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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沒有故事

2009-09-18 04:43周李立
山花 2009年17期
關鍵詞:新東方彩虹北京

周李立

韓物

2002年,夏天,我大學畢業無事可干。我平生第一次站在了北京的土地上,為了這個第一次,我還特意穿上了頗為得意的黑色背心和工裝褲,背雙肩的背包,那個時候我無疑更像個男孩子,頭發長不過肩,以為自己是去西部的一名牛仔。

北京西客站讓我想到越南或者老撾,我其實也沒有去過東南亞,但我卻相信只有東南亞那種地方,才會有這樣大大咧咧的太陽和黑壓壓的人群。事實上,我從出生開始就沒有離開過南方那座大城市,北京是我抵達的第一處遠方。只是這處遠方比我想象中要嘈雜和零亂,遠沒有南方家鄉的繁華。

但我感覺還不錯,畢竟這里很酷。

我工裝褲的口袋里有一張照片,那是我出發之前特意從電腦里拷出來,然后跑到一條街之外的照相館里沖洗出來的。

我站在廣場上,又把照片掏出來看了一眼。照片上戴著黑框眼鏡的瘦削的男生面無表情的看著攝像頭,背景是蒼白卻整潔的一片墻壁。我笑了一下,狠狠的把照片捏在手里,捏到手心都出汗了。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就像古代的女子拿著香包手帕之類的信物,或者像國際刑警拿著通緝犯人的傳單。

我來北京是來看寬寬的。

之前我沒有見過他,但是我卻很熟悉他,在星際爭霸網游里,我們已經是兩年的夫妻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兩年的并肩作戰,早已讓我們熟悉了彼此的優點與惡習,比如寬寬好動,他的優點是靈活,他的缺點是太過紳士,不知道自己的目標到底是什么,往往迷戀戰斗的狀態,而忽略了勝負。

在網絡上相濡以沫兩年之后,在七年之癢到來之前,我們很合時宜的決定,這個夏天,要見一面。

這個決定是由寬寬提議的,此前,寬寬已經在網上說了好多次,他很想見我,如果我不來北京找他,他就去南方找我。

聽起來這會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恰好畢業之后我又沒事可干,適合做一次遠行。

如果我們的安排沒有錯,寬寬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北京西客站廣場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我千里迢迢,過了長江,又過了黃河,到北京找我結婚兩年的老公,還要憑借照片在人海中把他認出來;我突發奇想,翻山越嶺,只想見一個熟得不得了的陌生人。

而我對此也充滿了期待。

寬寬就在我的期待中出現了。他沒有像我想的那樣,傻乎乎的舉一塊寫著我名字的牌子,也沒有在看見我之后大聲喊我的名字。而是徑直走到了我面前,從黑框眼鏡狹窄的鏡片后面看我,然后很紳士的打個招呼。

不過他不動聲色的突然出現確實把我嚇著了。于是氣氛就有些尷尬。

“嗨!”

“嗨!”

“看什么呢?”

“啊,沒有,你嚇著我了?!?/p>

“那對不起,別看了,走吧?!?/p>

“哦。去哪?”

“回家?!?/p>

“哪?……”

在嘈雜的廣場,寬寬說話的聲音就顯得很小,卻和他的身材是一致的。他穿著干凈的白襯衣,牛仔褲。和照片上一樣也戴著那副黑框眼鏡。

于是我只好跟著寬寬往廣場邊緣走。之前我已經知道他住在一套租來的房子里,平時給人做各種平面設計,生活比較自由。

寬寬也沒有說要幫我背一下包,而是很有風度的走在我前面半步遠的距離,不時回過頭來看我有沒有跟丟,我背著包很疲倦的跟在后面,顯得比較可憐。

上了出租車。寬寬才突然開始說話,“韓暢,您怎么穿成這樣?”

剛見面就質疑女孩的穿著,我覺得是很不禮貌的,然而這樣一說,又顯得我們好像已經見面很久了一樣。

我說?!斑@樣很酷啊?!?/p>

寬寬說?!拔疫€是覺得你穿裙子好看?!?/p>

寬寬是指我剛給他看過的一張照片,那張照片是我畢業的時候穿著一條黑色的連衣裙照的。

“可是我也喜歡這樣?!?/p>

寬寬說,“是挺好,但是不女人?!?/p>

“穿裙子就女人了?”

他說,“對呀,最好一年三百天穿裙子,衣服的顏色一定要曖昧,紫紅、黃綠、青粉,總之,越形容不出來的顏色越好。頭發要長,燙卷,像彈簧一樣會有節奏的動……”

“你真是學設計的,喜歡計算人,你難道不覺得這樣對我很不禮貌嗎?”我說,心里對寬寬今天的表現很不滿意。

寬寬說,“沒有,你已經很漂亮了,我是想讓你更漂亮?!?/p>

后來,在我留下來和寬寬一起生活之后,我就真的變成了寬寬當時所描述的樣子。

我之所以一直留在北京,據寬寬說是因為我斗膽想留下來和他嘗試過真正的夫妻生活,所以他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日子就這么開始了。

但在我看來,事情卻只是因為一次很偶然的散步。

來北京之前,我告訴寬寬,我最想看天安門。到北京當天,我們到寬寬的住處之后,天已經快黑了,我們都不知道干什么好,后來寬寬提議我們應該吃點東西。我問吃什么。寬寬說他會煮面條。

吃過面條之后,天已經全黑了。

我想我要表現得不拿自己當外人,就要去刷碗,寬寬顯得很驚訝,“你在干嘛?”“噢,你以為我拿著抹布在水池里還能干嗎,當然是刷碗啊?!薄八⑼?有沒有搞錯?”“不刷碗你用什么吃飯,帥哥?”“不用現在刷?!薄澳鞘裁磿r候刷?”我心想,這么快就本性暴露了,讓我吃面條我就不說你了,居然還不刷碗,居然還不讓我刷碗……

寬寬突然跑到窗戶前對著外面喊,“韓暢,我們去看天安門吧?!?/p>

“發神經,天都黑了……”

他回過頭說,“怕什么,天安門上有燈?!?/p>

“那怎么去啊?沒車了?!?/p>

“你背我?!?/p>

“什么?”

“哈哈,那我背你吧?!?/p>

“你說的哦,走不動了你背我?!?/p>

“快走吧!”

于是,我在北京的第一個夜晚就是在馬路上度過的。

我們先是隔著一個人的距離前后走,那個時候寬寬的身軀還很單薄,只是一個少年,他不時透過商店櫥窗瞧一瞧自己的身影,或者不自覺的摸一下頭發。十分愛惜自己的形象。后來我們都走累了,沿街的商店也幾乎都關門了,我們就肩并肩地走,他一路走一路給我指,“看,三環路,我喜歡,多像一條河啊”“噢,這是安定門,前面還有個大鼎,你見過鼎嗎?你知道什么是鼎嗎?”“美術館噢,可惜進不去了?!薄俸髞砜諝庾儧隽?,路上很難見到一個人,我們就手拉手的走,并沒有多想,更像是相互攙扶的戰友。到最后我實在走不動了,終于看見天安門的時候,我就選擇了五體投地,親吻大地,因為,我已經沒有力氣了。我的姿態讓寬寬覺得很搞笑。他是不會做這樣不帥的事情的。

天亮之后,我和寬寬才坐上雙層公交車的上層,哐當哐當地晃回寬寬住的亞運村,我就趴在寬寬的膝蓋上睡覺,寬寬很紳士的用手擋住那些照在我臉上的太陽。我覺得臉上熱辣辣的,不知道是因為他的手,還是因為太陽。我一直覺得,我之所以做出了要留在北京和寬寬一起生活的決定,就是因為寬寬在這個時候用手給我擋了太陽。

