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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村干部

2009-07-30 07:37高菊蕊
黃河 2009年3期
關鍵詞:石羊東岳小惠

高菊蕊

劉國鋒的摩托車剛滑進鎮政府大院,無數目光立即呼啦啦落了上去。劉國鋒感到了這些目光的分量,不自覺地彎下背,抖了抖又窄又薄的肩膀。他知道人們好奇的不是他,是他的摩托車。他的摩托車如同一輛破拖拉機,轟隆隆的聲音震天憾地,大老遠就向人們多情地打著招呼。摩托車沒有反光鏡,沒有擋風板,一片裝蘋果的舊紙箱替代了擋風板,隨著摩托車的快樂抖動,舊紙箱也快樂地抖動著,像一只春天里忽閃著翅膀的老鸛鳥,帶一路風塵威風凜凜降落在照壁前的松樹下。劉國鋒撐好摩托車,摘下眼鏡在衣襟上抹了抹,重新戴上后,驀然發現鎮政府一夜之間換了新顏。

辦公樓前彩旗飄飄,一條紅底黃字的橫幅,攔腰掛在辦公樓中間的水泥柱子上,色彩斑瀾的標語貼在院墻四周,連那棵高大的泡桐樹上也斜斜貼了一條,粉紅色的彩紙綬帶一般,泡桐樹看上去尊貴了許多,在早晨的寒風中張牙舞爪舞動著枝丫。有了這五顏六色的標語,鎮政府也就平添了少有的喜氣。

今天是三年一次的村級兩委換屆會議,還沒有到開會時間,縣里分派下來的包村干部和鎮干部,就零零散散站在大院四周,傳遞著縣里準備動班子的小道消息。在此之前,“動班子”的消息不止一次在干部中流傳,每次干部們都人心惶惶,狼來了一樣,紛紛送禮拉關系,如此折騰了幾次,班子還是沒有動,干部們對“動班子”也就沒了以往的敏感。

民政秘書劉耿運和組織干事李歌負責簽名報到,一張桌子擺放在辦公樓前的花池邊,兩個人像模像樣地坐在那里,一副嚴肅不茍的架勢。來開會的村干部一邊撅著屁股彎腰簽字,一邊從懷里摸出三年來親密相伴的公章。交出公章時他們抖抖索索有點不舍。支部公章交給組織干事李歌,村委會公章交給民政秘書劉耿運,兩個人手里的塑料袋里,已沉甸甸繳獲了不少。舜王鎮在村級兩委換屆前收繳公章,還是開天辟地第一次,也是舜王鎮不得不實行的土政策。只因為每次換屆后,村里經濟緊張,拖欠他們的工資手續清理不了,他們只好抵押公章,作為以后清理手續的理由,給新一屆干部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阻力,有的村形成了好幾個公章的混亂局面,鎮里不得不采取在選舉前收繳公章,以絕后患這個土辦法。

劉國鋒來到劉耿運面前,扯過桌子上的簽名表。村干部歪歪扭扭的簽名,一撇一捺中泄露出他們凌亂的心思。三年來他們中有的人還沒有徹底施展開手腳干工作,就到了換屆時候,許多事情不得不懸在半空,有的人還沒有真正品味到手里這枚公章給他們帶來的酸甜苦辣,又不得不放棄,他們一如吊在娘奶頭上的孩子,對老娘這樣無情無義的做法,縱然有千萬個不愿意,但還是要做出絕對服從的高姿態。他們知道任何的哭鬧耍賴都無濟于事。劉國鋒看到村干部的簽名,像一堆不經意扔在一起的干柴禾,憑空吹來一粒半點的火星,就會呼呼燃燒。

劉耿運鼻梁上掛著老花鏡,眼光從老花鏡上硏著劉國鋒,抽著嘴角低聲說,我知道你找誰,你找的人沒來,不到時候他是不會來的。

劉耿運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劉耿運的聰明就是會揣摸人心,正是因為他的這種聰明,每一屆鎮領導都不敢重用他,又不敢輕易惹他,他憑借著自己戰無不勝的聰明,在民政秘書的位置上頑強地干了大半輩子,暗地里也撈了不少好處。

劉國鋒剛放下簽名表,聽到有人高聲大氣地喊他:劉站長,劉站長。

劉國鋒抬眼望去,是鎮里的婦女主任王仙娥。

王仙娥打扮得花枝招展,一頭短發燙成大波浪,披掛在兩肩,上面飄著幾縷精心染的黃頭發,胖胖的腰身套一件嶄新的淺綠色羊毛衫,屁股包裹在衣襟下,整個人像秋天里快要爆裂的甜豆角。她站在花池邊,向劉國鋒揚著胖嘟嘟的手,圓圓的臉上漾著不懷好意的笑。

王仙娥高聲大氣地說,劉站長,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回家給老婆磕頭了???

劉國鋒家在農村,老婆患有風濕病,一到冬天就狗熊一樣躺在炕上不能動彈,家里的活就全落在他一個人身上,昨天晚上他就澆了大半夜的麥地,天不亮又趕來開會,到現在渾身骨節還酸痛著。望著王仙娥嘻嘻哈哈的樣子,他不高興地回敬一句:我想給你磕頭,你敢要嗎?

劉國鋒的精彩回答,在人群里濺起一串歡快的笑。

王仙娥癟了癟嘴,很快反敗為勝。她說,這世上只有兒子給老子磕頭的理兒,你要磕啊,我還怕折壽哩。

這就是王仙娥的機靈,一句話就把他的話偷梁換柱了,還捎帶占了他天大的便宜。劉國鋒還想說什么,這才看到王仙娥身邊站著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女孩穿一件桔黃色的風衣,風衣下擺繡著一朵枝葉相連的黃菊花,早晨的微風中,看上去枝葉搖曳,人也搖曳。劉國鋒的目光沿著桔黃色風衣攀援而上,只見女孩長發垂肩,手里握著小巧的攝像機正對著花池一朵西番蓮。西番蓮在初冬的日子里,傻乎乎仰著一張紫紅色的大臉迎著寒風。

劉國鋒這才知道女孩是縣里分派下來的包村干部,是縣廣播電視局的祁小惠,他們這次一同分配在石羊村。劉國鋒心里一疼,這樣清純漂亮的女孩,只配給領導做小秘,在辦公室敲打鍵盤,給領導起草文件,倒水掃地抹桌子……蝴蝶一般在領導眼前揮舞廣袖,賞心又悅目,哪是當包村干部的料呢?

一輛小車滑進鎮政府,隔著車玻璃,劉國鋒看到開車的人,正是他要找的石羊村村主任黃東岳。黃東岳打開車門,胳膊下夾一黑色公文包,用小拇指在整齊發亮的頭發上理了理,昂揚地掃了一眼眾人,徑直向鎮黨委書記常全有辦公室走去。通訊員小格慌忙從旁邊房間跑出來,為黃東岳撩起門簾,厚重的紅棉門簾在黃東岳身后優雅地扭動了一下,很快恢復了原有的厚重。

劉耿運從老花鏡上硏劉國鋒一眼,劉國鋒知道劉耿運眼里的內容,他關心的黃東岳根本就瞧不起他,他熱臉遇到冷屁股一般尷尬,笑笑地對劉耿運嘀咕一聲,這日他先人的。

通訊員小格拉開會議室兩邊的鋁合金窗戶,煙霧浩浩蕩蕩奔涌出去,很快融入外面的一片晨霧中。今天縣、鎮、村三級干部匯集一堂,一向空曠的會議室滿滿當當,后來的村干部沒了座椅,只好坐在會議室的水泥地上,脫一只鞋墊在屁股下,靠著墻,伸開雙腿,如同在自家屋前曬太陽一般。關系不錯的村干部,好長時間沒有見面,見了面彼此開著提溜褲子一類的玩笑。劉國鋒知道他們是想用這種看似輕松的話題,打發心里的惶恐。對這個會議他們每個人從骨子里都是抵觸的,別聽他們嘴上開著提溜褲子一類的玩笑,心里卻藏著不同的想法。三年一屆的任職期限已到,他們面臨著再一次選擇,能不能繼續連任,對他們每一個人來說,都是殘酷的。

劉國鋒不能不用“殘酷”這個詞,殘酷也許是村莊政治的本來面目。和鎮政府打了三年交道的村干部,他們做人的“褲子”就在這一瞬間,讓一雙看不見的手提溜掉了,他們頭頂上的光環,也在一瞬間消失殆盡,沒有了“褲子”和光環,他們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軌道中,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平頭老百姓。其實,在他們向民政秘書劉耿運和組織干事李歌交出懷里揣了三年的公章時,屬于他們的權力已經交了出去,他們還來不及惋惜這種遺失的權力,就又面臨著新一輪競選。

劉國鋒扭過頭,目光從窗戶探出去。外面淡白色的霧在人家瓦屋上游走,霧濕了人家的屋脊,濕了灰色的屋瓦,也濕了外面那株高大的泡桐樹。霧掛在泡桐樹的枝杈上,破棉絮一樣,絲絲縷縷糾纏在一起。劉國鋒舉一支煙,有一口沒一口地抽著,會議內容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歷經了六次村民選舉的劉國鋒,覺得這一次會議和前幾次會議相比較,不過是大同小異,他感到村莊的選舉一次比一次激烈。

透過幾個花白的頭顱,劉國鋒看到黃東岳坐在前面的過道邊,斜著身子,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手腕放在座椅的木扶手上,一副和別的村干部不同的模樣。他顯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好像對自己下一屆連任胸有成竹。鎮里干部都知道,黃東岳和常書記私交不錯,有事沒事來鎮政府溜達時,胳膊下總夾一條常書記慣抽的芙蓉王煙,鎮里只有常書記能吸起這樣貴重的煙,一年四季牌子不倒。鎮里有的干部找常書記辦事,也就只好照這樣高的標準要求自己。劉國鋒看著黃東岳扁平的后腦勺,心里嗤笑一聲,他黃東岳就是和常書記穿一條褲子,也不應該有這種自信啊。劉國鋒覺得黃東岳的自信未免有點過早,他隱約窺視到了黃東岳不該有的政治幼稚。

常書記剛宣布完鎮包村干部和縣包村干部名單,有些村干部就坐不住了,低頭按著手機聯絡他們的包村干部,請他們中午去鎮里的小雪飯店吃飯,提前聯絡感情。以往的經驗告訴他們,鎮里的包村干部在村莊選舉中,起著不可小覷的作用。

祁小惠捏著攝像機對著煙霧騰騰的會場一陣掃射,最后,定格在劉國鋒過早謝頂的光頭上。

祁小惠問身邊的王仙娥:王主任,劉站長多大年紀了?

王仙娥捂著嘴笑:他呀,還多大年紀?你千萬別讓他的光頭蒙騙了,聽說他來鎮里上班時,頭上的“瓦”早就溜了,我剛來上班,還差點喊他大叔呢。

劉國鋒對祁小惠的行為視而不見,他關心的是黃東岳。當他發現黃東岳舉一雙漫不經心的眼睛瞄他時,他知道黃東岳一定也和其他村干部一樣,中午請他和祁小惠吃飯,聯絡他們之間的感情。劉國鋒心里倏忽一驚,這種感情他們聯絡不得。他迅速掏出手機,果斷按下開關鍵,手機在一串優美和弦聲中,切斷了和外面世界的聯系。

“中南?!?,是鎮里好幾屆書記、鎮長辦公的所在地,自從蓋起了臨街的辦公大樓,這些舊房就淪落成鎮里煙熏火燎的廚房?!爸心虾!鼻笆且黄即蟮目請?,好幾屆鎮領導都計劃作為籃球場和打羽毛球的場地,但好幾屆領導都忙于工作,騰不出時間來把這個美好計劃付諸實施,這個美好的計劃便始終完好無缺地保留在機關會議的記錄簿里。初冬的日子里,這片空地野草干枯,花樹凋零,枯黃的藤蔓,從雪松頂端纏繞下來,在風里自由游蕩。不足兩米的甬道邊是高大茂盛的冬青樹,好幾年都沒有剪刀的光臨,枝條無法無天侵占了路面,人走在路上幾乎讓縱橫交錯的枝條淹沒。

劉國鋒背著手在甬道上走來走去,一副領導干部的模樣。在別人看來他是在等開飯,其實他在躲黃東岳。他怕自己一時疏忽,一腳跌進黃東岳的圈套里拔不出來。

這次他去石羊村當包村干部,出乎鎮里所有人的預料。鎮里干部都知道石羊村是鎮里的老大難,兩委班子不健全,村里三天兩頭告狀。平時石羊村的包村干部走馬燈一樣換得勤,誰都不愿意去石羊村。這風口浪尖的地方,大凡都是鎮里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去,由常書記欽點,年輕人急需出政績出成績,也精力旺盛。石羊村的包村干部常書記點了好幾個人,都尋找各種原因推脫了,鎮里到處傳說,過了年縣里就要動班子,誰都不想在這關鍵時候有個閃失,錯過調動升遷的機會。劉國鋒卻主動要求去石羊村,這一出人預料的舉措,頓時讓大家摸不著頭腦。

