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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叫我小蕊吧

2009-12-17 08:01丁立梅
青年文摘·下半月 2009年5期
關鍵詞:小蕊母親

丁立梅

初冬的天,雨總是突然地落,綿綿無止境。

我在教室里望外面的天,漫天漫地的雨,遠遠近近地覆在眼里,覆在心上。那條通向學校的小土路,一定又是泥濘不堪了罷?我在想,放學時怎么回家。

教室門口,陸陸續續聚集了一些人,等著接他們的孩子回家。

我總是磨蹭到最后一個走。我是做過這樣的夢的,夢見父親也來接我,穿著挺括的中山裝(那是他出客時穿的衣裳),擎著油紙傘,在這樣的下雨天。他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教室窗前,灰蒙蒙的天空也會變亮。窮孩子有什么可顯擺的呢?除了愛。

然而,沒有,父親從未出現在窗前。那時,他與母親關系有些僵,常年不在家。他去了很遠很遠的工程隊,和一幫民工一起挑河。

我脫下布鞋,孤零零的一個人,赤著腳冒雨回家。腳底的冰涼,在經年之后回憶起來,依然鉆心入骨。

1

父親不得志,在他年少的時候。他算得上英俊少年郎,成績好得全校聞名,又吹拉彈唱,以為定有好前程,卻因家庭成分不好,所有的憧憬,都落了空。父親被迫返回鄉下,在他16歲那年。

有過相愛的女子,那女子在方格子紙上,用鉛筆一字一字寫下:我喜歡你。好多年后,發黃的筆記本里,夾著這張發黃的紙片。

父親對此,緘口不提。

與母親的婚姻,是典型的父母包辦。那時,父親已23歲,在當時的農村,這個年齡,已很尷尬。家窮,又加上成分不好,女孩子們總是望而卻步。

長相平平的母親,愿意嫁給父親。愿意嫁的理由只有一個,父親識字。祖父祖母自是歡天喜地,不顧父親的反抗,強行地讓父親娶了母親?;楹蟛痪?,母親有了我。而父親亦開始了他的漂泊生涯,有家不歸。

雪落得最密的那年冬天,我生了一場大病。

父親跟了一幫人去南方,做生意。他們滯留在無錫,等那邊的信到,信一到,人就走遠了。

我躺在床上,渾身滾燙,人燒得迷糊,一個勁地叫爸爸。母親求人捎了口信去,讓父親快回家。

父親沒有回。

離家30里外的集鎮上,才有醫院。瘦弱的母親背起我,在雪地里艱難跋涉。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一邊帶著哭腔不時回頭叫我,小蕊、小蕊,你千萬不要嚇媽媽啊。

漫天的大雪,把母親和我塑成一大一小兩個雪人。我竭盡全力答應著母親,媽媽,小蕊在呢。我小小的心里,充滿末世的悲涼。

醫院里,點著酒精燈暖手的醫生,看到我們兩個雪人,大驚失色。他們說我患的是急性肺炎,若再晚一天,可能就沒治了。

我退燒后,父親才回來。母親不給他開門。他叩著紙窗,輕輕叫我的名字,小蕊、小蕊。

他的聲音里,有我渴盼的溫暖,一聲一聲,像翩躚的蜻蜓,落在我的心上。那個夏日黃昏,我3歲,或4歲。父親抱我坐到田埂上,撥弄著我的頭發,笑望著我叫,小蕊、小蕊。蜻蜓在低空中飛著。父親給我捉一只,放我小手心里,我很快樂。夕照的金粉,鋪得漫山遍野……

母親望著窗戶流淚,我看看母親,再看看窗戶,到底忍住了,沒有回應他。

父親在窗外,停留了很久很久。當他的腳步聲遲緩而滯重地離開時,我開門出去,發現窗口放著兩只橘,通體黃燦燦。

2

我讀初中時,父親結束了他的漂泊生涯,回了家。

從小的疏遠,讓我對他一直親近不起來。我不肯叫他爸,即使要說話,也是隔著幾米遠的距離,喊他一聲“哎”?!鞍?,吃飯了?!薄鞍?,老師讓簽字?!蔽疫@樣叫。

我也一直替母親委屈著,這么多年,母親一人支撐著一個家,任勞任怨,卻沒得到他半點疼愛。母親卻是心滿意足的。

母親在我面前替父親說好話。母親說起那年那場大雪,父親原是準備坐輪船去上海的,卻得到我患病的口信,他連夜往家趕。路上用他最鐘愛的口琴,換了兩只橘帶給我。大雪漫天,沒有可搭乘的車輛,他就一路跑著。過了江,好不容易攔下一輛裝煤的卡車,求了人家司機,才得允他坐到車后的煤炭上……

