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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薇:“在真純的心境里受難”

2009-12-15 05:37
長城 2009年6期
關鍵詞:愛情生命

齊 紅

翻看白舒榮、何由的《白薇評傳》僅僅幾頁,我迅即被白薇的特殊氣質所吸引。但面對這樣一個名字就像面對一塊巨大的空白:有關她的研究文字散亂而稀少,包括她本人的作品,———在1985年的那本《白薇作品選》之后,我竟然沒有找尋到相關的出版或再版信息。在“百度”或“Google”上鍵入“白薇”二字進行查找,倒是可以獲得大量的內容,可是多半也與女作家白薇關系不大。但搜索引擎卻帶給我一個意外的收獲,那就是我了解到“白薇”亦是一種草藥的名字。作為中藥的白薇通常被描述如下:

本品為蘿摩科植物,白薇或蔓生白薇的干燥根及根莖。春、秋二季采挖,洗凈,干燥。

【性狀】本品根莖粗短,有結節,多彎曲。上面有圓形的莖痕,下面及兩側簇生多數細長的根。根長10~25cm,直徑0.1~0.2cm。表面棕黃色。質脆,易折斷,斷面皮部黃白色,木部黃色。氣微,味微苦。

【性味與歸經】苦、咸,寒。歸胃、肝、腎經。

【功能與主治】清熱涼血,利尿通淋,解毒療瘡。

我不知道白薇在有生之年是否知道自己取的這個名字與一味中藥完全吻合,但關于這種植物的性味描述中出現的字眼———“苦、咸、寒”首先震驚了我:它與白薇的命運特點有著如此驚人的重合,讓我感慨于人世之中冥冥的巧合。

白薇當初取名字時曾對楊騷作過如下解釋———“白薇的白字,我不是取顏色形容的意義。白=‘枉然=‘空,我是取‘枉然與‘空的意義。有時候把它當作白解,也有趣一樣。隨時隨地隨人去解它,我是深深悲哀的命名。白薇含盡女性無窮盡的悲味?!雹僭谧晕颐淖畛?白薇肯定不知道,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種草本植物,竟也像她的一生,散發著如此清澀而鋒利的味道。

一九三七年四月,白薇在接受《大公報》記者蔣逸宵的采訪之后應邀寫了一首詩,詩中有這樣的自我概括:“我愛真實的感情,/它是天下至高的寶貝。/我愛真實的人生,/哪怕孤絕到沒人理睬,/我就在真純的心境里準備受難?!雹?———在真純的心境里受難,再沒有比這樣的表達更能體現白薇的生命狀態了———九十三年的歷程對于任何一個生命個體而言都可謂漫長,但長壽的白薇卻極少像其他長壽者那樣體會到生命延續的欣悅與滿足,那些來自于肉體和精神的尖銳痛楚似乎從來不曾離開她,以至于活著本身對于白薇而言真的就是一種受難。但白薇卻以她孱弱、瘦削的軀體在愛與痛、貧與病中不停地掙扎,那種心有不甘的執著抗拒終于令一個女性迸發出如此驚人的力量,以至于面對白薇你會不由自主地感慨生命本身超越極限的能力。

愛 與 痛

白薇的一生中經歷過兩次婚姻與情感的磨礪:一次是父母之命下的被動婚姻,一次是個人自主的愛情追求,兩種生命體驗截然不同,但卻都在白薇的生活中漫延出許多生命的創痛感,而這些足以讓一個敏感、認真、熾烈的女性的內心變得千瘡百孔。

白薇最初的那場婚姻緣于母親幾近游戲態度的一次“熱情”與感恩表達:冬閑時節,聽完大戲的姐妹二人(白薇大姨娘和白薇母親)去串門,受到禮遇之后白薇的母親在感恩和盛情之中將自己仍處幼年的兩個女兒拱手送給了兩戶人家做童養媳。