第二天睡醒,寬寬問我,準備在北京待多久?我說,“沒想好,你希望我待多久呢?”寬寬半天之后才說,“其實我希望你不要走了?!?/p>

我說,“不行,太便宜你了?!?/p>

他說,“那隨便你?!?/p>

我說,“等你讓我變得更漂亮了,我就走?!?/p>

寬寬說,“那趕緊,讓你變漂亮?!?/p>

到冬天的時候,我就正式決定留在北京了。那年北京還下了一場百年罕見的大雪,黑夜無聲,我們第一次在溫暖的屋內做愛,我的后背靠在暖氣片上被熨出了幾道紅印。2002年的第一場雪在路面上結成了冰,冰上又覆蓋了雪,層層疊疊,我此前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雪,還光著發紅的后背,就迫不及待的趴在窗戶上看亞運村里搖晃著走過的人群與蹣跚而過的汽車,也不覺得冷。

而寬寬,已經坐在電腦前一本正經的做他的設計了,他把一只腳擱在另一只腳上,搖來搖去的,漫不經心,他那個時候正在給別人打工,還很有空,不像后來那般賣命。

我們此后兩年的生活基本就是這樣,白天,我在報社上班,他睡覺,晚上,他干活,我發呆。其余的時候,寬寬喜歡照著他的想法,給我挑衣服,設計發型。后來,我發現我已經是一年三百天都穿裙子的女人了,果然如寬寬所說的那樣。而且我也漸漸喜歡上了這樣的風格。

我想起以前對寬寬所說的,等你把我變得更漂亮了,就離開你。心里很有些不舒服,因為現在我已經不能離開他了。

我對寬寬說,我很害怕我們不能一直這樣下去,那還不如不來找你,那樣我們永遠都是夫妻。

寬寬卻有心事一般,說,是啊,現在你已經很漂亮了,可以走了。

我很疑惑的看他,他又笑了說,逗你的,生活總會有新內容吧。

如寬寬所言,生活的確有了新內容,我們也沒能一直這樣。

和寬寬分手是在2004年。

之后,我刪除了手機里所有寬寬的短信?;叵雰赡陙韺拰捄臀业纳?,其實并不像熱戀的情侶,他總是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而當我問起,他卻又有問必答、有求必應,我說他是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他笑,說,主動,拒絕,負責,哪一樣你受得了啊?

我開始全面清理與寬寬相關的東西,寬寬送我的耳墜,他說女人一定要戴長長的耳墜,還有寬寬身上的味道,那kenzo香水與汰漬洗衣粉交加的味道,半個月之后才從我身邊徹底消失,甚至,還包括那張我曾經緊緊捏在手里的寬寬的照片……最后,眼看寬寬在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一個MSN上灰色的頭像了,我握著鼠標的右手就軟了。后來,我學會了一種可以看對方有沒有把你從好友名單里刪除的辦法,發現寬寬并沒有把我刪除。暗喜。

分手之后,我從四環的亞運村往南,搬到我所工作的報社在二環安定門的宿舍,我從城市的一個圈走到了另一個小一點的圈。

我在北京第一次登陸了星際爭霸的游戲,在以前我們經?;顒拥膽饏^,我們的戰隊已經隱匿不見了。我又輸入寬寬從前的用戶名,發現他上次登陸還是在我來北京之前。也就是說,我們現在連網絡夫妻這回事,好像都不存在了。

我是在和寬寬分手兩個月之后,才在網上和他恢復對話的。我對寬寬說,“希望分手了我們還是朋友?!?/p>

寬寬卻在網上說,“我們從來都沒有在一起過,更不存在分手一說?!?/p>

這樣的話讓我驚異,難道這是傳說中的失憶?

離開寬寬之后,我才真正進人了北京這座城市。

那段時間,我被調到了報社夜班部。通常凌晨三四點才下班,這時的長安街真的漂亮,燈火照亮了這條沒有過去與未來的道路。出租車會沿著這條永不黯淡的長安街載我回去,從王府井東邊的路口拐彎,一路向北。直奔安定門,安定門內的路口正中,有寬寬指給我看的大鼎,像一個巨大的香爐,在白天,它象征吉祥,而黑暗中,我覺得它更如猛獸,象征邪惡。

天亮的時候,我撥開窗簾,天地灰白,零星的騎車人表情漠然地從護城河北岸翩翩而過。我總在這時準備去洗漱睡覺,而在睡覺之前,我最頭疼的問題,是我該用日霜還是晚霜?

后來,我決定一天用日霜,一天用晚霜。我想,當我用完了50克日霜和50克晚霜的時候,就會忘記寬寬了。但日霜用完了的時候,晚霜卻再也找不到了。

我在報社認識了一家公關公司的經理,他很看好我。為了從灰暗的夜色中走出來,我決定換工作。這家公關公司就在安定門,朝九晚五,試用期三個月。這樣,我每天上午九點總是在網上和寬寬同時上班,然后看著彼此的頭像明滅變化,下午五點,同時關機離線,卻從來不說話。我看著他的頭像,開始想他的樣子,有些消瘦,戴著黑框的眼鏡,又好像很強大、任性,反正印象已經模糊了。

又想起他曾經只是我一個人的,但是他卻還有一個我不知道的女朋友。

寬寬另一個女朋友,白小紅。

那是2004年,我們分手前。那天天氣不錯,寬寬在小區的空地上玩滑板,圍觀的人站了三圈,這些看客讓寬寬興奮,他如魚一般,在障礙物之間游走。

滑板是寬寬最得意的運動,他甚至是某個極限運動小組的成員,而這些,卻是我和他一起生活之后,才知道的。

我出差一周,這天剛回北京,剛走進小區,看見那么多的人,我就知道是寬寬在玩滑板了,這樣的場景,幾乎每個月都會上演。

我在旁邊的花臺上坐了下來,想等寬寬一起上樓。這時,一只小白狗跑到了我的腳邊,我看著狗,狗也看著我,狗可能覺得我很沒趣,又跑走了,一個穿藍綠色裙子的女孩招呼它,狗跑了過去,搖尾巴,女孩蹲下來,摸摸狗的腦袋。

然后,我看見了寬寬,他一手拎著滑板,竟然走到這個女孩的身后,用另一只手捋女孩垂下的頭發,女孩回過頭,看見滿頭大汗的寬寬,笑了。然后寬寬也蹲了下來,和女孩一起逗那只狗。

我有些懵了,過了半天,才想起拿出手機,撥了寬寬的電話,我親眼看著寬寬站起來從褲兜里掏出電話接了。

我說,滑板玩得還好吧。

他說,啊?你在哪里呢?

我說,我看見你了。

他說,哦。

我又說,我也看見她了。

他說,……她回來了。

我問?;貋砹?她是誰?

他說,她……白小紅。

我說,不過……你可以解釋的。

他說,……解釋不了。

我好像剛剛回過神來,明白這樣的情況下我是有權利憤怒的,于是喊起來“寬寬,你找死,我才走一個星期,你……”我的聲音太大,周圍的人都奇怪的看著我,寬寬也發現了我,但是他馬上就掛了電話,要走。

而那個叫白小紅的女人這時也看見了我,我覺得她的眼神冰冷。

“看什么?”我沖著周圍的人喊。

白小紅跑去追寬寬。

我上樓之后,發現白小紅其實已經住進來了,她在廚房、衛生間之間走來走去,顯得對房間很熟悉,我發現她甚至知道每件電器的開關在哪里,也知道各種東西都放在哪里。這讓我很吃驚,而且她可以當我不存在一般,不理我。

這太奇怪了,到底是誰家?看來事情比我想象的嚴重多了。

而寬寬,他一直把自己關在屋里,拒絕任何人接近。

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多余人,而就在幾天前,我才是這里的主人。

白小紅拿著水壺去廚房接水,我跟了過去。問她“你是誰?”

她并不看我,說“白小紅?!?/p>

“你怎么會在這里?”

