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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盟鄉村

2009-08-04 09:21宋長征
散文百家 2009年6期
關鍵詞:大家伙三爺糧食

宋長征

住進一粒糧食

很多人住在糧食里,村子也住在糧食里?!氨R未動,糧草先行?!边B村子里說書的四爺也這么說呢,所以更讓人堅信自己就住在一粒糧食里。春天,打開胚芽那扇窗,就聽見春風來了,就聽見春雨近了,就萌動了情思,想要長成一棵莊稼,沉醉在靜美的鄉村。

村里人都認得糧食,哪個春分播種,哪個芒種收割,哪個喜水耐澇,哪個又可以和雞鴨牛羊一起分享,無不爛熟于心。一粒糧食有多重,男人女人都知道。孩子們一大清早就爬起來背著“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歌子上路。很多人都說這上歌子,唱得輕巧,可到底有多少人體會其中的甘苦,往往只有住在糧食里的人知道。

曾經,糧食里都是秕子,日子也跟著秕。住在糧食里的人捧著一把糧食,哽咽著往前捱。說這話的是土生大伯,七十年代因為偷掰了生產隊的兩穗子玉米,被打折了腿,一瘸一拐說著關于糧食的辛酸往事。開始我不懂,問娘,娘說人沒糧食實誠,吃了大鍋飯,蹲在田間地頭東家長西家短。隊長來了,抓起鋤頭撓兩下,走了,屁股又沾在地上。糧食秕了,浮夸風,你敢畝產三千,我就畝產一萬。最后只能在鍋里照著影子吃飯。那時候的人想跳出來糧食過日子,單等著出來了,再想進去才發現為時已晚。

糧食有靈性,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教給你怎么生活。

我經歷過無數次播種,譬如麥子。新翻的泥土散發著歲月的醇香,父親領著牛拉著犁鏵回家了,我掄起小小的鎬頭,專門對付那些巨大的土塊。它們會擋住麥子生長的腳步,種子那么小,稚嫩的芽尖怎么可以突破這漫長的阻隔。所以,村里人在介紹自己的時候往往說“打坷拉的”。我也是“打坷拉的”,祖祖輩輩從田野里走過,流淌著汗水,只為給糧食打開一扇生長之門。當然,糧食能懂,風雨里齊刷刷的拔節聲就是向歲月發起的沖鋒。

糧食就是糧食,和草有著本質的區別。草只會牽絆著鄉親們的腳步,豐盈的糧食才是最實在的收成。這些,娘知道。從青春走到老邁,身負一只碩大的草筐,從這頭到那頭,在夕陽西下的時候,還不忘飽含深情地拂一下莊稼的葉片,將草背回家,給糧食牽來一個金黃的秋天。

去年夏日,當我從一塊田打了除草劑趕往另一塊田的時候,草們躺倒一片,玉米葉子清凌地穿行在夏日的風里。喊娘,娘應,說還有最后一小片。我默然,喉嚨哽咽將娘薅的草收拾在一起。娘趟著沙沙的玉米葉子出來了,頭發散亂,汗水浸透了衣衫。娘說這莊稼好著呢,今年肯定多打糧食。糧食??!再一次刺痛我的心房。一個人究竟為了什么對你如此傾心,走過了七十多個春秋,依然陶醉在一粒糧食的深處?

每一粒糧食都有自己獨特的味道,用無盡的芳醇籠罩著簡單的鄉村。

鄰村的“二里歪”燒酒,篩選出質量上層的糧食,發酵,蒸餾,一滴一滴,滑落的是歲月的醇香。娘要做醬,西瓜醬,豆瓣醬,精選出一粒粒黃豆的金黃,讓顏色沉淀,再沉淀,揭開用泥巴糊就的壇子,濃烈的香醇縈繞在每一個歲月必經的路口?;仡^望,娘已老去,暖暖的慈愛在心底發酵成感恩的洪流。手握一把麥穗,灶膛口飄溢的麥香風一樣彌漫了一整個童年。因為糧食,我有了健碩的軀體,可以只身來去在人生的風雨之中,胸懷對一粒糧食的虔誠,執著地在鄉間行走。

