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響亮

嚴　蘇

男人回到家是在他離開女人的第七天深夜。這幾天男人幾乎沒有合眼,不分白天黑夜,一直在尋找一個人,兩眼熬得像火球,結果一無所獲。打開家門,男人見女人雕塑般枯坐燈下,心里刺痛一下,他放下汽車鑰匙,對女人說:從明天起,你還開白班,我開夜班。說后往床上一倒,鼾聲隨之而起。女人過來為男人蓋好被子,明知他看不見,還是用力地點點頭。

女人的眼睛也像火球,淚水汪汪,還腫,明眼人一看便知,女人的眼睛是哭紅的。女人的頭發干枯、散亂,雜草似的披散著。這幾天,女人在不停地尋找男人,打他小靈通,要么無人接聽,要么就是無法接通。女人知道無人接聽,那是男人不愿理她;無法接通,說明男人走得遠,小靈通不在服務區內。女人欲哭無淚,喉嚨嘶啞得發不出聲音,愈是找不著男人,心里愈是忐忑不安。女人逼著自己不往壞處想,但種種跡象表明,事情正在往危險的方向發展。女人似火煎熬,如坐針氈。女人想報警,請公安幫助尋找,多次拿起電話,最后又默默地放下。報警是最后一步,不到萬不得已女人不會去做。除了男人,女人暫時還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事。世界太小,人心難測,如果走漏風聲,她就沒臉在世上活了,只有死路一條。女人不敢想,也不敢做最壞的打算。

女人的肚子是空的,饑餓像西北風發出尖利的吼叫,但她卻沒有食欲。女人記起來,自從那天早晨回到家,直到現在,她沒吃過一口東西。

男人平安歸來,這是最好的結果,比女人預想的要好出一千倍一萬倍!男人瘦了,跟一周前相比判若兩人。但男人是正常的,從他剛才說出的話里就可以聽出來。女人心里的一塊重石放下了,她和衣倒在床上,睜著眼等天亮,天亮了就出車去。

女人和男人都是出租車司機,他們駕齡不長,從學車到現在,連頭帶尾還不到兩年。

女人和男人原來在一個廠工作。男人坐機關,在團委做共青團工作;女人在車間,是車床工人。有一年工廠搞廠慶,廠里讓每個部門出個節目,為活動添彩。團委人手少,只有書記和男人,兩個人出不了節目。這沒有難住他們——近水樓臺,書記當天就帶男人下車間,僅半天就挑選出八名臉蛋好身材高的姑娘。女人就是其中之一。時間是最好的粘合劑,一來二去,男人和女人熟悉了、知己了。到廠慶那天,他倆已確立下戀愛關系。事后書記酸溜溜地對男人說,你小子真是神啊,摟草打兔子,工作戀愛兩不誤,好事都讓你撞上了。男人知道書記還沒談女朋友,他的眼睛瞄著官場,有機會還想上個臺階。

說不上是何原因,廠慶之后,工廠再沒有紅火過。是喪鐘遲早都會敲響。隨著時間的推移,工廠是每況愈下,一日不如一日,先是減員,后是停產。男人運氣不佳,第一批減員就榜上有名——團委與其他科室合并,男人就成了多余的人。男人是新婚,與女人結婚還不滿一年。這一年里,工廠像個危重病人茍延殘喘,效益一直不好,別說獎金,連工資也不能按時發放。男人和女人著眼未來,他們沒要孩子,計劃等形勢好轉再作打算。

世事難料,形勢非但沒有好轉,反而往不好的方向發展。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當時看這個計劃沒有錯,現時分析卻欠思考,有點顧此失彼。下崗以后,男人產生極度的悲觀心理,感覺比女人矮了一頭。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女人婚后沒有懷孩子,無牽無掛,男人想女人若是嫌棄他,把他一腳踹了,他是喊天不應叫地也不靈的。那幾天,男人寢食不安,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惶惶不可終日。女人看出苗頭,怕男人出意外,主動辭工,與男人同甘苦共患難。男人聞說后,心里的一塊巨石轟然落地,隨之一個更為嚴峻的問題又擺在他面前:斷了薪水,今后的生活怎么辦?男人責怪女人,說:你不該沖動啊,你生生把我倆的吃飯家伙給砸破了。女人凄然一笑,寬慰男人說:沒那么嚴重。你放心,老天爺餓不死瞎眼雀。男人明白,女人說的餓不死,指的是活期本上的五千塊錢。那錢是他倆婚后的共同積蓄。

