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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恨水的那個黃土嶺

2009-09-24 06:43陳壽新
散文百家 2009年9期
關鍵詞:張恨水

陳壽新

“張恨水,潛山黃土嶺人?!?959年,由于總理周恩來的關心,這位曾叫“心遠”、譜名“芳松”、弱冠以“恨水”自勵,一生手耕筆耘三千余萬言的“民國第一寫手”被聘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時,用狼毫親筆如此書寫自己的履歷。當寫到“黃土嶺”時,我不知道他當時手是否有剎那的顫抖,可我每次攜婦將雛來到這里總是情怯;這就是黃土嶺,埋我胞衣養我長大的黃土嶺,也曾是張恨水的黃土嶺。

雙親在,年關我就不能不回黃土嶺。單身漢時自不必說,成家了,就得拖家帶口。女兒大了,翻我書架上《金粉世家》了,我覺得應該對她講講屬于我也屬于張恨水的黃土嶺,她嘴巴連著眼睛很夸張:哇噻!真的?

老人稱呼的黃土嶺,是個行政村,其實早就改名稱為黃嶺了。女兒一直視到黃嶺為畏途,她暈車,且屬翻江倒海類,我則視不能攜女回黃嶺為畏途,暈情,若不攜之,相識的十有八九打招呼就會問:小伢么莫事沒家(ga)來喲?接下來才會拉著你的手說:到我家坐坐,喝滴(音)茶,吃滴瓜子。你若真的坐下來喝茶嗑瓜子,沒看住主婦,她一轉身就會煮上三個糖雞蛋,湯湯水水正冒著熱氣端上來,要看著你吃下去:家里生的雞子,你莫要作客。

這是鄉情,安徽潛山余家井老嶺頭黃土嶺割不斷的鄉情;這是鄉音,潛(山)懷(寧)方言區特有的且把《天仙配》唱得滿世界跑的鄉音。

這也是張恨水的鄉情,張恨水的鄉音。

懷揣黃土嶺的鄉情,帶著黃土嶺的鄉音,張恨水靠著手中的筆走出黃土嶺,畢生創作了一百二十余部中、長篇小說和大量的詩歌、散文和雜文,三千多萬言,這是何等壯麗的生命旅程。因張恨水作品一時洛陽紙貴,當時還有許多文壇“李鬼”假托其名發表低俗作品,寄生于他還讓他背著黑鍋,至今一提張恨水仨字還有人只能想起言情的鴛鴦蝴蝶。有這樣一個笑話:張恨水坐在麻將桌上,左手摸牌右手寫稿,牌和了,一篇稿子也成了,順手將錢交給一旁等著索稿的報社伙計,人家不接,才發現錯了。笑話只當笑話,張恨水只能靠筆稼穡養活他一家子,還不至于傲慢到如此地步。但他同時給幾家報紙寫連載卻是事實,報社那邊“等米下鍋”,他這廂同時構思創作四五部小說,人物故事情節皆互不穿幫,三教九流、市井生活都是那樣的維妙維肖,呼之欲出,讓人不能不嘆服這位寫手的奇才,有的長篇小說連載四五年,他也寫了四五年,前后故事不亂,一大批讀者每天在某個時間段熱巴巴地等著報紙,他用筆牽引著一個時代,他讓他們同悲同喜同恨,其中不乏達官貴人小姐太太,但更多的是普通市民,連魯迅母親也成了粉絲,打趣說自己的兒子就寫不了張恨水那樣的東西,魯迅這位大孝子只得求購張恨水的作品給老太太。誠如老舍先生言:張恨水是中國真正婦孺皆知的老作家。

黃土嶺其實無嶺可言,相對于張恨水當年逃婚躲過的天明山和隔川相望的十八里長崗,她只能算田疇間的小土包。張姓儲姓雜居,形成長百余米、寬不足五十米的丁字形街道,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街道的中心位置是由儲家祠堂改置的黃嶺小學,張恨水故居緊鄰學校,張恨水當年閉門苦讀的老書房早已改作他用,塌圯的院落也沒了桂花樹,倒是門前的半畝方塘在柳枝的垂拂下顯得有些生機,出入故居的已是他的侄、孫輩。小學五年,我每天都要穿過金莊銀莊來到這所謂的黃嶺街,不清晰地記得是否曾踏進張家那個老宅院,倒是那屋脊上濕濕的青青的一簇簇瓦松,常被幻想成一棵棵大樹,也許小鳥在那兒做窩,也許躲進去能好好地玩玩捉迷藏。上三年級,該寫大字了,就要從那口水塘提水研墨,不曾想到怎樣好好習字,倒是常琢磨用石子如何打出更多水漂漂,運氣好的話還能擊中某個跛腳的鴨子。那年月,大人們提到張恨水的時候語氣總是變成了輕輕的,除了徒增我們的神秘感,不會覺得張恨水比生產隊長威風,生產隊長嘬起嘴巴使勁地吹起哨子,男男女女就得走出家門“上工”了。

不比生產隊長“威風”的張恨水,卻是被譽為中國巴爾扎克的。當然這是我走出黃土嶺以后才知道的事了。有稱張恨水為中國狄更斯的,還有冠之為中國大仲馬。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不知道張恨水是否同意送給他的帽子,評價是文藝評論家的事,他們也要吃飯,如同曹雪芹自己喝粥身后卻養活著還將繼續養活成千上萬個教授一樣,張恨水自己是沒有發言權的。張恨水就是張恨水,那個來自黃土嶺的張恨水,我想他在寫作的時候不會想到什么巴爾扎克、狄更斯和什么大仲馬,他的作品在現代作家中至少在數量上無人能比肩,是因為他只有用手中的筆養活自己和家人,除建國前后因突患中風,喪失寫作能力,擔了個文化部顧問這不問事的虛職,按月領600斤大米,吃了幾年“干”糧外,他是真正靠筆來生活的。好像巴金老人說過:他是中國真正的文人。