這糧食,是生命必須的糧食。

整個村莊為糧食而活,也因了糧食煥發著熠熠的光芒。有人在曬糧,烈日下赤腳在糧食里行走,一粒粒晶瑩的糧食在大地上靜躺。也許它們在思考,思考著生長的意義,破土于大地,昂揚走在簡樸的鄉村。這里沒有太多的欲望和攫獲,有的只是農人憨厚的臉龐,披一身霞光上路,踏一路月色歸來,如至交,似生死與共的戀人,傾訴著彼此的忠誠。父親在世時,常領著我走向自家的田地,告訴我哪塊才是屬于自己的田地。地界是一塊青石或一根鐵釬子打出的灰橛,灌了生石灰,時過經年也不會讓別人占去。糧食,要分清楚,自家有一瓢絕不貪戀他人一甕。

娘也很虔誠,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著對糧食的深情。逢年過節,用五谷雜糧做成了面團,敬獻神靈,祈風調雨順,祈五谷豐登。有時我想這是多么簡單的祈愿啊。風調雨順,只為糧食從春到秋,又圓滿了一個風雨輪回;五谷豐登,只為家道平安,圍坐在糧食所營造的靜謐時光,追憶往昔,憧憬著遠方。

住進一粒糧食,還應算上村子里所有安分或不安分的牲畜?!皞€個大”的歡唱,是母雞在炫耀勞動果實。哞聲悠遠,是憨厚的牛躬行在廣袤的田野。把種子播進土地,再用糧食充盈日子,是生命對生命的感恩與忠誠。沒有誰背叛誰,風霜雨雪共筑起一所愛的家園。

糧食很小,每一粒糧食滾落在地,都很難再覓到蹤跡。除非你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春天,等驚蟄的春雷一過,糧食便會頂著晶瑩的露珠來看你。糧食很大,一粒糧食里住著整個村子和村子里所有的人,用愛的瓊漿迷醉了淳樸的鄉親。

秋天了,糧食又一次登上時光的巔峰。谷子,那些谷子在稻草人忠誠的守護下低垂著謙卑的頭顱,它們不善于表白,流淌成村子里女人香甜的乳汁,繁衍著鄉村的新生。亭亭的是玉米,隊列整齊地等待著歲月的檢閱,用金黃閃爍在村莊的門楣。還有那些豆類,大豆,小豆,黑豆,綠豆,匍匐在大地的胸膛,一遍遍親吻,互訴衷腸。

莊稼就是糧食,“民以食為天,”沒有誰不該為糧食而心懷感恩?!按悍N一粒粟,秋收萬顆子,”這不是一句簡單的表白。多少甘苦,多少悲喜,只為這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糧食。輕輕捻起一枚糧食,仿佛看見了流淌的光陰,光陰里有父親站在田埂子上重重的咳,也有娘鉆出玉米田被汗水浸濕在額頭上的花白。每個人都會老去,在最后握著那些和生命息息相關的糧食時,淚滿眼眶。一粒糧食,以玉樣的溫潤根植在一個人的胸膛。

我和糧食已經太熟,從蹣跚學步走到今天,無數次與糧食相擁而眠。也許以后,也許再過很多年,我仍然和糧食一樣親歷親為,走在質樸的鄉村。沒有惶惑,糧食的光芒會霞光般在心頭普照,翻檢著那些共同的足跡,交流著彼此對土地無限的深情。然后告訴子孫:你們都是鄉間的糧食,朝風晨露把你們養大,鄉風厚土見證你們長高。無論身在何處,把糧食緊貼在胸膛,就能聽懂大地的回聲。

靜穆的鄉村在今夜無比安詳,每扇窗戶都透出一種糧食的溫暖。有的人故土難離,和糧食生死相依,共享著天地四時賜予的平凡歲月。有的人遠離家園,今夜入夢,是否還能再回到那些住在一粒糧食時里的溫暖。

