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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鐵軍短篇二題

2009-10-10 05:27陳鐵軍
紅巖 2009年5期
關鍵詞:文森特德國人鄭州

陳鐵軍

倆老外

那時候任何一種新鮮玩意的傳入,都會像朝人群里砸了半截兒磚似的,在我們鄭州引起一陣喧嘩和騷動。照相機這東西自然也不例外。當時我們鄭州有一首竹枝詞這樣詠嘆:“樓名福特哥來夫,拍照人間各樣圖。畫師雖巧難爭勝,只傳兒子不傳徒?!薄案L馗鐏矸颉蹦擞⑽膒hotogragh之譯音,翻譯成漢話就是照相館的意思,斯時大多照相館門前都有英文photogragh字樣的店招。竹枝詞這玩意說白了就是民謠,許多學者都認為它有“輔史”和“補史”功能,通過它考證當時的社會風貌和風土人情。鄭州人把照相機詠進了他們的竹枝詞,可見當時他們對此是何等的驚奇。

當時我們鄭州照相館有兩家,都在最繁華商業街德化街上,而且兩個門臉兒肩挨著肩。兩家老板都是非我族類的外國人,一個是德國人叫牛福生,一個是英國人名文森特。牛福生的長相肖似一匹吃草的毛驢,據他本人說出身于德意志貴族家庭,子子孫孫都世襲著一頂伯爵的帽兒。文森特那模樣則像一頭食肉的獅子,據他自己吹在英格蘭擁有古老莊園,男仆女傭多得他連名字都叫不上來??傊绻凑账麄兊恼f法,倆人在各自國家都是沐浴著陽光的人,就像兩個被父母嬌生慣養的寵兒。不過我們鄭州人對這種說法的態度是將信將疑,理由就像俗話常說的,“有頭發誰愿裝禿子”——既然如此你們又何必跑這么遠來混飯吃呢?

兩家門臉兒雖說都裝著“福特哥來夫”的店招,在經營上卻一個吹笛兒一個拉弦兒。牛福生日常最喜把玩的物事是中國文化,就連他那名兒都是來到中國后改的,他的照相館看起來更像是中國戲樓子,使用的服裝都是中國的古代戲裝,道具都是中國的團扇煙槍,布景都是中國的亭榭樓臺。相形之下的文森特則外國人得比較徹頭徹尾,不管瘸不瘸都拎著根西洋文明棍兒,他的照相館看起來更像是西洋博物館,使用的服裝都是西洋的常服禮服,道具都是西洋的電燈電話,布景都是西洋的古堡教堂。雖說中西醫各開各的藥,卻都把對了當時人們的脈,前者迎合了人們脫離現實生活向往戲劇人生的心理,后者則滿足了人們經歷新鮮事物追求感官刺激的需求,所以兩家的生意都很好。由于彼此互為唱和、相輔相成,牛福生和文森特兩家的關系一直很古得兒,不僅在生活中勾著肩搭著背,在生意上也互相捧對方的人場。有來牛福生這兒想照西裝像的人,牛福生會將其熱情引薦到文森特那兒去,有到文森特那兒想照戲裝像的人,文森特也會將其熱情介紹到牛福生這兒來。人們雖不知道倆人的伯爵和莊主頭銜是真是假,但對他們的紳士風度卻有目共睹、有口皆碑。

如果日子就這么行云流水、不疼不癢地過下去,牛福生和文森特的生活很有可能還會更好,越來越好,然而沒想到事情卻在這一年秋天來了個很突兀的向后轉。是的,這年秋天是按部就班、循序漸進到來的,但對牛福生和文森特來說卻來得非常之突兀。后來我們都知道了事情是由德國挑起的。在上次大戰中戰敗投降的德國經過一段時間的臥薪嘗膽之后,就像一個在裁判讀秒期間爬起來的拳手,抹一把臉上的血再次撲向了對手。到這一個秋天的時候,差不多半拉歐洲都被這個剎不住車了的人拳打腳踢了個遍。因為英國和法國一直自居為歐洲的保護人,就像俗話常說的“小孩兒的屁股大人的臉”,歐洲一挨打英、法立刻覺得自己臉上掛不住了,純粹為了找回場子而對德國宣了戰,德、英兩國一夜之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

牛福生和文森特是從各自收音機里得知德、英宣戰消息的,毫無思想準備的倆人并未立刻意識到這事兒會具體到他們身上來??墒菬o巧不巧的,這天下午他們店里前腳后腳進來幾個人。一對恨不得摟成一個人的摩登男女來到德國人這兒,想拍一張穿禮服披婚紗的結婚照,留著幾十年以后再回首。一個在仕途上一事無成的小公務員來到英國人這兒,想照一張戴烏紗著蟒袍的標準像,在照片里過一過當官的癮。倘在平時雙方肯定會將人熱情介紹到隔壁店里去,然而這次不知怎么倆人不約而同地誰都沒有這么做,而是簡單粗暴地將客人拒之在了門外,牛福生用的是德國話,文森特用的是英國話。直到他們把不該說的話向客人說出了口,彼此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干了什么,他們都在不自覺間將自己視為了一個國家,而將對方當做了另一個國家。也就是說,他們都把原擬啐向德國和英國臉上的那口黏痰,啐在了一個近在咫尺的德國人和英國人臉上。雖然這兩撥兒客人的要求最后都在隔壁店里得到了滿足,但是從這時起德國人牛福生和英國人文森特的關系,卻像他們的祖國德國和英國似的一下子鬧掰了。我們鄭州人就是從這一天起詫異地看到,昨天還好得伙著一條褲子穿的牛福生和文森特,不知怎么一夜之間變成了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哪怕是迎面照了頭彼此間都不說話,就好像壓根兒沒看見這么個人。

