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部落的常識

梁文道

過去一年多，中國互聯網出了許多新名詞，其中一系列是來自地方執法部門造成的幾樁疑案。這幾起案子的共通點是有人橫死于公安局看守所內，而當局卻給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解答。比方說“躲貓貓”：云南玉溪男子李喬明因涉嫌盜伐被拘，2009年1月30日進入看守所。一周后受傷住院，之后死亡，死因是“重度顱腦損傷”。警方事后對外宣稱那是因為李喬明在所內與獄友玩“躲貓貓”，不慎滑倒，把頭撞在墻上致死。

又如“做夢夢”：武漢男子李文彥因涉嫌偷電被捕刑拘，2009年3月27日晚死于看守所。據說，當晚他不停地做噩夢，口中直喊：“又來了，又來了!”所中人員屢喚不醒，他才死在睡夢之中。

一個是玩游戲玩死的，另一個則是做夢夢死的，這等案情實在太過離奇，難以令人信服。于是“躲貓貓”和“做夢夢”成了網上的熱門關鍵詞，一時間眾說紛紜：有人批評地方政府部門謊瞞真相欺人太甚，有人指責現有的刑事拘留制度存在很大漏洞，還有更多人怒斥警方對嫌犯暴力逼供。誠然，這都是很重要的議題，很值得大家正視?？墒窃谖铱磥?，首要的問題應該是，那些地方部門怎么會說得出這等令人失笑的借口?難道他們自己不覺得“躲貓貓”和“做夢夢”是很荒謬的笑話嗎?為什么大部分網民都覺得這些故事很可笑，偏偏有關部門認為沒問題呢?

一個地方政府部門堂而皇之地道出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的說法，并不一定表示他們自己真心相信那些故事，而是因為他們以為它們有效。也就是說，在他們的心目中，媒體很單純，你說什么就相信什么，絕對不會反詰追問；而且民眾百姓也很聽話，不至于動輒挑戰官府的權威，即便有心亦無力為之。

如果這個假設是正確的，我們就可以繼續追問他們這等自信的來源了。根據他們日常處理政務的經驗，媒體真的很乖，百姓也真的很順從，假如你告訴他們有人在看守所里做噩夢夢死了，他們就真的相信這個世界上無奇不有，大家一定得小心做夢安全為上。全國網民都感到難以置信的奇聞，怎么只有當地人會心甘情愿地接受?莫非這些地方的民風特別淳樸，人心格外天真?實情恐怕是因為這些地方政府的權力太大了，要干的事情沒一件干不成，所以當地的傳媒和群眾早已習慣了逆來順受，上頭說一下頭絕不敢說二。就像湖北巴東鄧玉嬌事件傳出之后，各地媒體和民間志愿人士紛紛趕赴當地考察聲援，卻發現輪船竟然臨時停駛巴東站，旅館也早就被訂個爆滿，個別記者甚至被自稱為政府人員的壯漢毆打。他們雄踞在自己的地盤之上，力量大得足以封鎖出一個小部落。

在這個部落里頭，他們可以說犯人會玩“躲貓貓”玩死而不懼嘲諷譏刺。他們已經發展出一套在自己的地盤上通行無阻的常識，按照這個常識，他們怎么說都是對的，久而久之，他們甚至以為這是全中國的常識，所以外間記者一旦走進這個部落，全國網民一旦發現這里的奇風異俗，某種幾近文明差異的笑話就很自然地鬧出來了，好比一個部落有獵人頭的習慣，于是覺得全世界都能理解獵人頭的道理。很多論者都曾指出從這些案件的細節中可以看到部分地方政府部門的霸道濫權，但在我看來，最可怕的其實是那些聽起來很搞笑的事后說辭，因為它們反映了一種來自長期濫權后的判斷失誤，一套自以為是的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