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控告

王　淼

暗無星月的夜晚，朔風陣陣，寒氣襲人，一個盜賊蹲縮在街道一側的屋角里，窺視著對面二樓惟一亮著燈的窗口，終于，那個窗口的燈光熄滅，他的一雙賊眼隨即溜轉到樓下的大門口。一會兒，大門果然打開了，從里面透出了一線微光。一個女傭出現在門口。她站在高處的臺階上，把外衣拉拉緊，然后走下階梯，往左拐一個彎，就消失在一片蒙蒙的黑霧之中。她至少要過兩個鐘頭才能返回!對此，盜賊早已探明了規律，他的作案時間綽綽有余。

盜賊悄悄地穿過了街，一溜小跑奔向大樓的拐角處，轉了個彎，飛快地撲向邊門。邊門旁設有專供仆人進門使用的扶梯。他順著梯子攀登而上，轉瞬間，他已經抵達了二樓，接著輕輕地推開一扇小門，走進一個亮著微光的過道。在過道盡頭一扇房門的金屬牌上，刻著“沃爾特·考特尼夫人”的名字。

盜賊轉了一下門上的扶把，門就開了，他走了進去。這家住宅的仆人外出，那位主人沃爾特·考特尼老太太是從來不從里面上鎖的。因為，如果她從里面上了鎖，她就得為進屋的仆人開門，這既有失她的體面，又不是她這個高齡適宜做的。

盜賊對該座樓房套間的設置了如指掌。四個月來，樓房的底層未有住家，正好空著，他早已把各個房間的結構摸得一清二楚。

這時盜賊穿過廳房，走到了起居室的門口。起居室的窗戶俯瞰著街道，以往他曾無數次地盯住過這個窗戶，現在自己即將身居屋中了。房中一片漆黑，他進了起居室，隨手關上了門。

“是誰進來啦?”室內有人在問。

盜賊第一次聽到那位老太太的聲音。這是一位年過八十高齡的老年婦女發出的聲音，這是一位平生享盡榮華富貴、腰纏萬貫、安富尊榮的女財神發出的聲音。這聲音顯得纖細、微弱和無力，正如他所估計的那樣。

“我究竟是何許人，你絕對不必介意。你也不用驚慌失措，因為我不想傷害你?！北I賊邊說邊徑直朝她走去，在桌旁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從窗戶外面透進來的微光中，他隱隱約約看到那位老太太坐在桌子的彼端，她的滿頭銀發以及胸前的金別針歷歷在目。老太太的雙手合攏在胸前，稍稍抬起，原來她正在編織衣物。

“你究竟想干什么?嗯?”她問道。

“我想用一下你保險箱的鑰匙?！北I賊說。

“你真大膽，竟敢要我的鑰匙!”

“我說過，我不愿意傷害你!我只要你的鑰匙!你的仆人要過兩個鐘頭才能返回，對你來說，一切都是無濟于事的啦!”

老太太從椅子里稍稍向前挪動了一下，把編織物放到了桌上。她的一只手里，仍然拿著編織用的長針。它在微微顫動?！昂?，她害怕得發抖啦!”盜賊心里滿足極了。他巴不得她心驚膽顫，不知所措，冷汗涔涔才好呢。

“這不難理解，”老太太說，“你想拿走我的鑰匙，搶劫我的珠寶!”

“完全讓你猜對啦，”他得意地獰笑著，“奇珍異寶能使我這一輩子過得舒適愜意，盡享人間之樂!”

“這么說來，你至今還未曾過上花天酒地的好日子哪?”

“是這樣，一點兒也不假?！?/p>

“我明白啦，你就是那么一類年輕人?！?/p>

“你怎么知道我是年輕人?”

老太太微微地搖著頭，她那拿著編織針的手在桌子上一張柔軟的紙張上“嗒嗒”地敲擊著。

“我雙目失明已有二十年了，這反而能使我正確無誤地判斷某些事情。你有著年輕人所特有的嗓音，你現在肝火正旺，怒不可遏呢?？磥?，你是個好發脾氣的人。你一直認為，你沒有得到你應該得到的東西，你還糊涂地認為，現在正是你得到這些東西的好時機?！?/p>

“廢話少啰嗦，把鑰匙交給我吧!你以后可以報告警察局，說你的金銀珠寶被一個愛發火的年輕人盜走啦，你還可以告訴他們，這個年輕人從未好好地上過學。你可以為他們提供線索，讓他們在一千多萬年輕人中把我這個人找出來吧?！?/p>

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包煙，并點燃了一支。說：“我需要鑰匙。如果你不交給我，就不要怪我不客氣，我會從掛在你頸項里的金鏈上把鑰匙扯下來!”

“聽著，年輕人，”她的語調里流露出激怒，與此同時，又用那根編織針在桌上輕輕擊打著，似乎在示意他予以注意，“我不想把鑰匙交給你，我勸告你立即離開，如果你不走，我會把你的情況向警方作詳細的控告；要是你馬上走，我們就一筆勾銷?！?/p>

“你休要嚇唬我啦!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p>

“你快走開，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用你辛勤的勞動，去換取你想要的一切吧!你不要認為我孤獨一人，就無能為力了。我對你的情況已經得悉了不少。你的個頭約有五尺五口——你一進門，我就從你站著時的說話聲中判斷出來了；你戴的是圓頂禮帽，你穿的是件雨衣——我從你身子移動時的口口聲中就聽清楚了。而且，你一進屋時，還有一個脫下帽子的習慣動作，當你把帽子放在膝蓋上時，還不由自主地用手指頭敲擊著帽頂。你抽煙，抽的是一種美國卷煙，肯定不是英國生產的卷煙?！?/p>

他不禁笑了起來：“你講得精確無誤，絲毫不差?？墒?，像你描述的這種年輕人，在國內何止成千上萬?”