其實這時的牛福生和文森特,只不過才以這種互相敵視的態度,表達了各自在這場戰爭中的立場。如果說此刻由于戰爭剛剛開始,雙方的這種表達都還屬于潛臺詞的話,那么隨著戰爭的迅速白熱化,他們之間的這種敵對行為也迅速地明朗化和公開化了。翌年夏天橫掃一切的德國人獲得了空前的大勝,他們不僅突破了法國人苦心經營的馬其諾防線,而且在一片叫敦克爾克的海灘上將英國人統統趕回了家,英國人的失利意味著他們完全徹底地失去了歐洲的大陸,從此這片大陸將只有一個主人那就是德國人。德國的這一振奮人心的勝利使每一個德國人都受到了巨大鼓舞,離國萬里的德國人牛福森更是像白揀了個錢包似的欣喜若狂,為了慶祝勝利他連夜放大、裱制出一幀阿道夫·希特勒的照片,大張旗鼓地懸掛在了他照相館的門臉兒上。翌日清晨我們鄭州人的目光都被這幀巨幅照片吸引了過去。只見照片上的德國元首額前一綹長發,唇上一撮短髭,雙眼瞪視前方,目光咄咄逼人,一副征服者的居高臨下氣勢,給人的感覺又英俊又威風。瞠目結舌的人們一下子全都具體而實在地,從這幀照片中感受到了遙遠德國的勝利,這世上已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他們前進的腳步。這把英國人文森特給氣壞了。本來文森特也已在頭天夜里得知了這一消息,正為他的祖國英國所蒙受的恥辱而痛苦著,差點兒沒把他那英國產菲律普六燈收音機都砸巴了,此刻鄰居德國人的得意忘形更無異于火上澆油,將他原來就已經噼叭作響的火苗子澆得噌地竄了起來?;鹈叭傻奈纳厝缤粤颂澋男『夯丶医腥藥图芩频?沖著希特勒像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回去沖洗制作了一幀尺寸更大的溫斯頓·丘吉爾的照片,懸掛在了自己照相館的門臉兒上。照片中的英國首相肥頭大耳,粗眉倒豎,怒目圓睜,仿佛無緣無故地被人扇了一嘴巴,滿臉都是不服和忿懣,給人的感覺此人絕不是好欺負的??吹搅诉@幀照片的我們鄭州人瞠目結舌之際,又具體而實在地感受到了遙遠英國的力量,你就是再厲害也很難將他們打趴那兒。于是乎一件十分好笑的事情發生了,當德國和英國在歐洲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兩國領袖希特勒和丘吉爾也在萬里之外的中國互相瞪著眼,令我們鄭州人覺得這場戰爭似乎一點兒也不遙遠。

牛福生和文森特就這樣成了水火不容的兩個人,就像一個籠子里圈著的兩頭呲牙咧嘴的野獸一樣。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所向無敵的德國戰車都在隆隆轟鳴著向前開進,一切試圖螳臂擋車的東西都被他們輾軋得支離破碎。隨著德國陸軍在歐洲大陸取得全面勝利,德國空軍也飛越英吉利海峽,對英國進行了鋪天蓋地的轟炸,整個英倫三島在這一時期里都成了一片火海,甚至就連象征英國的威斯敏特大教堂都被燒得光剩了灰燼。這一切來自前線的消息都給了人們這樣的印象,英國就像一個過了時的老拳王,已經被年輕德國的眼花繚亂的組合拳揍得搖搖欲墜了。

德國人牛福生不用說高興得把方方正正的“口”字兒都咧成了歪的,這些日子簡直成了他一生中最幸福最美好的時光。這個德國人在德國時就已經是個攝影愛好者,至今仍保存著許多從前拍攝的德國風景照片,這些照片包括萊茵河畔的教堂城堡,慕尼黑城的古老街道,杜伊斯堡的鄉村農舍,法蘭克福的節日狂歡……總之德國的動人引人之處幾乎盡在其中。為了讓更多人們分享他作為德國人的勝利喜悅和幸福心情,該牛自費到書館中將照片印制成了明信片,免費贈送給所有來他店里照相的人。他的這一舉動在當時鄭州引起了很大轟動,從印刷精美的明信片中頭一回見識了德國的我們鄭州人,無不表情夸張地嘖嘖贊嘆道:“看看他媽人家德國!”覺得自己的心無形中與德國親近了許多,情不自禁地為這個國家所取得的勝利喝開了采。

牛福生的無事生非不用說極大刺激了英國人文森特,這時候的文森特正沉浸在這樣的情緒中,雖然那些德國炸彈是扔向萬里之外的英國的,但是他卻覺得每一顆都直接扔在了自己的頭上,因此德國鄰居的得意忘形立刻招致了他的過激反應。文森特沒等隔壁店里的明信片發完,也在自己店里推出了更加隆重的有獎照相活動,凡是來他這兒照相的人都可以到柜臺上摸一張彩票,彩票上寫有香煙、香皂、汽水、糖果、撲克、玩具等獎品,當然這些東西的產地都是英國,當場開獎當場兌現,抓著什么兌給什么。有一個姓胡的中華國術研究會的頭子,聞訊也來參加了這次活動。所謂國術就是武術。這個中華國術研究會聽名兒很像個群眾團體,實質上卻是股仗著會幾招“二踢腳”胡作非為的惡勢力,由于在這伙人的一畝二分地上混著,文森特日常就很注意籠絡勾結他們。這天接過對方摸得的彩票看也不看便大聲唱念道:“胡先生中了一輛英國三槍牌自行車?!边@一嗓子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喊傻了。我們都知道即使在自行車一錢不值了的今天,一輛三槍這樣的名車沒個兩三千塊也甭想推得走,更何況在這東西如鳳毛麟角的那年月,由此可見這個英國人是跟德國豁上了。文森特的這一舉動在當時鄭州引起了更大轟動,如果說人們從牛福生名信片中所看到的德國還比較抽象的話,那么從文森特獎品中所認識的英國則非常具象了,這使得我們鄭州人驀然間又覺得只有英國才是自己未出五服的親戚,同仇敵愾地為這個國家所遭受的苦難叫開了冤。

如此這般,隨著牛福生和文森特的敵對的不斷升級,我們鄭州人也不斷升級地瞎起了這么一圈哄之后,才如夢初醒地意識到,這場發生在德國和英國之間的戰爭不但并不遙遠,而且近在眼前,他們已從德國人牛福生和英國人文森特的互掐中,親眼目睹了戰爭的演變和進程,并隨之忽緩忽急跌蕩起伏著自己的心跳。