白薇就是其中之一。等她漸漸長大至十四五歲年紀的時候,婆婆家就不停派人來催嫁,白薇堅決不從,可是哭泣與哀求都沒辦法動搖固執刻板、一意孤行的父母,白薇在十六歲那年被強制性地嫁到了李家,開始了長達幾年的噩夢般的生存。

到目前為止我所關注過的女作家中,白薇的遭遇是最令人觸目驚心的一個。婆婆和丈夫對她幾近泯滅人性的“處置”給白薇的身心帶來了無法平復的深深傷痕。也許恰恰在這樣一個施虐與被虐的過程中,白薇第一次清晰而深刻地體會到身為女性的無奈和無力。

暗無天日的生活從此開始了。兇蠻的婆婆似乎終于找到了一個發泄對象,將家中粗活累活鋪天蓋地加載到白薇的身上,砍柴、挑糞、種菜、挑水、曬糧……如果僅僅是這種體力上的苦疫也還不足為奇,而白薇所要忍受的是身體與精神的雙重傷害。一個典型的例子是,有一次婆婆暴怒之后撒潑耍賴不肯回家,白薇彎身準備背她回去,毫無防備中被推倒在地,且被殘暴的婆婆咬斷了腳后筋。③ 這個場景的回放令人不寒而栗,它糾結著令人震驚的對生命的漠視、麻木和對基本生存尊嚴的踐踏。所以,這場婚姻加之于白薇的已經不是一根腳筋的斷裂、隨時到來的棍棒以及兩眼上面永生遺留的疤痕,而是在暗夜與污穢之中一顆豐富活潑心靈的漸漸喑啞。沒有光亮,沉重滯澀,當生活再次以猙獰面目出現時,白薇終于抓住機會逃了出來。

幾經輾轉,白薇到了衡州第三女子師范讀書,但未測的命運仍然陰沉地在前方等候。即將畢業的時候,父親忽然來到學校,白薇很快覺察出這其中可能存在的兇險:果然,迂腐而保守的父親正是為了在女兒畢業之際將她誘騙回家,以繼續履行那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約。就像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白薇在同學的幫助下掙脫重重的圍困,最后經由一個污濁不堪的出糞口逃離了父親的控制。雖身無分文,但終獲自由的白薇定然是快樂的,她幾乎是馬不停蹄地由衡州到漢口,又由漢口到上海,然后在朋友的幫助下勉強湊夠路費到達了日本。行程如此緊張和緊湊,并忍耐著痢疾等病痛的折磨,我想,對白薇而言,動力必定來自于這樣的想法:走得越遠,自由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但無論如何令白薇沒有想到的是,在身體獲得自由的日本東京,自己的心靈卻墜入了另外一場不可逃脫的圍困:她遭遇了楊騷,遭遇了愛情。這場情感猶如一場不可思議的風暴,讓歷經磨難、內心堅韌的白薇變得飄搖不定、沉迷忘我。

我甚至不知道從何入手描述這場極不對等的愛情交往。從1924年白薇在東京認識楊騷的那一刻起,在兩人情感的天平上,白薇這一邊的砝碼就遠遠地重于楊騷,從邏輯上講,這種“失衡”狀態不會令愛情持久延續,可是兩人之間卻一直糾纏不清地牽系著,以至于給白薇帶來了終生的影響———在楊騷之后,白薇再也沒有戀愛,沒有結婚。

如果說這種情感的牽連與持續在白薇尚且容易理解———她的愛是如此刻骨銘心,無以自拔;而在楊騷,卻的確有些矛盾與反差:他一直強調著對白薇之外其他女人(譬如A妹)的迷戀,卻又反復申述著對白薇的所謂愛戀:“百分中我只愛A妹兩三分,不過是很熱烈很熱烈的。百分中我只愛早稻田的妹子一分,不過是喪心病狂中的一時的瘋情,很熱烈的瘋情。你呢?啊,信我!我是已經愛了你九十九分,只有一分還不愛?!雹苓@“九十九分”的愛竟然都無法留住楊騷飄泊不定的身體和心靈———這讓白薇如何理解并承受一再被棄的事實?!