她說?!皠偦乇本?,我以前就住在這里?!?/p>

“你跟他什么關系?我有權利知道?!?/p>

她很有禮貌的說,“對不起,這是我的隱私?!?/p>

她接好了水,對站在廚房門口的我說,“請讓一

下?!?/p>

我下意識的側了一下身,我在想她的這句話,里面實在有太多的含義。

事實上不到一天,我就和白小紅和平了,當質問和憤怒都無濟于事的時候,我只有逃避。白小紅已經住進來了,那我就走吧,那句話怎么說的,鳩占鵲巢。我是那只鳩,因為寬寬說,她本來就在這里的,就是說白小紅才是這間屋子本來的主人,現在主人回來了。那我就該走了。

白小紅看上去比我和寬寬年齡都要大,所以她的笑容給我的感覺,仿佛是久經世事的,并不會害怕什么。這樣的女人我覺得太難猜測了,姣好、沉著,不怨不爭。在這樣的場合說話,她都能做到平心靜氣,有禮有節,訓練有素。

她的安之若素讓我不寒而栗。而且,有幾個瞬間,我發現,白小紅的樣子其實就是寬寬一直想把我打造成的模樣。甚至,她差一點也成為了我努力成為的樣子。太悲哀了。

幾個小時之后,寬寬終于把自己從房間里放了出來,他先是看了一眼在廚房忙碌的白小紅,又對正在沙發上絕望著我說,“韓暢,我很抱歉?!?/p>

我認為,“你應該告訴我,她是誰?你女朋友?那我又是誰?”

而寬寬對這件事,拒絕做任何解釋?!八皇俏遗笥?,但她應該在這里?!?/p>

“那現在怎么辦?”

“韓暢,你可以走。也可以留?!?/p>

“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你別激動?!?/p>

“那她這樣算什么意思?招呼都不打,就住進來了?!?/p>

“不許你這么說。她本來就在這里?!?/p>

“那以前你為什么不說?”

“因為,因為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回來?!?/p>

“太可笑了?!?/p>

“是,但就是這樣的?!?/p>

“你做個選擇!”

“別逼我?!?/p>

“那我走?!?/p>

“對不起?!?/p>

事后我想,如果我堅持不走,白小紅肯定還是會走的,但只要一想到寬寬從此會心不在焉,掛念白小紅,我就覺得難受。

不管有什么隱情,寬寬一定是愛白小紅的,如果我留了下來,多年以后我形容枯憔,而白小紅在寬寬心里還是一個美麗的背影,那我可真要發瘋了。

所以,我只能走,我一定要走。

白小紅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竟然說要幫我收拾東西,寬寬把她攔住了。我恨了寬寬一眼,冷冷的說,“放心,我馬上就走?!?/p>

走之前,我對寬寬說了一段極有詩意的話,我是故意說給白小紅聽的,因為我實在不甘心,我說,“兩年的時間可以證明我們的愛情嗎?兩年可以讓樹長出兩圈年輪,讓兩個人從相識到相愛甚至生出孩子,兩年可以平地拔起一座樓,憑空拆除一座小鎮?!?/p>

沒想到,寬寬也很禮貌的對我說了一句很詩意的話,“不管多久,只要她回來了,一切就都可以當成沒有發生?!?/p>

白小紅背對著我站在廚房的窗前,仿佛在抽搐,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

我恨恨地拖著裝有我隨身物品的箱子,說,“別的東西過兩天我再來拿?!?/p>

故事本來到這里就該結束了。

但是2005年的北京卻有些尷尬。

這一年,寬寬徹底辭職,和幾個人合伙成立了公司,公司在中關村,他們從此干活不再有白天黑夜的區別,夜以繼日的做項目。

我發短信問他是否已成仙了,為什么這么長時間都不上線?

于是他說,他已經沒有了白天黑夜。然后他又說,晚上倒還有空,可以去仙蹤林喝點什么。

那天中關村的仙蹤林里,正播放著小野麗莎的音樂。這是分手后的第一次見面,寬寬從背后抱住我,仙蹤林的秋千座椅就開始晃動了,窗外是擁堵的中關村大街,汽車通紅的尾燈仿佛一條血亮的河流。寬寬在我耳邊說:“她又走了?!?/p>

我的耳邊泛起潮熱。我說,“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就知道她總有一天要回來的,對不對?”

我想起一年前的亞運村,想起寬寬在滑板上的樣子,心里微微動了。我又很快的想起穿藍綠色裙子的白小紅,還有那條小白狗,于是苦笑了一下。

寬寬說,“可是我不敢告訴你,怕你離開我,我很怕一個人?!?/p>

我嗤笑了一下,“我只是陪你的……寵物吧?”

寬寬說?!拔乙膊幌脒@樣,可是她總是這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p>

我一口氣喝完杯中剩下的燒仙草,說,“不說了,我們走吧?!?/p>

那個晚上,寬寬還告訴我,白小紅又消失了,但是他一定要等她,他知道她一定會回來的。因為白小紅之于他。是母愛一般的養育之恩。初來北京時,是白小紅養活了寬寬。寬寬還說,白小紅是一個多么心胸寬廣的女人,他有多么愛白小紅,這種愛已經成為一種依戀。不管他多么努力地去交往再多的女生,只要白小紅一出現,一切就回到原點。

我問,那她為什么不留下來,一直留在你身邊。

寬寬說,不知道,也不敢問。他怕她,他猜想可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依戀。

這話讓我發抖,寬寬是不是已經成為了我的依戀?

燒仙草沒有酒精的黑色液體一定具有某種藥性,因為事實上我當時像喝多了一般頭痛。然后我們打車去了西直門,繞過海洋館,直奔后面的一家旅館。還能怎么樣呢,我想寬寬其實已經是我的依戀了。

沒有酒精,一切也可以進行得很瘋狂,寬寬依然在眼前,只是房間太黑暗,我看不見他的眼睛,頭很痛,繼續下沉。但是,被枕頭上的什么東西硌著,我無意識的伸手,艱難的摸索,兩只手在空中張狂的舞蹈,此后才在枕頭上摸到寬寬的黑框眼鏡。

我說,“我想起從前,我的后背被暖氣熨出紅印?!?/p>

寬寬說,“我知道?!?/p>

我說,“我們是不是回不去了?”

寬寬說,“是的,我也知道?!?/p>

我說,“你愛我嗎?”

寬寬說,“哈哈”

第二天我在旅館的床上醒來,才發現這房間的窗戶出奇的小,像牢房用于探視的小窗口,讓人難過,從小窗戶里透過來的陽光,仿佛是來自于教堂的尖頂,我還能看見其中暢游的灰塵,讓人想要懺悔。

寬寬還睡著,說著夢話,我聽不清楚。

這時,我想我該離開,如果我沉醉于這一小束微薄的光亮,我將會失去我長久以來在意的光明。這時的空氣里洋溢著我最喜歡的典型的北京冬天的味道。這個冬天沒有下雪。

一樓前臺的服務員友好的沖我微笑,于是我問她,從這里有沒有直接去亞運村的車?她說有,門口就是。

我還是想去亞運村。什么都不作,只是去看看,這幾年奧運建設,亞運村幾乎每天都會發生變化,如果我一段時間不去,我會不認識它。也許亞運村就是我的信仰。很多時候,我發現自己根本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能忘記寬寬,還是不能忘記亞運村。亞運村更像我的家。

以前在亞運村小區拐角處的仙蹤林已經沒有了,現在是一家郵局,旁邊是李寧專賣店,促銷員沖我大聲喊著有新貨到店,進來看看。我扭過頭看她一眼。心想,李寧的服裝明顯不符我的風格了。

然后,我就去做了一件有紀念意義的事情,我走過天橋,在對面的北辰商場,買了一瓶晚霜。

這意味著,我將要開始重新忘記寬寬。

這個時候寬寬打來了電話,說他也已經離開旅館了,現在正要回中關村上班去。我說好,然后想我也應該回安定門上班去了。這天上班的時候接到客戶的電話,說晚上有沒有空,可以去中關村的仙蹤林談談事

情。我想了想,說好。

我和寬寬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王彩虹

2002年,我第一次站在北京的土地上。此前我從來沒有到過一座像樣的城市,而且那天西客站的人山人海已經嚇住了我,我好像瞬間忘記了來北京是干什么的一樣,突然就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里了。

出站口站了很多接站的人,舉著各式各樣的小牌子,牌子上有的寫著人名,有的寫著某某賓館,某某會議,在我看來都很新鮮。我找了一圈,并沒有找到我的名字,這不奇怪,因為在北京我本來就沒有認識的人。