戰爭隨著時間的行進迂回曲折地演進著,而牛福生和文森特也隨著戰爭的進程,在遠離家國的這個叫鄭州的地方,為他們的德國和英國錙銖必較、寸步不讓地斗爭著。倆人之間的這種斗爭雖然帶有強烈的是非恩怨色彩,但是直到這時他們所采取的斗爭形式基本上還是商業競爭,斗爭手段基本上也是正常和正當的,隨之受益的主要是我們鄭州的消費者。然而這種動口不動手的局面后來很快被打破了。后來發生在英吉利海峽的空戰出現了不動聲色的變化,興師動眾的德國不僅沒有如預期的那樣炸沉英國,自己反倒露出了疲憊不堪、捉襟見肘的勢頭,而滿目瘡痍的英國在頂住了這次滅頂之災以后,反而緩過氣兒來把自己的炸彈扔向了柏林,戰爭至此進入了誰也不尿誰的膠著狀態。隨著德、英之戰的停滯不前,德國人牛福生和英國人文森特的心情也變得焦慮、急躁起來,動不動自己把自己氣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恰在這時牛福生的妻子為他生了個兒子。我們已經說過牛福生雖是德國人,但對中國文化卻跟中國人一樣的熟悉,他知道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化中有這么一說,凡對不是自己親兒子的人叫兒子都是在罵對方,而且會被對方認為是最為惡毒的辱罵。而這時的他已經到了再不罵個誰就過不去了的份兒上,便不問青紅皂白地將他剛臨人世的孩子做了出氣筒,給他德裔的兒子取了個英國名兒叫溫斯頓·丘吉爾,并且惟恐人不知似的滿大街叫開了。牛福生的呼兒喚女聲當然傳到了文森特的耳朵里。這個文森特由于對中國文化只見過人叫不出名兒,不知道牛福生這名兒取得居心叵測,所以一開始并沒把這事兒當回事兒。直到后來有一個當地人在他面前搬弄是非,說姓牛的這是拐著彎兒罵你哪,才好不容易聽明白對方這聲兒子叫得指著桑罵著槐。這時的文森特也已經把刻毒的話忍了很久了,牛福生此舉幾乎就是朝馬蜂窩上打了一彈弓,正好為他提供了一個釋放蜂毒的借口,因此他二話不說也給他的英國種的寵物狗取了個德國名兒叫阿道夫·希特勒,而且叫狗的嗓門兒比對方還粗還大。倆人這么做的時候誰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實際上已經是在互相詆毀了。也就是說德國人牛福生和英國人文森特的斗爭發展到這時,已經由正當競爭演變為了人身攻擊。兩個人都已放下了自吹自擂的紳士身份,由正人君子變成了無行小人。也就是從這時候起,兩個人開始懷著咬牙切齒的心情互相將對方朝火坑里推。

先是文森特在某一天看到牛福生妻子去電影院看電影,估計一時半會兒出不來,花錢雇了一個閑著沒事兒的鄭州人,冒充教會醫院的醫生給牛福生打電話,以后來電視播音員念訃告那樣的語氣對他說:“我們不得不懷著十分沉痛的心情,向你報告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你太太在敝醫院附近橫過馬路的時候,被豫昌商行送貨的美式道奇卡車……不不,這會兒還沒有斷氣。但是由于失血過多,隨時都有生命之虞。我們怕萬一搶救不過來,所以想請你過來見一面。不過你可千萬別著急,事兒已出了再急也沒用,過馬路時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切不可讓你太太的悲劇在你身上重演了?!奔钡门8I宦飞纤ち怂奈鍌€大馬趴,將把門兒的大牙都栽掉了一個,趕到醫院后才氣極敗壞地發現是別有用心的人在給自己添堵添亂。而后牛福生也在某一天得知文森特將為一個會議照合影相,覺得終于等來了報仇雪恨的機會,花錢雇了一個閑著沒事兒的鄭州人,冒充會務組的人到文森特店里說,原訂的上午散會照合影相,由于會議臨時延長改到下午了。等文森特按照這個時間扛著照相機趕到會場時,盛會早已于中午吃過了散伙飯,只剩了幾個收拾殘局的真正會務組的人。無巧不巧的這個會偏偏是我們鄭州警察署組織的,可想而知文森特的姍姍來遲為自己招致了什么,剩下來的那幾個警察不容分說按住他就是一頓暴打,揍得他幾天之后半拉臉還是青的,而后又硬訛著他賠了一筆錢才算了事兒。文森特和牛福生這一回合的過招發生在這一年的冬天里。這一時期里戰爭形勢發生了引人注目的變化,英國人丘吉爾、美國人羅斯福、蘇聯人斯大林在一個叫做德黑蘭的地方開了個小會,就在這次會議上三個身強力壯的國家結成了反德國的同盟,并且集思廣益出了一個如何修理德國的方案,就是自這次拉幫結派性質的會議之后,得罪人太多的德國開始走上了下坡路。這時候不論英國人還是德國人都在為最后的斗爭磨著自己的刀。

這一回合的余波還未平,某日下午牛福生正像往常一樣做著生意,店里冷不防進來一個剃禿瓢兒的胖子,自稱是千年古剎少林寺的和尚。這個少林寺在我們鄭州百十里外的嵩山腳下,雖然叫個寺卻從未正兒八經念過經,一千多年來一直以打架聞名天下。該和尚肩扛一只呲牙咧嘴的石獅子,進得門來什么鋪墊的話都不說,將肩上之物朝照相機架子旁一卸,直奔主題地非要把這塊大石頭論斤現賣給店里,瞪圓了兩眼喝令牛福生道:“一塊大洋一斤,此石重三百斤,快拿三百塊錢來?!蹦潜仁{子還要呲牙咧嘴的表情仿佛恫嚇人們,今天拿不到錢誰也別想讓他走人。本份生意人牛福生幾時見過如此兇惡的場面,一時間傻得連句整話都不會說了。這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惡僧在店里扎扎實實取鬧了好半天,折騰得牛福生整個下午一文錢的生意都沒做成,直到最后有好心之人替他報了匪警,來了兩個警察將無理取鬧的人強行勸離,這起敲詐勒索事件才算告一段落。但警察卻不是誰不誰都可以白叫的,牛福生為此不得不忍痛塞給他們兩大包辛苦費,等于還是被這事兒破了一筆為數不小的財。后來人們才知道這個禿驢并不是瞎摸到牛福生門上的,而是有人事先給他指了路,指路的不是別人正是專找牛福生茬口的文森特。是文森特通過曾得過他一輛三槍自行車的胡某人,從其中華國術研究會里選拔的這個矯健的人,把石獅子從好幾里外扛到德國人店里的。