大家都知道劉國鋒近一半年來,成了常書記辦公桌上的一塊砧木,常書記一不高興就在會議上敲打兩下。常書記批評他遲到早退,批評他拿工作不當一回事……他心里萬般委屈。遲到早退又不是他一人,鎮里遲到早退的大有人在,早晨例會后,鎮干部一窩蜂散去,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村里,還是回了家。說他劉國鋒拿工作不當一回事,現在鎮干部誰拿工作當一回事?劉國鋒就硬著頭皮找常書記理論。常書記扔給他一根芙蓉王煙,靠在老板椅上轉了半圈,仰頭哈哈大笑。

常書記說,我不批評你,批評誰去?批評年輕人會影響他們的前途,批評年齡大的,他們干了一輩子革命工作,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只有批評你劉國鋒。提拔你早超過了年齡,縣里組織部門明確規定,三十五歲以上就不能提拔副局級,你都四十多,奔五十的人了。再說,你還是借調干部。

一提起借調干部,劉國鋒立馬矮了半截。

劉國鋒高中畢業后,成了舜王鎮農科站的借調干部,由農科站干事、農科站副站長,到農科站站長,跨越了漫長的二十多年,他身邊的同事都一個個走的走,提的提,他還是原地踏步,連一個副鎮長都沒有撈到。劉國鋒從常書記的辦公室回來后,終于明白:自己就是再干上一輩子,也當不上副鎮長。這次換屆工作他明知道石羊村誰也不愿意去,還是主動要求去,他這種“主動”背后,藏著不可告人的小算盤。當然。他的小算盤逃不過常書記的火眼金睛。

散會后,祁小惠到處尋找包村小組長劉國鋒,直到會議室沒有了一個人影,她還是沒有看到劉國鋒的半點影子。站在會議室門口,望著會議室里游走的煙絲,她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讓人遺棄的不良感覺。王仙娥從樓道口探出半個身子,低聲問祁小惠:祁記者,你找劉站長吧?這家伙一定躲了。

祁小惠不理解王仙娥說的“躲”。她問王仙娥:劉站長為啥躲?躲我嗎?

王仙娥咯咯地笑。她說,他躲你干啥?他才不躲你呢,你很快就知道他躲誰了,你還是去“中南?!笨纯窗?,他一定在那里等吃飯呢。

祁小惠瞪大眼睛,問:你們舜王鎮也有“中南?!??

王仙娥抿嘴一笑,臉上多出一絲嫵媚。她揮手指了指辦公樓后一片荒草叢生的開闊地。

祁小惠來到“中南?!?,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上面是一串陌生的號碼,祁小惠不知道接還是不接?端著手機,正猶豫間,劉國鋒背著手走過來。祁小惠念完上面的號碼,劉國鋒毫不客氣地伸手拿去,啪嗒一聲合在一起。

劉國鋒拉著臉說,陌生人電話不能接,你家大人沒告訴過你嗎?

祁小惠看到劉國鋒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由得咯咯大笑,說,劉站長,你以為我是幼兒園娃娃?

劉國鋒說,誰說不是呢?我看你就是幼兒園娃娃。

祁小惠最不愿意聽別人說她小。她不高興地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問:他是誰?為什么他的電話接不得?

劉國鋒說,不能接,就是不能接,我看你還是回去吧,縣里包村干部一般都是下來走走樣子,根本沒有人到一線去,只有我們這些鄉鎮干部才去。你放心,我保證不給你臉上抹黑。

祁小惠知道劉國鋒是嫌她多余,她沒有一點基層工作經驗,自然是劉國鋒的累贅。

祁小惠固執地說,我和其他縣里包村干部不一樣!

劉國鋒問:怎么個不一樣法?

祁小惠歪著頭只是笑,神態里多了些調皮。

劉國鋒看著這個活潑的女孩,笑著說,好吧,到了石羊村遇到啥,可不能哭鼻子呀。

祁小惠眨巴著油亮亮的眼睛,問:石羊村有那么可怕嗎?芽

劉國鋒和祁小惠在“中南?!睆N房吃了飯,劉國鋒就騎著他的破摩托車,帶著祁小惠,轟隆隆出了鎮政府大門。

摩托車從公路拐入一條不寬的通村路,路邊一條長長的溝壑匕首一般插進黃土地腹腔,剖膛開肚,裸露出里面起伏扭曲的黃土坡。黃土坡上是一片片狼藉的玉米地,一片片干枯了的野草。這條溝壑人叫它石羊溝,聽說過去這里有許許多多的石羊,后來讓一層層的黃土淹沒了,村里人說只有下大雨的日子,這些石羊才嶄露頭角,喘息口氣。聽說這條石羊溝,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能聽到石羊的叫聲。劉國鋒給祁小惠述說著神秘的石羊溝,坐在后面的祁小惠一驚一乍,不時發出少見多怪的感嘆。

石羊溝直通黃河,寒風順著溝壑翻卷上來,劉國鋒覺得一陣陰冷,手里的摩托車晃悠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路上一成不變的平穩。大風過后,暮色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透明的天宇下,周圍土嶺柔和的線條起起伏伏,呈現出母性的豐腴和父性的仁慈。

前面就是石羊村,遠遠看去像遺棄在溝壑里的一只破爛舊鞋,狹長的村落緊貼著溝壑一邊。摩托車拐進巷道,一陣狗吠聲劈頭蓋臉撲來,祁小惠本能地抱緊他。劉國鋒感到祁小惠的戰栗。他環顧周圍并不見狗的影子,抬頭,卻看到黃東岳家的平房邊站一條大狼狗,兩只眼睛發著綠光,俯視著他們,在暮色里看去上冷峻峻的。

劉國鋒安慰祁小惠說,別理它,你若理它,它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全世界的狗都是這德行。

劉國鋒說完,一個聲音從屋里飄了出來:

誰在說我的狗不知天高地厚呢?芽我看是你才不知道天高地厚呢。

說話的是黃東岳。

劉國鋒知道中午沒有給黃東岳面子,黃東岳還耿耿于懷。在黃東岳看來,還沒有哪個人能這樣不給他面子,常書記見他還客氣三分,劉國鋒一個小小的站長竟敢拿他不當回事?劉國鋒知道黃東岳生他的氣。他笑笑地推門進去,屋里暖融融的,門后面站的立式空調正呼呼輸送著暖氣,暖氣一下子拍打掉了他身上的寒冷。黃東岳坐在一把黃色的高背靠椅里,身上是一襲拖及腳面的駝色睡袍,腳下是一雙同樣顏色的拖鞋。他正在看電視,一手捏著電視機遙控板,一手捏著煙,神態悠閑,一看就知道是村里早不和土地打交道的悠閑階級。電視里的男男女女正熱熱鬧鬧地砍砍殺殺,刀劍相擊的叮當聲里夾雜著女人的尖叫。黃東岳眼光緊沾著電視機屏。

劉國鋒歉意十足地說,黃主任,讓你久等了。

黃東岳的屁股動也不動。

黃東岳的態度在他的預料之中。劉國鋒臉上繼而涌動著巴巴結結的笑,手伸進口袋里摸煙,抽一根,小心地遞送過去,極力用殷勤化解黃東岳對他的意見。黃東岳看了看,很不情愿地接了。劉國鋒又摸出打火機,按出一縷火苗,遞送過去。黃東岳看了看那火苗,又很不情愿地把煙掛在嘴上湊過身去。

站在一邊的祁小惠不理解劉站長怎么在黃東岳面前,做出一副自謙自卑的下賤相。她擰著眉頭,站在空調前,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昂著頭,一副和劉國鋒不同的高傲。暖風徐徐地吹拂著她飄飄舞動的長發,吹拂著她翩翩的紅風衣,儼然一朵春天里的花兒,旁若無人地開著,彌散出清香。

黃東岳問:咋不接我的手機?劉站長架子不小哇!

劉國鋒解釋說,黃主任,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的手機號,知道是你的手機號,我咋能不接呢?

明知道是假話,黃東岳臉色還是活泛起來,寬厚的嘴角浮起一縷笑。

劉國鋒說,這不,第七屆村民換屆選舉開始了,我和祁記者,——對了,還沒有給你介紹呢,這是縣廣播電視局的祁小惠,我和她是咱石羊村的包村干部。今天晚上召開干部會議,把今天的會議情況給大家通個氣吧。

黃東岳瞄了祁小惠一眼,說,這會嘛,就不用開了,我給他們傳達,不就是那幾句話嘛?

劉國鋒說,不行,這個會不開,我們沒法給鎮里交代。

黃東岳說,沒法給鎮里誰交代呀?你沒法交代,我交代去。

劉國鋒笑笑,說,黃主任開玩笑哩,我們是包村干部,這個會理應我們開,哪敢勞你大駕?

黃東岳懶懶地拿起桌上的手機,撥打過去。轉眼間屋里來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穿一件老棉襖,精精瘦瘦,縮肩袖手,站在門口,滿臉的不高興。

黃東岳說,進來。

老頭慢騰騰走進來,低頭找坐的地方。

黃東岳說,坐吧。

老頭這才把半個屁股小心地放在棕黃色的皮沙發邊沿。

黃東岳說,開會?芽這就是我們石羊村的全體干部。

劉國鋒這才不能不相信平時鎮里干部們說的情況,原來石羊村除了黃東岳,只有這么一個干部,職務是村支部的副書記。聽說三年前選舉的村支部書記包振杰,和黃東岳尿不到一個壺里,干了不到一個月,兩個人就大打出手,后來鎮里為緩解矛盾,將包振杰調到鎮土地所,才算平息了兩人間的戰爭?,F在,村支部只有這個副書記。

劉國鋒還是問黃東岳:

各組小組長呢?

沒有!

會計呢?

沒有!

副村長呢?

沒有!

治保主任和婦女主任呢?

黃東岳不耐煩了,他指著那老頭說,這就是全體干部,他是村支部的副書記,柳泉德,一個屁股大的村,要那么多干部煮著吃?上級提倡精簡機構,我們石羊村已經提前精簡了。

柳泉德擰著細瘦的脖子乘機對劉國鋒說,我早就不想干了,他讓我干,還是讓人家年輕人上嘛。

黃東岳用眼睛的余光瞥了柳泉德一眼,柳泉德立馬低下了頭。

劉國鋒這才知道黃東岳和一個光桿司令沒有什么區別。作為光桿司令的黃東岳自己就是小組長,自己就是會計,自己就是治保主任,自己就是婦女主任,自己就是石羊村。

劉國鋒拿出文件,開會。老頭袖著手,木頭人一樣坐在那里不動。劉國鋒聲音洪亮,像在給千人萬人開會,板著面孔嚴肅認真。劉國鋒聽到自己聲音硬撅撅的,像用鋤頭一下一下鋤砍地里的野草。

祁小惠抿著嘴笑,一個人的會議值得這樣嗎?她還沒有見過給一個人開會,就拿出挎包里的攝像機,攝錄著這一個人的會議。

劉國鋒的文件還沒有念完,兩個人推門進來,一個光頭,另一個板寸,兩個人一個五大三粗像座鐵塔,一個精瘦,猴子一樣。他們和黃東岳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后,悄無聲息坐在床邊,默默吸著煙,看樣子是等待黃東岳有事。

開完一個人的會議,劉國鋒抬頭看到玻璃窗外已經是一片漆黑。這黑是那種濃墨一樣的黑,緊貼著玻璃窗,濃黏得化不開去。劉國鋒看著這黑,收拾桌子上的文件,心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一種壓抑。

臨走,劉國鋒把寫好的《公告》交個黃東岳,又再三交代說,今天晚上12點前必須把《公告》貼出去,兩天后,全鎮統一產生各村選舉委員會,超過12點會議就要推遲一天,這是《選舉法》上的規定。

黃東岳靠在椅子上,手里彈著煙灰,慢條斯理地說,這他媽的又不是結婚娶媳婦,要講究個時辰啊。

兩個人從黃東岳家出來,像一腳跌到冰窟,寒風刀子一樣割著皮膚,劉國鋒不得不用手豎起西服小小的衣領。祁小惠也緊裹著風衣,牙齒磕打出響亮的聲音。巷道里靜極了。劉國鋒發動摩托車的一瞬間,發現摩托車前面的擋風板,讓人抽出來,撕碎在路邊的水溝里,潔白的紙箱板在夜色里看去像一片片羽毛。更讓他想不到的是,摩托車沒氣了,借著手機微弱的光線,他看到摩托車后面的輪胎讓人用刀子劃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的紅色內胎。手機微弱的光亮倏忽消失后,劉國鋒整個人跌進周圍一片黑暗中。他想不到第一次來石羊村,有人就給了他這么個下馬威。他看了看黃東岳家緊閉的兩扇大門,打消了找黃東岳幫忙的念頭。他抬頭看了看平房上的狗,狗俯視著他們,從喉嚨里滾出一串威懾。劉國鋒無奈地推起摩托車,嘀咕一聲:這日他先人的!