我想起媽媽說的,出門在外,要少和陌生人打交道。就停止東張西望,隨著人流往前走,出了西客站。來到一片開闊的廣場。

這本來是一個普通的暑假,但是我看了一份報紙,之后就興起要來北京上新東方。我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新東方,我說是學校,她說,你不是一直在學校上學嗎?我說,這是一所語言學校。她說,語言還用學嗎?我只好說,我想學英語,因為我想出國。我媽就沒再說什么,但是看得出來她很高興。我媽雖然不知道什么是新東方,但是她接受新鮮事物的能力很強,畢竟我們家在小鎮上也是名門望族,威望極高,鎮上的年輕人遇到問題拿不定主意,都會上我們家來問我爸媽,現在看來,他們,尤其我媽,其實是土著的心理醫生。只是,他們從不收費,這一點我很不滿意,因為我嫉妒。我媽知道這一點后就跟我說,不要跟他們計較,你又不是普通的孩子,你以后要去很遠的地方,做一番大事的。她這樣一說我又很高興。

沒過多久,我就看見了報紙上的新東方廣告,上面說,要出國,請來新東方。我想我要去很遠的地方,那我當然要去新東方。

我居然在廣場上看見了新東方的巨幅廣告牌,跟我在報紙上看見的廣告內容一樣,但是更大,更漂亮。我覺得很高興,好像新東方是我的熟人一樣,如果當時我有相機,我一定沖過去跟廣告牌合影,但是照片不能給我媽看,她會認為新東方只是一張廣告牌,認為我受騙了。我媽很擔心我受騙,她智商不低,卻一直懷疑我的智商。

當時我沒有相機,但是我還是沖過去了。我穿過一片人海,就如同穿越一片玉米地,站在廣告牌下面,我想要像向日葵一般仰起臉。

這時有個人過來叫我,“喂”。

“喂,”出于禮節,我也回叫他。

“上新東方的學員嗎?”這個人問我。

“是的?!背鲇诙Y節,我回答他,還看了看那塊廣告牌。

“報過名了嗎?”

“還沒?!?/p>

“噢,歡迎,那先上車吧,到校部再報名,從哪兒來的?”

“從家?!蔽艺f。

這個人撲哧笑了,說“好吧,先上車?!?/p>

我上了一輛白色的金杯車,車輪上有若隱若現的泥漬,車就停在廣告牌下,車上捆著一條紅色的橫幅,上書“新東方學員接待”。金杯車上已經坐了好幾個人,他們都互不理睬,卻又都在東張西望,我覺得這樣的時候我應該來活躍氣氛,但是又想起媽媽說的話,只好作罷。

剛才主動跟我打招呼的那個人也上車了,他坐在司機旁邊,說,“差不多了,走吧!”

他穿著紅色的體恤,黑白相間的匡威球鞋,我猜想他只有20歲,他一邊在流汗,一邊在喝水,很白,很瘦,卻顯得很健康,整個人像個水過濾器。

他徑直往車后面走,邊說“大家喝點水吧?!边€給每個人遞了一瓶康師傅礦泉水,他把一瓶水遞給我的時候,我說,“不渴?!彼f,“拿著?!蔽抑缓媚弥?。所以。我的行李又重了一些。這讓我很不爽。

那個人開始講話,歡迎大家來到新東方之類的,有些東北口音。后來又開始做自我介紹,說他叫石寬寬,大家有什么問題都可以找他。好奇怪的名字。他說。他出生的時候,他們家門前的馬路正在改造,馬路修得寬了,他爸很高興,于是就給他取名石寬寬。一車的人都開始笑。我也笑了。

石寬寬又說他是學設計的在校大學生,暑假來新東方打工兼實習,做一些學員接待和聯絡的雜事。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男孩子,尤其是側面的線條,在半長的頭發之下若隱若現。稍不注意,就讓我看呆了,畢竟我是從家鄉小鎮初來乍到的,不知道應該把花癡的模樣隱藏起來。在我們那里,男孩們看我的表情和我現在看石寬寬的表情,也許如出一轍。所以我覺得這沒有什么不好的。那石寬寬為什么要臉紅呢?難道還是被衣服的顏色襯托的?我不理解。我只是覺得,臉紅的石寬寬更漂亮了!

金杯車轉了一個圈,后來我知道,其實是在立交橋上繞了一圈,然后就一直沿著寬寬的馬路走,兩邊都是車,紅的車,綠的車。太陽照耀著我的臉,我覺得臉上熱仆仆的,石寬寬走過來,幫我拉了一下車窗上的窗簾,窗簾是灰白色的,有灰塵的味道,石寬寬彎下腰來替我拉窗簾的時候,在他紅色的短袖體恤之下,那修長的手臂正好完美地呈現在我臉前,有一股很特別的味道。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他并不看我,而是眼睛看著別處說,“坐好,快到了?!蔽也恢肋@句話是不是對我說的。但我卻認定了,這是我們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后來,在我決定要愛上石寬寬時,石寬寬用手為我拉窗簾這個細節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2002年的暑假,我在新東方的生活就和北京的太陽一樣火熱。我們住著六個人一間的學員宿舍,其實是一所大學的學生宿舍,暑期租給新東方辦班。我們六個女生來自不同的地方,但都是第一次來北京,對我們來說,這樣的學習更像是一次夏令營。

有一個女生是東北來的,她每晚都會化了妝穿著高跟鞋出門,半夜才回來,一開始大家不熟,誰都不問她晚上干什么去了。熟了以后才知道,她是約會去了。她青梅竹馬的男朋友正在北京上大學,而她只能在吉林小縣城里管著家里的服裝店,這個夏天她決定來北京看他,可是要借著學英語的名義才能騙過男方的父母,因為男方的父母一直不同意他倆的事。

這樣的故事讓我很懊惱,我就從來沒有這種驚心動魄、值得炫耀的愛情。而我為什么會因此而懊惱呢,我懷疑是因為我已經愛上石寬寬了。

其實自從第一天把我們接到學校之后,石寬寬出現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少了,除了發課表、通知、組織英語角、放英文電影的時候他會出現,其余上課的時間,他都在宿舍或者辦公室。

不過,有時候還是能看見他從教室的窗臺邊走過的,我發現他時常在心不在焉地抽煙。這時,教室里朗誦英文的聲音正熱火朝天的涌起,兩相對比,使我更加認定,石寬寬是如此優雅,連他吸完最后一口煙,懶散的伸出一只腳把煙頭踩滅的姿勢,那都是行云流水、高山白云。

我熱切的注視他,對他的興趣已經遠遠超過了英文單詞,可是他卻并不在意我,有時候我夸張地扭過頭,看著窗外的石寬寬,我知道在一群喧囂的人中間,我的動作一定很明顯,然而石寬寬掃視教室的眼光卻從來都不會落在我這里。

有時候我會自己幻想,和石寬寬在這座城市,過一種近似于貧賤夫妻的生活,每天計算柴米油鹽,相敬如賓,晚上在租來的小平房里生起煤爐,煮一份方便面兩個人分享,該多么幸福。當然,北京也許已經不允許生煤爐了,優雅的石寬寬也不一定適合那樣的生

活。

有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我就會想是不是石寬寬打來的,其實他從來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但是我總是希望下一個電話就會是他打來的。

有時候,我會在每一個平凡的事情上寄托我的希望,這是我從小就養成的習慣,小時候我就經常對自己說,當我的頭發長到媽媽那么長,我的愿望就會實現了?,F在,我經常對自己說,當我的防曬霜用完,石寬寬就會主動和我說話。當這罐茶葉喝完,石寬寬就會給我打電話。

然而我總是失望,只是我并不氣餒,我甚至感到充滿了力量,每天都陽光普照,前程光明。新東方學校在北四環附近,據說這個城市由很多圓環組成,而我就在其中的一個圓環上,做著少女的春夢。

一段時間以后,我把我喜歡石寬寬的事情告訴了同宿舍的一個女生,就是來北京看男朋友的東北女孩,她叫林辛。我之所以告訴她,是因為我很羨慕她的愛情。我覺得她和我是一樣的,處于愛情中的人。

但是,她卻覺得我的愛情很好笑。我神圣的愛情被她一笑,就顯得很愚笨。我先是覺得尷尬,后來很生氣,我說,只許你看男朋友,不許我暗戀石寬寬嗎?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喘了半天,說,他倒是長得挺好看的。我迫不及待地說,對呀。她又開始笑,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下,說,他是不是你來北京遇到的第一個男孩啊?