而文森特某日下午也像往常一樣做著生意,店門外突然來了個打快板要飯的,一邊“嗒哩咯嗒哩咯嗒哩咯嗒”地抖著竹板,一邊沖著他門臉兒振振有辭地說唱開了:“竹板一響進街來,一街兩邊好買賣,金字招牌銀招牌,橫七豎八掛起來。這一兩天我沒來,聽說掌柜發了財,掌柜發財我沾光,您吃餃子我喝湯?!闭f著朝門口跨了一步:“打著竹板到門邊,叫聲掌柜給倆錢。沒有零錢有元寶,您有元寶我能找。沒有錢,給把米,出門之人不拘禮。沒有米,飯也行,人不落難不求人?!笨吹降昀锇胩鞗]反應更加放大了嗓門兒:“好話說了五六斗,恭請掌柜快出手。您拿錢來我就走,雙腳離開您門口。雙腳走出您門外,您圖安生我圖快。您圖安生把財發,我圖快來早回家?!弊詈罂吹轿纳鼐褪遣焕硭@茬兒,索性撕破臉皮撒潑耍賴道:“好話說了這么久,掌柜還沒開金口。您不給錢我知道,您老想聽蓮花落。您想聽來我就唱,我按時間來算賬。唱得久來拿得多,別說叫化把您訛。我說這話您不信,幾條街上問一問。那個商店唱一晌,賞我白銀整十兩?!庇捎谒恼f唱隨機應變、信口開河、字正腔圓、合轍押韻,很快就招引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把文森特的大門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真正照相的人反被堵在外頭擠都擠不進來。文森特眼看這個下午的生意要被這根攪屎棍攪黃了,氣得出來推了他一把說滾蛋,卻不料這一推把事兒給推壞了,要飯的趁勢躺在地上裝開了死,人們一喊出人命了把附近的警察給招來了。結果文森特被擰著胳膊架進了我們鄭州的警察署,直到天黑時候交了很大一筆保金才放出來。后來人們才知道這個要飯的也不是盲目別在文森特象眼上的,也是有人在背后給他支的這步棋,支棋的不是別人正是專跟文森特過不去的牛福生。熟悉中國三教九流的牛福生,不知道從哪兒搬來這么塊中國造的絆腳石,把英國人絆了個結結實實的倒栽蔥。

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時光的腳步已經又一次地走進了夏天。就在這件事情發生前不久,乘著德黑蘭會議的東風,東線的蘇聯紅軍開始了全面反攻,正一日千里地收復著失地,西線的英、美盟軍也從諾曼底登陸,解放了水深火熱的法國,總之曾經不可一世的德國已經越來越露出氣數將盡的模樣。時局使得每一個英國人都覺得反攻倒算之日到了的同時,又使得每一個德國人都不甘心就這么算了。

春盡夏至秋去冬來,日子就這樣在四季交替中過了幾年。在這段不長不短的時光里,英國人文森特和德國人牛福生就像戲曲舞臺上的兩個角兒,各執兵刃、你來我往、唱念做打著,將發生在遙遠歐洲的那場戰爭的來龍去脈、一招一式都展現在了我們鄭州票友的面前。這話說得絲毫也不夸張。幾年來發生在英國、德國之間的每一次政治風云、外交斗爭、戰役勝利和戰斗失敗,都會最具體地物化在文森特和牛福生的面目表情上,使之欣喜若狂、氣急敗壞、愁眉苦臉、垂頭喪氣。以至于這幾年里我們鄭州人根本無須看報紙聽收音機,他們只要看看文森特和牛福生的臉色,就可以感受到這一陣子的國際形勢怎么樣了。就在文森特和牛福生的戲唱得越來越紅火的同時,他們的照相館生意卻江河日下,變得一天比一天艱難和窘迫。原因不用說是倆人都對角色過于投入了,一者誰也沒有心思再去打點生意上的事兒,二者全都消耗了巨大的人力、財力和物力??傊@兩個也就是俗話常說的匹夫,在我們鄭州這樣一個小地方,為了他們祖國之間結下的梁子,沒有任何人號召和組織,完全自覺自愿地,各自懷抱傾家蕩產的決心僵持著,越來越露出了兩敗俱傷的勢頭。

再熱鬧的大戲也有曲終人散的那一天,英國和德國的戰爭也不例外。這一年的春夏之交梨花開得格外的好,我們鄭州城郭幾乎埋沒在了如雪的花樹中,就在這段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里,包括英國在內的盟軍在付出慘重代價之后,終于攻占了德國人的最后堡壘柏林,迫使希特勒朝自己腦袋開出了這場戰爭的最后一槍,曠日持久的大戰至此終于落下了帷幕。隨著戰爭的結束,文森特和牛福生的對峙也進入了最后的尾聲。文森特還是從英國產菲律普收音機里得知德國戰敗投降的,聽到這一消息的他猶如聽到了最后的沖鋒號角,二話不說來到德國人門前就要摘砸希特勒的照片,而這時候的牛福生也已得知了祖國所遭遇的不幸,正沉浸在英雄末路那樣的悲壯情緒中,當然不能容忍英國人更進一步地凌辱他,于是兩個勾心斗角了好幾年的人,終于在他們的國家都已經偃旗息鼓之后,發生了第一次正面沖突。我們已經說過文森特和牛福生的形容,一個如同食肉的獅子,一個則像食草的毛驢,可想而知這兩種動物之間的決斗會是一個怎樣的結局。結局是文森特的力量和招術都還沒有使到老,牛福生便已被揍成了一條到處都開了花的破棉絮??傊舨皇呛眯牡奈覀冟嵵萑私吡窠?兩個人的故事很可能到這兒就結束了。

牛福生是被人們抬死狗一樣抬回照相館的,這時候的他已經面目全非、奄奄一息。本來德國的慘敗就已經令他如喪考妣,而今身為德國人又慘遭如此非人的踐踏,如果說此前他對喪家犬一詞還只有模糊認識,那么此刻則終于有了最最真實具體的切身體驗,這種切膚之痛使得他悲憤交加,終于因為想不開而走進了人生的死胡同。

牛福生重新站立起來的時候已經是這天晚上了,這時他的臉上只有一種毅然決然的表情,就如同豁出去了要冒險押一個什么寶,哪怕血本無歸也不在乎了似的。他勉強撐持著搖搖晃晃的身子,支派妻子去藥房為他買些紅傷藥,那邊妻兒剛走這邊就把自己照相館澆上火油放火點著了。牛福生這把火本來是想直接燒到文森特頭上的,但是顧慮到殺人放火都犯著法,萬一火還沒點著便被人抓住個現行,那就等于中國話說的偷雞不成蝕把米,他的國恨家仇就沒法再報了,所以牙一咬心一橫索性把自己的家當先點了,我燒我自己東西你們總不能不讓吧,企圖以自我毀滅為代價禍及毗鄰的英國人。

