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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朵朵開

2009-12-04 07:51曹多勇
作家 2009年11期
關鍵詞:帆布包煤窯長生

曹多勇 1962年生?,F供職于安徽省淮南市文聯。安徽省文學院合同制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山花》《時代文學》《紅巖》《天涯》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部分作品被各類選刊選載。長篇小說《美麗的村莊》(與人合作)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篇小說《好日子》獲2003—2004年度安徽文學獎。短篇小說《塌陷區》《這日子應該平靜似水》分別榮獲第四屆、第五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短篇小說《幸?;▋洪_》2005年入選當代中國文學最新排行榜。著有長篇小說《大河灣》《找活》等。

一夜醒來,院子里的一棵桃樹開花了,不算多,五六朵的樣子,羞羞答答地躲藏在枝葉間,粉紅的花朵點綴在一抹綠色中間,一跳一跳的,像是一個個耀動著的光斑。是農歷二月底、三月初的日子,風吹身上還有那么一絲冷颼颼的寒意,按照道理說不該是桃樹開花的時辰呀。長生娘心里想,莫不自個又看走了眼?長生娘剛過五十歲,滿頭白發,滿臉皺紋,兩眼干枯,經常能看見現實中并不存在的東西。在一片晴朗的天空里,別人看不見天空中有人的影子,她卻能看得見。她常常跟村人說,你們看我家的長生在天上飛著呢。在淮河邊上也一樣,別人看不見河水里有一條像人的魚,她卻說,我家的長生在河里游著呢。這一次,她往桃樹跟前一,揉一揉眼睛,凝住眼神,桃樹上的桃花一下子變得不止七八朵,有十幾朵、二十朵那么多。長生娘轉眼往屋里喊男人,長生大,你快過來看桃花,我家院子里的桃樹開花了。長生大邁著小碎步子從屋里走出來說,你喊什么喊,我早飯還沒燒好呢。長生大比長生娘大兩歲,也是滿頭白發,滿臉皺紋,兩眼干枯。不過他的頭腦卻時刻清醒著,他時常警告自己說,我老婆的頭腦能亂,我的頭腦不能亂,要是我的頭腦一亂,我老婆就廢掉了,這個家就廢掉了。長生大順著長生娘的手指往桃樹上瞧看,桃樹葉子稀稀落落的還沒伸展開來呢,哪里會有桃花開?長生大眼睛看不見桃花,嘴里卻驚奇得不得了。

長生大說,桃花還真的開了呢,一朵一朵的開得這么大,這么艷。

長生娘撲嗤一笑說,你又在騙我,桃花今天早上才開花,花瓣還卷著呢,哪里會開得大,開得艷?

長生大的一張老臉不好意思地紅起來說,你這個女人真會較真,我這不是順著你的話茬往上說的嗎?

長生娘說,你說我較真我就較真,你跟我說一句實話,桃花開得到底大不大,艷不艷?

長生大慌忙改口說,桃花開得不算大,也不算艷。

長生娘說,你這個男人現在是越來越會騙人了。

長生大無奈地搖搖頭。

早飯后長生娘開始收拾帆布包。長生大一看長生娘這樣子,知道今天上午又不能下地干活了,又得陪著她外出去找長生了。長生娘經常出去找長生,一出村子找長生就要收拾帆布包,吃的穿的都帶著,一副要出遠門好多天的樣子。長生大趕忙攔著說,你不是說長生在天上飛著嗎?你不是說長生在水里游著嗎?你說我倆找長生還去哪里能找著?長生娘說,誰說我去找長生呀?長生大問,你不找長生收拾帆布包干什么?長生娘說,我去找桃花。長生大愣一愣神問,桃花是誰呀?長生娘說,看你記性壞的,連桃花都忘記啦?長生大想一想,還是不知道桃花到底是哪一個。長生娘說,你真忘記啦,我來跟你說,她是我家的兒媳婦呀!