太陽照常升起,歲月如書一頁頁地往下翻。女人辭工不久,廠里好多工人都下崗了?？磩e人,比自己,男人的情緒穩定許多。

情緒穩定了,男人就開始琢磨事。他掰開手指一算,他和女人回家已一月有余。就是說,這三十多天,他們非但沒有積累,而且還在吃老本。這樣一想,男人就慌了。五千元不是小數,但也經不起折騰,他們就這么坐吃下去,不要兩年,他們將成為窮光蛋。男人不寒而栗!那天吃過早飯,男人對女人說:我出去轉一轉。女人明白男人轉的是什么,本想與他同行,但說出口的話卻是: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男人憐愛地看一眼女人,高興而去。女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們結婚才一年,還算是新婚,但她已久違男人這種暖如春風的目光了。自從認識男人,女人就發現他的自尊心很強,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者,他倆的事都是他拿主導意見,如果她把話說在前面,他就會有想法。女人在家依賴父母,飯來張口,順從慣了,男人這樣,她覺得挺好。

沒到中午,男人就滿面春風地回來了。女人見男人有話要說,就靜靜地等著。果然聽男人說:把存折給我。女人也不問什么事,從櫥里拿出存折。男人看一眼女人,說:我想學駕駛,等學會了,就出去開車,聽說開出租車挺掙錢的。女人看男人神情篤定,知道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思索一會,女人輕啟薄唇,對男人說:要是這樣,我也學吧,學會了咱倆一起干。男人聞后牙痛似的吸溜一聲,半晌才說:你的話有道理,問題是我倆同時學,交了學費就變成了窮光蛋,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女人問:一個人學習要多少錢?男人看一眼存折說:C照二千五,兩個人加一塊剛好五千元。聽話聽音。女人聽出男人擔心的是吃飯錢,并沒有反對她學駕駛,于是開導他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沒有投入哪來的產出?等我們都學了技術,還愁吃飯錢嗎?保管大魚大肉都有的吃!聽女人說話有道理,男人愉快地同意了。下午男人和女人到銀行取出錢,去駕駛學校把名給報了。

生活的曙光穿云破霧,男人和女人看到了希望。從駕駛學?；貋?男人順道買兩瓶啤酒,當晚兩個人對飲起來——這是一個多月來他倆吃的最開心的一頓飯。

一個月的學習既緊張又興奮,考試那天,男人和女人見主考官冷著臉,好像被誰騙了錢財似的,看誰不順眼就刷下,提心吊膽,害怕考不過去,沒想到雙雙過關。領到駕駛證那天,男人高興壞了,回家途中又買兩瓶啤酒。男人對女人說:我們今天放開量喝,往后做上司機就不敢喝了。女人附和說:是啊是啊,駕駛員是嚴禁喝酒的!做飯時也沒有加菜,兩個人酒瓶對酒瓶,你來我往,兩瓶酒很快見了底。

喝酒第二天,男人的心情好得像初升的太陽,光明、和煦。早飯后,他和女人帶上駕駛證,興沖沖地出門,去出租車公司毛遂自薦。男人想,他們帶著技術上門,這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好事,出租車公司一定會歡迎的。從此,他們將成為出租車公司的正式員工,像下崗前一樣,到月領工資,衣食無憂,過正常人的生活。男人想,生活一旦走入正軌,他和女人就生個孩子。有了孩子,他們這個家就完美無缺了。

美好的生活藍圖就在眼前,等待著男人去打開。男人心里美滋滋的,歡歡喜喜地走進出租車公司。

不想事與愿違!接待他們的工作人員弄明男人和女人的來意后,像看外星人似的看著他們,頭搖成撥浪鼓:我們公司從來不招工。

不招工,你們的司機都是從哪里來的?男人不死心,他當工作人員幽默,與他們開玩笑。

工作人員說:社會上來的。

這就對了嘛!男人與女人對一下眼睛,把他和女人的駕駛證遞給工作人員,也說了一句幽默話:我們也是從社會上來的,而且自帶技術,不要你們花一分錢。

工作人員不看他們的證件,對男人說:你沒弄明白我們公司的性質。我們只負責管理,車輛都是駕駛員自己的。

男人一聽,瞪大眼睛問:一輛車要十幾萬,哪個買得起喲?