在到達日本及愛上楊騷之前的這段時光里,白薇之“痛”多半來自于舊有生活殘留下來的各類身體的疾病:神經痛、鼻病、咳血、高熱……而在戀愛之后,白薇的疼痛感就在單純的物質意味上附加了精神的含義。在遭遇愛情的白薇那里,“痛”與“愛”是如此奇特的糾纏在一起,以至于當病痛發作的時候,她甚至模糊了因愛情帶來的心靈之痛與肉體之痛界限:“神經痛很痛得怪,連心都徹徹地,連手都很麻痹,連呼吸都苦悶,當這更深人靜雪風霜積時。這是慢性的死哩,你知不知道神經痛的來歷?聽我說:美化愛到了靈魂的絕頂,單叫靈魂愉快高唱享樂的戀歌,逃避希臘風現實生活的調和,那么,被勝利之靈光壓倒的最凄慘的肉身,是要越加苦痛越加成為不治的神經痛的。這在沒有經驗的你是不曉得吧?!雹?/p>

正所謂:“愛之深,痛之切”,白薇所有這些無以復加的疼痛感都源于她對楊騷深刻的愛戀,而當這種愛戀又得不到相應強度的呼應時,絕望與無奈便成為伴隨白薇的常態情緒。在她與楊騷合著的情書集《昨夜》中,愛與死與痛是被反復咀嚼、頻繁申訴的主題:

“我常想起我對于你的愛,便是魂消血化地展開想死的心花。昨晚回來,愉快而想死的意識,恨不得立刻死了就好,不死是我的弱!不死完全是我的弱!!!”(P18———19)

“我此刻的心房上,又何嘗不像白刃貫在中央。無論心痛到甚么田地,我把真誠的心告白出來吧。極簡單地說:‘我非常想死?!?P26)

“我十二分的想你。凄凄切切地,熱淚如雨滴。我底心痛極了?!蚁肽?我只是想你。恨不得拿把利刀,從我心腸最痛處一刀刺死了事。愚?戀?狂?”(P42)

類似這樣的文字表達在《昨夜》中不勝枚舉。對于白薇這樣體質虛弱的女性來說,隨愛而來的狂喜、狂躁、傷感、迷醉等反復無常的情緒波動無疑也是健康的重要殺手,戀愛非但救不了她的身體之痛,反使其愈加惡化。1925年初春,楊騷不辭而別———沒有任何鋪墊、沒有絲毫告知地從白薇的身邊消失了,正被疾病困擾、孤獨一人躺在婦人Home(教會辦的一種慈善機構)的白薇真是萬念俱焚:即使是她一直知道愛人楊騷是一個多情種子,但這樣不可捉摸、隨意任性的不告而別仍然出乎她意料:兩人之間的愛究竟怎么體現?如何維系?能否持續?數日之后,得知楊騷已到杭州西湖的白薇借了朋友的金鐲,變賣七十元作為路費,拖著病體,一路尋到杭州———如此孤注一擲的行動昭示著白薇的愛情已經病入膏肓,但在美麗的西湖畔她的執著卻遭遇了楊騷的冷言冷語———事實上此時的白薇應該可以清醒了:在她與楊騷之間存在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割裂他們的除了愛情理念的背道而馳外,更意味著人生姿態與生存觀念的不同,幾乎沒有彌合的可能,走下去,必定也是悲劇的收場。但癡迷于愛情的白薇仍然沒有泯滅殘存的希望,即使是在貧病交加中楊騷棄她而去,留她一人孤獨地在杭州葛嶺艱難度日,而后賣掉一部詩劇后才勉強回了東京。