牛福生這么做原是一口惡氣咽不下去,欲與不共戴天的文森特拼個同歸于盡,卻沒想到老天偏偏不遂人愿,他的復仇之火剛燒到半路上冷不防地被擋那兒了。那時候我們鄭州雖沒有正兒八經的消防隊,卻有個類似于消防隊的民間組織叫水會,它是由各家各戶共同出資設立的,預備有各種各樣的滅火器材和工具,日常由各會員戶輪流出人值班和巡邏,一旦發現火情立即鳴鑼集合所有會員戶,趕往火災現場進行撲救。這次壞了牛福生事兒的正是這支不長眼睛的水會。結果牛福生的這把大火剛把自己這邊燒得差不多,還沒來得及接著再往文森特那邊燒呢,便被聞迅而來的這支消防隊伍不幸撲滅了??上攵@一打擊對牛福生意味著么,這一剎那他覺得眼前什么都成了黑的。更加令他有苦難言、羞憤不已的是,關于這個水會當時還有這么個操蛋的習俗,由于該水會完全是公益性質的,前來救火的都是四鄰八舍的志愿者,這些人本身對救助并不負有責任和義務,所以被救的人家等于欠了人們一個情,事后都要請客送禮以示感謝,不幸被燒光了也要挨家挨戶登門拜訪口頭致謝。也就是說,盡管牛福生明知道他落得如此境地完全是這些人一手造成的,表面上卻仍要裝做沒事兒人似的,點頭哈腰、強顏歡笑地對王八蛋們說著感激不盡的話。別說牛福生這種已經深受了刺激的人,就是真沒事兒人到這一步也很難保證不被氣得吐血。于是乎令人感慨萬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當一貧如洗了的牛福生挨家挨戶表達完他的謝意,終于告別最后一戶人家重新回到大街上的時候,驟然睜大眼睛張大嘴巴,仿佛高血壓病人突發了腦溢血似的,僵立片刻之后一頭栽倒在了街當央,等人們七手八腳將他抬進教會醫院時,醫生發現此人已死去多時了。牛福生,一個背井離鄉的德國人,就這樣在我們鄭州為國捐軀了。他死得如此猝不及防,據說就連其死對頭英國人文森特聞訊都愣了半天,感到嚴重的手足無措和匪夷所思。

事已至此我們鄭州人都以為沒什么熱鬧可看了。難道不是么?德國已經戰敗投降了,德國人牛福生也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不論是英國還是英國人文森特都已失去了拳擊的目標,就像俗話常說的一個巴掌拍不響,這出戲唱到這兒也只能有一個結局那就是散場了。但是沒想到事情并沒有就此劃上句號。

就在安葬德國人牛福生的日子里,從當時我們河南省城開封來了個猶太教拉比。其時開封那地方有個猶太人居住區,生活著許多來自歐洲各國的猶太人,據說都是被反猶的納粹德國驅逐過來的,他們中的不少人都在那里最終定居了下來,時至今日仍然隨處可見這部分人的后裔。我們鄭州人驚訝地看到這樣一幕情景,在陰雨霏霏梨花飄墜的我們鄭州老墳崗,這個風塵仆仆趕來的猶太拉比,竟然一絲不茍地按照猶太教教規,手捧猶太人的《塔木德》,以猶太人的語言希伯來語,為德國人牛福生主持了最后的葬禮。當牛福生棺木在這個猶太拉比的祈禱聲中,緩緩安放進墓穴中的那一瞬間,毫無心理準備的我們鄭州人全都看傻臉了。許久許久,一個驚人的說法才在人群中流傳開來。卻原來一直以自己是個德國人而驕傲的牛福生,其實并不是正兒八經的德國人,更不是他自詡的德國貴族,他只不過是一個被納粹德國剝奪了國籍、驅逐出國家的猶太人,就像千千萬萬流浪在開封和世界各地的猶太人一樣。

就在人們埋葬了牛福生不久,從上海英租界巡捕房來了個高大的英國巡捕,帶著兩名被上海人叫做“紅頭阿三”的印度籍警員,在我們鄭州警察的協助下找到了英國人文森特的照相館。我們鄭州人更加驚訝地看到這樣一個場面,這個大塊頭一進門即向文森特宣讀了一封來自英國的緝捕令,而文森特則沒等他念完便打倒了一左一右兩個紅頭阿三,就像牛仔電影中的人物那樣撞碎玻璃越窗而逃。追趕出來的巡捕等人先是對天鳴槍以示警告,但見對方置若罔聞狂奔不已,果斷瞄準目標開槍射擊,其中一槍正中亡命奔逃的文森特腰部,打得他像絆在石頭上似的一頭栽倒在了大街上。當英國巡捕和紅頭阿三抬著滿身繃帶的文森特,登上鄭州至上海的蒸汽火車的那一瞬間,我們鄭州人的嘴巴全都咧得跟當時的挽襠褲腰一樣。許久許久,一個更加驚人的說法才在人群中流傳開來。卻原來一直在異國他鄉捍衛著英國榮譽的文森特,其實也不是名正言順的英國人,更不是他自稱的英國莊園主,他只不過是一個對英國負有重罪的,已由英國法庭缺席判處死刑的,被蘇格蘭全力以赴追緝多年的在逃刑事犯。

瞠目結舌的我們鄭州人呆立了許久,才想起來感慨一句:“我日他娘!別看只是認養的孩兒,比他媽親生的都孝順?!?/p>

甭跟小姐說這個

小孫這貨,就像程咬金一樣,勾搭女的有三板斧。我們一起吃飯喝酒,席間沒有女的就不說了,他都是低著頭悶吃悶喝。席間但凡有個女的,特別是這女的又長得有兩眼好看,我日他得兒的他的精神頭就來了,整個人一下子變得滿面紅光、眉飛色舞、談笑風生。先是不管別人正說什么,他都截住話茬兒說:“我上大學的時候——”講一件他上大學時遇到的同樣的事兒。接著不管別人說到了哪兒,他又截住話茬兒說:“我在大學教書的時候——”講一件他教大學時遇到的同樣的事兒。接著不管別人說完沒說完,他又截住話茬兒說:“我最近準備寫一篇論文——”對這件事情發表一番高談闊論。實際上他說的都是沒影的事兒,都是他就著話題、即興瞎編的,他的最終目的并不是要說這些事兒,而是通過說事兒間接告訴席間的女的——他上過大學、教過大學、而且經常寫論文。也就是說,在女觀眾面前,樹立一個年紀不大、建樹不小的青年知識分子形象。