長生大記起來,長生活著的時候確實說過有這么一個名叫桃花的女孩子。

那是去年農歷六月里的一天。伏心天,知了在房前屋后的柳樹上“知了、知了”使勁地叫?;春影哆叺娜思蚁矚g栽柳樹,淮河岸邊的土地喜歡長柳樹。熱夏天,柳樹的枝葉一蓬一蓬長起來,能遮擋得房屋都不見。挨傍晚,長生穿過一地斜長的柳蔭回來家,一身汗水水的,一臉樂喜喜的,像是從小煤窯撿回一塊狗頭金。長生跟他娘說有個名叫桃花的女孩子看上了他,讓他娘他大明天一塊去掌掌眼。長生是個一條腿有殘疾的孩子,二十好幾歲了,沒有對象,他娘他大為這事已經著急好多年。長生自己好像不著急,跟他大他娘說,早呢,我還不到三十歲。長生娘說,你跟別的孩子不一樣,腿腳有毛病,早早地對上象,早早地成個家,娘的心就安了。長生大心里著急,嘴上不說長生,說長生娘,你說你急,你急,人家姑娘就急上門來啦?長生說,我好好地下小煤窯,掙著錢,蓋上一座兩層樓,不愁沒姑娘找上門。

長生家住的是三間平房。這三間平房是長生大外出打工攢錢蓋起來的。前后十幾二十年農村變化快,先是草房變瓦房,后是瓦房變平房,近兩年是平房變樓房。這是一種風氣,前后村莊傳播起來速度很快。要是你家有快要成親的兒子,不趕上這么一股潮流,就沒有姑娘會上你家門。這些年長生大一直在外面蓋樓房,心想趕兒子長大以前肯定能把家里的樓房蓋起來,不耽誤給長生娶媳婦。長生一條腿殘疾,家里蓋瓦房,蓋平房在村子里都是領先的。為長生早早地蓋起一座兩層樓房,是長生大的責任與義務。哪知道自家的樓房沒有蓋起來,長生大卻從干活的樓房上摔下來,摔壞腰,回來家。這一年,長生初中畢業,成績差,不想上高中,沒辦法將來考大學。長生說,我外出去打工,我自己掙錢蓋大樓。長生大長嘆一口氣說,外面的錢哪來這么好掙的。長生大說的不會錯。長生文化淺,手上沒能耐,不能干技術活;一條腿有殘疾,走路不便當,干粗壯活兒也受限制。長生在外面闖蕩好多年,連自己的一張嘴都顧不住。長生沒辦法回來家下小煤窯,熟人托熟人,好說歹說,礦主算是收下來。小煤窯離家不算遠,隔著一條淮河,一南一北,三十多里路。這里開著好多國家的大煤礦,也開著不少私人小煤窯。在大煤礦下井危險性大,在小煤窯下井危險性更大。經常地能聽見這里那里出事故。去小煤窯下井的都是有各種原因的人,都是一些沒辦法的人。長生的想法很簡單,下幾年小煤窯,掙夠蓋樓房的錢,掙夠娶老婆的錢,再做其他事。下面三間,上面兩間,一共五間樓房蓋起來得好幾萬塊錢。鋼筋漲價,磚頭漲價,水泥漲價,人工漲價,長生下小煤窯積攢下來的錢距離這個數字沒有接近,反倒越來越遠了。親戚、鄰家倒是很熱心,盯著長生的一條殘疾腿,一趟一趟往這里跑,說東村的姑娘,人家不同意,說西村的姑娘,人家還是不同意。家有樓房是釣魚的魚餌,缺少魚餌,任你睜著眼釣魚,閉著眼釣魚,都休想有魚咬上鉤。長生娘的白頭發愈來愈多,這是愁的;長生大的腰身愈來愈勾,這是愧的。蓋樓房原本是長生大的責任,責任卸給長生,拖著一條殘疾腿的長生也承擔不起來呀。說起來,長生是個要強的孩子,也是個孝順的孩子,一天一天在小煤窯下死力氣地干活。長生心里怎么去想,長生娘長生大看不透,長生嘴上卻說,蓋樓房的事不用你們發愁,娶媳婦的事也不用你們操心。

桃花在小煤窯附近的一家小飯店上班。

長生娘一連串問長生,你快跟娘說一說,這個女孩子長個什么樣子,個頭高不高,臉盤子白不白,眼睛大不大,歲數比你大還是比你小,是哪個地方人?