老太太沉默了一會，接著說：“這些珠寶是我一生中的美好回憶，如果你想把我的回憶奪走，這比登天還難!”

他心中的怒火油然而生，猛地站了起來：“你這個不識抬舉的老東西，敬酒不吃吃罰酒。我才不希罕你的什么‘美好回憶呢!你的‘美好回憶，無非就是你丈夫的金表和金鏈，以及那支寶石別針上的一小綹頭發罷了?！貞泴ξ襾碚f能值幾何?金銀財寶才是貨真價實的東西?！?/p>

當盜賊向她走過去時，老太太的雙手激動而又氣憤地在桌子上“嗒嗒嗒”地顫動著，嘴中還喊著“你敢靠近我?你膽敢?”

“把鑰匙交出來!”

“滾開!你這個蠢蛋!”

盜賊沖向了她，他抓住老太太的肩膀。老太太用手里的編織針猛戳他的雙手。盜賊把老太太的兩條手臂反轉到背后，又摸到了她前胸的金鏈，狠狠地撕拉著上面的鑰匙；鑰匙終于被拉了下來。與此同時，他聽到她發出一聲低微的喊叫，隨即一動不動地倒在椅子上。

他站著猶豫了片刻，思忖老太太只是一時窒息，過不了幾分鐘就會蘇醒過來的。

他沖向墻邊，取下遮住保險箱的鏡框，打開保險箱，拿出一只藏寶的小盒，塞進大衣口袋之中。他返回躺臥著的老太太身邊，用手摸了一下她的左胸，發覺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一命嗚呼了!

他已經得到了需要之物，而她，再也不能上警察局控告他了!

翌日清晨，探長伯羅斯跨進艾伯特·芒斯特父子商店，這是一家第一流的珠寶店。探長對艾伯特·芒斯特開門見山地問：“據我分析，貴店曾經為沃爾特·考特尼老夫人經辦過金銀首飾、珠寶鉆石之類的珍品吧?”

“是的，確實如此。每隔兩年，她的金銀珠寶就要拿到敝店擦洗一番?！?/p>

“貴店有多少人曾經接觸過沃爾特·考特尼老夫人的金銀珠寶呢?”

“我們一共三個人：我本人、布朗先生以及另外一位專事擦洗的工匠，他叫格里爾森?！?/p>

探長伯羅斯審視了一眼艾伯特·芒斯特先生，芒斯特的個子又矮又胖，六十開外的年紀。

“不對，”探長說，“控告中的描述同您的形象完全不符?！?/p>

“什么控告中的描述，探長先生?”艾伯特·芒斯特茫無頭緒、驚異萬分地問道。

“是關于昨夜搶劫沃爾特·考特尼老夫人那只珠寶盒的竊賊的描述。她的女仆昨夜回來時，發現老夫人已經死了?！?/p>

“死了?簡直太可怕啦!可憐的沃爾特·考特尼老太太!可……可是，探長先生，這同我們又有什么相干呢?”

“您馬上就會明白的?！碧介L伯羅斯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張紙，“我要找的是一個年輕人，他沒有很好地上過學，身高五尺五口，抽的是美國卷煙，戴的是圓頂禮帽，穿的是件雨衣，這一描述是否符合布朗先生呢?”

“不，不!布朗先生同我年齡相仿，而且他從不抽煙。這一描述同格里爾森倒是完全吻合的。不過，他是一個挺不錯的小伙子，他跟我在一塊兒已有八年啦!”艾伯特·芒斯特搖著頭說，“你怎么會懷疑到格里爾森呢?”

“沃爾特·考特尼老太太自從二十年前雙目失明以后，從未戴用過寶盒中的金銀珠寶。女仆也從未見過這些物件。每隔兩年，寶盒就送到貴店，由貴店把里面的金銀珠寶擦洗一次。所以老夫人確信，盜賊只能來自貴店?！?/p>

“這、這……老太太她……不是已經死啦，她怎么可能告訴您這些呢?”

“是的，她確實已經與世長辭了?？墒?，她眼睛瞎了，心里卻亮堂得很。當那個盜賊——也就是貴店的年輕人格里爾森——成了老太太屋里的不速之客，她深知應該如何去處置他。我可以設想，當老夫人拒絕取出鑰匙時，他們之間曾經有過一次對話。老太太當時把那個盜賊的外表相貌以及言行舉止都在紙上記錄了下來?！?/p>

接著，探長伯羅斯看著那張紙條，并讀了起來：“年輕人，未受過良好教育，約五尺五口高，圓頂禮帽，雨衣，美國煙，易怒，熟悉珠寶，沃爾特的金表和金鏈。別針上的小綹頭發，絕有可能來自芒斯特父子商店?！?/p>

伯羅斯把紙條放回了口袋之中，并說道：“你看，她一點也不糊涂。房間里漆黑一片。她又雙目失明，可是，她把這一切都寫到鋪在桌上的一張柔軟的紙上。她是用編織針在紙上快速刺洞寫成的。她的那種在紙上快速刺洞書寫技術，至少要用六十三種不同的方法!這就是一位老年的女盲人想告訴我們的一切，這是一份死者的控告!芒斯特先生，快進去把搶劫、殺人兇手格里爾森叫出來吧。我在這兒等著，警察馬上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