其實就他那三板斧,我一說你就知道咋回事兒了。他上過大學是不假,但那點兒分數上哪兒都不夠線,最后只勉強地上了個開封師范?,F在這個開封師范改叫了河南大學。而他這人好玩就好玩在,盡管他上那會兒還叫開封師范,而且畢業證上蓋的也是開封師范的章,但啥時候問他:“你哪學校的?”他都不說開封師范而瞪著倆眼說:“河大!”當然這么做的不是他一個人,后來我發現只要是開封師范的學生,不管問誰哪學校的他們一概說:“河大!”他教過大學也不假,但那大學是幾個人湊錢民辦的,與其說是學校還不如說是生意。教師都是社會上的人兼的職,由于講課費太低真正的老師都不來,只好找些個亂七八糟的竽來充數。就這——別看學生都是些考不上正經大學,不得已才到這種地方好賴混個文憑的,沒幾天也發現了他這貨是唬字牌兒的,他一進教室學生們就“嗷嗷”亂叫著打哄哄,硬是把他像轟一只蒼蠅似的轟了出來。至于他準備要寫的論文的內容,盡管都是些陳詞濫調和歪理邪說,就那也不是他自己的也是從小報上看來的,原作者不是叫這個山、就是叫那個山,本來都是打盤兒寫小說的,后來因為寫小說寫不動,沒法兒了才開始寫“酷評”??傊粋€人只要不是豬腦子,誰都會看出他純粹是在裝孫子??墒桥摹徽φf她們頭發長見識短呢——看包子最多只能看到外面的褶兒,根本看不見他包子里賣的什么餡兒。結果每回還真有那層次不高的女的,被他這種格調不高的表演所吸引,當他說到:“我上大學的時候——”本來正低頭吃著菜,不由抬起頭開始注視他;等他說到:“我在大學教書的時候——”兩眼不知不覺的,已經放出如癡如迷的光;等他終于說到:“我最近準備寫一篇論文——”她們已經完全被他的拙劣表演所傾倒,眼里只有他其他誰都沒有了,甚至連自己是誰在哪兒都忘了。其結果往往是一頓飯沒吃完,她們已經傻哩吧嘰地鉆進他捏的套兒。

比如我認識個肥女,是個開廣告公司的,她的公司掙錢不掙錢不知道,但因為一天到晚忙三趔四的,就自以為是個白領——自尊、自重、自強、自立的女人了。就開始看不起自己的老公,動不動跟人說他笨說他懶,今兒個嫌他沒本事,明兒個怨他不掙錢,哪有男人像他這樣兒的,是個男人都知道養活老婆孩子,他可倒好——一家老小全指望她一個女人家養活著?!熬瓦@——”她說,“還一點兒不知道感恩?!薄拔乙豢丛诤⒆拥姆輧荷?早讓他哪涼快去哪兒了?!笨墒俏液髞碚J識了她老公,那個生不逢時的男人憤憤道:“我感恩?你知道我是干嘛的么?我以前是咱外貿上的。外貿上——你也知道——也就是這幾年不行了,早幾年哪個月不發幾回錢,發了你都不知道發的是啥錢。而她,也就是個農民的女兒,是受不了他們那兒的窮日子,才像個寄生蟲寄生到咱們城里的,說是打工實際上跟要飯的差不多,連房都是幾個互不相識的人合租的,就是到現在也沒有咱們城市的戶口。直到后來訛上了我,才從那屋里搬到我家里,才在咱們這兒——一個是有了個住下的地兒,一個是有了個長住下去的借口。我本來壓根兒就看不上她,我完全是看著她可憐巴巴不忍心,才把她叫到我家里暖和暖和的,要不是我她這會兒說不定早凍死了。媽的我感恩?咱讓人說說該誰感恩?!庇械朗巧n蠅不叮沒縫兒的蛋,我一看他們倆口兒到了這份兒上,覺得有機可乘企圖訕搭訕搭她,而且——在吃了幾頓飯后——我感到她已經半推半就,便開始以二老婆的名義,帶著她出現在各種公共場合,特別是誰叫我吃個飯喝個酒啥的,我想反正不是我掏錢每回能叫都叫上她。就這樣,一次一個姓唐的朋友叫喝酒,我想也沒想也叫上了她,卻不料一到酒攤兒我發現壞了,我日他得兒的我看到小孫也跟個人似的在那兒坐著。

果然,小孫一看有個女的,而且還是這么肥個女的,連想都沒想她是誰帶的,立刻習慣性地扮演開了他的知識分子。先是,因為老唐要到下面去駐村,他把大家叫來就是告別的,我們紛紛祝賀他當了村長,村長——那在村里就是爺呀!孫子馬上把話頭截過去:“我上大學的時候——”說到這兒還故意停了停,仿佛要給大學兩字加上著重號,“我們班有個同學是農村人,進城上學時他爹再三囑咐他,你小子到城里可不敢胡來啊,特別特別不敢跟女的胡球來,千萬千萬別給俺得個啥臟病,這可是關系到咱全村的大事。我這個同學還納悶:‘咱村人跟我有啥關系?他爹說:‘傻孩兒,你想呀。你要是一得,你媳婦不就得了。你媳婦一得,你爹不就得了。你爹一得,你娘不就得了。你娘一得,村長不就得了。村長一得,全村人不就得完了?!苯又?進來個小姐俯身對老唐說,先生您點的燒大腸沒有了,您是退了還是換成別的菜,隨便——老唐說咋著都行呀。孫子馬上又把話頭截過去:“我在大學教書的時候——”說著把臉朝肥女轉過去,把對大家說變成了專門對她說,“有一回在學校門口兒吃飯,要了個燒牛肉小姐說沒有了,要了個燒羊肉小姐說也沒有,后來又要了幾個最平常的菜,小姐說對不起您要的菜都沒有。最后我氣得站了起來:‘你把我的大衣拿過來。我進來時把大衣掛在了衣帽間。沒想到小姐去了半天,最后竟回來對我說:‘很抱歉先生,您的大衣也沒有了?!苯又?老唐看到大家輪著灌他,一個勁兒說不喝了不喝了,下午單位還要給他開歡送會,會上他肯定要發個言什么的。孫子不等他說完又把話頭截過去:“得了得了。你們那會有啥可開的,你們那言有啥可發的?!闭f著竟把椅子朝肥女挪了挪,就好像他們已經成了老朋友,“我最近準備寫一篇論文,論的就是他們的車轱轆會,論文的題目就叫《我說幾點》。他們的會你是沒見過,徹頭徹尾都是喇屁眼兒話。上級對下級講話,肯定得說:‘我強調幾點……平級對平級講話,肯定得說:‘我補充幾點……下級對上級講話,肯定得說:‘我的體會有幾點……”