工作人員耐心解釋:我們公司一次購買二百輛車,眼下沒有一輛剩余的。

男人看一眼工作人員,嘴巴張了張,想說什么而沒有說。

女人上前拉一把男人,說:我們走吧,去別家看看。

男人拔腿就走,生氣地說:我就不信,手捧金飯碗,會討不到一口吃食!

市里有幾家出租公司,還有一家私營的。老天不負有心人,最后他們在私營公司把工作定了下來。

私營公司的車輛也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沒有多余的。不過男人和女人來的正是時候,有一個車主想改行干別的,欲將車輛轉租出去。雙方經過反復磋商,最后以每月交納九千元租金而成交。

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第一輪談判時,車主獅子大開口,要出天價,男人左砍右殺,去掉的僅是零頭。車主對男人說:九千元是底價,再減免談。男人求職心切,也不征求女人意見,就與車主簽訂協議書。對此,女人非但不生氣,相反對男人如此果斷的辦事作風還暗暗贊賞。在駕校學習時,同學們為了一個共同的理想走到一起,閑暇沒少交流,女人從中了解到很多出租車行業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學習駕駛理論時,女人和男人在一個班,上車學習他倆就分開了。女人們在一起喜歡唧唧喳喳說東道西,想必男人們課余時嘴也不會閑著。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女人估摸男人知道的不會比她少。

把九千元劃分一下,每天是三百元。把三百元分解開,白天是二百元,夜間是一百元——這錢是為車主所掙。成本也要算進去,汽油費、保險費、養路費,這三項相加又是龐大的一筆,把這些雜七雜八的開銷刨除掉,多出的部分才是自己的。你千萬不能挑肥揀瘦,你不干別人還在等著呢。男人打的是有準備之仗,學習之前他就打聽清楚,要不他是不會下血本學駕駛的。

開張時,男人從安全考慮,讓女人上白班,他開夜車。女人開車出門,男人不放心,要跟車了解行情。車子開出一程,有人招手,女人將車停下,那人見車里有人就放棄了。男人看因為自己而影響生意,不敢再坐了。下午六點出來接班,女人盤點一天的收入,一數竟然超出五百元!除去給車主的錢,剩余部分足夠一天開銷了,夜間再掙就全是自己的。乖乖,干這行不賴,他們的選擇沒有錯!女人看一眼西天,太陽雖然落山,但她的心情依然明媚。男人的心情跟女人一樣舒暢,他精神飽滿,干勁沖天。夜間的客人雖說沒有白天多,但是跑一程總能碰上招手的。也該男人發財,打車人要到區里去,男人放下計價器就出發了。到達目的地,表上顯示出里程與金額。男人擔心打車人要和他討價還價,誰知那人如數付款,讓男人竊喜不已?；貋頃r男人掛擋加速,想盡快趕回城里。

夜漸漸深了,商店門前的霓虹燈不再閃爍,只有路燈不知疲倦地亮著,把城市照得如同白晝。路上少有行人,男人跑了幾條街也沒帶到客。眼下油價很高,每公升五塊多,加一箱油要三百元。干這一行就得精打細算,大手大腳不行。男人將車子泊在一家豪華的洗浴中心門前,一邊小憩一邊等人。這種經營之道也是學習時聽來的,用他們的行話說叫守株待兔,少有落空的。來這里消費的不是生意人,就是官場中人。前者自己有車,他們花自己錢,無所顧忌,大搖大擺而來,大搖大擺離去;后者則受人邀請,是悄然而來,也是悄然離去,神不知鬼不覺。他們不用自己的車,也不帶司機,花錢坐出租,這是最保險的事。男人停車沒有幾分鐘,有兩個干部模樣的人出來。男人把車子發動起來,兩個人就上了車。午夜計價比白天高,這一跑就是十多元。下車時兩個人要發票,男人一高興多給他們一張,找零時那人一擺手說:別找了,算小費吧!聽聲音有點熟,男人回頭看,這一看還真認識,此人是發改委主任,過去他們廠紅火時,男人常見他來廠里視察。男人現在是生意人,不愿往深處琢磨,眼下他只想多拉客,多掙錢。