一粒糧食,囊括天地。住進去,溫暖一生,辛苦一生,感恩一生,回味一生。

與蟲共舞

這些昆蟲全都是我的伙伴。我的親愛的小動物們,我從前和現在所熟識的朋友們,它們全都住在這里,它們每天打獵,建筑窩巢,以及養活它們的家族——法布爾《昆蟲記》。

每次走在鄉間,周圍除了茂盛的莊稼和草,就是無處不在的蟲。

蟲,說的是昆蟲。有的在天上飛,有的在地上爬,有的在水里游,還有的藏身于泥土之中,以海陸空的方式緊緊包圍著鄉村。

蟲來了,鋪天蓋地,所到之處莊稼草木被洗劫一空。說這事的是前院的六奶,那一年鬧蝗災,螞蚱吞噬了村里人所有的希望,村子里的人傾巢而動,拍打,焚燒,挖起一道道深深的溝渠作為戰壕,也沒能阻擋蝗蟲的腳步。雞們鴨們鵝們吃累了,撐破了肚皮躺在空地上,任蝗蟲風一樣漫過軀體。能走的都走了,走不動的留在村子里看著慘不忍睹的場景,不住地嘆息。這是惡魔般的蟲,六奶說起的時候,我的脊背一陣陣發冷。想象著蝗蟲黑云壓城的樣子,颶風般肆無忌憚地狂笑,震落了屋檐,震碎了村里人飄渺的希望。

所以,打小我就記恨蟲。不管飛的爬的還是游的,不是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就是踩在腳下,碾成齏粉,恨不能讓它們萬劫不復。但夏天在瓜棚碰見三爺的時候,卻讓我對蟲又有了另一種看法。

三爺在瓜田邊上點了一圈大豆,綠油油、毛茸茸,長得很精神。我從豆苗間穿過,發現衣襟上多了一個胖乎乎的家伙,是豆蟲。年少的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哭,三爺卻笑嘻嘻地走過來拿在手里,像捧了個寶貝。我咬牙切齒,發誓要把這個可惡的家伙碎尸萬段。三爺不語,取出一只麥稈編織的小籠子,里面蠕動的全是豆蟲。三爺說,你還小,不懂,以前鄉下的日子實在單薄,莊稼倒是年年開花,經不住這風那風,一會讓種一會不讓種,一會天旱不下雨,一會發了大水看不見收成。村里的女人坐月子,紅糖沒有,更別說雞蛋。毛娃子瘦得皮包骨,哪個當娘的不心寒?幸好南崗子還有一片毛豆田,豆葉被豆蟲咬成了網網,個個吃得肚皮溜溜圓。村里會算命的二神仙說,快把豆蟲撿回來,一條豆蟲給個雞蛋都不換。村里的女人吃了燒熟的豆蟲奶水嘩嘩淌,村子里才少夭了幾個虎虎的后生。三爺家的豆生,二十郎當歲,當年也是三奶吃了豆蟲奶出的娃兒。

三爺把翻過皮來烤熟的豆蟲遞給我,我卻沒敢下口。再看看麥稈籠里的豆蟲,多了一點可愛,少了幾分陌生。

很多蟲是可以吃的,這毋庸質疑,不過那些吃蟲的年代太讓人心痛。后來的我也吃過,大多是為了滿足好奇的心理。逮了螞蚱穿起來在火上烤,秋風飄來一縷縷醇香;夜黑里捉滿樹爬到樹梢去變蟬的知了猴,娘在油鍋里炸了,有泥土醇厚的氣息;還有在實驗場做工的三哥,拿回家來一碟子紫褐色的蠶蛹,還沒開飯就被我吃了個精光。

我懷疑生在鄉間的自己本來就有吃蟲的欲望,像食物鏈里某個兇殘的家伙,悄悄伏擊在光陰的后面,伺機消滅每一個走過眼前孱弱的昆蟲。

和蟲在一起的時光是快樂的,不說像法布爾那樣拿著一面小鏡子照來照去,一定要分出雌雄,我也會因為某個小小的生命而耗盡一個下午的光陰。老屋和土墻的墻角有一掛蛛網,牽牽連連,占據了所有空間。

主人是只個頭很大的蜘蛛,我叫它大家伙。大家伙是極少見的那種,長長的腿,圓滾滾的肚皮,很多時候貓在墻洞里不肯出來,蚊子和蒼蠅當然太弱小,碰上蛛網根本動彈不了幾下,便成了大家伙的美食。有一只土蜂從屋檐下飛出來,耀武揚威地在院子里兜了幾圈,最后粘在了上面。剛開始,還毫不在意,嚶嚶拍打著翅膀,后來發覺遇上了陷阱,手腳并用,撕扯著這些惱人的絲線。大家伙出來了,在洞口觀望,等到土蜂的掙扎不再那么劇烈,悄悄地靠近。土蜂好象急紅了眼睛,一邊轉動身體,一邊伸縮著腹部的尖刺。那尖刺是我領教過的,額頭被蜇了一個大包,娘用氨水涂了三天才消了下去。大家伙開始進攻了,用絲線最先纏繞土蜂的腿腳,然后是翅膀,直到裹成了粽子才拖進了洞穴。