兩個人默默走出了村莊。劉國鋒知道有人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警告他:石羊村不是一個好呆的地方,要呆下去,就不能亂說亂動。

劉國鋒走出村莊,回頭望著黑幽幽的村莊,村莊像一潭深不可測的湖水。他倏忽感到這小村莊,潛藏著錯綜復雜的關系,這關系他看不見,摸不著,一不小心就會遭受滅頂之災。

祁小惠哆嗦著說,劉站長,他們是不是在報復?

劉國鋒問:報復?我們又沒有惹誰,誰報復?不要胡亂猜測,也許是我們路上不小心碾在玻璃碴上了。

劉國鋒明知道祁小惠說的“人家”是誰,嘴上還是故意否認,他不想讓這樣一個女孩子家看到世事的復雜。

兩人一前一后走在漆黑的夜路上,祁小惠重重地嘆息一聲:你們鄉鎮干部咋就這樣辛苦?一點也不像社會上傳說的。

劉國鋒聽了祁小惠不咸不淡的話,嗤一聲笑了,他說,鄉鎮干部嘛,一半是鄉下人,一半是鎮里人,不苦咋叫鄉鎮干部?

又問:社會上傳說我們怎么啦?

祁小惠咯咯笑了,說,說你們鄉鎮干部一村一個丈母娘,夜夜都在做新郎;說你們鄉鎮干部就像棉鈴蟲,列為一大害了。

劉國鋒想說,要是夜夜都做新郎,那就好嘍,那我們鄉鎮干部不就成了香餑餑嗎?

但他沒有說,把話咽了下去。

兩條刺白的車燈從后面劈打過來,劉國鋒和祁小惠的落魄相一覽無余。兩人灰撲撲的,縮肩弓背一副勞苦大眾的模樣。劉國鋒回過頭,刺白的光線讓他睜不開眼睛。小車嘀嘀地打著招呼,在他們身邊停下來。一個人影從車窗伸出碩大的頭,原來是黃東岳。

黃東岳故作驚詫地問:劉站長,你們這是咋啦?鍛煉身體嗎?

劉國鋒聽到黃東岳聲音里的幸災樂禍。

劉國鋒無所謂地說,日他先人的,車子沒氣了,你走吧。

黃東岳終于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他說,劉站長,你咋遇到這樣倒霉的事?我看你就是日他萬人也不行,還是把你的破摩托放在路邊,我送你回鎮里,我保證在石羊村地盤上,誰也不敢動你摩托車一根毫毛,明天我讓人把車給你送回去,你們兩個放心上車吧。

劉國鋒對黃東岳不放心,他對他不能不提防,推辭說,黃主任不麻煩你了,這摩托車我還是推回去。

黃東岳說,劉站長,你不相信我咋的?你不相信我,那你就推著摩托車走吧,說不定會遇到鬼打墻,你一晚上都走不出這石羊溝。

劉國鋒兩腿一軟,覺得周身的骨節格外酸痛,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他還沒有來得及休息呢。他不知道是讓黃東岳說的“鬼打墻”嚇唬了住了,還是真的累了,站在那里一時不知道怎么辦。

黃東岳說,走吧,你這破摩托車誰要?如果丟了,我黃東岳這輛小車白送你。

劉國鋒讓黃東岳拉進車,打電話讓村里一個叫三環的人把摩托車推回去,修好,明天早晨八點前一定要送到鎮政府,親手交給劉站長。

黃東岳的口氣像在有條不紊地安排工作。

暖融融的小車里,播放著一曲柔曼的音樂,音樂聲霎時隔絕了石羊溝里的寒冷。音樂像羽毛一樣輕輕地擦拭著劉國鋒的手臂、面頰和有點疲倦的心,周身的酸痛也漸漸釋放在松軟的靠墊里。望著外面黑色的土嶺,他突然陷入一種不明不白的情緒中,覺得自己像一只讓人圍獵的野獸,沒有了退路。

板寸開著車,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前方;光頭扭頭看著窗外。

板寸說最近一個人在地里干活,讓人無緣無故捅死了,公安趕到現場,只在口袋里發現吃剩的半塊饅頭,一顆蒜,現在社會死一個人和碾死一只螞蟻差不多。

光頭說,一定是惹了人,怎么會是無緣無故?

板寸卻說,收拾一個人起碼兩萬,這錢也不知道好過那個王八蛋了。

祁小惠好奇地問:收拾一個人怎么會是兩萬?

板寸滔滔不絕地說,干啥都有行情嘛,也和做生意一樣,這個行道里有明碼標價,打傷人縫一針一百,下掉一個胳膊三千,打斷一條腿五千,一個命價就是兩萬了。

祁小惠咯咯地笑。

板寸說,笑啥?有啥好笑的?

祁小惠說,我想起一位外國作家,在他小說里寫到一個叫伊斯曼的惡棍,他給自己制定的酬勞表上寫著:撕下一只耳朵十五美元,打斷一條腿十九美元,身上捅一刀二十五美元,徹底解決一百美元。北美的打手和我們中國的打手何其相似,看來全世界的惡棍都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北美有他們的“沼澤天使幫”、“拂曉少年幫”、“城郊惡棍幫”、“田鼠幫”,我們中國不知道是不是也有呢?

板寸說,當然有,我們有“斧頭幫”、“狼幫”、“紅衣少年幫”……

坐在一邊的光頭不耐煩地斥責板寸:不說話誰當你是啞巴了?

許久,一個不協調的聲音響起:今天我給華雄割了二十斤的豬后座,全他媽的是瘦肉。

是黃東岳。

許久,祁小惠好奇地問:華雄是誰?

黃東岳說,我平房上的那條狗!

祁小惠故意做出一副驚詫的樣子,說,黃主任家的一只狗就那么高貴?一定是藏獒了。

黃東岳說,哪里,一條普通的大狼狗。

祁小惠不再問,黃東岳也不再說。劉國鋒早就聽說黃東岳和縣城里的小混混在一起,這小混混有人說是黑社會的,有人說是“二戰區”的,其實,黑社會和“二戰區”在人們眼里是一碼事。車頂灰黃的光線里,劉國鋒的眼光落在開車人的胳膊上,他握著方向盤的胳膊上紋著一副看不清的圖案,劉國鋒無法分辨那是一條龍,還是一只小爬蟲之類的東西。劉國鋒感到一股風從車門下鉆進來,沿著脊梁骨迅速爬滿全身,他猛地打了個哆嗦。

第二天早晨,劉國鋒還蒙著被子睡覺,看門人老何就在外面喊,說有人找你。劉國鋒裹著衣服來到政府門口,只見一個染著黃頭發的半大孩子站在門口,脖子上拴著一根手指粗的銀項鏈,身后是輛嶄新的摩托車。黃頭發說,我是石羊村的三環,黃哥讓我給你送摩托車的。

三環說著,指了指他騎來的那輛嶄新的摩托車。劉國鋒怎么也看不到自己摩托車的半點影子。這輛嶄新的摩托車顯然是新買的,劉國鋒突然后悔昨天晚上坐黃東岳的車,給了黃東岳一個可乘之機。要在平時,這個便宜不沾白不沾,鎮里好多包村干部讓村里買摩托車,報銷單據,已經不足為奇?,F在是選舉的非常時期,這個便宜他半點也沾不得,一旦沾上,他就成了黃東岳手里一只隨便擺弄的棋子。再說,還有廣播電視局的小記者緊隨左右,他怎么能干出讓人小看的事情來呢?

劉國鋒板著臉說,三環,這不是我的摩托車,我要我的摩托車。

三環哈哈大笑,說,這摩托車比你那輛好多了,你試試,坐上去和火箭一樣快。

劉國鋒還是說,我要的是我的摩托車,這輛摩托車就是坐上和衛星一樣快,我也不要。

三環無奈地說,好吧。

又接著咬著牙責備一聲:你呀,真是個咬住屎橛,用麻花也換不下來的傻貨!

產生選委會的會場設在石羊村學校。

黃東岳坐在教學樓前的主席臺上,捏著話筒一遍遍喊群眾開會。風吹亂了他額前的頭發,露出光溜溜的額頭,他不時用手撫摸著,維護著一個村干部的模樣。學校西南角豎一根高大的楊木桿子,上面綁著四個喇叭,四個喇叭分四個方向,從喇叭里流出來的咝咝啦啦的聲音,像喇叭本身一樣蒼老。如果不是來開會,劉國鋒很難聽清黃東岳是在喊開會。他的聲音經喇叭一過濾,留下來的只有屬于他聲腔里故作出來的威風了。

學校的水泥地上鋪一層玉米,潮濕的玉米曬干后才能脫手賣掉,石羊村平坦的地方大都讓玉米侵占了。今年的玉米收成看來不錯,顆粒飽滿,人們只好走在路上的玉米里,玉米在腳下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祁小惠覺得好玩,一遍一遍在玉米地上走來走去,玉米在腳尖上激起一浪一浪的玉米花。祁小惠覺得自己走在一條玉米河里,燦爛的河水,在腳下嘩啦嘩啦喧響,她完全沉浸在自己小小的快樂里,這個會議好像和她沒有半點關系。

十點鐘,是全鎮統一推選選舉委員會時間。到會的只有稀稀拉拉三五個人,劉國鋒看著空落落的會場,他不理解石羊村人到底怎么啦?

學校門口集聚著幾只大大小小的狗,它們一個個邋里邋遢,皮毛上粘附著一層灰土,全然沒有了狗的威風。劉國鋒想今天到會的幾個人遠沒有學校門口的狗多,這怎么開會?看來只好啟動流動票箱了,黃東岳在一開始就預計到這個結果,在桌子上早就放著兩個做好的流動票箱。

黃東岳看著三五個人的會場,咬著煙,笑呵呵地說,好在咱們準備了流動票箱,我看現在就啟動流動票箱吧。說完,歪著頭喊,三環,三環?

三環一頭黃頭發亂蓬蓬的,搖搖晃晃地從教室里出來,站在黃東岳面前等待吩咐。黃東岳按照選舉程序的要求,把流動票箱顛倒過來,用手抖抖。然后,讓三環把票箱用膠帶封好。

黃東岳說,你們都給我聽好了,兩個人一組,相互監督,一家一戶也不能漏掉,誰敢偷懶,小心誰的皮。

劉國鋒看到黃東岳所做的每一步都是照章行事,并不因為只有幾個人的會議有絲毫馬虎。他還是說,黃主任,我看還是給群眾解釋一下啥是選舉委員會吧,這不是選村長,別弄混了。

黃東岳兩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嘴邊咬一縷怪笑。他說,這都是第七次了,連選委會和村委會都分不清的人,我看他簡直是豬腦子,不過咱們農村人這種豬腦子多的是。

黃東岳說著捏起話筒,一遍遍地給群眾解釋啥是選舉委員會,聲音在風中兀自飄上飄下,劉國鋒望著空蕩蕩的會場,心里有點虛空,這種虛空在寒風中又漸漸放大開來。

一干人走后,劉國鋒望著空蕩蕩的會場,總覺得有點不對勁,究竟哪里不對勁也說不清楚。他再也坐不住了,在會場前的黃土地上走來走去,焦躁不安。黃東岳坐在那里顧自吸著煙,他早就猜度到了劉國鋒的心事,咧著嘴,搖搖頭關掉了話筒。他對劉國鋒說,這年頭和以前大不一樣了,現在誰還來開會?他們給別人打一天工,還有三十五十的工錢,開會誰給他們發錢?別的村開會一人還發一包方便面,有的還發一碗羊肉湯的票票,我們石羊村窮,發不起,他們不來,我們只好啟動流動票箱了。

黃東岳的話,劉國鋒覺得有那么一點道理,現在是經濟社會,啥都和經濟緊密相連。再說,這選舉委員會和選舉村委會主任不一樣,選委會只是一個臨時組織,群眾不重視也有道理。劉國鋒為這種冷落的場面尋找著各種理由,可這種理由還是無法抵觸他來自心里的惶恐,他恍若聽到一個聲音始終在看不到的角落唧唧嘎嘎地笑,這笑是對他的最大嘲弄。他心里倏然一驚,想阻止流動票箱的流動,已經來不及了,票箱一旦流動起來,就一腳跨進了莊嚴的法律程序。

教學樓前的廣場上,兩株巨大的雪松撲閃著修長的枝條,發出嘎嘎的笑聲,劉國鋒聽到這聲音,總覺得有一種嘲弄藏在里面。身后兩層教學樓一片空寂,只有兩間老師辦公室的煙囪冒著煙,大部分教室都上了鎖。后來劉國鋒才知道,石羊村學校只有三個老師,十個學生。黃東岳任職期間,三十萬蓋起的教學樓,幾天前以三萬元的價格租給一戶村民了。冬天教室冷,孩子們就都在老師宿舍里上課,從老師宿舍里飄出孩子們稚嫩的讀書聲。

兩組人很快抱著流動票箱回到學校,按照程序,整票、唱票、畫票,一個程序都不少。在一間教室的黑板上,劉國鋒坐在一邊,黃東岳坐在另一邊,四個人兩個記票,一個唱票,一個檢票,一個也沒有閑著。劉國鋒看著黑板上黃東岳不斷延續下去的名字,還是覺得心里空虛虛的。