愛的不平等與不對等使得白楊之戀就這樣一直處在一種奇怪的失衡狀態卻又了而不結:白薇在信中形象地描述了這種不對等:“你這樣子還叫做‘還愛的債么?人家贈一萬兩的心血給你,你認為是一擔無用的糞土;你給一粒芝麻大的愛與我,就說是泰山大的黃金?!雹薅鴹铗}在這場“戀愛事件”中也是一臉的困惑:“我如何的愛她我自己曉得十分,就好像曉得她如何的愛我一樣地。為什么她常是要那么悲嘆呢?或許她是太偉大了,我的愛太渺小了,使她看不見?或許是,她要求的是汪洋大海之潮,我能力只能供雨露一點之清;對著她似太陽的熱烘烘,我只是微光似的忽明忽滅的熒光。是,是這樣罷。不然,她怎么要那樣心痛呢?不然,她為什么那樣不承認我的愛呢?”⑦愛情以如此熾烈的狀態呈現,卻又如此的陰錯陽差,其間充斥著紛亂的嘈雜之音———這樣一種特質的愛情幾乎耗盡了白薇的全部心氣。直到1927年底在上海重逢回國的楊騷,白薇再次迅速地屈服于愛情的感覺,與楊騷生活在了一起。但這次短暫的聚合也不過是二人關系的一次回光返照,在接下來一年左右的時間中,楊騷帶給白薇的仍是伴隨快樂與喜悅而來的更為深重的病與痛:心靈的和身體的。

我至今無法想象在那些不堪的生活場景之中,白薇藉靠什么樣的勇氣才能克服內心巨大的絕望感:比如約好的婚禮上新郎楊騷選擇了缺席,因為另有所愛。再比如陪病情嚴重的白薇看完病后讓一輛黃包車送白薇回家,自己則乘了另一輛不見蹤影,一任白薇在街頭疼痛與尋覓……⑧

這樣的場景極容易讓我們把當事人楊騷放置在一種道德負面的位置上,但這里我仍想強調我個人對道德評判的排斥與懷疑:當我們無力還原歷史的真相時,任何一種道德層面上的褒揚與貶責都有可能被探究者的立場和角度所左右,而真實也許就在這樣的道德評判中漸漸模糊。所以這里我無意將楊騷定義為一個“薄情寡義”之人,而是試圖借助白、楊交往中的一些生活場景推論出白薇個人的生命邏輯和心靈歷程。

有了類似上述在上海的這些不堪與絕望體驗,四十年代在重慶南溫泉白薇之于楊騷的所謂反常行為就變得容易理解了。

戰亂之中,白薇幾經輾轉,最后到了重慶。為躲避敵機轟炸,白薇來到了文協所在地、重慶著名的風景區南溫泉,而此時的楊騷也恰好停留此處進行寫作。再次相遇后的楊騷似乎變化了許多:當白薇在她的小屋內爆發熱病、高燒昏厥時,楊騷將白薇抬到自己的屋子,親自照料,關心備至。但一周之后,漸漸清醒的白薇拒絕了楊騷重新復合的懇求,支撐著回到自己的小屋。許多朋友對此不解,甚至埋怨白薇的不近情理,但白薇不為所動,在對楊騷的態度上從未有過的決絕和干脆。

多年以后,白舒榮在采訪時看到了當年白薇寫給楊騷的一封信,信里這樣說:“而在我,你變好了,固然是一種無上的愉快,與我和你再好起來,卻簡直是兩回事。天下沒有能重圓的破鏡,縱使巧為配合,裂痕終歸顯然,面對裂痕,看那恐怖的亂影交錯,我將永遠害怕,心頭不會快樂。況你萬事馬馬虎虎的脾氣,懶怠的生活習慣,只顧享受,不顧其他的性情,與我事事認真不妥協,在貧病中還有條理,和艱苦戰斗,不屈到骨頭的性格合不來?!雹帷^比于二三十年代,白薇顯然理智了許多,二人關系中一直飄搖不定、柔弱被動的她此時終于顯示出前所未有的定力,將主動到達眼前的楊騷毫不猶疑地推開了。而這種理性與定力的背后是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心靈困境:一次次深陷絕望、一次次傷心欲絕、一次次的疼痛煎熬……當獨自一人捱過漫漫長夜之后,“愛情”在白薇那里顯然已經成為一種遙遠模糊的奢侈品。