夜色在慢慢地變淺變淡,天一點一點地亮起來,看東方,仿佛一幅水彩畫,紅日、彩云,背景是蔚藍色的天空……男人工作時喜歡舞文弄墨,頭腦里的好詞如街頭的糖葫蘆一串一串的。他琢磨得正起勁,聽到有人敲車窗,當是打車的,一看是女人來換班。男人盤點他一夜的收入,一數超出了二百元。這可是凈賺啊!老天爺呀,如果天天如此,一個月可以凈賺六千,一年就是七萬二,兩年下來自己也可以買車了!到那時,掙多掙少都是自己的。自己給自己打工,那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的事情!

女人開車謹慎、文明,把安全放在首位。老年乘客夸女人開車穩當,坐著放心;年輕乘客則嫌慢,說像蝸牛爬行。女人聞后莞爾一笑,不說一言。過十字路口,黃燈還沒亮起,綠燈還剩最后一兩秒,女人就減速停車。有的駕駛員把錢看得太重,遇到這種情況,一加油門沖將過去,車子快得像要飛起來,看得女人心驚肉跳。十次事故九次快,多爭一秒事故來——這是安全課上老師說過的話。老師還列舉幾起血淋淋的案例分析給學員聽,聽得女人毛骨悚然。她把老師的話當作警鐘,時時敲響,提醒自己注意。

女人早上六點接班,晚上六點交班,一天十二小時,除去吃喝拉撒,其余時間全在車上,辛勞可想而知。

女人生活的城市人口稠密,道路狹窄,高峰時車輛首尾相接,甲殼蟲一般,一眼望不到頭,車速慢如蝸牛爬行。市中心有幾條道,在規定的時間內禁止行車,走錯道被警察抓住了罰款是輕,重者要被扣分。對駕駛員來說,分比錢重要。駕駛員管理條例規定,駕駛員如果連續違規,一年內扣分累計達到10分者,駕駛證將被吊銷。駕駛證是駕駛員的身份證明,失去將不能開車,要想擁有必須從頭學習。女人聽說,有一新手,開車不到一個月,竟然闖了20次紅燈。一次紅燈罰款200元,20次就是4000元。交罰金時,那個人當場哭了。女人設身處地地想,這事若放到她身上,她會被嚇傻的,怕是連哭都不會了。

女人也被處罰過。那天下車買盒飯,剛吃一口,有人打車,女人把盒飯帶上車就出發了,過十字路口時見警察攔她,女人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忙中出錯,忘系安全帶。女人被罰了50元。那個警察挺好的,沒有扣女人的分。50元不算多,但女人還是心疼了好幾天。

這事女人沒跟男人說,她怕男人知道了影響情緒。

花錢買教訓吧!女人打掉牙往肚里咽。

午后到上班前這段時間,打車的人少,有時跑幾條街也帶不到客人,空耗汽油。眼下油價還在飆升,每公升已接近六元,國際油價日日回落,國內油價卻不見下跌。油價高,營運成本也高。女人和男人核算過,他們的收入呈下滑趨勢,與當初比一天少賺近三十元。這不是小數!女人在設法降低成本,想將少賺的錢找回來。女人是聰明人,通過觀察,她發現午后將車子泊在酒店門前最合適,省油,還可以休息,多數情況下都不會落空——來酒店消費的人,散場后喜歡打車,真是一舉多得。