選舉結果,黃東岳當選成了第七屆選舉委員會的主任,副主任分別是副書記柳泉德和三環,還有兩個委員。按照得票多少,黃東岳在一張大紅紙上用白粉筆寫了公告。對這個結果黃東岳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伸著雙手說,怎么會是這種結果?既然這樣,那我就為石羊村人再服務一次吧。

黃東岳紅潤的大臉上洋溢著勝利者的微笑。

劉國鋒在心里嘀咕一聲:日他先人的!他看著教學樓前舞動的雪松,聽著它們的聲聲嘲笑,感到他這次落進了黃東岳的圈套。

隔著會議室闊大的窗戶,劉國鋒看到通紅的夕陽一頭跌進西邊的黃河,漫天的晚霞瞬間淡了下去,融入黑暗。劉國鋒的心也隨著那輪太陽一頭跌進黃河,怎么也輕松不起來了,他愈來愈感到自己被黃東岳玩弄了一把,石羊村的順利選舉讓他沒有半點輕松。常書記坐在會議室前的桌子上,讓每個包村干部匯報各村產生選舉委員會的結果。通訊員小格進來打開熒光燈,熒光燈不間斷地撲閃著,撲閃得人眼睛發酸。

常書記抬頭看著撲閃不定的熒光燈,瞇縫著眼睛不耐煩地對小格說,算了,燃幾根蠟吧。

有了蠟燭,會議室多了幾份溫暖。蠟燭的光亮在常書記臉上跳躍著,也在每個包村干部的臉上跳躍著。包村干部一個一個輪流匯報,輪到劉國鋒時,常書記拉下臉說,劉站長你就別說了,石羊村告狀的正在我辦公室里等著哩,散了會,你來我辦公室領人吧,你前腳回來,后腳就有人告狀了。

石羊村有人告狀一點也不出乎大家的預料。坐在劉國鋒后面的王仙娥故意酸溜溜地說,我說呢,石羊村怎么就平靜了?不出個岔子來,大家還不放心哩。

祁小惠也參加了這個會議。祁小惠這次下來其實是讓新聞部部長排擠下來的,祁小惠聰明漂亮,新聞報道準確迅速,很快成了新聞部的骨干。新聞部部長是個高中沒有畢業的半老徐娘,她感到祁小惠對她的威脅,縣里有重要新聞,就很少讓祁小惠出面采訪,這次單位報名下鄉時,新聞部部長就給單位領導建議,還是讓祁小惠去吧,下去鍛煉鍛煉對她以后發展很有好處。就這樣,祁小惠在新聞部部長的熱情關懷下,來到了舜王鎮,既然是鍛煉,她就不放過這個寶貴的機會,她相信任何生活對一個新聞工作者都不會是多余的。祁小惠聽說石羊村有人告狀,有點不相信地把目光投向劉國鋒,劉國鋒卻一臉平靜,石羊村人告狀似乎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散會后,劉國鋒來到常書記辦公室,沙發上果然坐著兩個人。他們都是三十郎當的年齡,一個穿著皮夾克,一個戴著墨鏡,兩個人都是一臉怒氣。劉國鋒問:你們是石羊村的吧?芽走,先到我屋子里坐坐,我是石羊村的包村干部。

兩個人氣洶洶跟著劉國鋒來到辦公室。劉國鋒的辦公室只有一把破圈椅,就像是若干年前沒收下地主老財的,已經失去了原有的顏色,兩個扶手磨蹭得光滑明亮,但仍不失笨拙結實??繅Ψ胖欢阉占饋淼钠萍埾?,是替代摩托車前擋風板準備的。兩個人進來大口大口地吸著煙,目光不耐煩地在窄小寒冷的辦公室掃來射去。

墨鏡站在桌子邊,劈頭就說:石羊村產生的選舉委員會不算數,這樣的選舉委員會我們堅決不承認。

劉國鋒說,為啥不承認?這選委會難道不是你們石羊村人投票選舉的?

皮夾克說,不是,當然不是。

劉國鋒說,不是投票選舉的,那是怎么來的?

皮夾克氣哼哼地說,日鬼來的。

石羊村人把搞陰謀,不說搞陰謀,說“日鬼”。

劉國鋒說,日鬼來的?昨天開會你們怎么不到會,會后卻來告狀?我親眼看到黃東岳在喇叭里喊來喊去,兩天前就張貼了公告,怎么又是日鬼來的?

皮夾克說,我們根本就沒有看到啥公告,我聽到喇叭響還以為是誰家的豬狗丟了呢。

墨鏡也說,你們包村干部自然不知道開會的是些啥人,我來告訴你吧,一個是三環,一個是王鐵頭,還有兩個是黃東岳的弟弟。黃東岳給三環在村邊劃撥了一塊五分大的院基,給王鐵頭也劃撥了五分大的院基,他們自然是一伙的,你們知道嗎?有人看到他們把流動票箱抱到自己家里,把早就填寫好的票投了進去,還有一個票箱他們抱到了村外的大樹后面,用棉花稈把里面的票夾出來,把沒有填寫黃東岳的票,一律改寫成了黃東岳,這算啥選舉?純粹是日弄人,你說,這個選委會我們石羊村人能承認嗎?

他們口氣堅定,沒有商量的余地。他們好像不是來告狀的,是來教訓他們包村干部的。

劉國鋒說,好,我們調查一下再做決定吧。

墨鏡說,調查?有啥好調查的,今天你就給我個說法。

墨鏡說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顧自抽,耐心等待著劉國鋒的“說法”。

劉國鋒也給自己燃一根煙,在辦公室不安地轉著圈,狹小的辦公室很快煙霧騰騰。冷風從半塊玻璃的窗子呼呼灌進來,屋子里冷颼颼的。

許久,劉國鋒說,這樣吧,我們還是在石羊村召開一次黨員會議,在黨員中成立一個黨小組,配合他們選委會工作,起到監督協助的作用,你們看怎么樣?

墨鏡說,恐怕成立黨小組也不行。

劉國鋒說,恐怕不行,你們有啥好辦法說出來?芽

兩人彼此望一眼,也想不出比成立黨小組更好的辦法,便不甘心地擰過身走了。

直到兩個人不見了影子,劉國鋒才抽回目光,把手里的煙屁股用腳后跟狠狠地擰成扁平的一截。他想,看來昨天的會議是黃東岳一手操縱的,選舉工作剛開始,自己就馬失前蹄,以后的工作難度就更大了。劉國鋒越想越生氣,他決定明天再去一趟石羊村,召開黨員會議,成立黨小組,配合黃東岳選委會工作,看他黃東岳能張狂到哪里去。

祁小惠坐在劉國鋒的摩托車后,耳朵塞著耳機,聽著mp3里王菲的歌:“我見過一場海嘯,沒看過你的微笑;我捕捉過一只飛鳥,沒摸過你的羽毛?!蹦@鈨煽傻拿?,述說著人生與愛情。祁小惠心不在焉地聽著,眼睛掛在劉國鋒頭頂幾根稀松的頭發上,劉國鋒的頭發旗桿一樣在風中快樂地抖動。她對石羊村的情況做了大致的了解后,終于明白了劉國鋒當初不讓她接黃東岳電話的真正原因,他是愛護她,不想讓她糊里糊涂上了黃東岳的當。祁小惠心里涌動著說不出的感激。

進了石羊村,巷道里看不到一個人,連只狗也看不到,家家戶戶屋門緊閉。劉國鋒抬頭看去,只見水泥電線桿和人家屋前的墻上,貼著一張張打印整齊的標語,有的標語一角已經讓人撕掉了。劉國鋒停了摩托車,看到標語上是一行黑漆漆的正楷字:

萬眾一心,打倒土匪!

劉國鋒聞到一股濃烈的火藥味。這種小字報顯然不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它是經過精心考慮打印出來的。祁小惠捏著攝像機,圍著標語拍來拍去,紅彤彤的臉上呈現出激動不安的神色。她以一個新聞記者的敏銳,知道這是一個很有價值的新聞,她明知道這樣的新聞,拿到局里新聞部那個毫無創意的女部長自然不會同意,還是決定把這一切作為原始材料記錄下來。劉國鋒看到小字報的第一眼,就知道上面說的“土匪”一定是指黃東岳。

劉國鋒推著摩托再往巷里走,又看見許多這樣的小字報,上面打印著相同的內容,有的已經讓人撕得殘缺不全。巷里靜悄悄的,劉國鋒看到祁小惠踮著腳尖,如同走進當年的敵占區,顫顫磕磕唯恐踩到地雷。祁小惠胸前掛著攝像機,鏡頭上包一塊紅手帕,生怕塵土污了她的鏡頭??粗@小姑娘,劉國鋒文文地笑了。經歷過幾次換屆選舉的劉國鋒,這種場合已經見怪不怪,為了達到目的,有的競選人啥手段都能使出來,給競選對手門口貼白對聯,放花圈,揭露和制造競選對手的種種緋聞,有時連祖孫三代的丑事都揭了個底朝天。這貼小字報的事,自然算不得什么。

召開黨員會議,和黃東岳沒有任何關系,劉國鋒決定直接找那個叫柳泉德的副書記。

一位瞎了一只眼的老伯站在門口,伸著脖子東張西望,胸前棉襖上是亮晃晃的一片油污。劉國鋒走過去向他打聽柳泉德的家。

他用一只眼上上下下打量著劉國鋒,歪著頭問:找柳泉德?你是誰?

劉國鋒心想這“敵占區”也真不愧是“敵占區”,連一只眼老伯也這樣高度警惕。一只眼老伯又繼續問,你找柳泉德那老東西干啥?

劉國鋒說他們是鎮里的包村干部,來通知黨員召開黨員會議的。

祁小惠大聲對著一只眼老伯的耳朵說,我們來是給你們村選村長的。

一只眼老伯聽他們說是來選村長的,是鎮政府來的干部,伸手指了指他身后的半邊屋子說,你看看,這就是我家,我的那半邊屋子擴路時,讓黃東岳那狗東西給拆了,說是給我重新劃撥院基,到現在都沒有見到院基的一根毛。倒是那些不相干的人給劃了,這狗東西是見我沒給他送禮,故意不給我劃撥。他不劃,我就告,北京我都去過了。

一只眼老伯說完,又指著對面一座門樓說,這就是我們村委會,你看看,這村委會都讓黃東岳那狗東西承包出去了。劉國鋒看到對面一個高大不凡的老舊門樓,門樓上用磚雕刻著兩把沉甸甸的麥穗,一朵朵常開不敗的棉花,兩扇大木門上掛著鎖,門額上有一副不太完整的牌子,上面只留下了幾個殘缺不全的字:中共?菖?菖?菖村委員會??磥硎谴逦瘯o疑。

祁小惠問一只眼老伯,村委會也能承包?沒人管?

一只眼老伯齜著焦黃的牙說,哎呀,這槐樹上不結皂角,你們不管誰管呀?我們村過去可不是這樣,過去我們村的老書記年年都披紅戴花是鎮里的模范,方圓幾十里的姑娘都愿意往我們石羊村嫁,現在老書記老了,村里的好光景完蛋了。鄰村的姑娘們呀,一提起我們石羊村就害怕,男人們好幾個都打光棍,老書記辛辛苦苦幾十年,現在是回到了解放前。

祁小惠手里的攝像機對準一只眼老伯,一只眼老伯像看到沖鋒槍一樣,搖著手連連后退說,不敢,閨女,不敢,我上不得鏡頭哩。

聽一只眼老伯的口氣,劉國鋒證實了標語上的“土匪”就是黃東岳無疑。

臨走,一只眼老伯再三叮嚀說,這次你們一定要給石羊村選一個好村長啊。

柳泉德捏一柄五齒木耙,在巷道晾曬玉米,五齒木耙在玉米里嘩啦嘩啦地耙拉,黃燦燦的玉米占據了一整條巷。劉國鋒向柳泉德走過來時,柳泉德故意低掩了草帽,裝出一副沒有看到他的模樣。

劉國鋒看出這老頭不想見他,不知道柳泉德怎么了?別別扭扭,吃錯了藥一樣。

柳泉德婆娘正在門口鐵絲繩子上曬褥子,褥子一看就知道是用過去的錦旗做成的,上面殘留的黃字白字還辨得出“優秀黨支部”、“模范村委會”的字樣。

劉國鋒喊聲:柳書記。

柳泉德不得不抬起頭來,劉國鋒說要召開黨員會議的事,沒想到柳泉德聽了連連搖頭。他把手里的木頭耙子往肩膀上一靠,袖著手說,不行不行,石羊村這些年沒有書記,我是副書記,這三年我們召開了一次黨員會議,后來再也沒有召開過。不是不召開,是召開不起來,我在喇叭里喊破了嗓門,黨員們就是不來。這年頭人都在抓錢,黨員的覺悟也讓狗吃了,我看你這個會還是別開。

柳泉德說完,又拿起手里的五齒木耙,在玉米里嘩啦嘩啦地攪劃,攪劃出一股玉米的馨香。劉國鋒看到柳泉德故意和他拉開了距離,這種故意里有一種難言之隱。劉國鋒只好拿出早就從電腦里調出來的石羊村黨員花名冊,決定對黨員一一拜訪,他不相信黨員會開不起來。

路過黃東岳家門口,平房上的大狼狗不見了,只見屋門敞開,門口的照壁上用瓷片拼貼著青竹紅梅圖。劉國鋒心里猶豫了一下,腳下的步子慢了許多。開黨員會議,雖說和黃東岳沒有多大關系,黃東岳知道了,一定會找他的麻煩,給黃東岳說又覺得不妥,猶猶豫豫間,聽到一串嗚咽,他回過身去,看到黃東岳家的大狼狗從照壁后猛躥出來。祁小惠看到大狼狗本能地尖叫一聲,躲到劉國鋒身后。劉國鋒別無退路,一個大男人的責任迫使他勇敢地迎上前去,他彎腰撿起路邊一塊石頭,猛打過去,石頭準確無誤地落在大狼狗的脖子上,大狼狗嗚咽一聲,夾起尾巴溜開了。

黃東岳從屋里出來,大喝一聲:華雄!