貧 與 病

除了“愛”與“痛”,影響白薇一生的另一種強度的生命體驗就是“貧”與“病”,而在白薇的一生中,二者又常常膠著在一起,互相影響,互為因果。

湖南資興縣秀流村的黃家,到了白薇父親這一代,已經困頓得連溫飽的解決都是一個問題了。白薇又是家中長女,“從小過苦日子”似乎成為理所當然的事實:五歲左右起在母親的督促下就承擔起適量的家務,年紀漸漸長大后,白薇更是燒水做飯、紡紗種地、照看弟妹……各類勞動一并撲面而來。也正是由于家庭的貧困和女孩的眾多(白薇父母共有六女一子),白薇才會如此輕易地被母親“出賣”掉。

待到結婚之后,婆婆和丈夫虐待白薇的方式就是打罵和斷絕食糧,所以饑餓和疼痛是白薇第一次婚姻中習以為常的生命體驗。

那么,后來困擾白薇的多種疾病是否就是在這個時期種下了根源?

由于時間的久遠和資料的匱乏,白薇的疾病細節及患病因由我們已經無從追尋,但我想,出嫁后噩夢般的生存必定是白薇身體健康的巨大殺手,至少,正是這一段不堪的經歷逼迫白薇開始了她漫長的流亡生涯———悄然逃跑,身無分文,這樣的“新生活”在最初就注定了白薇極度貧困的狀態,而貧困對身體的摧殘有著驚人的力量:自此,“貧”與“病”就像“愛”與“痛”一樣,成為白薇個人文字記述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字眼,給她的生活籠罩上一層無法抹掉的陰影。

初到東京的白薇只能靠打工為生,家庭“傭工”、“下女”、賣水,甚至“挑碼頭”———即從駁船上卸貨———我想,在那個挑夫的群體里,白薇這樣一個瘦小孱弱的女性應該也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風景。無論哪份工作幾乎都讓白薇沒有喘息的機會,而繁重的體力勞動又與極度清貧的物質給養構成一對矛盾而對立的現實,保持健康的狀態自然成為天方夜譚。

從情書集《昨夜》中,我們可以了解到的白薇的疾病癥狀多半如下:

“終夜熱,咳鮮血?!?P43)

“鼻病四五天,痛得頭腦麻木呼吸一口也不能,以口呼喉頭如受刀傷,臉紅頭熱?!?P57)

“我病在葛嶺,病得將近危險,房飯藥錢沒有一文。S.K.說‘我和老四只得光起四只眼睛看到你死,所以我避難到一個只能容身的小黑房子來了,比牢獄還凄慘的小房!雖病得不想吃飯,別的東西總要吃??墒撬奶靵碇灰粔K錢,火食零用已經光了?!?P59)

“剛吃下三口,忽然咳血……我想這猩紅數點,不是肺病的血,一定是喉頭和氣管里的血……鼻病幾回大手術,弄得我窮困疲倦,我知道八分到了死的門前……”(P76)

“9,15夜,我幾乎辭了世。疫癥,醫生叫不來,我也久如乞丐,請不起醫生吃藥。五點鐘內的病,瀉,吐,熱?!?P78)

白薇的病痛主要集中在頭、鼻、氣管、腸胃等身體部位,癥狀主要體現為高燒、喉痛、咳血、腹痛腹瀉等,貧窮、無錢醫治更加劇了病癥的惡化、身體的惡性循環。白薇在文字中沒有提及當年醫生的診斷,因此,究竟她患的什么病?各種疾病間有無因果關系?有無可能治愈?如此種種,我們一無所知。

但有一種病是從起因到結果都異常清楚、無可置疑的,它在長達十年的時間里困擾折磨著白薇,而給她帶來這種病的正是讓她一生刻骨銘心的愛人。

楊騷在《昨夜》的序中曾簡略描寫了致病的過程:“……后來,是因我在南洋從靈的天堂上一墜墜到極無聊腌臟的肉的地獄里去,拖著一副不知其惡毒的遺害的身體回來,總一句說,就是因為對于性的常識太缺乏,結果慘害了她的身體和兩人本可以繼續下去的戀愛?!雹?/p>