長生說,個頭比娘高一點,臉盤子比娘白一點,眼睛比娘大一點,歲數比我小五歲,是淮陽那邊人。

淮陽的人家窮,人家苦,那里的女孩子長大喜歡往這邊跑,喜歡在這邊找婆家。

長生娘的臉上一下開滿花。

長生大心里產生疑問,小心翼翼地問,莫不這個女孩子的哪個地方有毛病?

長生說,我大我娘你們倆放心,人家長得可周全著呢。

長生大說,那我問問你,人家女孩子憑什么看上你?

長生說,我經常去小飯館吃飯,一來二去的我倆就熟悉了,一來二去的我倆就好上了。

長生娘不喜歡長生大瞎問話,說長生大,你倒跟我說一說,當年我怎么會看上你?

長生說,是丑是俊,你倆明天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長生大、長生娘就去淮河南邊找桃花。

以往他倆一起出家門,總是長生娘空手走在前面,長生大提著帆布包跟在后面。不是說長生娘非要找著長生,非要找個三天五日的才肯罷休,經常地兩人一起走出家門繞上一大圈子,做一做樣子,走一走形式,就回來家。比如去東莊,象征性地找一找,問幾個村人,村人說我們村沒見著長生,長生大就說那我倆回家明天去西莊找吧。長生娘點頭說,我倆回家明天去西莊找。說明天去西莊找長生,不一定就明天,隔上三天五日的,或許是十天八日的,長生娘想起來,收拾收拾帆布包,兩人才一起去西莊。西莊有一個很大的農貿集市,人來人往的,買呀賣呀的,嘈雜得很。在這么一種環境里,長生娘的注意力很容易分散開,很快忘記找長生這件事,轉一轉,溜一溜,回來家?;仡^的路上,長生娘若有所思地問長生大,我倆今天出來是做什么事?長生大不敢提找長生這件事,回答說我倆來趕集。長生娘看見長生大手里提著帆布包,疑疑惑惑地問,你提著帆布包干什么?長生大說,這是趕集買的東西呀。長生娘說,你打開包我來看一看。帆布包里塞著一件褂子,一件褲子,一條洗臉毛巾,幾塊饃饃,還有一只吃飯的瓷碗,一雙吃飯的筷子。長生娘生氣地質問長生大,這些東西都是我家的,你怎么能說是趕集買的呢?長生娘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長生大,長生大低下頭,躲避開長生娘的眼神,不知道怎么回答話。

長生娘說,你就不能跟我說一句實話嗎?

長生大說,我能跟你說實話嗎?

長生娘說,那你肚子里的實話準備跟誰去說呢?

長生大眼淚汪汪地說,我自己跟我自己說。

長生娘一下笑起來說,你看你這副熊樣子,像是天天受我氣似的。

長生大心里委屈,有話不能說,心想說來說去,怎么還是我做人有問題了呢?

長生娘說,我算是把你看透了,一天不騙我,你一天不能過日子。

這一次,長生娘有點跟往常不一樣,過淮河就不愿走在前面了。長生娘要長生大在前面帶路,說去小飯店的路她不熟。長生大一聽,就想著不去算了。去小飯店不像去東莊、西莊,幾里路遠,一磨屁股回來家。小飯店有三十多里路,一來一回,少說得大半天。長生大跟長生娘說,去小飯店的路,你不熟我也不熟,干脆我倆回家吧!長生娘不同意說,不熟你不能問別人呀?又說,問路總不能要我一個婦道人家去問吧?長生大還是不想去,說去那里見著人家桃花怎么說話呢?長生娘說,見著桃花就該我問話,不用你操心。長生大依舊不想去,說那一次長生帶著我倆去小飯店不都沒見著桃花嗎?長生娘說,你說這話的意思是,長生也在欺騙我?根本就沒有一個名叫桃花的女孩子?長生大不敢接話茬子,這個話題不好往下說,也不能往下說。長生娘搖頭說,我了解我家長生,他長相像你,秉性不像你,不會跟你一樣指望騙人過日子。

那一次,長生領著他大、他娘去小飯店,一頭撲個空。長生跟他倆說,不巧得很,桃花今天回老家有急事去了。長生娘一顆想見桃花的心澆上一盆冷水,“哧啦哧啦”地涼下來。長生娘埋怨長生說,你怎么不事先跟桃花打一聲招呼呢?長生一臉不好意思地說,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我怎么跟人家說呀?長生是個見著女孩子就臉紅的人,聽他這么一解釋,長生娘相信,長生大不相信,心里“咯噔”猛一響,心里一連冒出兩個疑問。莫不小飯店根本就沒有桃花這個女孩子?莫不長生說這件事原本就是欺騙我倆的?長生這么做的目的,就是不想讓他娘一天一天愁得白了頭發,就是不想讓自己一天一天愧得勾著腰身。長生大在心里說長生,你個糊涂的孩子呀,俗話說紙里包不住火,你能騙我倆一時,還能騙我倆一世嗎?