很長一段時間,人家一提張恨水我就莫名的羞怯,盡管我也生在張恨水的那個黃土嶺,如假包換的黃土嶺,盡管也曾在叫老虎包的張家祖墳山上放過牛,也曾趴在張恨水父母張鈺和祖父母張兆甲墓碑前數他有幾個兄弟幾個叔伯,盡管也在張恨水老書房邊神圣地跟著老師念著“毛主席萬歲”,也曾和他侄孫女同桌也許和他的另一個堂侄孫打過架,盡管老房那一畝方塘時而迷離在夢里,我卻羞怯,潛意識里莫名的羞怯。是怕別人說張恨水六歲時才回到那個黃土嶺,我弱冠也就不在那兒過活?還是因為自己偶爾也拿筆寫點東西怕別人聯想點什么?我想我羞怯也許源自一次真實的不羞怯:一九八三年暑假,我走訪過一些看到過、聽說過張恨水其人、其事的老人和張氏后人。動因可能是由于自己說過我和張恨水是鄉梓,也許是因為當時現代文學史教科書上對他一筆帶過鳴不平而和人家爭論過,也許想干點什么認為自己能干點什么,我不羞怯地去問看著我何時才不穿開襠褲的老人們,還假模假樣地拿著紙和筆,不管他們是否剛從田里拔出腳。第一次知道張恨水走出黃土嶺時有些傷感還懷著屈辱,他十七歲時,家庭發生變故,作為長子,重擔一下子落在這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壅子”身上,他曾不清楚家里水田邊界而放錯水,他曾長時間對著花草樹木發呆有時嘴里還念念有詞,他曾因為鄰里糾紛被人指著鼻子罵作“胞衣”(家鄉罵人很惡毒用語,意指一無是處的廢物),這個“書壅子”就只好成天關在老書房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唯一不“壅”的地方倒是“發明了”把露在衣外的手腳盡可能地放在水盆里,這樣蚊子咬不著,他的侄孫沿襲了這一發明,恢復高考即考取了浙大。在那間老書房,“書壅子”閉門兩年,啃完了張家藏書幾大廂,打下了極為扎實的國學基礎,一些老人們夸張地比畫著書廂大小,至于是些什么書,他們卻說不出個子丑寅卯。特別是張恨水堂侄張鵬英老先生給予了我很多幫助,老人家不怕誤了田事,說著張恨水還邊我爺我爹的理輩分(老家爹是爺的父親,祖父稱爹,父親叫大叫爺叫伯可混著叫,就是不興叫爸爸,誰要是“山里猴子裝馬叫”喊“爸”的,說不準當頭就是一“爆栗”),還引起他兒子的不滿,作為同學,畢竟我用不著天天在家“扒泥巴”了,我不知可作出過什么承諾,印象中老人家的眼睛里滿是期待?;匦:?我整理出張恨水少小的逸聞軼事投寄《藝某(只能用此代)》雜志,寄出時是背人的,小偷般,收到回信說是可以刊用。背不了人了,也有可能是主動的,包括對女生,那可是我第一次收到可能刊用的編輯部的來信,于是心里數著日子巴巴等,等到的是內容似曾相識的文章,署名卻不是我。接下來的日子我就羞愧起來,是為了張鵬英等老人的眼睛,還是?于是對張恨水這名字也莫名羞怯起來。如今,那本雜志好像停辦很久了,今年張老該有八十好幾了吧,聽說眼睛也幾近失明了。

無考張恨水是否認同“書壅子”,但作為真正著作等身的章回小說大家,如日中天的時候,他認為自己是書生,且說自己“百無一用”,離開黃土嶺回眸的瞬間,也許他噙著屈辱的淚水,但他夢縈著故土,老家來人,他總是要問問黃土嶺,他家老書房,還有桂花樹,他多部作品以“潛山人”,“我亦潛山人”、“天柱山人”署名。

大年初三,攜女爬上我當年放牛的老虎包,歲交雪災,張家祖墳向陽,雪化得快,但枯草里還有星星點點的殘雪。老家有年前上墳山祭祖習俗,以前是把故人請回家,現在簡單了,或大年或小年要在祖墳上給先人燒點紙錢,放點鞭炮算是告知了,對這一年俗張恨水有詩:

廿四風晴好晚天,家家墳上響千“邊”。

燈籠燃燭門前掛,迎接“先人”過小年。

雪地里,張恨水祖墳沒有燒紙錢的痕跡,看樣子,無人“迎接‘先人過小年”,也不知恨水先生在哪兒過年,在四圍一堆堆紙灰前,張家祖墳不免顯得有些凄涼,我拾得兩根半截燭,燃之,靠在恨水先生父母墓碑前,女兒提議,我們三鞠躬,對養育恨水的父母,也為一代文學巨匠。本想對女兒說說毛澤東在重慶談判時曾單獨會見過張恨水,和他談起過愛情文字,張恨水和另一著名作家無丁點愛情八卦,看到孩子她娘對我倆裝模作樣掩嘴,我把后面的故事咽了進去?;赝侥_下“大躍進”時修建的長春水庫,她鎖住東逝水,不知恨水先生是否還再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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