這天女人剛把車子泊到酒店門口,從酒店出來一個中年男人,上車后說去城南,女人放下計價器就出發了。不一會,女人聽到身后響起如雷鼾聲,她看一眼后視鏡,見中年男人倒在座位上,睡相很不雅觀,嘴巴大開大合,像溺水一般。喝酒的人都這毛病,上車睡覺是好的,有的人喝多了還吐,把車內搞得骯臟不堪,酒臭味一天都消散不去。從內心講,女人不愿拉喝酒人,但是想到多拉一個人,就能多掙幾元甚至更多的錢,也就忍了。車到城南,女人不知往哪里去,于是把車停在道邊。女人想叫醒中年男人,看他睡得正香,就想讓他多睡一會。中年男人挺機靈的,車剛停穩就醒了,說:我睡著了?不好意思,耽誤你做生意!話里充滿愧意。女人說:沒關系。男人看一眼方位,告訴女人他去的地點。到達后,丟給女人五十元,說別找了。女人要按計價收錢,中年男人不同意,關上車門就走了。女人目送中年男人,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中年男人仿佛是一扇窗,透過他,女人對喝酒人改變了看法。這個下午,女人好像沐浴在春光里,心里一直溫暖著,不知不覺已到男人來接班的時辰。男人一眼就發現女人與往日有所不同——看面色依然蠟黃,但少了疲憊,兩只眼睛亮晶晶的,像兩眼清泉碧波蕩漾。男人想起他們戀愛時,女人的眼睛就是這樣的。男人心里動了一下,深情地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感覺到什么,面頰飛起兩朵紅云,羞澀地低下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叫,說:我回去了。男人喉節上下一動,咕嘟吞下一口口水,說:你上車,我送你!女人說:你出車吧,掙錢要緊。男人很固執,說:你上車,這事也要緊!女人順從地拉開車門,坐到前排位置上。

男人與女人就在這交班接班中,時光過去了兩個月。兩個月別說肌膚之親床笫之歡,飯都沒在一起吃過,這哪里像夫妻!車到家門口,女人先下車,男人緊隨其后,剛進家門,男人就迫不及待地抱起女人,直接進入房間。他們是久旱遇甘霖,兩個人做得都很投入。事后男人對女人說:我今晚不出車了,在家陪你!女人不相信,說:你是騙我吧?男人用力把女人摟在懷里,說:騙你是小狗!女人見男人與她賭咒,才不再懷疑。女人讓男人歇息,她去做飯。男人吻了一下女人,說:你已辛苦一天,不能再累了。女人開了一天車,剛才又用了力,感覺是有點累,身上的骨頭好像散架似的。她見男人體貼自己,就懶懶的,不想動了。

吃飯時,男人與女人說起調班的事。

女人知道夜班輕松,行人少、路好跑,市中心的幾條禁行道也開放;到下半夜,客人少了還可以在車上一邊休息一邊待客。擔心的就是安全,怕遭遇壞人。男人說不會有事的,他跑了兩個月,沒遭遇過一次危險。男人告訴女人,每條路口都設有治安點,遇到出城的,去治安點登記一下,保管沒問題。聽男人這樣說,女人打消顧慮,于是同意了。

在家睡了一整天,兩個月的辛勞蟬蛻般的離開了軀體。傍晚時分,女人精神抖擻地出來接班。男人如約而至。女人見男人冷著臉,霜打似的,提不起精神,當是開車累的。女人心疼地說:飯焐在鍋里,你回去吃了就歇息。他說:今天真他媽倒霉,車子要年檢,還當是一會兒呢,哪知一去就是半天,沒掙錢不說,還被車管所收去三百元,你說冤枉不冤枉?女人一聽也感到冤枉,想這錢應該找車主討回來,是他的車子不達標。一想協議書上沒寫這一款,提出來車主也不會認賬。罷!罷!啞巴虧已經吃下了,還是咬咬牙忍了吧。吃一塹長一智,下年簽協議,這款一定要加進去。想通了,女人就安慰男人,說年檢一年就一回,遲早都要檢的,別往心里去。男人氣呼呼地說:你說的輕巧,遲不檢早不檢,快過節了檢,到嘴的肥肉吃不著,我能不急嗎?女人明白,干他們這一行的人有兩盼,一盼天氣驟變(下雨下雪或是奇冷奇熱),二盼過年過節。前者是老天讓他們發財,后者要歸功于老祖宗,是五千年的文明史讓他們發財。這兩個發財的黃金時間女人有著親身感受,那錢掙的真是容易,好像是撿,車子從早到晚就不見空閑,剛把前一個客人送到目的地,后一個客人又在向你招手。一天忙下來,把票子唰唰一數,比平常兩天賺得還多!明天就是中秋佳節,男人沒賺大錢不說,還小二姐倒貼,往外掏出三百元,放誰身上都不會有好脾氣。但是生氣也沒用,女人想的是早點出車,多跑多賺錢,把今天的損失降到最低。女人坐進車里,放下玻璃對男人說:你回去吧。記住了,好好歇息。說著就發動車子出發了。

