的是李曉歐的妻子田愛蘭，屋里又臟又亂，兩個孩子正在看電視。田愛蘭很委屈地告訴我們，李曉歐沒有回家過年。他一年前到浙江打工，給當地建設橋梁，已經三個月沒跟家里聯系了……說著，田愛蘭開始擦眼睛。就在我們要起身道別時，鄰居喊田愛蘭接電話，說是李曉歐打來的。田愛蘭和兩個孩子立刻跑過去，我也跟了過去。只見田愛蘭拿起話筒，眼淚像泉水一樣涌出來：“你死哪里去了，也不打個電話？死活總要給個信兒！”電話那頭的李曉歐聲音沉重，他也想回家，可因為要不到工錢，覺得沒臉回來。在這個萬家團聚的晚上，他和幾個沒拿到工錢的工友一起湊錢買了張電話卡，輪流往家里打電話。李曉歐反復問：“家里可好？孩子可好？春節有沒有買肉？千萬不要太省錢，一定要把年過好?！庇终f等拿到工錢就寄回家，給孩子上學用。他怕話說得太長，話費太貴，就讓兩個兒子一起聽電話。兩個孩子剛把頭伸到電話筒前喊了聲“爸”，就都哭得說不出話了。

村民張百順在山西太原打工，半年前走的，前幾天還一籌莫展地給妻子林菊花打電話，說弄不到車票，可能回不去了?？赡耆畠哼@天早上，林菊花接到電話，張百順高興地說就要上車了，估計天黑可以到家。在張百順家，我們只見到了他的兒子、女兒和母親，屋子里擺了一桌飯菜，孩子不停問奶奶：“爸爸怎么還不回來？”

林菊花在村口等候丈夫，這里風很大，吹在臉上猶如刀割。她告訴我，張百順在山西挖煤，一個月有1000多元錢收入。她腳有殘疾，走路不太方便，只能做些家務和農田里的小活兒，全家老小就依仗張百順一人。我們陪她等了20多分鐘，黑黑的原野上沒有任何動靜。鞭炮聲此起彼伏，許久許久，我和村長返回村里，而林菊花死活不肯走。

大年初三那天，一個噩耗在村子里炸開：張百順死了。因為回家心切，他擠上一輛超載大巴，原本只能裝下60人的車子被塞進148個人，床上、床下、行李架上都是趕著回家的農民工，結果嚴重超載的大巴在路上翻進了河里……

隨噩耗一起到達林菊花手里的，是張百順上車前寄出的2000塊錢。

離開村莊的前夜，我怎么也睡不著。夜正濃，鞭炮聲零星響起，是撕裂，更是期待；是向往，更是祝愿。

（摘自《傷村》人民日報出版社欣生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