我想了想,還真是,于是也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人家是不是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呢。要不我給你們介紹介紹?

我趕緊說,“不要,他認識我,知道我的名字?!?/p>

“是嗎?”她對此深表懷疑。

我說,“難道你跟他很熟嗎?”

她好像被問住了,慌張地說,“不熟?!?/p>

她的話讓我十分沮喪,我開始想我到底是不是喜歡石寬寬了。他那么好看。和小鎮上所有的男生都不一樣,而且只要看見他,我就很高興,可以忘掉周圍發生的一切。

但是他幾乎沒有和我說過幾句話,我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他,難道這就是喜歡嗎?這樣的問題,當時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后來,我決定要先讓石寬寬知道我。于是,我準備寫一封信,不是情書,只是一封信,信上就說我叫王彩虹,坐在教室第三排靠窗的座位,希望你能記住我,我很高興認識你,這樣。

媽媽告訴我,做一件事情一定是為著一個目的,因為什么所以什么。因為我希望石寬寬知道我,所以我就要寫這樣一封信。

我在宿舍狹小的寫字臺上寫了我人生的第一封信,電扇一直在呼呼地吹動我的頭發和信紙,整個過程我都沒有絲毫的猶豫和膽怯,盡管我也隱隱覺得給男生寫信并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但是我的心已經被希望占據。

在寫自己的名字的時候。我的筆停住了。我第一次覺得王彩虹這個名字并不光彩。其實,在南方我們那個近海多雨的小鎮上,彩虹是時常造訪的???。然而北京是少雨的、干燥的大城市,彩虹仿佛陌生人,是瞎編亂造的一種童話,弱智又俗氣。

然而,我只能寫下這個名字,我無法選擇我的名字,我可以寫下林辛這個不俗氣的名字,但那卻不是我,石寬寬會依然不知道我。

王彩虹這個名字讓我有一種挫敗感。

這封現在看來十分可笑的信,終于還是送出去了。

吃過晚飯的時候,我在食堂門口叫住了石寬寬。我知道他每天晚飯后都會在食堂門口抽上一支煙,然后等幾個男生一起走。我那天穿了白色的體血,黑色的牛仔褲。關于穿著我也想起了媽媽的話,她說,不能招搖,因為那是輕??;不能隨便,因為那也是輕??;只能經典,經典到沒有任何可以指責的地方。

所以想來想去,我選擇了白色體恤和黑色牛仔褲。

我在宿舍挑來揀去的換衣服的時候,林辛就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說,你要去做什么?

我想起她嘲笑過我的愛情,心里憤憤不平,我若無其事地對她說,沒什么,疊衣服啊。說完就埋著頭假裝疊衣服。

林辛就一直磨蹭在宿舍里,她喝水、打電話、上廁所,我知道她是在拖延時間,想看看我到底要做什么,就像等待一出電影上演一樣。她看熱鬧的心理讓我生氣。

然而我只是穿了白色體血、黑色牛仔褲就出門了,她好像很失望,她一定以為如果電影要上演,那一定要穿得像演戲的樣子。她根本不懂,我有種報復的快感。

出門前,我只是意味深長地沖她笑了笑,那天她穿著橙色連衣裙,黑色高跟涼鞋,比我更像故事的主角。

“吃了?”我自以為,我叫住石寬寬的語氣太自然了,簡直像個搭話專家。

“吃了?!笔瘜拰掞@然不知道,我如此平心靜氣需要多么用心良苦,難怪媽媽說我是一個要做大事的人。

“石寬寬?”

“對啊,我還以為,第一天我就自我介紹了?!笔瘜拰掗_始疑惑。

“你還不認識我吧?”

“你?你是王彩虹,對吧?”石寬寬想了想,就把我的名字說了出來。

我有些驚喜,又有些沮喪,我在想那封信到底還要不要給他。

石寬寬自豪地說,“全班的人我都認識?!?/p>

我開始后悔寫這封信的決定了,我暗自決定這封信將永遠不被石寬寬看見,如果不是之后發生的事情,它也許會成為無人知曉的秘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是嗎?原來全班人你都認識……”

這時,經常跟石寬寬一起的幾個男生走了出來,一個胖子從后面跳起來摟住石寬寬的脖子,然后轉過頭來用東北口音對我說,“小妞你好,石老師該走了?!庇謱κ瘜拰捳f,“今晚上,你讓我兩桿,我肯定贏你?!笔瘜拰掛`活的從胖子的手臂下掙脫出來,說,“那是不可能的。先等我一下?!比缓髮ξ艺f,“王彩虹,你找我肯定有事,對不對?”

對嗎?我找他肯定有事,但是現在這個事情已經不存在了,我已經不想他看見這封信了。石寬寬見我半天不說話,就說,“那我先走了,跟他們打臺球去,明天我在辦公室等你?!?/p>

我只能說,“好的?!?/p>

往宿舍走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那封信我根本就忘了帶出來,又覺得有些慶幸。

可是回宿舍以后,我怎么都找不到我的信了。這么重要的東西我應該放在很顯要的所在,也許因為我太小心了,所以把信放在了一個特別神秘的位置,連自己都找不到了。

林辛問我在找什么,我覺得她最近特別喜歡管我的事,所以很干脆地說,“別管我”。她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由于最后也不知道信到哪里去了,第二天我也沒有去辦公室找石寬寬,因為我實在想不出還能跟他說些什么。但我又總覺得不能就這樣算了,畢竟我對石寬寬來說,只是班上一個普通學生而已,就算他知道我的名字又能怎樣呢?我不甘心??墒沁@樣一封信會帶來什么結果,我又實在不敢想。除了寫信,我更想不出別的方法了。

幾天之后,林辛突然很神秘的問我“石寬寬有沒有給你回信啊?”

我當時就想把她掐死。

“你做了什么?”我對她喊。

她無辜的說,“沒什么啊,就是在桌子夾縫找到一封信,怕你不好意思,幫你給了?!?/p>

“天啊……”我差點哭出來。

她毫不在意的說,“沒事啦,你又沒寫什么,現在至少他認識你了?!?/p>

還能怎么辦呢,我決定要從今天開始躲著石寬寬。不過,石寬寬一定是個好人,因為他知道這封信讓

我難堪,所以他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他保守著我的秘密,對我也是如此。我覺得這封信更像是寫給自己的,它其實和石寬寬沒有關系,但卻到了石寬寬手里。

自從有了這個秘密,我就過得有些沮喪,我以前每天都想看見石寬寬,現在每天都想躲著石寬寬。這種感覺就好像生病一樣。

東北姑娘林辛見我沒精打采,就問我是不是失戀了,我無言以對。見我不答理,她有些生氣,“失戀就是失戀,別裝模作樣的”。我轉過身去,不理她。

現在回想2002年暑假在新東方的生活,除了瘋狂的單詞、勵志的演講、北方好吃的西瓜、一個漂亮的叫石寬寬的男生之外,我很難想起別的事來。關于那封給石寬寬的信,后來再也沒有下落了,沒有一個人問起過我,包括石寬寬,就像它從來不存在似的。然而我總覺得這封信讓我難堪,越是沒有人問起,我就越覺得難堪。

好在一個月的英語班很快就結束了。六個女生在宿舍打包自己的行李,嘻嘻哈哈像要去郊游,我卻無心收拾,我當時在考慮一個重大的決定:我要留在北京。

我想,連林辛這么討厭的女人都能來北京看男朋友,我也要追尋我轟轟烈烈的愛情。我要改變自己,要在這兒找到工作,學會結識朋友,要讓自己不像現在這么土氣和愚蠢,我要最終讓石寬寬知道我有多么優秀,就像媽媽說的,我是一個做大事的人。而且,在北京就意味著和石寬寬在一個城市,就算見不到他,想想也是高興的。