事實上楊騷在這里的描述已經非常清晰,那就是在南洋的楊騷曾經有過一段肉體的放縱生活,并因此沾染了性病;重回上海與白薇復合之后,又把這種疾病傳染給了白薇。兩名當事人在《昨夜》中將這一病痛,以及伴隨而來的精神困苦傳達的非常深刻,可笑的是后來的很多傳記材料倒是對此遮遮掩掩、閃爍其詞,即使有所觸及,也多半含蓄模糊,一略而過。

顯然,同白薇其他疾病相比,“性病”這個詞匯絕不僅僅意味著肉體所面臨的巨大困境,它還聯系著巨大的精神原罪感。這種因愛而來的痛也就成為一種綜合著肉體與精神雙重困擾的難言之痛。

1927年,日思夜想的愛人楊騷忽然來到了白薇的面前,但這個愛人卻在她已經不堪的身體的病痛之外又添加了新的疾病,這種疾病在白薇給楊騷的信中一直被稱為“鬼病”,從這些文字中我們可以感覺到“鬼病”給白薇造成的巨大痛處:

“鬼病重到人發燒,燒得眼睛都蒙眬看不清楚了,頭是痛得不可解,下半身是痛木了,敷藥、擦藥,一天忙得不清場,可還沒有飯吃,我是煮不得飯,提不得水,三天總在洗這一盆洗臉水?!?P130)

“流淚的原因不是為咬饅頭,是那鬼病太痛了,太傷人的,太累氣了,太苦得我要活不能,要死不去了!那鬼病使我變成了紫色,以后我要稱它為‘紫色的病?!?P140)

“紫色的病”,面對白薇給予的這樣一種肉體疾痛的形容,我簡直是驚訝了:這是我所看到關于性病的最奇特的描述,因為它異常準確地表達出這一病痛之于白薇的個人意義及感覺。紫色,所有顏色中意義最豐富的一個,神秘,浪漫,感傷,令人快樂又令人絕望,引發想象又難以言傳,就像這種綜合著豐富內容的病?!白仙牟 笔强嗫嗲髳鄣陌邹斌w驗著因愛而來的巨大痛苦時最隱秘而深刻的心靈傳達。

抗戰爆發前夕,一些熱心同仁實在不忍于白薇的受難狀態,就聯合那些熱愛白薇的讀者們一起發起了一場救治白薇的募捐活動,白薇知道后發文勸阻,但這絲毫不能消減朋友和讀者們的熱情,在大家的勸說下,白薇終于接受了去北平治病的計劃。1937年6月抵達北平,7月,日本人的炮火就終止了北平的寧靜,白薇的生活和治病過程也因此受到了干擾,但總算在幾個月后聽到了醫生的那句話:病已治好!

對于白薇而言,這句宣告真的像一道溫暖灼人的陽光,剎那間掃除了長久堆積在心靈中的陰霾與沉重,令她輕松地有了一種想要飛翔的感覺。盡管,這個“病”應該只是“鬼病”的根除,而其他器官的虛弱與病態仍然伴隨著她的后半生,但這也足以令她欣慰了。

白薇曾在自己的文字中這樣總結:“一身器官,官官害著病,/入夏以來三天兩天病,/入秋以來十天九天病,/入冬以來天天夜夜病,/確是博物館里百病齊全的好標本?!?《琴聲淚影》)由此足可想見病痛給白薇帶來的苦處。

貧窮與疾病就像一對孿生姐妹,不離不棄,跟隨了白薇一生。四十年代在重慶,白薇是文協會員中最貧困的作家;抗戰勝利后到了上海,她仍然貧病交加,居無定所;七十年代末白舒榮稱第一次見到白薇的感覺使她想起“風雪中乞討”的祥林嫂{11}……九十三年的漫漫旅程中,白薇似乎根本就沒有完整地體會過身體的輕松與衣食無憂的幸福寧靜感,她不得不糾纏于應付疾病和解決溫飽的俗務中,并被這一切折磨得焦慮不堪。如果不是這樣,我想白薇肯定會在現有的文字之外帶給我們更多的驚喜。