開夜車真是爽啊,路上車輛少,行人也少,車子跑起來風馳電掣。女人低頭看時速表,指針已指向八十,車速還在往上飆升。女人不敢再快了,趕緊松開油門,讓車子自由滑行。女人自干這行起,一直開白班車,車速從沒這么快過。白天開車不易,兩只眼睛睜得像鈴鐺,右眼關注乘客,左眼關注行人,余光還要注意紅綠燈,車速剛快起來,遇上一個橫穿馬路的,得趕緊踩剎車,反應慢了會有危險,一天忙下來,腦袋都要累炸了。有一回女人去公司參加安全學習,聽駕駛員在一起開玩笑,說出租車司機個個都是雜技演員,若是開賽車參加國際比賽,人人都能拿大獎!此話雖有點王婆賣瓜的意思,但是也道出實情——他們整天在大街小巷中穿行,車技也確實了得,那些跟領導開小車的人與之相比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真正的天壤之別啊!女人在邊上聽得熱血沸騰,渾身帶勁。在這個行業里女人還是新人,但是她相信,不要多久,她也會成為一名技術嫻熟,能與雜技演員媲美的車手的。

女人的車子跑得順溜,心情也舒暢,思緒像快樂的小鳥在城市的夜空里自由飛翔,接班時的不快像西天的烏云飛到了九霄云外……突然,車內響起一陣親吻聲。女人當是錯覺,仔細聽,親吻聲還在繼續。女人感到耳熱心跳,她像做賊似地偷看一眼后視鏡,鏡子里的一對男女學生正擁抱在一起,男生的嘴巴緊緊地壓在女生的嘴巴上,不時發出池魚吃食的唼喋聲。女人的心跳得厲害,她趕緊收回目光,把心思用到開車上。

這一對大學生是返校去的。他們的學校在大學城,離他們所在位置有二十多公里。女人走的是環城路。環城路人少路寬,沿途沒有紅綠燈,跑起來車速快,十多分鐘就到了。女人收下錢,看著他們相擁而去,還沒來得及發感慨,又有客人打車。這是一個女生,要進城去。女人走的還是環城路。車到城里,女生說去淮海賓館。女人從后視鏡里看女生,見她穿著入時,打扮艷麗,就想她是富人家的閨女。車進賓館,一個中年男人從大廳顛顛地跑出來迎接她?？此麄冇H昵的樣子,不像父女,倒像情侶。女人曾聽人說,現在的大學生思想解放,敢用身體換錢花。女人聽后不信,今天看到這個女生,她有點信了。這世界真是糟糕!女人慨嘆一聲離開賓館。

夜漸漸深了,客人也稀少起來。女人掂一掂夾子上的錢,至少有二百多元。這才半夜,下半夜還會有收入,這就叫堤內損失堤外補,男人要是知道了心里一定會好受些。女人想打電話報一聲喜,又怕時間晚攪了男人的夢,就忍著沒打。女人精神十足,把車子開到市中心去碰運氣,轉了幾條街沒遇到打車的,想起男人說過的話,準備把車子泊到洗浴中心去守株待兔,剛到路口遇著一個男子向她招手。男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女人發現他蓄著胡子,眼睛像刀刃一樣在她的臉上剮來剮去。女人問他去哪里。男子說大學城。女人放下計價器,剛行駛又遇人打車。女人不予理睬。男子喊停車,說和他是一起的。女人想起男人對她的囑告:對夜間分開打車的人要高度警惕,以防他們心懷叵測,另有圖謀,最好的辦法是拒載。女人在猶豫,還沒想好應對辦法,只見那人沖著她的車子跑過來,女人想不帶已經晚了。這人上車后一言不發,車子駛上環城路,女人感到腰間有件硬物死死抵著她。女人過去是車工,憑感覺腰間的硬物應該是改錐。女人一陣心慌,知道遇上打劫的!車子搖晃一下又正常行駛。女人強迫自己鎮靜,當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她掛擋加速,想遇到行人或是車輛就停車呼救。哪知改錐已刺破衣服直抵皮肉,身后那人壓低聲音責令她停車。女人不聽,繼續行駛。蓄著胡子的男子伸手掐她,女人被迫減速,車剛停穩,雙手就被反扭住,嘴巴也被膠帶封上。女人嚇昏了,下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女人損失慘重,被劫財又被劫色。