本來我還指望這個肥女,她既然那么的——自尊、自重、自強、自立,品位和智商咋著也得比一般女的高點兒,應該不會欣賞這種低級趣味的東西。但酒沒喝到一半我就發現我高看她了。我日他得兒的不知咋了,這么多年了我發現只要是女的,你就不能把她們往高了想,哪怕只把她往高了想那么一點點兒,事實馬上就會證明你太高看她了。實際上她們——就像她們老公說的——“也就是個農民的女兒”。你要是在場就會看到,我這么說一點兒也沒冤枉她。你看吧,這酒喝得——菜都沒上齊呢,他們就已經談得(主要是他談得、她聽得),容光煥發、眉飛色舞、情不自禁、得意忘形,到后來索性發展到不管一桌人說什么,他們只管若無旁人地說他們的,而且越說頭越近、越說頭越近,讓人看上去幾乎就是在交頭接耳了。就好像她不是跟我來的,而是跟他來的。而我,把她帶到這里的人,反而被他們冷落在一邊,成了一個毫不相干、無所事事的人。就這還不是最氣人的。最氣人的是到最后他們竟然當著我面,湊在一起互相交換開了電話號碼。我說:“不用了吧?!钡竭@時候我終于再也看不下去了:“你們都是我的朋友,誰想找誰找我不完了?!钡撬@時候已經連看都不看我了,就像生怕錯過什么似的,只顧一個勁兒對我孫子說:“你寫你的,你寫你的。我覺得咱們特說的來,啥時候咱們再聊一聊?!睔獾梦規缀鯖]把剛吃的酒菜全吐出來。

我們知道了小孫的這個毛病,后來都跟他開玩笑。當然,我們知道拿一個人的缺陷開玩笑,這不好。但話說回來也得看跟誰,對于小孫這種——怎么說呢——自己都不拿自己當人的人,我們也不把他當人看很正常。有時候吃飯喝酒有女的,我們就打電話把小孫叫過來。趁他還沒到先對女的們說:“等會兒這個人,特別有意思,他有精神病——不不,你們別害怕。他的這種病,不具有攻擊性,不僅不會傷害你們誰,而且特別富有觀賞性。也就是說你們可以拿他當猴看?!薄班蕖迸膫円宦爜砹伺d致,“還有這種病。這叫什么病?”我說:“這個我說不好,反正是精神病的一種,目前醫學界還沒給它確定的名稱,不過我管它叫‘不能見女的癥。一見女的就犯病,一犯病就說——其實說來說去就三句話?!卑涯侨湓捠鞘裁丛?而小孫實際上是個什么人,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女的們?!班蕖庇械呐倪€不相信,“還有這號的傻孫?”我說:“不信咱們走著瞧?!痹捳f到這兒,一般小孫都會恰到好處地趕到現場。我大老遠的把他叫來,是為了讓他證實我的話不假,而他每次都不辜負我的厚望,一看面前琳瑯滿目全是女的,幾乎立刻故態復萌、故伎重演。而每當這時就成了我們最為快樂的時刻。他一說:“我上大學的時候——”女的們全都看我一眼,我們相視露出會心的一笑。他一說:“我在大學教書的時候——”女的們又都看我一眼,我們又相視露出會心的一笑。當然小孫也不是個完全不可救藥的傻吊兒,有時候正說到興頭上也會突然察覺我們表情不對,猛地剎住車問:“你們笑球咧?”每當這時我都會說:“沒事兒沒事兒,你說你的。下面該說啥來著——對了,你最近準備寫一篇論文?!倍斔徽f“我最近準備寫一篇論文”時,我們笑得更歡了。當然,我必須跟你說實話,這時候的我笑歸笑,但笑過之后卻感到很悲哀,我的悲哀當然是為了女的們——幸虧我事先打了預防針,若不然不知又有哪個女的被這孫子撂那兒了。女人哪,你們啥時候才能叫我不那么操心呀!

后來有個女的,說起來這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我記得當時我到樓下小店買煙,她在我前面買了一袋洗衣粉,零錢湊一塊兒還差兩毛,給個一百的老板又找不開。那個老板也是認死理兒,兩毛錢沒有就沒有吧,非說他掙就掙在這兩毛上。我一看那女的——要臉兒有臉兒,要盤兒有盤兒,頭發梢稍微有點兒黃,水蛇腰一拐八道彎兒。就說:“我這兒有,我這兒有?!睘樗龎|了兩個一毛的鋼镚兒??赡苁前资芰巳思覂擅X吧,而且還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她不好意思地一個勁兒跟我說謝謝。我說:“得了得了,毛八錢的事兒,你再說就沒意思了?!彼f:“那——我就在街對面兒發廊,你沒事兒去玩吧?!焙髞碛幸惶煳艺娴娜チ四前l廊,這時候我已經把她忘完了,一進門就被一群年輕女的圍住了,七嘴八舌地亂問:“你干啥?”我說:“我理發?!边@么說時還沒往別處想。卻不料她們竟直截了當地問我:“光理發,不弄那?”這才意識到我進的根本不是理發的店。這就好比一個急著上廁所的人,進去以后才發現是女廁所,你可以想象我當時的窘態。幸虧,就在我紅頭漲臉、手足無措的那一刻,其中一個女的說“是你呀”認出了我,而我——想了半天——也認出了她,她在女的們嘲笑下紅著臉把我拉出來,我才——就像俗話常說的——全身而退。就這樣我們認識了,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小潔。當然我不會傻到真的相信她叫小潔。她們這種——做小姐的——人,據我所知大多用的都是花名兒,而且名兒里大多有個跟白有關系的字。

本來我和小潔就那么回事兒。但聊了幾次后我發現這人有點兒小意思??傊?隨著我們在一起聊天的次數越多,我越來越覺得聽她這人說話很好玩,別看她只是個——做小姐的——人,但是卻能從一個小姐的角度,見到別人見不到的人生哲學,而且表達方式生動活潑、瑯瑯上口,為廣大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就這樣我們越聊越起勁兒,越聊越起勁兒,聊著聊著、自然而然地——就像俗話常說的——尿到了一個壺里。

我們尿到一個壺里后,都覺得我們的關系是情感關系。至少帶有那么點兒情感的色彩。因為,雖說她就是干這個的,與不知多少人有過同樣的關系,但不同的是對其他人都是收費的,而對我卻是不收費的。而且據我所知,我是惟一享受這種優惠政策的人。正因為有了情感在里面,我一直想把她當個長線兒,能握著就握著能不拋就不拋。沒想到后來我發現不行??赡苁巧碓谀敲磦€泥淖里,越來越覺得前途無望吧,她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吃粉。而等我意識到她吃粉時,她已經開始三天兩頭地管我借錢。你可以想想以我們這種關系,不借吧我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可借吧——我哪有那么多錢去填這個無底洞。特別是越往后她的癮越大,沒幾天就連發廊都不去了,一天到晚除了想這啥都不想了,而且因為這動不動被老警關幾天、動不動被老警關幾天。后來有一次竟吃得昏死過去,而且整整昏迷了兩天兩夜。跟她合伙租房的小姐嚇壞了,急忙給她老家的父母打電話??伤缫崖槟镜母改钢粏栆痪?“人死了沒?”意思是人死了他們來收尸,聽說人沒死連來都不來了。兩天兩夜后她終于蘇醒過來。你猜她醒來之后說的第一句話是啥——

“我日他得兒——還沒吃過恁細的糧咧!”