長生大真想弄清楚這件事也很簡單,隨便打一個彎岔,背著長生,背著長生娘去找小飯店里的人問一聲有沒有桃花這個女孩子,就會一清二楚的。長生大沒有這么做,是想給長生娘留一個念想,也給自己留一個念想。說不定長生下一回真就在小飯店找著一個名叫桃花的女孩子呢。

晌午飯就在小飯店吃的。菜是長生點的,錢是長生出的。長生熱情地勸他娘,多吃一點飯菜,下午回去好有勁趕路。長生娘說,要是我能見著桃花,就是喝一口涼水也能一路跑著回家。長生尷尬地說,下回不用你再跑路,我帶著桃花一塊去看你。長生娘說,真有那一天我就是死也能合眼了。

長生大吃飯不用長生讓,像是個餓死鬼,就著菜,一連氣吃下兩大碗米飯。長生大說長生娘,這些飯菜都是長生花過錢的,不吃也浪敗掉。又說,下回不用長生領路,我帶著你一塊來看桃花。

從村子到小煤窯,三十多里路,要分四段子路走,過淮河走五里路到鎮子上,從鎮子上坐車十里路到一條省道下車,轉車十余里路到一座大煤礦,再走五里路才能來到小煤窯。

是個晴天,太陽一點一點升,天氣一點一點暖。麥子地里的麥子一片郁郁蔥蔥的,一副競相躥長的模樣。有風吹過來,一涌一涌的,一浪一浪的,附著在葉子上的太陽光斑閃閃爍爍的,叮叮當當的。油菜躥長得更旺盛,好像憋屈了整個冬天,現在想趕快地拔節,趕快地開花。長生家攏共四畝地,三畝種麥子,一畝種油菜。眼下麥子要施肥,油菜要除草。長生娘整天纏著長生大東莊、西莊找長生,長生大抽不出來手,農活兒扔在地里一樣沒有做。長生娘比莊稼重要,莊稼活兒扔在地里就暫時扔在地里吧。

長生大前面走,長生娘后面跟。不遠處出現一大片黑糊糊的地方,長生大放慢腳,跟長生娘說,小煤窯到了。長生娘說,我知道,你心想我真不知道小煤窯的路怎么走呢?一抹陽光明亮亮地照在長生娘的臉上,長生大看見長生娘的眼睛骨碌轉動一下子,又骨碌轉動一下子。長生大心里也像照進一抹陽光,猛然地感覺到溫暖——長生娘的眼睛像是生了銹,半年沒有轉動了。長生大問長生娘,你知道小煤窯的路怎么走還讓我帶路?長生娘說,我試一試你是不是真心找桃花。

長生娘是半年前傻掉的,聽到長生在小煤窯出事的那一刻,一口氣沒有緩過來,背過氣去,醒來后就跟原先不一樣。小煤窯出事就出長生一個人。臨下班,采掘面撤開人,放炮炸煤垛。轟隆一聲巨響,別人都出來,單獨落下了長生。礦井下黑咕隆咚的,長生怎么落下的,沒人能夠說清楚。礦主說的話很難聽,你不想活,去拱汽車,去投淮河,也不能害我呀。小煤窯出人命,要停產整頓,要賠付傷亡費用,更主要的是整個掌子面就要報廢掉。一個死過人的掌子面誰個愿意在那里干活呢?煤礦上有一種說法,在礦井下死的人,靈魂是很難出來的。礦井有幾百米深,七彎八拐的,一個丟在下面的靈魂哪能找見出口出來呢?長生娘瘋瘋傻傻的,處理事故的擔子就落在長生大一個人身上。長生大思前想后的,想不明白長生不想活著的理由。長生大承認長生活得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家庭不如別人——是一個窮家;自身不如別人——是一個瘸腿;快三十歲沒有對象——是一個光棍??蛇@些都不是不能活著的理由呀。長生大一想想到前些日子來看桃花的那件事。長生大去找開小飯店的,想問清楚到底有沒有桃花這個女孩子。老板長著一雙魚泡眼,說飯店是我家開的,我家人手都用不掉呢,哪里會雇一個淮陽的名叫桃花的女孩子。長生大看見小飯店忙著的幾個人都長著同樣的一雙魚泡眼,有個沒長魚泡眼的女人,怕是開飯店的老板娘。長生的死跟一個并不存在的,名叫桃花的女孩子有沒有關聯呢?