叫華雄的大狼狗嗚咽著,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夾著尾巴向黃東岳跑去,很快蜷曲在照壁后,露出半個腦袋向外面探望。

黃東岳沖著大狼狗的背影斥道:華雄,你這沒良心的東西,你知道人家是誰嗎?人家是包村干部?選我給你好吃好喝的,你怎么亂咬人?芽你狗眼瞎了嗎?

大狼狗很委屈地縮回半個腦袋。

劉國鋒聽著黃東岳一語雙關的叫罵,知道狗是他故意放出來的。

原來劉國鋒剛離開柳泉德,柳泉德就討好地把電話打給了黃東岳,柳泉德之所以這樣巴結討好黃東岳,是因為他一年到頭的一千塊錢工資還捏在黃東岳手里,他還指望著黃東岳給他發工資呢。這些天,他覺得心口難受,吃不下飯,想去看病,手頭上沒有多少錢,已經催了黃東岳好幾次,黃東岳總是找借口不給。柳泉德知道如果得罪了黃東岳,他一分錢也拿不到。

看著一臉霸氣的黃東岳,劉國鋒知道黃東岳對他有意見。黃東岳叉腰站在門口問:劉站長,你忙乎啥去?

劉國鋒毫不隱瞞地說,我們正準備通知黨員開會呢。

黃東岳窮追不舍:黨員開啥會呢?

劉國鋒覺得選舉黨小組的事,暫時應該對黃東岳保密,他對黃東岳咧嘴笑笑。

黃東岳說,是不是選黨小組呢?芽

劉國鋒不知道黃東岳咋就知道了?又想,黃東岳有啥不能知道的?常書記知道的事,黃東岳沒有不知道的。

站在一邊的祁小惠,看到劉國鋒在黃東岳面前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她不明白劉站長咋就這么軟弱呢?黃東岳不就是一個剛提溜了褲子的村主任嗎?他有啥可怕的?

祁小惠說,你不是黨員,沒有資格開這個黨員會,也沒有必要知道會議內容,我們為啥要給你匯報呢?

黃東岳想不到這個不大的女孩竟敢和他對著干,這女孩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他說,這個會議咋和我沒有關系?我這個選委會主任又不是擺設,你們想在石羊村開啥會就開啥會嗎?

劉國鋒生硬地笑笑,手伸進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摸煙,抽一根遞送過去,說,她一個女孩子,說話不知道深淺,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啊。

說完,拉著祁小惠快步離開。

祁小惠不服氣地擰著脖子,邊走邊嘟囔一聲:誰怕誰呀,不就是一個土匪嗎?

逃開黃東岳的目光,兩人來到一條小巷。劉國鋒哀哀地說,祁記者,你千萬不能這樣說呀,我們不能和他對著干。

祁小惠看著劉國鋒窩窩囊囊的樣子,故意把腳步甩得踏踏響,甩出滿心的不高興。

老書記柳關民斜躺在炕上,炕邊放著一根鍬把粗的桐木棍。劉國鋒把自己和祁小惠介紹給老書記,老書記紅堂堂的臉上涌滿了笑。他說,我幾年都沒有見到上面干部的影子了,只是在電視里見過。老書記像失散了多年的地下黨,找到組織一樣高興,用笨拙的手指不停地抹眼淚。

劉國鋒向老書記說起了這次推選選委會的事,說起了村里的兩個人告狀。他后悔自己當初工作的失誤,不加考慮就進入了選舉程序,第一步就走錯了。

劉國鋒問:我們工作還能彌補嗎?

老書記問:劉站長,你咋個彌補呢?

劉國鋒說,我想在黨員中成立一個黨小組,配合選舉,這樣他們也由不得他們了。

老書記望著鋪在門口的一片陽光,慢悠悠地說,這樣也好。

通知完黨員,兩人餓得兩眼發黑。劉國鋒后悔沒有帶干糧,只好走進學校邊的小賣部,買來幾根麻花。麻花干硬,看來已經有了時日。祁小惠和劉國鋒坐在小賣部門口啃著干硬的麻花,祁小惠一邊啃,一邊嘀咕著:戰爭年月里的老百姓多好呀,給八路軍做軍鞋,送溫暖,現在我們咋連一碗熱水也喝不上呢?過去年代里的老百姓和共產黨心連著心哪,現在咋就不連了呢?怎么就生分了呢?祁小惠一本正經地說著,劉國鋒想笑,但怎么也笑不出來,他嘴里嚼著麻花,嚼出了一股陳舊的味道。胃里一陣鬧騰,一扭頭把嘴里的麻花吐在小賣部門前的水溝里。

太陽下,一個人影遠遠向他們大步走來,甩膊甩腿走路的姿態,泄露出他當過兵的經歷。那是久經訓練,在冗長生活里磨滅不掉的痕跡。他遠遠就向劉國鋒大聲打著招呼,臉上涌動著濃濃的笑意,潔白的牙齒在太陽下閃爍著。劉國鋒這才看清是鎮里土地所臨時上班的包振杰,外號老炮。包振杰在沈陽一個高炮部隊當過炮兵,性格直爽,說話直來直去,像一枚一點就著的大炮。他是上一屆石羊村的書記,和黃東岳三天兩頭鬧矛盾,鎮里為緩解兩個人的矛盾,就把老炮調到鎮里,當了一名臨時干部。這也是常書記處理兩委不團結的慣招。三年后的今天,老炮在土地所的工作也到了期限,重新回到村里,劉國鋒從他雄赳赳氣昂昂的姿態上,一眼就看出老炮有一種鉚足了勁大顯一番身手的想法。

老炮緊握著劉國鋒的手說,還沒有吃飯吧?走,到我家吃去。

劉國鋒夸張地抹著嘴說,我們吃啦。

老炮看著祁小惠手里的麻花,說,原來你們早有準備啊,知道在石羊村討不上飯吃吧?芽

祁小惠耳朵里塞著mp3,嘴里咬著麻花,故意不理老炮。

沒有了村委會,兩個人只好跟著老炮來到學校。學校教室還是那臺老舊的擴音器。老炮說,這是我們石羊村的唯一財產,能變成錢的東西全都沒有了,只留下這破舊的擴音器,這擴音器不能變成錢,能變成錢的話,也早就沒有了。

黨員陸陸續續到來后,坐在教室低矮的課桌上,誰也不說話。老書記顫顫磕磕拄一根桐木棍讓孫女攙扶著也來了。劉國鋒拿出黨員花名冊點名,點完名,發現還有幾個人沒有到會,就拿起話筒在喇叭里喊。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畢竟缺少那種訓練有素的威嚴,不像在喊話,倒像是在給學生上課。在一邊的老炮不管劉國鋒愿意不愿意,就拿過劉國鋒手里的話筒,樣子很有點迫切。老炮說,你不熟悉情況,還是我來吧。老炮說著,微閉起眼睛,拉長聲調,熟練地叫喊著幾個沒到會的黨員的名字,像背誦一篇課文。

熒光燈慘白的光線照耀著一個個灰白色的頭顱,他們麻木著臉,誰也不說話。劉國鋒宣布召開黨員會議的原因。教室里一片寂靜。

祁小惠拿著她的攝像機在前面走來走去,攝像機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黨員們低著頭,還是誰都不說話。最年輕的李強子黑著一張臉,終于憋不住了,他抬起頭說,那天是怎么選的嘛?都是黃東岳他自己的人,把事先寫好的票趁沒有人的時候塞進去,他們只跑了幾戶人家,有人看到那投票箱的口,腳都能伸進去呢。

老書記咔咔地咳嗽著。

老炮大手一揮說,我看呀,干脆,推倒,重來!

劉國鋒說,這也不是說重來就能重來的事,只有成立黨小組配合他們選委會。這個選委會都不能撤銷,它一旦成立就有了法律效應,除非黃東岳本人提出退出。

老炮聽了,看著劉國鋒一臉無奈,是懾于他這個鎮干部權力的無奈。

黨員們議論后,終于推出了黨小組的成員,組長老炮,副組長李強子、柳泉德。劉國鋒剛宣布完黨小組人名單,老炮就開始安排工作,宣布明天早晨選舉各小組的村民代表,只有代表出來后,才再能由這些代表決定這次選舉采用的方式方法,是海選,還是直選。

劉國鋒給黃東岳打電話,說了成立黨小組配合他們選委會工作的事。黃東岳在電話那頭咆哮起來:老子不干了,你以為老子稀罕???老子真的不干了!

劉國鋒嘴上還是客氣地問,你咋就不干呢?還沒有開始工作,你咋就不干了呢?

黃樂岳一聲怒罵,電話斷了。

劉國鋒想不到黃東岳會提出不干。一聽說黃東岳不干了,劉國鋒有一陣說不出來的輕松,每個黨員看起來也都輕松了許多。黃東岳終于說他不干了,只要黃東岳不干這個選委會主任,石羊村就不會掀起多大的風浪。

黃東岳不干,選委會工作自然由第一副主任柳泉德擔任。

劉國鋒讓祁小惠把選民登記表給柳泉德,柳泉德像逃避麻風病人一樣,從凳子上彈起來,看著那選民登記表,像看著一顆定時炸彈,臉上的皺紋扭結在一起。

柳泉德擰著細瘦的脖子說,我不干,我不干,我有病哩,我干不了呢。

老炮不客氣地說,泉德伯,我看你是心里有病,怕得罪了某些人,不敢干吧?

柳泉德低了頭,袖著手縮成一團。

劉國鋒也說,你是第一副主任,你不干誰干?

老書記說,泉德,你還是拿著吧。

柳泉德這才抬起頭,顫顫磕磕伸出手,接過選民登記表。

開完會,天完全黑了下來。劉國鋒發動摩托車載著祁小惠向鎮里趕去。

摩托車前面的擋風板,忽閃忽閃地抖動著,白色的紙板如同一雙天鵝的翅膀,帶著他們在夜色里飛翔。劉國鋒總算放下心來,黨小組的成立,畢竟彌補了他匆忙進入選舉程序后造成的錯誤,看來石羊村能順利開展下一步工作了。他又想到了黃東岳,他不明白黃東岳費盡心機爭取到手的選委會主任,怎么又輕易放棄了呢?其中一定有緣故,也許是黃東岳一時的氣話。

第二天,劉國鋒和祁小惠還沒有進石羊村,老炮底氣十足的聲音就在石羊村上空回蕩開來。劉國鋒心里一陣高興。摩托車來到學校門口,他一眼看到黃東岳站在學校門口,兩手背在屁股后,一臉嚴肅地面對著他們。

劉國鋒心里咯噔一下,他跳下摩托車,看黃東岳要耍什么把戲。

劉國鋒向黃東岳熱情地打著招呼。

黃東岳板著臉卻說,劉站長,我還要當我的選委會主任。

劉國鋒猛地吸了一口早晨的涼氣,想不到黃東岳這么快就又變卦了。他問黃東岳:你不是說你不干了嗎?

黃東岳嘴角抽了抽說,我不干了,那是昨天的事,今天我又想干了。

劉國鋒看著霸氣十足的黃東岳,想,看來石羊村人并不是無緣無故張貼那些“萬眾一心,打倒土匪”的標語的。

劉國鋒還是笑笑地說,黃主任,你對我有意見就提出來嘛,不能說不干就不干,說干就又干呀。

黃東岳叉開腿,擋住劉國鋒的去路,說,我對你沒有意見,我就是想干。

劉國鋒生硬地笑著。

祁小惠走過來,不滿地看了看黃東岳,不知道黃東岳憑啥這樣霸道,就憤憤不平地說,我們已經給黨員宣布你不干了,你怎么會出爾反爾?

黃東岳說,你算老幾來教訓我?我就是出爾反爾了,你們要怎么樣?我這個選委會主任是大家選的,又不是你們任命的,沒有我這個選委會主任,他們選的村民代表我堅決不承認,他們怎么能撇開我這個選委會主任呢?真是翻了天。我再問你們,昨天晚上老炮他憑什么在喇叭里喊話,他有啥權利在喇叭里喊話?是誰給了他這權利?