后來我就真的留在了北京。當我媽火急火燎的趕到北京的時候,我已經自作主張的租了房子住下來,正準備出門到勞務市場找工作,我知道這是我人生第一次作出的重大決定,我極為鄭重。

我媽終于對我進行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的心理咨詢,我才發現原來我是多么固執,她說什么我一點都聽不進去。我媽說,“家里有什么不好,你好好讀書,以后是要到外國去工作的?!薄拔乙呀涢L大了,可以獨立生活了?!薄澳憧渴裁瓷?”“你別管了?!薄拔沂悄銒?我不管誰管?以后你就知道了,你會后悔的?!薄耙俏腋慊厝チ?,我才會后悔?!薄暗降滓驗槭裁?”……

我媽哭哭啼啼地走之后沒多久,我發現了她留在桌上的一摞鈔票,被規規矩矩的裝在信封里。

這段生活現在我想忽略了,一個女生的奮斗史,好像不太重要,我冥冥中覺得自己是一個幸運者,我感謝北京,沒有把我拋棄。這幾年里,我通過各種渠道掌握著石寬寬的動向,我知道他實習了,他回東北了。他畢業了,他上班了,最重要的是,他身邊還一直沒有女生。

在當時的我看來,北京和石寬寬,幾乎已經合二為一了。它們都讓我痛苦,卻都讓我并不覺得痛苦。這種痛苦是幸福的痛苦。它們都好像無處不在,而我卻都不能去找它們,直到認為自己有了某種資格。

故事的結局有點悲傷,所以到現在我都不認為這是結局。

再見到石寬寬已經是三年以后了,那時我終于可以證明自己其實這么優秀。以前是初來乍到,沒見過世面,現在是內外兼修,活潑可愛,就像日本漫畫里的少女。很多人都說過愛我,他們都認為我出身不凡,聰明能干。

我卻始終瞧不起他們,我認定,我最終是會和石寬寬在一起的。

三年的時間足以證明我的愛情,也足以證明我自己,而媽媽的話也被越來越多證明其實并不是那么正確。

但是石寬寬好像已經和記憶中不大一樣了。再見他時,他還是那么瘦,還是穿T血,匡威球鞋,頭發還是那么遮住臉的輪廓,卻顯得有些青澀、不成熟,以前優雅的踩滅煙頭的動作,現在看來只是平常,甚至有些流氓氣。

我透過玻璃門看著他。他在辦公室的電腦前工作著,岔開兩條腿,支在椅子兩邊,說實話,有些窩囊。

我早就知道了他在這間寫字樓的七層上班,而我卻從來沒有來過,直到我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

他并沒有回頭看見我,很專注的在忙碌,前臺小姐問我需要什么幫助嗎?我愣了一下,說,“我是來找石寬寬的?!薄罢埳缘??!?/p>

石寬寬看見我的時候,我就坐在他公司的沙發上,手里拿著前臺小姐給我的紙杯,他并沒有認出我來,問我有什么事?我只是看著他,并不回答他的話。他說,“小姐,你找我有事?”

我笑了一下,他怎么又是這句話,說,“看來你不記得我了?!?/p>

石寬寬顯然有些驚訝,好像是覺得眼熟,卻砸破腦袋也叫不出我的名字,我只好很無奈的提醒他,“王彩虹?!薄班蕖彼@然是反應了一下才檢索出這個名字曾經什么時候出現過。

我微微的失望了一下,又有些喜悅,他的反應證明我的確改變了很多,三年的努力是看得出來的。而更讓我喜悅的是,我盼望了這么久的時刻來臨的時候,我還如此沉得住氣。

我早就想好了,對于以前幼稚的舉動,要主動調侃,避免難堪,扭轉我在石寬寬心中的形象。于是我說,“我還給你寫過外交文書,只是貴國閉關鎖國,再沒有回音了?!辈⒃谛睦镉职底粤R了一句,“該死的林辛,東北婆娘?!?/p>

石寬寬愣了一下,接著恍然大悟,說,“哦,那個呀,我早忘記了。不過你現在的樣子,我真的認不出來?!?/p>

我說,“小時候不懂事,很可笑吧?”

石寬寬僵硬的說,“不會,我們本來就是朋友啊?!?/p>

我趁機說,“那下班一起吃飯?!?/p>

石寬寬說,“不了,還要加班呢,手上的事沒做完?!?/p>

我說,“那我等你下班?!?/p>

他說,“真的不行?!?/p>

我說,“改天呢?你哪天有空?”

他說,“我跟你說實話吧,我知道你喜歡過我,以前好像有人跟我說過,這么久了沒想到還能看到你,但是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我笑,“哈哈,太搞笑了,誰說我喜歡你的?我只是路過你們公司,看見你了,進來打個招呼?!蔽蚁胧瘜拰捲趺纯梢赃@么說,實在是太可惡了。紙杯捏在手里,變成一束。我之所以沒有提前打電話,而是直接來找石寬寬,就是因為我早就想好了“路過”這個托辭。

他說,“哦,那就誤會了,不過很高興見到你,你比以前漂亮多了?!?/p>

我只好說,“我也很高興見到你?!毙睦锵胫?,他說的女朋友一定是個借口,如果有,我怎么會不知道?

他說,“那先這樣?”準備起身離開。

我說,“我還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他停下來,說,“當然?!?/p>

我說,“誰……跟你說過……我喜歡你?我是想知道,誰這么八卦?”

他笑了,說,“本來我覺得還是不告訴你比較好,但是你都問了,那還是告訴你吧,我的女朋友,就是林辛?!?/p>

我聽不明白,他又強調說,“林辛。不過你真的很可愛。如果可以的話……”

我覺得腳軟,林辛就是當年同宿舍的東北女孩。我打斷他“你們怎么?”

石寬寬說,“哦,我們是從小就……?!?/p>

我一下明白了,說,“我不問了?!?/p>

他說,“謝謝?!?/p>

我笑,不知道他要謝什么,“林辛,當時她為什么不告訴我?”

他說,“這你要問她了?!?/p>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來的。我覺得三年的時間其實并不存在了,一片空白,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我在想如果這三年,我是按照媽媽的安排生活的話,世界會不會比現在有更多的變化?

所以,我有了一個強烈的愿望,我想回家。于是我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媽媽說,“趕緊回來?!?/p>

三天后,我就見到了媽媽,她的眼神告訴我,她知道我遲早會回來。而她一直在這里等著我回來。

不知道為什么,三天里我一直沒哭,在見到媽媽的時候卻控制不住的哭了起來,為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受過的這樣的委屈。

我告訴媽媽,我很難過。

媽媽把我摟在懷里,溫柔的說,寶貝,就是這樣的,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這個故事就是你的秘密,現在你也有了,所以你長大了。

我想,這真的不是一個好故事。如果可以,我想換一個故事長大。

韓暢

王彩虹一定來自某個不起眼的小地方,我第一眼見她的時候就看出來了,盡管她看上去如此青春時尚,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像她這樣的女生,一定是十年寒窗,一朝中榜,然后改頭換面,重新做人,她們要拼命掩蓋自己的過去。這樣的女生,骨子里都特別堅韌,就像她,一個人在北京生活這么多年,只為了等待自己并不可能的愛情。

但是我卻很嫉妒她,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大大咧咧的穿著名牌,并不知道什么是低調奢華,但她卻可以理直氣壯的說出她愛石寬寬,甚至還會為那個叫石寬寬的男人寫情書,生活得有目標,很滿足。而我,卻從來不會告訴寬寬我有多么愛他,我只會在分手后拼命的想要忘記他?,F在她又要出國了,而我卻一直待在北京,忘不掉,走不了。

其實最近我又見過寬寬一次。白小紅又消失了,寬寬喝醉了給我打電話,他說他快崩潰了,我馬上就趕了過去。我到的時候,桌上已經堆滿了酒瓶,寬寬看見我,很嚴肅地問“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說,“你喝多了?!?/p>

他說,“沒有,你為什么要來?因為我叫你來,你為什么是他媽的現在這個樣子,像個女人,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為什么要走,都有原因。都有原因?!?/p>

說實話,我有些生氣。我說,“我沒走,走的是白小紅?!?/p>

寬寬卻已經開始打呼嚕了。

我坐在他身邊等他醒來,之前,我已經無數次的決定這將是我最后一次看見他,然而他卻總在我快要把他忘記的時候打來電話。我想起寬寬剛才的話,他問我為什么是現在這個樣子。我想,那我以前是什么樣子的?我是怎么變成這樣的?是什么把我改變的?