生 與 息

面對這樣一個滄桑的女性個體,我在感慨命運的不公、人生的阻隔的同時,卻的的確確被白薇那苦難重壓之下所爆發出的堅韌的生命力所震撼了:在心靈反反復復的創痛、身體經受了一重重疾病的催折下,這樣一株小草竟然可以延續九十三年生命的綠意,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這種驚訝顯然不止我一個人所有,詩人任鈞在四十年代曾發出這樣的感慨:“……惟十數年來,她又病又窮,真是潦倒不堪,其物質及精神生活之悲慘,幾使人難于置信!倘為另一人,也許早就病死,窮死,或是自殺而死了;但她的生之意志,卻始終如火似鐵,還是照樣昂然地活下去!這是何等毅力!何等氣魄!何等難能可貴!”{12}如果他知道白薇再次邁過了動蕩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過了大半才終止了她的生命,不知又會有怎樣的驚異。

生與死的徘徊與動搖不是沒有出現過:貧窮曾讓白薇想用自殺徹底了結自己的生命,疾病曾讓白薇不止一次觸摸到死神的面孔,愛人的離棄曾讓白薇覺得生不如死……“死么?生?生存做甚么?生存做甚么?!”{13}在一次次痛苦的自我追問之后,白薇還是掙扎著從死亡的邊緣活了過來。

“艱苦的打擊毀不了我的生之火/我永遠為著希望而斗爭!”這是白薇在自傳體長篇小說《悲劇生涯》中寫下的話??墒?在生命的每個細小而絕望的片段中,“希望”一詞是空泛而遙遠的存在,它只能以虛無的方式安慰或緩解內心的傷痛,而當下的不堪卻只能以肉體和意志去支撐:“……腹部左腿敷著同鴉片煙一樣的黑藥,每天還要自己換藥,黑油油弄壞了衣褲也沒人洗,一點一點要自己跛著足去干……”在這些艱難細節的反復而無奈的體驗中,白薇的文字表現具有了超乎尋常的穿透力:“我的苦痛,像把我曲壓粉碎悶在罐頭里不加封,任其腐爛生蟲一樣?!眥14}

如果生命以如此灰暗、閉抑、無可救治的狀態存續,那么活下去的動力又來自于哪里呢?是什么力量讓白薇支撐著孱弱的身體,對抗那“苦”、“寒”、“咸”的生存現實?我在極富心靈史意味的通信集《昨夜》里發現,這個精神的“支點”有一個飄搖和變化的過程。

初識楊騷不久白薇曾在信中寫下這樣的話:“我忽然信起宗教來了……當我感到這一層,心里碎裂作奇痛,合掌胸前,流出沉痛的淚水,虔敬地默禱一次又一次??嗤吹拇鷥r,給我明白宗教的意味之廣大,心田清涼甜蜜地,看世界掌心底小珠?!眥15}而且還真的跟著朋友做了幾次禮拜。宗教的確是深陷苦難的人們進行心靈自贖的最好方式之一,此刻的白薇在飄搖不定的愛情和孤苦無依的異鄉生活中,本能地向宗教伸出求助之手是可以想象和理解的,但她身上固有的堅執、叛逆色彩又使她不可能長久地將生命的支撐放在神像上,因此在短暫的興趣之后,她很快離開了對宗教的依賴。

接下來漫長的一段時間內,“愛情”幾乎成為白薇生活的全部寄托,盡管這場奇特的愛戀幾近將她送到地獄的邊緣,但是激發她的強烈而豐富生命體驗的同樣也是愛情,也許這正是“愛情”的魅力之所在,白薇就在對楊騷的癡迷中不斷地“死去”又“活來”。以至于在自己的第一部劇作《琳麗》中,白薇宣稱:“我這回只是為了愛而生的,不但我本身是愛,恐怕我死后,我冷冰冰的那一塊青石墓碑,也只是一團晶瑩的愛。離開愛還有什么生命?離開愛能創造血與淚的藝術嗎?”