劉國鋒沒想到黃東岳會這樣在意老炮的喊話。他只好解釋說,是我不對,我不該讓老炮在廣播里喊話,我對石羊村的黨員不熟悉,才讓老炮喊話的。

黃東岳不相信,腮幫子一抽一抽,緊抿著嘴唇。

劉國鋒推著摩托車和祁小惠來到學校,老炮正沉浸在自己威嚴的聲音里,他這個黨小組組長已經進入了角色,手里握著話筒,講解著村民代表在村莊自治中的作用和義務。

劉國鋒說了黃東岳變卦的事。

老炮一雙大手猛地拍打著桌子,上面的話筒跳躍了一下。他厲聲說,他說他不干,就不干啦?他說他干,你們就讓他干啦?這世界是他黃東岳的世界啦?沒有那么容易!說完,也不理劉國鋒,把黃大衣的兩片衣襟猛地往懷里一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學校。

祁小惠看著老炮氣哼哼的背影,說,他們一個個倒像是大爺似的,我們幫助他們選村長,倒成孫子啦。祁小惠說完,把身后的背包摘下來,放在課桌上,耳朵里塞上耳機,端著下巴,望著劉國鋒耍著她的小脾氣。

劉國鋒看著祁小惠生氣的樣子,又好看又好笑,就說,祁記者,你還不知道吧,我們鄉鎮干部倒真的是孫子,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我們就是那針呀。計劃生育、小麥直補、農村黨建、農村醫療……哪項工作最后都落在了我們身上。給老百姓說話辦事,還不能得罪老百姓,這不是孫子是啥?走,我們還是先做黃東岳的工作,我現在不管是裝鱉還是裝烏龜,都要給他說話呀。

祁小惠看著劉國鋒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里,說,我不去,要去你去。

說著,從課桌上跳下來,還是拎起挎包,扭著屁股跟著劉國鋒不情愿地走了。

黃東岳的大狼狗站在平房邊沿,警惕地豎起兩只尖翹的耳朵,望著走過來的劉國鋒和祁小惠,從喉嚨滾出一串嗚咽。祁小惠捏著攝像機對準平房上的大狼狗,大狼狗不知祁小惠手里的東西是何物,怯怯地移著步子向后退。

祁小惠咯咯地笑,對劉國鋒說,真是個狗東西,你害怕它,它就張狂了,你不怕它,它就軟了,這狗也知道欺軟怕硬哩。

兩個人來到黃東岳家的客廳,里面坐著三環和那天開會的幾個人,他們正在討論著什么,看到劉國鋒和祁小惠來了,談話突然就中斷了。

黃東岳對三環他們說,你們走吧。

幾個人很不友好地看看劉國鋒,又看看祁小惠,默默走掉。

劉國鋒努力從臉上的皺紋里擠出幾絲笑,展示在臉上給黃東岳看。

劉國鋒說,黃主任,我看呀,你還是別干這個選委會主任的差事,這個臨時政府也沒有多大的權利,是為大伙服務的。我看呀,你還是把精力放在競選村委會主任這件事上吧。

黃東岳手里捏著遙控器,不斷地變換著電視頻道。

劉國鋒接著說,黃主任,競選村委主任的競職演講,你不愿意寫,我幫你寫?芽

黃東岳還是不理睬他。

劉國鋒從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煙,抽一根遞給黃東岳。黃東岳看也不看一眼。劉國鋒訕訕地縮回手,把煙掛在自己嘴上,努力擠出的笑殘留在臉上。

黃東岳手機響了,《兩只蝴蝶》的旋律縈回在客廳。手機里傳來一個女人哀哀的聲音,說她在縣城的火車站讓人搶了手提包。

黃東岳平靜地說,你站在那里別動啊,不到五分鐘,會有人把包給你送去,你千萬別走啊。

平靜的口氣里,是一個大男人對一個小女人無微不至的關心。

黃東岳又靠在圈椅里給另一個人撥電話,口氣里的關心霎時變成不容置疑的強硬。他說,你們的人是不是在火車站搶了一個女式坤包?芽從哪里搶來的就送到哪里去,我等你電話!

劉國鋒趁黃東岳放下電話的間隙,接著說,黃主任,你說你不干了,我已經在黨員會議上宣布了,你又說你干,這可怎么辦呢?黃主任,我看你還是別干了。

黃東岳說,我這個選委會主任是大家選的,又不是你任命的,我就要看看誰吃了豹子膽,敢把競選村主任的演講稿送到我手里來。

劉國鋒知道黃東岳是不讓石羊村任何一個人競選村委會主任,這個村委會主任好像是為他設立的,任何人競選村委會主任都是對他的挑戰。他要在石羊村保持自己的尊嚴,不允許任何人對他有侵犯和侮辱。

劉國鋒還是耐心地開導黃東岳,說,你還是想開點,競爭是人人都有的權利,你這種想法是不正確的。

黃東岳眼睛沾著電視,手機又響起了《兩只蝴蝶》。黃東岳拿過手機,毫無表情地對著手機說,提包找到了,送給她,里面有多少?一千三?你還要好處費?扯淡吧,好了,還給她!

坐在一邊的祁小惠瞪大了眼睛,她很難相信公安干警都頭疼的搶劫案,讓幾十里之外的黃東岳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搞定了。

劉國鋒望著面前的黃東岳,更是感到不同一般,黃東岳在不到五分鐘時間,就能輕而易舉找到一個女人丟失的坤包,可見他黃東岳掌控著怎樣一張社會關系網。他隱約感到面前的黃東岳身上有一種逼人的寒意,這種寒意讓他無法靠近。他知道自己無法說服黃東岳。

黃東岳成功破獲一起搶劫案,臉上沒有半點得意之色,他站起來平靜地說,我去鎮里還有點事辦,你們走吧。

說著捏著遙控板,啪地關掉電視。

劉國鋒和祁小惠往外走時,有一種讓人逐客的感覺,兩個人臉上都有些掛不住的尷尬。

黃東岳的工作一時做不下來,兩個人也只好打道回府。祁小惠坐在摩托車后,望著劉國鋒頭頂上幾根在風中飄揚的頭發,不無擔憂地問劉國鋒:下一步我們咋辦呢?

劉國鋒從牙縫里狠狠地擠出一個字:磨!

這個字重重地落在祁小惠的耳朵里。她說,劉站長,等磨下來你的頭發就掉光了,一片“瓦”都沒有了。說完,坐在后面咯咯地笑起來。

劉國鋒想說,這鄉村工作只能磨。磨,對他來說是工作的唯一辦法,一不小心得罪了人,連在哪里翻了船自己也不知道,黃東岳這人更是得罪不起。他要說的話卻沒有說,想一個小姑娘怎么能理解得了?他緊捏著車把,迎著呼啦啦的寒風,向鎮里馳去。

鎮政府一片寂靜,鎮干部都去各自包的村莊去了。劉國鋒和祁小惠來到常書記辦公室,通訊員小格剛生了爐子,辦公室里殘留著繚繞的煙霧。常書記坐在爐子邊,翻來覆去地烤兩只瘦長的手,手指上沾染了一層煙火色。

劉國鋒和祁小惠坐在沙發上,劉國鋒說了石羊村的情況,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常書記幫他說服黃東岳。人說官大一級壓死人,常書記是舜王鎮的一把手,對劉國鋒來說,一句話頂他一萬句。沒想到常書記聽完,歪著頭問:他說他不干,寫辭職報告了嗎?

劉國鋒說,沒有。

常書記說:人家沒寫辭職報告,那還是選委會的主任,你當了十幾年鄉鎮干部,連這基本常識也不知道?

劉國鋒一時無語,他看著常書記那雙沾滿煙灰色的手,不明白常書記咋說出這樣無情無義的話,不幫他這個鄉鎮干部做工作,還明目張膽和黃東岳穿一條褲子。常書記站在黃東岳一邊,劉國鋒知道自己的工作就很難再做下去了。

常書記拉著臉說,石羊村的事我不管,你看著辦吧,我把工作都做了,要你們這些包村干部的吃閑飯去?

常書記說完不再搭理他。從常書記辦公室出來,劉國鋒只覺胸前憋屈得難受,他扭過頭,看到祁小惠兩只眼睛濕濕的,掛著淚。

他對祁小惠說,祁記者,不要想不開嘛,人家是書記,批評我們是應該的,吃了飯我們接著去石羊村,我不相信他一個黃東岳就翻天了!

他這樣安慰著祁小惠,心里卻是虛虛的,沒有著落。

10

下午,兩個人又一次來到石羊村。黃東岳的手機關機,院門緊鎖,連房子上威風凜凜的大狼狗也不見影子了,黃東岳來了個金蟬脫殼。

他們往日開會的教室,也掛上了一把嶄新的鐵鎖,隔著窗戶看到里面破舊的擴音器還是那么敞開著,袒露著五臟六腑。劉國鋒知道一定是黃東岳讓人鎖了門。黃東岳是在逼迫他們離開石羊村。

劉國鋒給老炮打電話,老炮手機也關機。好容易找到老炮的婆娘,老炮婆娘說,老炮去河灘網野兔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有時,網不到野兔,收不了網,還要在河灘過夜哩。老炮婆娘一句話,徹底打消了劉國鋒等待老炮的念頭。

打了一圈電話,只見黨小組的副組長李強子接了電話,劉國鋒讓他通知召集黨員和選委會的人來學校開會。

劉國鋒收起電話,看到柳泉德袖著手,從學校門口快步走過,柳泉德明顯在逃避他。劉國鋒大喊一聲,柳泉德這才折過身來,說,我就來,就來。說完又匆匆離去。

一輛摩托車飛奔過來,停在學校門口,摩托車上的人帶著頭盔,一腳撐著地,一腳搭在摩托車腳踏板上,往學校瞄了瞄,又迅速離去。隔著頭盔劉國鋒無法看到這個人的真實面目,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黨員陸續到來,集合在教學樓前的操場上,柳泉德還是沒有來。柳泉德的兒子三環一搖一擺地走來,手里端著一杯濃茶,茶葉在透明的茶杯里,伸展腰身,上下起伏。

三環笑呵呵地說,我爸不在家,我給他發了二十塊錢去舜王鎮趕集去了。

劉國鋒說,剛才我還見到你爸,他說他就來,要不我去叫他?

三環說,我爸真的不在家,我爸是一個大活人,我還能把他藏起來?哎,我問你,開會你們包村干部給錢嗎?

三環話音剛落,一輛摩托車撲卷一團塵土,嘎然一聲停在劉國鋒面前。

黃東岳坐在摩托車上,一腳撐著地,高聲質問劉國鋒和祁小惠:是誰讓你們來的?

劉國鋒不知道黃東岳怎么會發這么大的脾氣,一種來自心底的恐懼讓他沉默了。在這個偏遠的石羊村,黃東岳啥事都做得出來,聽說上一屆選舉,鎮里的包村干部晚上開會時就讓他趕了回去,對付這樣的人劉國鋒知道只能來軟的。他努力從臉上擠出一絲笑來,說,黃主任,你終于回來了,我正要找你呢。你有話好好說嘛,你不要發火嘛。

祁小惠看不慣劉國鋒的軟弱,她不知道劉國鋒在黃東岳面前咋這副熊樣?她面對黃東岳凌厲地說,我們開會管你啥事?石羊村又不是你黃東岳的石羊村。

黃東岳指著祁小惠的鼻子說,你們最好給老子滾出石羊村!

黃東岳像一位橫刀馬上的日本鬼子,野蠻地掠奪了他們的自尊。

祁小惠還沒有遭受過這樣的侮辱,眼淚嘩地淌了下來,她大聲說,黃東岳,你沒有這個權利!

這時的祁小惠多么希望劉國鋒站在她一邊,像英雄救美那樣,為她鳴不平,劉國鋒卻默默地站在一邊,不動。他不想得罪黃東岳,他知道黃東岳得罪不得,一旦得罪了黃東岳,他們包村干部就得和上屆的包村干部一樣,讓黃東岳明目張膽地趕出村,選舉工作很難進行下去??吹狡钚』菅劾镌丛床粩嗟臏I水,他只是張了張嘴。

祁小惠模糊的淚眼里,黃東岳的摩托車一溜煙遠去。

三環在一邊哈哈大笑,他說,你怎么惹我們黃哥生氣了?我黃哥不好惹啊。

劉國鋒望著黃東岳摩托車遠去的影子,等他回過頭來時,只見開會的人,一個個蒸發掉了,空曠的教學樓前,只有李強子一個人。李強子圪蹴在一片玉米邊,手里捏著一根干枯的樹枝,在玉米里胡亂攪動著。

他說,劉站長,這會看來開不成了。

劉國鋒只好說,強子,那你回去吧,今天咱們就不開了,我們再想想辦法。

李強子站起來,嘆著氣,離開了學校。

劉國鋒再去黃東岳家時,還是院門緊鎖。劉國鋒站在門口,用手指敲打著厚重的鐵門,哐哐的聲音落在里面,沒有任何回音,平房上的那條狗也不見了影子。

祁小惠紅腫著眼走過來,疑惑著問:他黃東岳憑啥這樣囂張?他憑啥呢?

