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癥親人陷騙局，科普作家怒揭“劉太醫”

楊龍升

陳祖甲是《人民日報》記者、科普作家。2008年9月，其胞妹陳祖甲不幸被查出患了胃癌。聞此消患，陳祖甲隨即給妹夫發電子郵件，建議他趕快送陳祖甲去大醫院治療。不可思議的是，科學家妹夫卻聽信“劉太醫”的教導，拒絕開刀、化療和放療……兩個月后，陳祖甲離開了人世。這個劉太醫何許人?科學家為何對他深信不疑?2009年7月，本刊特約記者經過深入調查，終于逐步弄清了“劉太醫”的內幕……

“治癌癥易治皮膚病難”劉太醫號稱專攻疑難雜癥

作為高級知識分子，陳祖甲和親友們都喜歡群發電子郵件交流。2008年9月26日，他打開電子郵箱，里面有幾封新郵件，其中一封是妹夫王永成發來的。他一邊點擊妹夫的郵件，一邊琢磨，是不是妹夫又有什么學術新成果了?王永成是上海交大教授、博導，在計算機應用領域享有崇高聲望。郵件打開后，陳祖甲嚇出一身冷汗，那幾行字特別刺目：“我們不得不告訴你們，祖甲已被診斷為：胃印戒細胞癌?！?/p>

陳祖甲兩眼直直地盯著電腦屏幕，半天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妹妹陳祖甲剛過花甲之年，身體向來健康，春節前還在北京聚過，當時看不出一點不健康跡象。

妹夫的郵件不但發給了陳祖甲，也群發給了其他親友，并在附件中列出了陳祖甲的活檢、CT等檢查報告單的掃描文件。

原來，過去幾個月，陳祖甲一直感覺胃不適，9月20日這天，她感到胃格外痛。22日，她在先生王永成的陪同下，到上海市第六人民醫院就診，先后做了胃鏡、活檢和CT檢查。23日、24日檢查報告陸續出來，她被確診患了“印戒細胞胃癌”。

陳祖甲仔細閱讀了活檢、CT等檢查報告單。還好，淋巴沒有異常，可能還沒擴散，稍微平復了心緒后，他想，癌癥也不是絕癥，如今醫學發達，妹妹肯定可以聞過這一關。

陳祖甲有過跟癌癥作斗爭的經歷。1989年，他患過鼻咽癌，做了一個月放療，腫瘤還是沒去除，最后選擇了手術。1991年。癌癥復發，并轉移至頸淋巴，不得已又來一次掃蕩，切除了9個淋巴結，其中3個含有腫瘤細胞。17年過去了，癌癥沒有復發，不治之癥治愈了。

他想先用自己的抗癌經驗安慰妹夫，再給他們一些具體的治療建議。然而，他仔細往下看時，心再次被提到了嗓子眼。

妹夫在電子郵件中說，雖然所有專家都建議“立即住院、立即開刀”，但他與一個叫劉弘章的人商量之后，決定采取保守療法，依照“三分治七分養”的辦法硬闖鬼門關。他還說到，如老天不保佑。就只能認命，為他人提供一個教訓；如能在諸親友的幫助下順利聞過關，也算為弘揚中華文化作點貢獻……

原來，9月23日陳祖甲診斷結果出來的當天。王永成就立刻發電子郵件向劉弘章求救。當晚7點，劉弘章就以“劉王英”的名義回復：“王兄：不要驚慌。尊嫂可用下述治療方案：1喝加味開胃湯……同時要喝牛蹄筋湯，喝果汁；2每晨空腹喝20％的甘露醇注射液50毫升……3要吃壽親糊……”

沒過多久，劉弘章又發來另一封電子郵件：“王兄，你要找我治皮膚病，我不敢接診，而癌癥易也?！?/p>

“糊涂啊!真是被災難嚇昏了頭!”