晌午時分,長生大領著長生娘來到小煤窯,直接走進小飯店。魚泡眼老板認識長生大、長生娘,問,你們倆今天來看兒子呀?小飯店方圓四周開著好多家小煤窯,一家小煤窯平均出事故死掉兩個人,合在一起也是一個大數目。礦井下死人,靈魂出不來,不能回家,經常地有家人來小煤窯燒紙祭奠。長生娘說,我們今天不看兒子,是來看桃花。桃花是誰,誰是桃花?魚泡眼稀里糊涂的。長生大說長生娘,這件事哪能瞎嚷嚷,我來跟老板單獨說。長生大就把魚泡眼拉到一邊去,小聲地說出這件事的前因后果,重點吩咐魚泡眼千萬不能說小飯店從來就沒有一個名叫桃花的女孩子這么一個事實。

長生大回過頭來跟長生娘說,桃花回老家去了。

長生娘很失望地問,怎么又是回老家去呢?該不會從來就沒有桃花這個女孩子吧?

魚泡眼趕忙說,有有有,桃花回老家結婚了。

長生娘問小老板,聽你這么一說,桃花結婚就不會回來了?

長生大害怕魚泡眼說差話,接過話茬說,看樣子是不會回來了。

魚泡眼語氣順著長生大肯定地說,是不回來了。

長生娘自言自語地說,不知道桃花會嫁個什么樣的人家呢?

長生大說,像桃花這么排場(漂亮)的一個女孩子,會找上一門好婆家的。

魚泡眼說,桃花命好,找上一戶在鎮子上做生意的人家,生意買賣比我這個小飯店強十倍強百倍。

長生娘帶著一副滿意的口氣說,這樣就好,我倆回家吧。

半個月過后,院子里的這棵桃樹才真正開滿桃花。一朵六片粉紅的花瓣,點綴著黃色的花心,招引來蜜蜂,招引來蝴蝶,一片蜂飛蝶舞的熱鬧。這些日子,長生娘反倒安安靜靜地待在家里,一次家門沒有出,整天在家里趕著針線活兒。長生娘找出好多塊大大小小的布頭,裁剪出一件小褂子縫制好,裁剪出一件小褲子縫制好,裁剪出一頂小帽子縫制好,裁剪出一雙小襪子縫制好,花花綠綠的,一連氣縫制好幾十樣子。長生大看不明白長生娘做的事,問這是干什么呀?長生娘神秘地說,我現在不想跟你說。

長生大跟長生娘相識在一片桃園里。桃園是農場栽種的,在村子東邊六里地。農場種著上百畝蟠桃新品種,每年春天開花的時辰,需要雇人幫著桃樹人工傳授花粉。說來簡單,就是站在一只板凳上,手里拿一把小刷子,挨個桃花刷一刷,撓一撓。農場按天付錢,四周閑下來的村人都去幫忙。長生娘跟長生大不在同一個村子,以前不認識。前后十天傳受花粉的時間里,兩人好上了。起初長生大注意長生娘的就是她干起活兒來的一股靈巧勁兒。長生娘左手扶著樹枝,右手上的一把小刷子“刷拉、刷拉”地舞動起來比蜜蜂振動翅膀還要快。反過頭來呢,長生娘注意長生大的就是他干起活兒來的一股笨拙勁兒。長生大長著一雙粗壯的大手,干起活兒來慢騰騰的不說,還有點顧上不顧下。他的兩眼只顧盯著樹上的一朵朵桃花,干著干著活兒,腳下一不留意,一下子就站空了,“呼嗵”一聲就從板凳上摔下來。別人也有不小心從板凳上摔下來的,絕不會像長生大自始至終這么頻繁。開頭是這樣,幾天適應下來還這樣。板凳不高,土地松軟,從板凳上摔下來不會摔個怎么樣。長生大要是從板凳上摔下來,爬起來的速度比摔下來的速度似乎還要快,“呼”一下就爬起來,就站在板凳上。長生大生怕別人看見,長生娘還是看見了。長生娘想憋住笑沒禁住,“撲嗤”一聲笑出聲。長生大鬧出一張大紅臉,長生娘的一張臉也紅起來。