11

暮色中,通訊員小格竹竿一樣,戳在鎮政府門口的石獅子前。他說,劉站長,常書記正等你呢。

劉國鋒剛從石羊村回來,心里窩著一團火。如果沒有常書記這把大傘,他黃東岳能這樣囂張嗎?他在松樹下撐好摩托車,向常書記辦公室走去。他無法猜測到常書記叫他的目的。

劉國鋒坐在沙發上,一支煙捏在手里,變成了半截煙灰,煙灰又慢慢變成了弧形,墜落在地板。常書記終于說,劉站長,好長時間我都想和你坐坐,了解一下你有啥想法??h里可能要動班子,精簡機構了,你有想法沒有?有啥想法就說出來,趁我這個書記還在位子上。

劉國鋒只覺得頭腦混混沌沌的,精簡機構,每次上面叫喊精簡機構,他都有一種風雨欲來的不良感覺,精簡機構無疑是要拿他們這些借調干部最先開刀的。他來鎮里十幾年了,這些年來,一直盼望著轉成正式干部,這次他要求去石羊村,就是想給他轉成正式干部提供一個有力的砝碼。常書記清楚他的想法,卻明知故問。

常書記對劉國鋒這種意外的關心,突然讓劉國鋒覺得奇怪,常書記很少這樣關心一個借調干部。

劉國鋒做出一副謙虛的樣子,說,常書記我都沒有前途了,還能有啥想法?

常書記說,你呀,說你聰明,有時也傻,上面給了我們舜王鎮一個轉正指標,你這些年干得不錯,回去寫個申請吧。

常書記說完,從黑皮包里掏出一張折疊的借調干部轉正表,遞給他。

常書記的話,讓劉國鋒一時不知道東西南北了,他去石羊村只不過是期望在動班子的時候,不至于把他這借調干部動掉,想不到還多出了一個轉正的機會,這是他想了多少年都沒有實現的好事。劉國鋒抖抖索索地接過轉正表,連給常書記跪下的心事都有了,因為多少年來他盼望的就是轉正啊。面對常書記給的轉正表,他心里感謝的話,在胸腔里排山倒海地涌動著,卻一個字也崩不出來,憋出的是兩汪汪的眼淚。

常書記用責備的口氣嗔他:沒出息的貨!又問,石羊村的事怎么樣了?

劉國鋒說了石羊村黃東岳還是想繼續干選委會主任的經過。

常書記說,黃東岳也不容易啊,上一任他蓋學校修路,給村里干了兩件大事,也欠了一屁股的債,我們鄉鎮干部有時還是要替村干部想一想,你知道我為啥同意你去石羊村嗎?我是看上了你的工作能力。

話到這里,劉國鋒終于知道了常書記叫他來的真正目的,問他的想法是假,給黃東岳說情是真,看來這是一樁活生生的交易了。他覺得手里的轉正表輕了許多,失去了剛才的分量,眼里的淚水也霎時干竭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太幼稚,世界上從來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第二天,劉國鋒不再去石羊村,他躺在被窩里,反反復復地權衡著常書記說的話,覺得這次轉正是一個難得的機會,黃東岳的事只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行了,石羊村誰是村委主任和他劉國鋒有什么關系?他的轉正才是最最重要的。多少年來的盼望的就是轉正,只有轉正了才能對老婆兒女有個交代,才能挺起腰桿和正式干部一樣,走在村莊的巷道里??伤苓`背自己的良心嗎?不能。他從來沒有做過違背過良心的事,那樣做會讓他一輩子不得安寧。

劉國鋒為難了。

有人咚咚地敲門,是民政秘書劉耿運。劉耿運在門口咚咚地躲著腳上的雪。劉國鋒聽到外面碗筷碰撞的聲音,原來劉耿運在“中南?!被锓縿偝粤嗽顼?。

劉耿運隔著門板問:今天不去石羊村了?走,到我那里殺兩盤去。

劉國鋒無心下棋,又想劉耿運年齡大,見識多,也許會給自己指出一條路來。想著,嘴里就哦哦地應承了,爬起來哆哆嗦嗦穿好衣服。

劉國鋒坐在劉耿運的辦公室,兩個人在蜂窩煤爐邊撐一塊黑板,在上面噼里啪啦地廝殺開了,劉國鋒連輸兩盤后,劉耿運合上棋盤,沒了興趣。劉耿運嘴里叼著煙瞇縫著眼睛,打量著面前的劉國鋒。劉國鋒半禿的頭在燈光下反著光,周邊稀疏的頭發粘帶著過多的頭皮屑,渲染出他過早到來的滄桑。

劉耿運終于問:咋啦,遇到啥、啥事啦?

劉國鋒長嘆一聲,斷斷續續說起了常書記和他談話的內容,說起自己心里的猶豫。想不到劉耿運聽完,大手一拍,好,好事,大好的事呀!

劉國鋒搖搖頭,有啥好,昧良心哩!

劉耿運哈哈大笑。

劉耿運說,看在咱們是好朋友的份上,我送你一個秘方。

說著,拉過劉國鋒的手來,捻起放在桌上的自來水筆,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地寫著,他只覺得有一把小刀在手掌心刻畫著,傳遞出尖利的疼痛,他忍著疼,看著面前瞇縫著眼睛一本正經的劉耿運,不知道在玩什么花招。

他問:啥秘方,能救我出苦海?

劉耿運說,祖傳的,你只要按照上面的去做,我保證你時來運轉,說不定還能交上桃花運呢。

劉耿運說著,把劉國鋒的手掌折起來。

劉耿運說,回去慢慢品味吧。

劉國鋒從劉耿運辦公室出來,握著手。走在無人的樓道,風卷著雪粒從樓梯呼呼地旋上來,他有點忍耐不住了,不由得展開手掌。上面的字已經讓他揉在一起,它們緊密相聯,很難分清誰是誰了。劉國鋒端著他的手掌,歪著頭顛來倒去看了半天,終于辨識四個字來:同流合污。劉國鋒久久地盯著四個字,明白了劉耿運的良苦用心,他嗤地一笑,覺得這幾個黑烏烏的字,雞屎一樣粘附在他的掌心,讓他別扭。劉國鋒沿著樓梯噠噠跑下去,來到花池邊的水管前,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從手指間穿過。

12

仰頭看去,夜色里的雪花不再是雪花,是一個個飛舞的小蚊蟲,密密麻麻擁擠著下來,劉國鋒兩耳盡是一片嗡嗡聲。

晚上集市上沒有了一個人,劉國鋒雙手插在褲兜里,走出了鎮政府大門。細碎的雪花被風撩起,飛到他臉上,很快融化在睫毛和短短的唇髭上。有了雪,眼前的集市變得鮮活起來,看不到往日污濁的排水溝,看不到飯店前山丘一般堆積的垃圾,看不到夾著尾巴的癩皮狗,雪裝點了丑陋。雪夜是自由美好的,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啥就干啥,誰也阻擋不住他的腳步,于是不知不覺來到了舜王臺邊。沿著花崗巖臺階走上去,一片平展展的潔白中,上面還是千年前的那個老頭,這個叫做舜帝的老頭還在兀自撫琴,不動的姿態成了一個遙遠的傳說。劉國鋒向老頭走去,他伸手撫摸老頭冰涼的臉頰,撫摸老頭結實的肩膀,撫摸老頭撫琴的雙手。他冰冷的手指穿越過千年的時光和這個老頭瘦削結實的手相握在一起,他隱約感到老頭的手傳遞給他一絲溫暖。

有人踏雪走來,隔著雪霧,劉國鋒看到一個細瘦的身影,是祁小惠。他想不到祁小惠也到舜王臺來了。

祁小惠說,劉站長,你看,這雪花多好;你看,這寬大的舜王臺,多好。我給你跳一曲舞吧,我好久好久沒有跳舞了,我從小就喜歡跳舞,十二歲時,差點進了西安的舞蹈學校呢。

祁小惠說著,走到舜王臺中間,脫掉身上臃腫的紅羽絨服,露出里面黑色的緊身毛衣,伸了伸腰身,然后兀自在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騰躍、旋轉,劉國鋒看到彌漫的雪花中,祁小惠猶如游曳于水中的海藻,隨著水波的起伏而起伏,柔軟的身姿失去了筋骨一般,祁小惠的舞姿霎時拂去了他心頭的不快,這時的劉國鋒恍若聽到一曲妙音響起,恍若從舜王的手指下流出,縹縹緲緲。祁小惠伴隨著樂聲,樂聲伴隨著祁小惠的舞姿。

一曲終了,祁小惠問,劉站長,你知道這是啥舞曲嗎?

不等劉國鋒回答,祁小惠又說,《江楓漁火》。

接著,祁小惠又舞。

一曲又終了,祁小惠又問,劉站長,你知道這是啥舞曲嗎?

又說:《虞美人》。

祁小惠的舞蹈無疑是美麗的,舞姿中的抒情和述說,給劉國鋒傳遞出一種莫名的感動,他抬頭凝望著夜空,灰白色的夜空呈現出粉紅色的底蘊,那粉紅色驅散掉了他心頭厚厚的陰霾。當他再次看到祁小惠時,不由得從口袋里抽出雙手,使勁拍打起來,他聽到掌聲樹葉一樣嘩嘩落下。

舜王臺下多了兩個人。

一個說,想不到祁記者的舞跳得這樣好,能當芭蕾舞演員了。

另一個糾正說,不是芭蕾演員,是舞蹈演員。

一個說,就你聰明,還不是一回事?

另一個又說,當然不是一回事!

原來是王武裝和劉曉三。

王武裝仍舊戴著墨鏡,他說,我們到鎮里找你們,看門的師傅說,你們出來了,怎么也想不到你們會在這里,一個跳著舞給另一個看呢。

王武裝又說,黃東岳欺負你們包村干部的事,我們石羊村人都知道了,我爹要我代表石羊村人向你們賠情道歉呢,你們大人別記小人過,現在我還想請你們幫我寫個東西哩。

劉國鋒一聽說寫東西,心想無非是告狀信吧?芽

小雪飯店還沒有打烊,老板娘小雪帶他們來到二樓一個靠窗的包間。剛進去,王武裝就從黑皮包里掏出幾頁稿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王武裝說,這是我們的告狀信,這次,我們要去縣里告,這是給縣四套班子領導看的,你幫我修改一下。

劉國鋒接過材料,告狀信寫了好幾頁,上面羅列著黃東岳的十大罪狀,最后一條是把包村干部趕出石羊村。劉國鋒明白他們不是讓他修改,是向他們包村干部來打招呼的,他們要去縣里告狀。去縣里告狀對包村干部來說,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王武裝說,劉站長,我們石羊村都知道你們包村干部不容易,你們兩個是石羊村近幾屆來的最好的干部。你說,我們這狀應該告,我們就告,不應該告,我們就不告?只要你一句話。

劉國鋒把手伸進口袋里掏煙,又一次觸摸到了那張轉正表,那表整整齊齊地折疊著,他猶豫了,在這關鍵時刻,他怎么能讓他們去告狀呢?他們這告的是黃東岳,也是告的他們包村干部??墒侨绻桓?,就不能給常書記施加壓力,黃東岳就永遠是黃東岳。

他掏出煙來,給他們一人一根。

王武裝和劉曉三拿著煙卻不急著吸,他們端著臉等待著他的回答。祁小惠一雙清澈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在一個人的前途和一個村莊的政治命運之間,他應該做出明智的抉擇。他看到祁小惠一雙清澈的眼睛像湖水一樣映著他的影子。

他終于揮揮手說,告吧,告吧,你們去告吧,這是你們的權利。

說完,把他們寫好的告狀信,塞到王武裝手里。

祁小惠問,劉站長,你就不怕黃東岳那家伙報復?你真的不怕死嗎?

劉國鋒挺了挺單薄的胸膛,用手啪啪拍打著說,不怕,怕死我不當共產黨員了!

13

石羊村的告狀信很快收到了效果。

常書記坐在主席臺上,一張黑臉拉得半尺長。陽光從窗口斜射進來,擦過常書記的半邊臉,落在面前的會議桌上。常書記說,我們舜王鎮這次出大名了,我們舜王鎮石羊村出大名了,我也跟著出大名了,縣委書記,縣長,四套班子那里,人人手里都有一份石羊村的告狀信??h里昨天晚上召開了會議,專門針對我們石羊村召開的。

常書記還沒有說完,坐在后邊的劉國鋒心里一陣高興,看來王武裝和劉曉三他們還能行。他看到常書記說這些話時,額頭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煩躁不安。

大家早就傳說常書記要當副縣長了,有好幾次,常書記當著大家的面說他要走了,最后,不知哪里出了岔子,總之,常書記當副縣長是或遲或早的事。這中間常書記最怕群眾告狀,這次石羊村出了告狀的事,對常書記來說,不能不說是個打擊。劉國鋒知道,只有給常書記施加了壓力,常書記才會去做黃東岳的工作,凡是常書記同意的事情,黃東岳也一定同意。常書記在自己的官運和黃東岳之間,一定會選擇前者的。

劉國鋒預料得一點不錯。

太陽暖暖的,學校門口的小賣部前撐起了一攤麻將,呼啦呼啦的麻將聲,在村莊巷道里回蕩出太平盛世的景象。劉國鋒剛進村,就看到黃東岳在學校門口走來走去,低著頭,背著雙手,像在尋找遺失在路上的東西??吹剿?,黃東岳一搖一擺走過來,兩手插在褲兜里,抖著腿,一副無聊透頂的樣子。

黃東岳張了張嘴,終于說,劉站長,這個選委會主任,我不當了。

劉國鋒心里一陣高興,一定是常書記做了黃東岳的工作,看來這一步棋他走對了。

劉國鋒說,不當?那不行,你的選委會主任是大家選的,如果不當是要寫辭職報告的,你說你不當,就不當了?