這——我就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再這么下去,我個人損失點兒錢沒什么,關鍵是她這一輩子就毀了。就這么著我決定和她“狗他伯”??墒恰@就好比倆人一起去什么地方,你要把另一個人扔在半道兒上,總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吧?而我翻箱倒柜、找來找去,就是找不到這么個理由。就在這時老唐給我出了個主意:“你不會把她推給別的男的么?”老唐說:“你想呵。你說你們的關系是情感關系,但如果她和別人發生了同樣的關系,那你不就——可以說她對感情不專一了么?那你不就——可以跟她名正言順地狗他伯了么?”我就是在老唐的這種啟發下,一下子想起了小孫。并在想起小孫同時,想起了廢物利用這個詞兒。

果不其然,小孫這天一見又有個女的,而且還是如此好看的一個女的,立刻、馬上、當場,貓改不了偷嘴地,豬改不了拱糞地,狗改不了吃屎地,扮演開了他的知識分子。而小潔——盡管我是故意把她領來的,我想看到的就是她的這種樣形,可是我真的看到她這種樣形,心里還是一陣酸溜溜、苦嘰嘰的——我看到孫子說:“我上大學的時候——”本來她正埋頭吃著菜,不由抬起頭開始盯視他;我看到孫子說:“我在大學教書的時候——”她的倆眼不知不覺的,已經放出如火如荼的光;我看到孫子說:“我最近準備寫一篇論文——”她已經完全被他的出類拔萃所傾倒,驚呼一聲:“哇!孫哥這么有本事,一定也很有錢吧?”眼里只有他其他誰都沒有了。而且,到底是個做小姐的,一旦得意起來連他媽形都忘了,就在眾目睽睽下一口一個孫哥的,如同一塊膩子似的沾在了他身上。那情形——我不說你也能想象得到,就像我們在電影電視里常見的,一個交際花口口聲聲老總老總的,把膀子吊在一個國民黨團長什么的身上。我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知識分子已經如此深入人心,就連小姐都開始尊重知識、尊重人才了。他們的這種不管不顧和鮮廉寡恥,不僅差點兒沒把我氣昏了,就連我叫來的不明真相的陪客都氣憤了,都為我這個被抽了薪的釜而抱不平,其中一個不是我在下面及時掐了他一把,當時就把一盤菜砍在了孫子的臉上。

這場酒一直喝到二半夜,最后小孫和小潔都喝大了。特別是傻孫,話都說不囫圇了,卻說什么非要送小潔。我假意道:“還是我送吧?!钡撬麍猿值?“我送我送?!倍嵰哺椭?“我要孫哥送。我要孫哥送?!边@時候他們已經公然勾肩搭背在了一起。我表情嚴肅地看著她說:“你可得想好了。我和你孫哥有我沒他。你要是決定了讓你孫哥送,我以后就再也不會送你了?!彼谷徊患偎妓鞯?“不送就不送,不送去個球?!?/p>

我說:“這可是你說的?!钡遣坏任艺f完他們已經上了一輛出租車。

你一定以為這事兒到這兒就算完了。別說你了,一開始就連我也這么想。不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它沒完。它要是到這兒就完了,也就沒有什么說頭了,我也不會對你津津樂道了。就在我們分手的第二天將近中午時,我突然接到小孫一個電話。我本以為他這會兒不定多么得意呢,卻不料他在電話中氣極敗壞道:“我在某某賓館302房,立刻給我送身衣裳來?!蔽覄傁雴枂?“咋回事兒咋回事兒?”他不容分說地打斷我:“你他媽就別問了?!蔽覓吨业囊簧砼f衣裳,來到小孫所說的賓館房間時,看到這貨只穿著褲衩和襪子,一見到我便斯文掃地、破口大罵:“你他媽給我領的是什么人哪!”完全忘了他在人前人后一直裝著知識分子。我這才知道——昨晚倆人的醉態,至少有一個是真的有一個是裝的。他們來到這家賓館后,真醉的那個完事兒之后即呼呼大睡,一直睡到這會兒才好不容易醒過來,假醉的則趁著真醉的睡得跟死豬樣的,不僅偷走了他的錢包、手機和銀行卡,就連他的衣裳和領帶都團巴團巴席卷而去,只有一雙皮鞋大概因為太臭才幸免于難?!安粫??!蔽夷康煽诖舻貑?“你、你、你丟了多少錢?”他如喪考妣道:“現金兩千多,卡上還有六千塊,手機是摩托羅拉的,西裝是皮爾卡丹的,襯衣、領帶和皮帶都是金利來的?!薄澳恰蔽抑钡竭@時才反應過來,“那你還不趕快叫警察!”“我——”他提著我的褲子原地轉了一圈,“我倒是想叫??墒撬麐尩倪@種事兒,你讓我咋跟警察說哇?!?/p>

小潔——竟是這么一個人,這是打死我都想不到的。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說什么也得找到她,當然找到她我也不能把她怎么樣,但至少我可以抽她兩嘴巴??墒亲叱鲑e館,面對滿大街的車流人流我愣了——我去哪兒找她呢?我這才意識到她早就不在那發廊了,這一陣兒都是她找我,我連她住哪兒都不知道。而且——直到這時我才想起來——我光知道她自稱叫小潔,連她姓什么都不知道。想到一個大活人,很可能就這樣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先是無所適從了好一會兒,接著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樂了。

騙你不是人,我真的樂了。我之所以不由自主地樂了,是因為這一刻我忽然產生了一種這樣的想法——我一直把小潔當成一般的小姐,現在看來我是有眼無珠認錯了人。她是個小姐不假,但思想境界卻比我認識的所有女的都高得多。在我認識的所有女的里,面對傻孫精心塑造的知識分子形象,她是惟一一個沒有被坑蒙拐騙的人。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恰恰證明她比其他女的層次低,根本不知道知識分子多么有價值,就像面對一塊金子根本不知道那是金子樣,才沒被它所放射的光彩所吸引。但是我要說的是,高吧低吧得看你怎么說。正因為別的女的太高看自己了,總覺得自己應該是金子的同類,才會被賣金子的一騙再騙。而反過來,正因為小潔根本不拿自己當回事兒,我不是金子、我就是一泡臭狗屎,你就是再閃閃發光我都無動于衷,所以才沒被金子——知識分子——所奸污,反倒辦了知識分子一個丟人打家伙,使得他們這種自以為是的人蒙受了奇恥大辱。這么一比——我更樂了——誰高誰低我想就是傻瓜也看得出來。

[責任編輯歐陽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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