長生娘慌忙賠不是說,我不是有意笑你的。

長生大說,我這人就是笨手笨腳的。

就這么兩人說上話,認識了。別的村人收工離開桃園,他倆留下來。天色將黑露明時分,長生大很麻利地睡上長生娘。長生娘說,我看你做這種事一點兒都不笨手笨腳嘛!長生大說,我故意顯示蠢笨好勾引你。

長生就是那幾天在桃園孕育的。兩人很快結婚,隔年沒到桃花盛開的時節,長生出世了。長生娘懷長生的時候說,要是趕明兒生個女孩子,就起名叫桃花。結果長生娘生下一個男孩。長生大說,這孩子就叫長生吧。院子里的一棵桃樹也是長生出生這一年栽下的。長生三歲學爬樹,從樹枝上摔下來,崴傷一只腳,心想長一長就會好,哪想到會愈來愈厲害,殘疾一條腿。

這里人家喜歡栽桃樹,喜歡吃桃子,卻不喜歡桃樹上開的花。說桃花一瓣一瓣敗落的時候,粉白粉白的,有一股死人的喪氣。沒有人家愿意在院子里栽桃樹。長生大跟長生娘說,我不相信這些話,我就要在院子里栽一棵桃樹。長生娘跟長生大說,我也不相信這些話,我就喜歡在院子里看桃花。

這半個月里,長生大放心地把長生娘丟在家里做針線活兒,自己下地去干活兒。趁著雨天,把催苗肥撒進麥地里;趁著麥地沒積水,把地壟溝清理出來;趁著油菜拔節、開花前,把雜草鋤出來。

這一天,長生娘做齊針線活兒,一樣一樣疊整齊塞進帆布包里。長生大問長生娘,你這是干什么呀?長生娘說,我這是給桃花家的孩子做的小衣服。長生大總算明白長生娘這些天做了一件什么事。長生娘說,我倆去看桃花總得帶一點禮物吧,這些小衣服桃花將來生孩子總能用得上?;搓栯x這里上百里路遠,去那里找桃花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長生大不知道怎么去阻止。長生娘說,我倆今天先去小煤窯。長生大問,我倆去小煤窯干什么呀?長生娘說,我倆不去小飯店問清楚桃花嫁在具體的哪個莊子,去淮陽怎么能找著桃花呢?

一陣風刮進院子里,桃樹上的花瓣紛紛飄落下來。長生娘手里提著帆布包站在桃樹下面,雪花似的花瓣一片片落在她的頭上,她的身上。長生娘慢慢地抬起頭,望著桃樹,望著桃花,眼珠在眼眶里一動不動。慢慢地長生娘的兩眼聚集滿眼淚,“嘩嘩”一聲流將出來。長生大心里一驚一喜——這半年來,長生娘的眼睛像是干涸的泉眼,一點潮濕也不見呀。難道長生娘的頭腦回緩過來不傻了?突然地,長生娘低下頭,“嗚嗚嗚”地哭起來。

長生娘一邊哭著一邊說,長生啊你怎么這么狠心說死就死了呀,你撇下你娘你大,我倆太苦啦!

看來長生娘是真的不傻了。

長生娘不正常,長生大一說能說好多話?,F在長生娘正常了,他反倒一時半刻一句話說不出。長生娘哭一哭,停下來,問長生大眼下是什么季節了,又問地里的莊稼活哪些做了,哪些還沒有做。而后長生娘丟下手里的帆布包,抓起一把鋤頭說,走我倆鋤地去。

長生大欣喜地答應一聲“哎”,說,我這就陪著你一塊兒下地去。

2008年9月26日—30日 江陳

2009年2月6日 二稿

責任編校 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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