陳祖甲暗暗叫苦，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

妹妹和妹夫非常恩愛。這么多年來，妹夫的生活都靠她打理，妹夫不知道家里的存折賬號，不知道上哪兒買衣服，甚至連自己的衣服放在哪兒也不知道。妹夫病急亂投醫的心情，陳祖甲完全能體會，但他比妹夫更了解劉弘章。

劉弘章號稱劉太醫、劉爺、劉博士，天津市塘沽區人，他宣稱是明朝萬歷年間太醫劉純的后人，又獲得過國外的醫學博士學位。最近幾年，他開辦了太醫網，出版了《劉太醫談養生》、《三分治七分養》等暢銷書。而且，他還有能治療包括各種癌癥、糖尿病、不孕不育等疑難雜癥的祖傳秘方……對劉弘章的太醫身份和學術光環，陳祖甲和許多科普人士一樣，一直心存懷疑。

陳祖甲心如火焚，當即給妹夫回郵件：“請你們趕緊去腫瘤醫院看病。這時候，只有真正的腫瘤專家說的話才算數。不能再上劉騙子的當了。你們中他的毒已經太深……”

大科學家王永成為何對劉太醫深信不疑呢?

大打“身份”牌和“感情”牌劉太醫治病先攻心

世界上最難統一的就是認識。

一個為救胞妹，一個為救愛妻，雖然都是為陳祖甲好，陳祖甲與王永成卻分別站在了不同的戰壕里。

陳祖甲知道，妹夫這么堅持，也有他的理由。

2006年9月，王永成因患糖尿病住進上海交通大學附屬第六人民醫院，在此后將近六個月里，他雖然得到了醫院專家的特別關照，但一些病征指標卻遲遲未見好轉。其間，有朋友過來看望他，并向他推薦了劉弘章的太醫網。王永成瀏覽后喜出望外，因為他本來就認為西醫治不好自己的病，想另辟蹊徑，“鋌而走險”。劉太醫的療法不僅適時，而且適意。

于是，他趕快買來《劉太醫談養生》認真研讀，還不顧親朋好友和醫學專家的勸說，按書中劉太醫的建議，以喝涼開水、開胃湯和肉皮湯等來療治。喝了一陣子湯后，奇跡真的出現了，王永成感覺身體舒適了很多，經檢查，那些頑強的指標還真降了下來。

陳祖甲一再提醒他：“別忘了，在你住院期間，醫生給你開過不少藥，不能將成績全算在劉弘章頭上?！?/p>

然而，王永成根本聽不進妻兄的提醒。作為科學家，他非常清楚當代醫學的缺陷，無法也不可能包治百病，能有效治療三分之一就不錯了，而其余病癥，只能尋找其他治療途徑。

由于心存感激，2007年5月，王永成還帶妻子去天津拜訪了“劉太醫”。陳祖甲不知道他們會面時究竟談了些什么，但王永成此后對劉弘章的信任顯然加深了。陳祖甲還發現，此后劉弘章的各種宣傳材料中，王永成成了活廣告，無論網絡上，還是圖書中，都收錄了成功治愈王永成的案例……

雖然堅信劉弘章，但面對妻兄的質疑和勸阻，王永成還是感到了壓力。他將陳祖甲的回信轉給在新加坡讀書的兒子，并附言說：“活檢怎么斷定為胃癌?是真癌還是假癌?不管劉弘章是否是騙子，總之，他讓你媽媽沒急匆匆地去吃刀子……”同時，他將寫給兒子的信轉發給了陳祖甲。

“妹夫簡直是走火入魔了，居然懷疑起確鑿的醫學檢驗結論!”

陳祖甲欲哭無淚。作為哥哥，他無法挽救妹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治療上誤入歧途。他痛苦而無奈地回復：“應立即去腫瘤醫院治療。拖延只會害了自己?！?/p>

而固執的妹夫完全將寶押在了劉弘章身上，他虔誠地一邊陪妻子研讀“劉太醫”的書，一邊按“劉太醫”的指點去喝肉皮湯，還一邊跟劉弘章保持著密切聯系，一點都不馬虎。

第一天，陳祖甲臭屁不斷。王永成忙將病情變化告訴“劉太醫”。

“下氣通很好!很好!很好!”

“劉太醫”的三個“很好”讓王

永成夫婦欣慰不已。

“胃印戒細胞癌常伴有明顯的纖維化(硬化)胃壁硬化，而逐漸造成‘皮革胃，你的膠原蛋白包裹癌細胞的理論在這里可用嗎?”王永成向劉太醫發問。

劉太醫回復：“胃印戒細胞癌很常見，沒有什么可怕的，不必過慮。一定要保持強烈饑餓感?！?/p>

在醫患關系中，患者不僅需要醫藥救治，也需要心理安慰。毫無疑問，劉弘章成功地給王永成夫妻開出了熨貼心靈的良方。

陳祖申喝過五天湯后，吐出兩個類似青棗的肉丸，頓感舒暢了許多。

王永成百感交集，祖申這下有救了!