這種呼喊明顯帶有青春期愛情的主觀浪漫色彩,在日復一日的生存現實的磨礪之下,那些絢麗的色彩逐漸變得灰暗起來,貧窮、疾病、糾纏不清的情感爭執……三者之間已經很難分清因果,將白薇的生活演化成無法終止的惡性循環。

白薇的反抗便具有了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悲壯意味:“我有我的心,我要呼要叫,要翻要打,我要叫醒黑地獄的人人,都點了火燒毀中國的地皮。更燒毀好多青年人,非青年心的青年人!我比誰的心都青,我是在現在與未來的境界上的受難者。這種一開口只見著他們腸里的糞的人蟲里,我實在不能安一刻!革命!!!不,革人!誅心!!!”{16}

很顯然,這“革命”的訴求聲里包含著一個徹底“無產者”的天真和盲目,而這“革命情懷”也有著一些紛亂和嘈雜,但卻為在愛情中陷入迷津的白薇開啟了另外一種生命的思路:在愛情之外,世上還有更廣大的天地可以托付病體和靈魂,一個受難者的社會行動也許正提供了終止苦難的可能性。在愛情的磨蝕和消耗中漸漸醒悟的白薇開始轉移生命的重心,她真誠地觀察、理解著現實,并為改變某些不良現狀而作著努力。四十年代她的文字中有對抗戰的關注熱情,對青年群體的勸告,還有對婦女解放和社會未來的描述,所有這些都可見出白薇的變化。

一次因父親病逝而導致的回鄉更是將白薇直接與真槍實干聯結起來。1948年受何香凝啟發,本不想在家鄉停頓的白薇留在了資興,以縣立中學老師的身份宣傳、發動游擊戰爭,并直接參與了解放資興縣的重要戰役(《快樂的黃昏》)。不知這種身體力行的成就感是否沖淡了貧窮與疾病帶來的痛苦,總之,后來白薇的文字中幾乎看不到這方面的焦慮表述了。

“人生就是戰斗!對腐朽、罪惡、橫霸者宣戰,力謀搞新生。那樣的生活若搞長些,標準正確些,大公無私地堅持到底,那就是生命千歲,千歲中如鮮花,碧草活生生,這才算活著!”{17}這也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白薇的生活抉擇:1950年,從長沙回到北京后不久,白薇便主動放棄了來之不易的平靜和安穩生活,主動要求前往北大荒。

北大荒需要人,而她在日本學過植物學。就是這樣簡單而直接的動力,使得年近六旬的白薇又開始了顛簸的生活。物質上仍像從前一樣艱難,但精神上卻一掃年輕時的陰霾,那些勞動場景與心境的描寫讓白薇看起來像一個快樂的孩子。

也許,彼時彼刻,面對大地、莊稼、勞作與收獲,白薇的內心有了從未有過的堅實。

七年之后,她被文聯從北大荒催促回京。然后,白薇的生命痕跡就變得漸漸模糊了,關于她的文字記錄越來越少,直到1987年最后的安歇。在生命的最后三十年里,白薇必定是落寞的,時代似乎漸漸遺忘了這個人的存在,以至于她幸運地躲避了一場又一場的政治運動。

清寒,又了無牽掛,在晚年的靜默之中,年青時生命的紛亂與掙扎不知是否出現在白薇的回憶中?固執而倔強的心靈又怎樣慢慢安歇下來?“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張愛玲),被改變和淹沒的,又豈止是一個個體的生命傳奇?

注釋:

①⑤⑥{13}{14}{15}{16}《昨夜》,白薇之部,P17,P33,P94,P47,P138,P11,P76,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②③⑧⑨{12}{17}《白薇評傳》P143,P22,P121,P183,P278,P250,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④《昨夜》,楊騷之部,P179。

⑦《十日糊記》,轉自《楊騷傳》P86,海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⑩《昨夜》序。

{11}閻純德編《二十世紀女作家評傳》,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5年版。

責任編輯 李秀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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