早晨男人出來接班,見女人花容失色,眼睛紅腫,紐扣脫落,人好像丟了魂魄,一副遭劫的樣子。男人從女人手中要過鑰匙,問她是病了還是遭遇麻煩?這一問,女人才找到發泄的出口,“哇”地一聲號啕大哭。男人從女人的哭泣中得知夜間發生的事,氣瘋了,不問青紅皂白,抬手給女人一記耳光。女人被打蒙了,像被武林高手點了穴位,半晌沒動。女人兩眼一眨不眨,死死地看著男人,像看陌生人一般。男人還在氣頭上,沒說一句安慰話,開上車子就走了。

男人一走就是一個星期。

讀書時男人學過一句成語叫做心如刀絞,他還用這句成語造過句。那時男人是死搬硬套,不解個中深意。今日男人有著切身感受——這感受深入肌體,痛入骨髓!

一個星期,男人沒有合眼,餓了吃面包,渴了喝冷水,一直在這座城市里奔跑。開始時男人不帶客,他把打車的人一律視為仇敵,遇見招手的男人,他想加速開過去,一下撞死他們!他在心里恨恨地罵道:你們是色狼!你們是惡魔!是你們強暴了我的女人,老子決不會放過你們,今天就是你們的死期!但他終究沒有做。理智提醒男人,壞人只有兩個,他那樣做只會傷及無辜,給別的家庭造成缺憾和痛苦。冤有頭債有主,男人要尋找的是禽獸不如的壞人!

這一天,男人一直在環城路上行駛,他尋找的是女人說的蓄著小胡子、眼睛像刀刃的男人。半天過去,一無所獲。這天是中秋節,打車的人特別多,男人放著錢不賺。跑到下午,車箱里的油耗光了,男人不得不停車加油。男人身上只帶找零的錢,這錢僅能加很少一點油,如果還這么空跑,他連加油的錢都沒有了。車子無油就不能行駛,那樣他將無法尋找仇人。無奈之下,男人才開始帶客。

男人以環城路為起點,輻射城市及周邊縣區,客人下車他就返回來,目的只有一個——尋找小胡子。小胡子蒸發了,一天不見蹤影。到交班時間,男人不去指定地點。女人打他電話,男人聽而不聞,讓鈴聲一直響下去。

日子仿佛凝固一般,每一天都那么煎熬。男人也想回去,但是沒有找到小胡子,深仇未報,他心有不甘!時間過去七天,這天夜里,男人感到身體輕飄飄的,好像要虛脫,就把車子停在路邊,想歇息一會再繼續尋找。這一歇竟然睡著了,待他驚醒,已被幾個人團團圍住。夜已深,環城路上闃寂無聲,男人來不及反抗,剛想報警,一個蒙面男子一把搶走手機,用短刀逼住他問:是要錢還是要命?好漢不吃眼前虧。見這場面,男人把幾天跑的錢全部交出來。這事發生在一瞬間,得手后,幾個人作鳥獸散,眨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男人抬一抬酸痛的四肢,像做了一場噩夢!

男人愈想愈怕,今夜他破了財,但是免災,算是僥幸!

男人由己而想到女人——這是突發事件,放在男人身上都無法應對,何況女人!女人遭遇不幸,內心一定痛苦不堪,而他非但沒說一句安慰話,相反還離家出走。女人是無辜的,是他提出與女人調班,責任在男人,而不在女人!想到這里,男人狠狠地抽打自己一記耳光。耳光震耳,響徹在城市的夜空!抽打之后,男人用力抹去嘴角上的鮮血,把車子發動起來,掛上擋就往家的方向駛去。

走在路上,男人想,在心里掘一座墳墓吧,把痛苦深深地埋葬掉!

【責編 謝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