天漸漸黑了,我才離開了墻角。

大家伙救了我一次,到現在我還這樣認為。老墻縫里有蟋蟀,用棍子鼓搗了半天也不見出來。干脆用手去掏,摸了半天帶出一個更邪乎的東西,揮舞著粗壯的螯爪,尾部高高揚起,手,驀地一疼,就傳遍了整個身體。是蝎子!“蝎子沒娘”也不知是誰說的,讓我翻來覆去打著滾地直喊娘。娘慌慌張張地跑出來,毫不遲疑直奔墻角,挖開了大家伙的洞穴,捉來放在我被蜇的手旁。剛開始,大家伙還摸不著頭腦,轉了兩圈,好象聞到了什么氣息。然后趴在我紅腫的指肚上,嘴里探出一根吸管,靜靜地吮吸著。說來真是神奇,渾身疼痛忽然消失了大半。事后娘說蜘蛛是蝎子的克星,吸了蝎毒后必須用涼水沖洗才能保命。倒是也沖洗了,然后被娘放在了老地方,但后來一直再沒看見大家伙的影子。是搬了?還是因為給我吸毒而遭遇了不測,不得而知。從此之后,每每看見蜘蛛,無論大小我都會小心翼翼,生怕碰壞了它耗盡心力織就的歲月之網,打擾了它們靜靜流淌的時光。

人有善惡,蟲也有益蟲害蟲之分。譬如前面所說的蝗蟲,黑壓壓鋪天蓋地,洗劫的是村里人的希望和收成。還有那些肚皮溜圓的豆蟲,雖然災難時充當過高蛋白的乳汁,但不能不說是禾苗的天敵,把葉咬成了網,把莖斬斷在地。秋日里,桐糧間作的田間,常見一樹樹吊掛的布袋蟲,像一個個黑色的幽靈在田野里穿行。你真的拿它沒有辦法,據說后來政府出面干預,一斤幾毛錢,動員了很多人,一樹一樹地捉了去,或焚燒,或深埋,終于很難再見到布袋蟲黑色的面孔。但隨之而來鄉下的梧桐樹也越來越少,如今廣袤的田野上很難再見到幾棵。至于什么原因,有人說梧桐樹已經退化,也有說少了布袋蟲這樣的天敵,失去了斗志。是或不是,沒有一個確切的,但在萬物銜接的生物鏈條上,缺了誰都不會再那么完美。

蛙們在歌唱,是因為有了蟲類的滋養;蟬們在高歌,是因為有了大樹無私的給予,汩汩的汁液像血脈一樣流動,才孕育了天籟的音符。有蟲的鄉村,才是一個完整的鄉村,蟲們騷擾著莊稼或草木成長的腳步,農人風雨無阻地和蟲們展開戰爭,誰勝誰負沒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你來我往中交流著彼此對鄉村和土地深深的眷戀。

很多人喜歡蝴蝶的美麗,我也一樣。在和暢的春風里展開翅膀,用迷幻的眼神審視著如水的時光。它的前身是蟲,毛毛蟲,大青蟲,各種各樣一弓一弓來去自由的蟲族。你能說它卑微嗎?卑微的姿態化身為蝶,牽扯出一片風情。你能忽視它的存在嗎?每個村莊的書簽里都珍藏著一羽美麗的蝴蝶,那是蟲們最炫耀的簽名。

一只蟋蟀又開始歌唱了,踏破濃濃的夜色,有月的清涼,有風的絮語。在有蟲的鄉村走路。每一步都可以靜靜悄悄,每一步都無限真實。天上飛舞的是蜻蜓與蝴蝶的漫天情思;地上延續著螞蟻們不辭辛勞的奔忙;還有那些浮游的小蟲,在波光里快樂地舞蹈,逗弄著魚兒閃耀的鱗光。

今夜,鄉村是一艘華美的方舟。載上所有的莊稼和草木上路。當然,還有我那與蟲共舞的鄉親。我也會和我的蟲們竊竊私語,說著來路,說著歸途,說著眼下每一個真實的日子。

許下一個諾言,共舞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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