越來越想不清楚,后來我干脆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全都喝掉了。

我馬上就不省人事。

醒來的時候,我不在寬寬家,卻在自己的床上,我怎么也想不起來昨晚上發生了什么,也許是寬寬把我送回來的?想不起來了。我只隱約記得我被幾個問題糾結,怎么也想不清楚。

起床照鏡子的時候,那幾個問題終于自己跳了出來。

我決定要去買衣服,和寬寬分手之后,我基本就沒買過衣服,沒有寬寬,我好像就不知道什么衣服才適合自己了。于是我一個人從商場的一樓到二樓,再到三樓,四樓,仍然不知道買什么好,裙子還是牛仔褲?皮衣還是毛衣?決定不了。

后來我想還是先隨便試試再說吧,我想試一條短褲,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穿過短褲了,但是專賣店的小姐卻堅持認為我適合穿裙子,還給我找出了一條紫紅色的雪紡連衣裙,再三勸我去試穿,說效果一定不錯。我卻不想穿裙子,我已經穿了太長時間的裙子了。

但是當我看見鏡子中的自己的時候,又有些猶豫了,也許真的如寬寬所說,我還是穿裙子更漂亮?我有必要為了忘記寬寬而改變自己嗎?就像以前為了迎合寬寬而改變自己那樣?

我半天也拿不定主意?,F在有很多事情,我已經越來越難以作出抉擇了。

我就是在這時看見王彩虹的,她穿得很時尚。很像剛來北京的我,帥氣的中性風格,我突然覺得她一定能給我答案。于是我就很不禮貌的走過去問她。

王彩虹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堅定,她說太好看了,一定要買。于是我就看出來了,這個女人是和我不一樣的,她很知道自己要什么,很明白自己應該怎么選擇。而我也感激她替我做出了選擇,自我介紹之后我們就認識了。我想,也許我真的需要一個王彩虹這樣的朋友了。

我告訴她,以前都是前男友替我挑衣服的,我自己不會挑。

她很驚訝,說,前男友?你這么漂亮,現在沒有男朋友?

她好像認為愛情一定和漂亮有關,這真是一個可愛的想法。我問她為什么會這么想,她說,“是因為愛美之心,都是一樣的?!睘榱俗C明她的觀點,她還非常坦誠的告訴了我她的愛情故事,雖然在我看來,這只是一個古典的單戀故事。她覺得石寬寬以前不喜歡她,是因為她不夠漂亮,而當她把自己打造得足夠漂亮的時候,卻已經來不及了。

我實在不忍心告訴她,當我變得更漂亮之后,我的愛情也沒有了。我也不想說服她,就讓她一直相信愛情吧。于是我說,“是啊,我這么漂亮,有很多男朋友,不知道你問的是哪一個?!?/p>

“當然是你最喜歡的那一個啊?!?/p>

于是我就給她講了我的故事,當然,只到2005年為止,此后的事情我還沒有想明白,也沒必要講出來。

“其實后來,我還去找過林辛?!蓖醪屎缤蝗徽f。

我卻并不意外,我覺得她好像就是應該這樣主動的。

“那是東北一個小縣城,林辛看見我之后并不奇怪,我只是說出差順便來看看她,她說好久不見。其實她一定知道,這個小縣城也沒什么差好出的。然后我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林辛的服裝店已經開得很大了,手下雇了好幾個人。她也很忙,到晚上九點,服裝店才關門,她就說要請我吃飯,然后她主動提起了那封信,說其實她并沒有給石寬寬,而是自己收起來了。她為此向我道歉,說她這樣做,是因為愛情是美好的,她要讓我對愛情仍抱有希望。我聽了之后很驚訝,說應該道歉的人是我。她說,其實石寬寬也不一定愛她,因為石寬寬一直不答應跟她結婚。我說那你為什么還要堅持呢?她說因為她對愛情仍有希望。當時我就特別想告訴她,她應該相信石寬寬的,因為就在不久前,石寬寬因為她拒絕了我。但是我說不出口,韓暢,我覺得自己表現得特別不好,好像很自私?!?/p>

我說,“你比我強多了,我從來沒有去找過白小紅,雖然我也特別想知道白小紅為什么會時不時地失蹤,但是我肯定不會去找她?!?/p>

王彩虹說,“寬寬肯定還是喜歡你的。不然就算白小紅消失了,他也不會找你?!?/p>

我說,“可是這樣不好?!?/p>

王彩虹說,“至少你們一起生活了兩年?!?/p>

王彩虹最感興趣的,就是我和寬寬一起生活的這兩年,她不知道,因為白小紅的出現,此前的兩年顯得像個騙局,現在回想起當時的點滴,我才發現其實生活里早就有了很多白小紅的影子。比如我剛來的時候,寬寬家里的陳設都是雙份的,咖啡杯、枕頭、拖鞋,我竟然一點都沒有注意;比如還有一次,我發現寬寬的手機里有一條短信,當時我并沒有在意白小紅這個名字,短信內容是“這一次難道你當真了?”我盡管不理解,也沒有去問……也就是說,白小紅失蹤期間,還是在給寬寬發短信的,這又是哪門子的失蹤。

我沒有告訴王彩虹,我在想,我有的時候是否也應該像她一樣,主動去質問、求證、尋找些什么東西,

比如答案。

沒過多久,我就真的遇見了白小紅。

那天我還是和王彩虹在仙蹤林聊天,沒想到店堂里突然就放起了小野麗莎的歌,我就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后來我就看見了白小紅從街上走過去,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跑了出去,叫住了她。

白小紅看見我也有些吃驚,她說,“真巧?!?/p>

我沒停下,飛快的說,“寬寬,他很想你,你快回去吧?!?/p>

白小紅怔了一下,說,“你以為我不想回去嗎?”

我沒明白,說,“怎么?”

她說,“以前對你是個秘密,但是現在已經不是了,寬寬是不是告訴你我總是莫名其妙的失蹤?”

“對呀!”

“你覺得我會嗎?”

“我不明白?!?/p>

“你應該知道,寬寬并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他總需要有新的東西,每次我失蹤的時候,都是因為他喜歡別人被我發現了。我要給他時間?!卑仔〖t平靜地說。

“我還是不明白。你這樣一走,就不怕失去他嗎?”我說。

白小紅說,“順其自然吧,但是這么多次了,我們還是在一起的?!?/p>

我無言以對,原來一切真的就是騙局。

白小紅又說,“不過你是一個例外,你跟寬寬居然在一起生活了兩年,太不可思議了,后來我都著急了,只好回去找寬寬了?!?/p>

“我不理解?!?/p>

白小紅說,“我也不理解?!?/p>

她說完就走了,并不看我。

王彩虹

2006年,在仙蹤林。我把我對石寬寬的愛情告訴了韓暢,所謂愛情,也只不過是我來北京上新東方,莫名其妙地愛上了第一個看見的男生石寬寬,而石寬寬并不愛我。

她也對我講了她和寬寬的故事,那真是一個精彩的故事,韓暢和寬寬在網絡游戲里認識,她來北京找寬寬,她們一起生活,直到橫空出現另一個女人白小紅。確切的說,這樣的愛情故事才是我想要的,它是如此讓我震驚,像小說又像電影。