黃東岳說,辭職報告我已經寫好了。

說完,手從褲兜里掏出來,把一張揉皺的紙片,遞到劉國鋒手里。

劉國鋒裝模作樣地看,問,真不當了?

黃東岳說,我昨天想當,今天又不想當了,這個臨時政府你以為老子稀罕嗎?

說完,黃東岳一搖一擺地離去。

劉國鋒看著黃東岳的背影,心里一陣高興。幾天來,他所有的努力終于有了結果。

這天,劉國鋒和祁小惠通知黨員晚上開會,重新選舉新的選委會。劉國鋒感到這消息像一股暗流在村莊波動開來,人人臉上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

晚上的熒光燈下,劉國鋒看到黨員們一個個都是灰白色的頭發,秋天的蘆葦一樣,劉國鋒心里一陣愴然。他激動地說,我們雖然老了,可我們的黨性不老,我們一顆追求正義的心不老啊。我們石羊村這次推選選委會,在這方面我首先給大家做個檢討,由于我們包村干部沒有調查研究,輕率地進入選舉程序,致使我們的工作走了一大彎路。

老書記靠在桌子邊上說,不要說你們走了彎路,不管誰來,這彎路都要走,能看到這彎路,就是你們的了不起。

李強子說,上次我們黨員開完會,有人就把會議精神一點不漏地匯報給了黃東岳,這個人簡直就是我們黨內的叛徒,希望這個人自覺點。

柳泉德袖著手坐在教室門口,低了頭,一通咳嗽讓他的老臉通紅。

劉國鋒知道柳泉德他們不敢得罪黃東岳,他一年一千塊錢的工資還捏在黃東岳手里,石羊村沒有會計,黃東岳就是會計。鎮里要求選舉之前各村的賬目全部凍結,石羊村的賬目原本就是糊涂賬,凍和不凍一個樣。劉國鋒只是用憐惜的目光打量著柳泉德。

黨員們主動包戶,保證選舉會議的人數。散會后,劉國鋒站在學校門口,望著月光下一個個消失在巷道里的白頭顱。他聽到一個聲音在說,人家包村干部也不容易,他們為了啥,還不是為了咱們石羊村有個好村長?芽

另一個聲音說,他們都是好人哩!

14

晚上起霧了。

霧,又濃又密實,三五步之外,不辨西東,往來行走的車輛不得不撐著燈,小心翼翼,一副膽小怕事的模樣。霧罩了燈,往日肆無忌憚的燈光,在霧里一寸寸消融。隔著霧看上去,燈不再是燈,虛虛晃晃的一個毛影兒。劉國鋒卻不怕事,故意把摩托車開得飛快,前面的紙箱板,忽閃忽閃地抖動著,帶著他和祁小惠在朦朧的夜里快樂地飛翔。

一輛小車從后面擦著劉國鋒的摩托車過來。后面的小車沒有車燈,看不到車里的人,劉國鋒給小車讓路,小車卻蠻不講理地擠他,把劉國鋒的摩托車幾乎擠到了石羊溝邊。

劉國鋒沖著小車大聲問道:誰?你想干啥呢?

車里的人哈哈大笑,說,我想和你妹子好哩。

劉國鋒聽著聲音耳熟,他想起是在黃東岳家里見過的板寸頭,那精瘦的模樣在他眼前一閃。祁小惠坐在后面緊抱著他的腰,嘴里發出一連串的驚叫聲。他手里的摩托車還是被小車擠到了石羊溝,摩托車帶著他和祁小惠的驚叫翻了幾個跟斗,落在一堆積雪上,氣哼哼地熄了火。

劉國鋒醒來后,發現自己躺在一片柔軟的枯草上。霧已經散去,在朦朧的月光下,祁小惠跪在面前,一次一次地撫摸著他的臉,那手帶著一股淡淡的清香。

祁小惠見他醒了過來,高興地說,劉站長,劉站長,你終于醒了,我知道你不會死,你怎么會死呢?我摸到了你一下一下地呼吸,你一定是嚇暈了吧?說著拉他起來。

祁小惠激動地說,劉站長,我聽到石羊的叫聲了,你聽,真的是石羊的叫聲。

他看著月光下祁小惠黑亮亮的目光,火苗一樣點燃在寒冷的夜里,激動的聲音也變了調。他側著耳朵聽,其實什么也沒有,周圍一片寧靜。他恍若聽到一種聲音,這聲音好像是從黃土深處發出來的,是草根在土地里伸延的聲音。原來野草在冬天枯萎了,草根卻無時無刻不在生長,它們汲取著地氣,為的是明年春花的艷麗,夏草的蓬勃,秋的籽實。那聲音又好像是石羊溝里積雪融化的聲音。

祁小惠拉著他來到石羊溝的小路上,沒有消融的積雪在月光下一片瑩白。

15

產生選委會的這天,劉國鋒和祁小惠一大早就來到石羊村。

一夜寒霜,柿樹、泡桐樹上的葉片晃晃悠悠飄灑下來。祁小惠捏著攝像機拍落葉,在她看來這些樹葉,春的萌發,夏的蓬勃,秋的果實,全都為了今天這一曲舞蹈。落葉像一個盛大的舞會,展示在祁小惠眼前。祁小惠舉著攝像機跑來跑去,沉浸其中。劉國鋒沒有阻擋祁小惠,他直接向學校走去。

巷道里不少勤快的女人在掃樹葉,樹葉在掃帚下嘩啦作響。掃到一堆的樹葉又用打火機點了,到處煙霧繚繞,紅紅的火焰炙烤著這個不平常的早晨。學校喇叭里正播放著一首革命歌曲:

軍號已吹響,

鋼槍已擦亮,

行裝已備好,

部隊要出發,

你不要悄悄流淚,

你不要把兒牽掛,

當我從戰場上凱旋歸來,

再來看望我親愛的媽媽

……

軍歌給石羊村平添了一種戰斗氣息。劉國鋒知道這一定是老炮播放的,老炮把這會場當成了戰場。走在巷道里,看著煙霧彌漫的村莊,劉國鋒突然有一種走在戰場上的悲壯。

老炮兩眼通紅,正在教室黑板上描摹著標語:“熱烈歡迎石羊村選舉會議勝利召開”。歪歪斜斜的字,描摹得卻很認真。聽到摩托車,老炮捏著粉筆走出來,沖著劉國鋒劈頭就說,昨天晚上黃東岳的人開了半宿黑會,他們準備今天破壞會場。

黃東岳的人如何破壞會場?

老炮笑了,說,不用怕,我已經做了安排。

劉國鋒問他:做了啥安排?

老炮不再作聲,卻湊過來賊聲賊氣地說,這些天村里到處流傳說,黃東岳曾經給常書記送了三萬塊錢,常書記讓劉秘書送了回來,這事你知道嗎?

劉國鋒搖搖頭,想起那天在巷道里劉耿運說給人擦屁股的話,心里相信了幾分。

群眾陸續來到學校。學校門口的小賣部里喝酒猜拳的叫喊聲,一聲高過一聲。王武裝和劉曉三兩個人早早來到會場,在會場周圍主動擔負起巡視任務,王武裝墨鏡后的一雙眼睛,警惕地硏來望去。

沒有風,太陽出來了。

鎮里來了幾個干部,劉耿運、王仙娥和組織干事李歌,他們聽說石羊村今天推選選委會,也趕來幫忙。李歌還從派出所借來一輛藍白相間的警車,給會場壯威。劉國鋒握著他們的手,有說不盡的感激。劉耿運說,我呀,總不能盡干些給人擦屁股的事吧?說完,眨巴著眼睛,抽著嘴角笑了。

選舉正式開始后,小賣部里的吆喝聲戛然停止。三環和黃東岳的弟弟黃西岳從里面走了出來,還有那個板寸和光頭,一個個噴著酒氣,來到教室門口,用一雙雙發紅的眼睛挑剔著選舉的每一個程序。

選選舉委員會也和正式選舉一樣,有高度的保密性。秘密畫票間,設在一樓教室。門口有黨員把守,每次只能進去一個人,黃東岳在教室門口安插了自己人,監督著選舉的每一個程序。

填完票,天已擦黑。

唱票人是事先選出來的高強子,高強子高低不一地唱著票,王仙娥悄悄走過來,伏在劉國鋒耳邊說,黃東岳來了,好像酒喝多了。說完,用眼光給劉國鋒示意。隔著玻璃窗,劉國鋒果然看到黃東岳站在窗外,仰著脖子往里面黑板眺望。劉國鋒心里咯噔一下,多了幾份擔憂,不知黃東岳又要搞什么名堂了。

老炮和黃東岳的票幾乎不差上下,老炮的票超過黃東岳五個“正”字時,頭頂的燈撲閃了一下。站在門口的老炮警惕地向外走去。接著頭頂的燈又撲閃了一下,這一次撲閃,把整個教室徹底撲閃進一團黑暗中。幾乎同時,劉國鋒看到票箱邊的祁小惠不顧一切地撲在選票箱上,用身子把選票箱擁在胸前。劉國鋒看著她奮不顧身的樣子,心里一陣感動,也幾乎在同時,聽到一陣噼里啪啦的響聲,教室里一下子亮起了無數只打火機,打火機飄搖不定的火苗,像天空的星星一樣,映照著一張張面孔。

有人喊:看好票,看好票!

無數目光立即落在高強子手上,落在黑板上畫票人手上。高強子捏著選票的手,僵在半空,動也不動;畫票人手里捏著一截白粉筆,也僵在那里,動也不動。

一個聲音說,祁記者,把這錄下來,我們石羊村的戰斗激烈哩。

劉國鋒發現祁小惠為保護票箱,攝像機掉到了地上。

祁小惠扭頭對劉國鋒說,還愣著干啥,快去檢查電閘!

劉國鋒這才夢醒一般,飛快跑到二樓的電閘前。漆黑的樓道里,只見老炮正借著手機微弱的光線查看電線,電閘邊的電線齊刷刷地讓人剪斷了。

老炮嘴里咕噥著,一定是有人搞破壞,和我們故意作對哩。

說完,捏著手機給村里電工打電話。

劉國鋒從二樓下來,看到教室里已是一片光明。窗臺、桌子上燃起了一支支蠟燭,人們手里的打火機也變成了蠟燭,蠟燭暈黃的光帶著它與生俱來的溫暖,散落到教室的每一個角落。唱票、畫票在有序進行。高強子唱票的沙啞聲,覆蓋在寂靜的教室里,老炮的贊成票草根一樣不斷往下延伸。劉國鋒瞧著這莊嚴的場面,不由得眼里一熱。當他擦干眼淚,卻驀地看到黃東岳狠狠地彈落手里的半截煙,轉身離去。教學樓前空闊的月亮里,黃東岳腳步軟軟的,讓人抽了筋一般無力。夜風中,樓前的兩株雪松撲閃著枝條,發出嘎嘎的聲音,劉國鋒聽著怎么都是雪松的笑。

黃東岳離去后,他的人也一個個悄悄溜掉了。

這天晚上的選舉結果:老炮當選為選舉委員會主任。

劉國鋒站在講臺上剛宣布完畢,老炮就激動地接過話筒,抖抖肩膀上的黃大衣,說,大家信任我當這個選委會主任,那么,我就帶好這個選委會,不徇私情,公公正正,給大家選一個信得過的村委班子。老炮話還沒講完,只見三環跑過來,大聲說,誰讓你開會哩?誰選你當這個破主任哩?我不承認。三環趁老炮愣怔的片刻抓住老炮胸前的衣服。但很快,后面的兩個村民走過去把三環夾在中間,一人抓一條胳膊扭在背后,三環齜牙咧嘴,軟成一團。

劉國鋒看著高高興興的人們,突然覺得有一雙翅膀從心里伸展出來,帶著他在夜空中飛翔,他幾乎聽到夜風飛過耳朵的聲音。當他上車向村里人告別時,一個聲音卻大聲說:慢著!

昏黃的燈光下,黃東岳的弟弟黃西岳走了過來。黃西岳手里拿半塊磚頭,直直向劉國鋒砸來。

所有人都聽到一聲沉悶的鈍響。

劉國鋒心里飛過一絲畏怯,但他很快讓自己鎮靜了下來。

摸著額頭淌下來的血,他笑了:十多天后,石羊村的村選工作將正式開始。

在人們的躁動中,一只夜鳥,嘎地尖叫一聲,騰空飛起,身影很快融入月光深處。只留下一陣撲棱棱的飛翔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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