因為“劉太醫”認為，肉塊容易造成胃腸道的假息肉、假腫瘤，其中最容易出現這種現象的地方有兩處：胃的幽門和結腸的結腸袋!實際上，許多病人在喝過開胃湯后，會吐出、拉出爛肉而痊愈……

王永成將這個喜訊告訴親友。陳祖甲接到郵件后，心里頓覺有了不少的安慰。然而，他很快就有了更為不祥的預感，作為老科普工作者，他非常清楚一個基本的科學常識：不可能用一種簡單的方法，治愈幾乎所有的疑難雜癥。不強調病理，也不講究藥理，這是古今中外騙子的慣用伎倆。

隨后幾天，陳祖甲還是堅持與妹夫進行郵件溝通、電話辯論，一遍遍告誡說：“你們的思路必須改變，否則只能苦果自嘗……一個科技權威迷信騙子到如此地步，難以想象。我勸你們不要再拖了，否則癌細胞擴散了：胃痛并且流血，將沒有救了……”

王永成對妻兄的指責特別反感，回復郵件說：“我與祖申親自到過劉弘章家，他家墻上掛著‘瘤科世家的牌匾，還有三聯出版社正式給他出的圖書。他是太醫后人、醫學博士。你說他是假的，請拿出證據來!否則，恐怕你實際上已經犯法了……現在，(我們)拒絕開刀、化療、放療，堅決按劉弘章的辦法辦!”

2008年11月，陳祖申病情惡化，出現嘔吐、脫水等癥狀，只得去醫院輸液。12月3日，她突然昏迷、吐血。陳祖申吐血時，在場的一位名叫“真?！钡膭⒑胝路劢z還安慰她說，別擔心，這些不是血，是逼出來的毒素，吐出來更好。

然而，無論劉太醫的光環多么耀眼，無論他的話多么貼心，無論王永成教授如何執著，12月4日凌晨，陳祖申還是閉上了眼睛，離癌癥確診僅僅兩個多月。

王永成望著妻子的遺體，悔恨、懊喪和自責啃噬著他的心。這些年來，他多么想讓妻子健康地活著。上世紀80年代，陳祖申在梅山鋼鐵廠駐滬辦工作，他則在南京大學任教。當醫生懷疑她患上乳房癌后。他含淚離開了工作28年的南京大學回到上海。因為他聽醫生說，夫妻在一起有益于防癌。他多么想隨她而去啊，可是他們的兒子還沒結婚。祖申臨終前叮囑丈夫：“永成。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你要為國隸、為人民多做點事!”

不是一個人在忽悠劉太醫們有“隱形的翅膀”

妹妹不幸去世后，陳祖甲悲憤交加。起初，他恨妹夫，更恨劉弘章。然而，隨著他了解的情況越來越多，他開始理解妹夫：“他雖然在計算機軟件領域是權威，但人單純，面對巧妙偽裝的騙局，他的識別能力不比別人高，”與以往的神醫不同，劉弘章等人非常高明，他們不僅懂得攻心，更善于借助當代的傳媒工具進行立體包裝。

2009年7月9日，陳祖甲將一本名為《劉太醫調查——生命的疆界》的書捧到記者面前。書的邊緣有些卷起，顯然被翻過無數次。這本書自稱是對劉太醫“三分治七分養”所產生實效的調查報告。受訪者遍布全國各地。有科學家、教授、商工，歐洲院士、博士、官員、企業主、經理人、醫生、教師、工人、農民等。年齡最大的90歲，最小是嬰兒。受訪者的病癥分別為癌癥、乙肝、糖尿病、再生障礙性貧血、尿毒癥、心臟病、偏癱、肺氣腫、結石痛等多種疑難雜癥。調查結論是。劉太醫療治方法的療效普遍好于醫院的常規治療，明顯具有安全、有效、方便、價廉的優勢……

“顯然，這根本不是科學調查報告，而是赤裸裸的自我宣傳、炒作廣告!仙丹都不可能有這么神奇的療效!”陳祖甲顯得有些無奈。他查閱相關法律法規時發現，對于電視、報刊和互聯網，登載廣告時均需要明確注明“廣告”字樣。而對于圖書中是否包含廣告性質的內容，則沒有相關規定，這意味著，讀者奉為圭臬的養生保健類書，很可能就是某些商業鏈條上的廣告!