她真的是個美麗的女人,有些像我的媽媽,黝黑的長發,高挑的身材,又像那個叫張柏芝的女人。她一看就是聰明能干的女人。她口中那個叫寬寬的男孩,怎么會不喜歡她這樣的女人呢?因為,就連我,都有點喜歡上她了。

她穿著咖啡色的短皮衣,紫紅色的雪紡連衣裙。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她懶懶的靠在沙發上的樣子就像一只剛睡醒的貍貓,然而她的表情告訴我,她不快樂,還很哀傷。而我,也不快樂。

兩個不快樂的女人現在在一起講故事。我一點都不懷疑她告訴我的故事。

“你后來見過寬寬嗎?就是05年仙蹤林之后?!蔽覇査?。

她長長的耳墜搖曳著,猶如星光反射,她在搖頭。我思考著她和寬寬為什么最終沒有在一起,也沒有說話,只好低下頭來看杯中的燒仙草,這是一種黝黑的果凍狀的飲品,并不好看,好像一灘凝固的可樂。

她說,“這要看怎么說了?!?/p>

我抬起頭看她,很困惑。她自說自話,“我來北京找寬寬,然后我們在一起,然后分開,然后我又經歷了不同的人……”

我依然不明白,我們因為各自的理由來到北京,這份理由也許是某個人,也許是某件事,也許是一點想法,也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段用以娛樂的旅程,然而來到北京之后呢,生活仿佛在持續,又仿佛有了些變化。

“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和寬寬在一起的生活,那是我最羨慕的?!蔽掖驍嗨?。

她笑了,喝了一口燒仙草,音樂在這個時候突然響起,小野麗莎,她嚇了一跳,拿杯子的手抖了一下。我卻以為,這就是北京生活中的奇跡,永遠有看似偶然的巧合,讓你刻骨難忘。

她說,“我們的生活和所有人都一樣啊,吃飯睡覺、賺錢購物,沒什么好說的啊?!?/p>

“我覺得不是的,你不知道,我多么希望能和我的石寬寬一起生活,然而不可能,他連這樣的機會都不肯給我?!蔽艺f的是實話,十分懇切。自從被石寬寬拒絕,這個愿望就成了我最大的痛苦,求而不得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相信媽媽所說的成長,就是意識到這種悲哀。對于眼前的她來說,她至少和她的寬寬有過這樣的曾經,哪怕很普通,卻是朝夕相處、相濡以沫,她為什么會那么輕視這樣的幸福,只是因為這生活“和所有人都一樣”嗎?

我嫉妒她。

她說,“你很愛他嘍?我是說,石寬寬?”

“當然。我沒有愛過其他人?!蔽艺f得很堅定。

她笑,“好吧!他愛你嗎?”

我恨著她,“你什么意思?”我雖不回答,其實答案也已經顯而易見,石寬寬并不愛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愛誰,林辛嗎?我很懷疑,我對他是那么不了解。當然,主要是他并不給我機會了解。

她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把頭轉向窗外,說“你看,又堵車了?!蔽乙部粗巴庹f,“是啊,怎么老是堵車呢?”

“明天你去機場至少要提前三個小時走?!彼f。

“我也這么想?!?/p>

“你為什么要走呢?你舍得那個石寬寬嗎?”她這么問。

“當然舍不得,可是沒辦法?!蔽疫@么回答。

“還準備回來嗎?”

“看情況吧!”

我出國的全部手續已經辦好,2006年的這個夏天我將離開北京去往遠方,一切如媽媽所愿,一切也盡得她的精心安排。在北京等待簽證的這段日子里,我在一家商場偶然遇見了韓暢。

商場里都是陌生人,女人與女人之間的差別其實很小,然而在所有女人中間,我認為她依然是特別的,她一個人逛商場,和我一樣,身邊沒有老公,也沒有男女朋友,從一樓到二樓,到三樓,再到四樓,我之所以知道,因為我也和她一樣,無所事事,一個人逛商場,從一樓到二樓,到三樓,再到四樓。我們在品牌店、扶梯、洗手間、款臺擦肩而過,她好像沒有看我,我卻一直在悄悄地在看她。

我看見她在四樓的女裝店試衣服,就是她后來穿上的那條紫紅色雪紡連衣裙,她在鏡子前轉了一圈,還是很遲疑,年輕的女店員有些焦慮,生怕錯過這個買主,使勁勸她買下來,她顯然還是拿不定主意。于是跑來問在旁邊看衣服的我,“怎么樣?這條裙子,適合我嗎?”她的表情充滿歉意,在我看來,卻是如此美麗。

我無法不說實話,“太好看了!”

她不太相信我說的話,說,“我特別喜歡這顏色,我可是這樣的裙子,我擔心北京的天氣,你知道,穿不了幾天?!?/p>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很希望她能把裙子買下來。我說,“沒有啊,夏天的早晚可以穿,中午可能會太熱,春秋天可以加外套穿皮靴,而且冬天的party上也可以穿的?!?/p>

這時我覺得,我比她還要堅決。

她終于把這條裙子買了下來,我們就這樣認識了。這段時間我們經常一起吃飯、逛商場、看電影、喝咖啡,我問她這么漂亮為什么沒有男朋友,她說,有很多啊,不知道你問哪一個。我又問她為什么這么漂亮,她說是以前不是這樣的。我不明白,她就說她剛來北京的時候像個男孩子,是一個男人將她變成了現在這樣。

后來,我就知道了她愛而不得的男人也叫寬寬。卻不是石寬寬。

我說,“我們是不是很有緣?我們喜歡的人名字都這么像?!?/p>

韓暢不冷不熱地說,“看來對女人來說,這可不是個好名字?!?/p>

我說,“不能怪名字?!?/p>

她說,“你倒看得開?!?/p>

我說,“我們這樣癡情的女人,真應該成為國寶。被博物館收藏起來?!?/p>

她說,“那是你,別扯上我,如果你進博物館了,我也不會去看你,除非是和你的石寬寬一起?!?/p>

我說,“你應該把眼光放得長遠一些,不要和朋友爭那三分地?!?/p>

韓暢說,“沒準石寬寬喜歡的正是我這樣的,也沒準寬寬喜歡你這樣的呢?愛情其實就是巧合,剛巧兩個人遇上了?!?/p>

我說,“如果是那樣,我沒意見,到時候我們要一起出現,讓他們措手不及?!?/p>

韓暢說,“算了吧,我可不打算再看見寬寬了?!?/p>

我說,“那也行,到時候我幫你帶話,就說,我和韓暢是同性戀,你還喜歡她嗎?”

韓暢差點笑翻。說,“我可不喜歡你這樣的啊,別詆毀我?!币粋€靠墊朝我飛過來,我一邊趴下躲靠墊,一邊說,“那怎么辦啊,石寬寬也不愛我。你也不喜歡我……”

這時,她突然伸手拍我的肩膀,說,“快看快看,不會吧,在這看見她了……”

我坐起來,看窗外,“誰呀?”她指著一個女人的背影說,“她,白小紅?!?/p>

我探過身去看那個背影,覺得并沒有韓暢形容得那么美好,在我看來,其實還不如韓暢。我正打算告訴韓暢。白小紅也不是那么漂亮,卻看見韓暢很緊張的神色,自言自語,我仔細地聽,才發現她還在小聲嘀咕,“她又回來了……”

“你沒事吧?”我問她。

“沒事,不過如此嘛?!彼f著就沖出門去?!澳愀蓡?”我趕緊追過去,仙蹤林的服務員把我攔住,要我先結帳。我看著韓暢,她已經跑遠了。

我結完帳之后,韓暢又回來了,我問她干什么去了。她說她去告訴白小紅,讓她不要再玩失蹤了,因為寬寬很想她。

“然后呢?”我問。

韓暢說,“白小紅說。她從來都沒有消失過,她每次主動離開,都是因為寬寬有了別的女人?!?/p>

“這,又是什么意思?”

韓暢好像很高興,說,“我覺得,她也是一個可以進博物館的女人吧?!?/p>

我仔細想了想她的話,腦子里卻浮現出了林辛的樣子,我想,其實林辛也是一個可以進博物館的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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