你爸是愛你的呀,母親這樣總結。

可我心里卻一直有個結,為什么那么多年,他不歸家?這個結讓我對父親充滿莫名的怨恨。

父親試圖化解這怨恨,他吹笛子給我聽,跟我講他上學時的趣事兒。有事沒事,他愛搬張小凳子,坐我旁邊,看我做作業。還不時地夸,小蕊,你寫的字真不錯。一次,我在做作業,額前的一綹發,掉下來遮住眉,父親很自然地伸手替我捋。當他碰到我的額時,他手指的清涼便像小蟲似的,在我的心尖上游。我本能地揮手擋開,驚叫一聲,你做什么!

父親的手,嚇得縮回去,他愣愣地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很沉很沉,像望不到頭的星空。

從此,我們不再有親昵。

父親很客氣地叫我秦晨蕊,隔著幾米遠的距離。

我青春戀愛時,一向溫良的母親,卻反對得很厲害。因為我戀愛的對象,是個軍人,千里之遙,我們讓相思,穿透無數的山。

母親卻不能接受這樣的愛。母親說,你是要媽媽,還是要那個人,你只能選一個。

我要母親,也要那個人。

月夜如洗父親在月下問我,秦晨蕊,你真的喜歡那個人?

我答,是。

父親沉默良久,輕輕嘆口氣,說,真的喜歡一個人,就要好好待他。你媽也是好意,怕你將來結婚了,兩地分居,過日子受苦。

我沒有回話。我終于明白了母親,那些年她一人帶著我,是如何把痛苦深埋于心,不與外人說。

不知那晚父親對母親說了什么,母親的態度變了,我最終,嫁了我喜歡的人。但我與父親的關系,并沒有因此而親近。

3

母親中風,很突然地。

具體的情形,被父親講述得充滿樂趣,父親說,你媽在燒火做飯時,就賴在凳子上不起來了。

母親的脾氣變得空前煩躁,她扔了手邊能扔的東西后,號啕大哭。父親撿了被母親扔掉的東西,重又遞到母親手邊,他輕柔地喚著母親的名字,素芬。

來,咱們再來扔,咱們手勁兒大著呢,父親說。他像哄小孩子似的,漸漸哄得母親安靜下來。有他相伴,母親慢慢接受了半身不遂的事實,變得開朗。

我去看母親。父親正在鍋上煨一鍋湯,他輕輕對我“噓”了聲,說,你媽剛剛睡著了。父親領我去菜園,看他種的瓜果蔬菜,其時,絲瓜花黃瓜花開得燦爛,梨樹也掛果了。青皮的香瓜,一個挨一個地結在藤上……

秦晨蕊,你不要擔心沒有新鮮的瓜果蔬菜吃,你媽不能種了,我還能種,等你回家吃。隔著幾米遠的距離,父親對我說。你也不要擔心你媽,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初夏的風,吹得溫柔。那些雨天的記憶、雪天的記憶,在歲月底處,如云霧中隱約著的山峰。想那些年的父親,心里的疼痛,是無人知悉的罷?無論曾經是愛還是不愛,如今,他和母親,已成了相濡以沫的一對。他也早已不復當年的俊朗,身上鍍上另一層慈祥的光芒,讓人看著柔軟。

我在他身后輕輕喚了聲,爸。父親驚詫地回頭,看著我,眼里漸漸漫上水霧。我迎著那水霧,說,爸,叫我小蕊,好嗎?

多年前的黃昏重現眼前:父親抱我坐在膝上,撥弄著我的頭發,喚我,小蕊、小蕊。我的心上,有蜻蜓舞翩躚。夕照的金粉,鋪得漫山遍野……

(馬娟摘自《新青年》

2009年第4期,劉玉婷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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