在這本沉甸甸的調查報告中，提到了廣東省中山市火炬區科協副主席田正義的治療案例，宣傳語中這么寫著：“由于這本書，我決定不做手術了”。陳祖甲很想知道，身為科協副主席，他為何甘愿做劉弘章的吹鼓手?經過曲折的電話溝通，陳祖甲了解到，田正義的確按劉弘章的方法，沒動手術，也沒有接受任何放化療，只喝湯、吃劉太醫的藥，最后病好了。然而，他承認，3年前是否真患了癌癥，良性還是惡性，自己并不肯定，因為沒有做手術，也沒有做活檢，無法確認。他表示：“劉太醫建議多喝肉皮湯和果汁，這的確對養生有好處。但自己服用過他的控巖散，卻沒什么效果，他的宣傳明顯夸大其詞?！?/p>

記者在天津市塘沽區采訪時，無論見多識廣的出租車司機，還是唐山里小區附近的藥店、士多店的工作人員，幾乎沒人聽說過劉太醫。更不知道他能治療多種疑難雜癥。在位于唐山里小區的劉弘章家門口，一位老大娘一臉不屑地說，他以前就會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沒聽說能治啥癌癥……

然而，這樣的人為何能大名在外呢?

這個問題困擾了陳祖甲很久。一天他無意中了解到，很多人最初是在太醫網上迷上劉弘章的。順著這個思路，陳祖甲有了驚人的發現!

原來劉弘章早就認識了網絡傳播的力量。

“百度”是全球最大的中文搜索引擎。幾乎會上網的人都懂得：“不知道就‘百度一下”。很多企業為了推廣產品，向百度購買來搜索關鍵詞。從2002年7月起，劉弘章一口氣購買了“抗癌、中醫、癌癥治療、腫瘤網、治療腫瘤、癌癥專家、中醫治療、腫瘤癌癥、中國治癌”等49個關鍵詞，這意味著，網民只要輸入其中任何一個，就會很輕易地搜索到劉弘章的自我宣傳網站。此后，劉弘章的業務量果然大增，全國各地的咨詢電話不斷，買藥的匯款單更是雪片般地飛來……

如果劉弘章果真仁心仁術、能讓患者起死回生，那再怎么宣傳也不過分。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陳祖甲打電話給天津市有關部門，以患者親屬和老科技工作者的雙重身份揭發劉弘章。

令他欣慰的是，早在2006年4月，劉弘章就引起了藥監部門的注意。從2007年8月底起，藥監和公安部門組成調查組，先后赴北京、河北、山西、山東等地，尋找當事人進行取證。每到一處，都能聽到當事人對“劉太醫”賣藥騙錢的控訴。在山東青島市的農村，一名50多歲的婦女悲憤地告訴調查人員：“當年婆婆診斷出癌癥?；?6000多元從劉太醫那里郵購了幾瓶藥，可什么用都沒有!前些日子婆婆死了，我們還欠了一屁股債!”

天津市公安部門對劉弘章的最新偵查結果表明，他的顯赫身世與傳奇經歷僅有一點是真的：畢業于北京醫學院；而太醫后人、醫學博士等，全都是假的。面對執法部門掌握的大量證據。劉弘章也承認：“我是個騙子，那些都是騙人的?！?/p>

劉太醫逐漸走下了神壇，但有關他們的神話還沒有破滅。在天津市塘沽區人民法院庭審劉弘章之際。上海三聯出版社又推出了劉弘章父子的《三分治七分養》一書(全新修訂版)；當當網、“卓越亞馬遜”還在賣“劉太醫系列叢書”；不計其數的網站還在介紹摻雜著謬誤與荒誕的“劉太醫”養生療法……

作為科普學家，陳祖甲還準備繼續“亮劍”，查清劉太醫背后隱形的利益翅膀，既告慰九泉之下的胞妹。也讓更多患者在求生路上少走錯、少遭罪……

編后：

2003年“非典”過后，全民掀起養生熱潮，養生保健類書籍迅速暢銷，一批民間專家也旋風般地紅得發紫。然而，在這股熱潮中，也有不少江湖騙子憑借巧妙的商業包裝，搖身一變，成為身份顯赫、妙手仁心的專家。無論他們如何吹噓，我們要記?。喝魏嗡幬锘虔煼?，關鍵在于其安全性和有效性，醫者的身份和名頭治不了??；不同疾病有不同病因，絕對沒有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