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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信局的某些歷史場景

2010-01-14 08:11
廈門文學 2009年12期
關鍵詞:流傳南洋華僑

老 皮

流傳村的東南邊有一條江,叫九龍江。流傳村地處九龍江的最下游,再往下幾里路,就是九龍江的入??诹?。我來到這里時,心里始終有一種緩慢的感動。我聞著的空氣曾經呼嘯在舊的時光里。九龍江在龍海與廈門交接的地方入海。遠遠地望去,江面上有一些小船在輕柔的波濤中錯落地蕩漾著。江海匯合的地方,顯得很開闊,所以能夠承載故事。

小船悠悠地前行,開始著我們的故事。

那是在1869年,那一年,郭有品17歲。那時,郭有品就是在這里上的船。和許多“下南洋”的閩南人一樣,人們離家的時候會帶著竹藤編織的箱子。郭有品的箱子里除了必需的日常生活用品,母親丁氏還往他的箱子里塞進了一小包米和泥土。這是閩南人的習俗,據說,出門遠行的人帶上一小包家鄉的米和泥土隨行,對克服水土不服是很靈驗的。遠行的人有家鄉的米和泥土陪伴著,就像是對生活的一種解釋。這樣的血脈親緣,總會留給人惆悵無盡的念想。

郭有品就這樣離開了家鄉龍溪縣廿八都流傳社。

臨上船的那一刻,郭有品有點兒傷感地回頭看了看家鄉。他突然發現自己確確實實愛著這里,并且屬于這里。但他同時也覺得,自己是在為生活“下南洋”,不是為“下南洋”生活。

一百多年后的2009年的夏天,我在想象中尋找郭有品的身影時,敲擊鍵盤的噠噠聲,仿佛穿越了另外一個時空。往事不曾消逝,它一直在喧嘩。像窗外的樹葉那樣喧嘩。夏季的風輕輕地吹著,把過去殘留的熱氣吹到時間以外。樹葉一片又一片地搖曳在我的追憶里———漫長的回憶、浩淼的回憶,它們樹葉一樣,一片又一片地翻動著。

很快,“下南洋”的郭有品,由于他的勤勞樸實,謙恭有禮,樂于助人,深得同鄉僑民的信賴。1874年,郭有品被一些富庶僑商推舉為“水客”,專門替呂宋僑商及其雇用的華工攜帶銀信回國,派送給僑屬,也賺取了一些傭金。

“水客”,是當時為了適應海外華僑和國內親屬通信、匯款的需要而產生的一種職業,他們最初也就是大帆船上的船工,“水客”即是水手?!八闭?華僑信款多從海外寄來,且錢款似水,源源不絕,漸漸地,“水客”成了替華僑捎帶家信、款項回鄉的信使。

船是物質的,但它是時間的信使,只不過它一直漂泊在波濤上。

在國內,隨著鴉片戰爭的失敗和洋務運動的興起,迫于生計,越來越多的閩南人紛紛“下南洋”謀生,形成了較大規模的遷徒。后來,人們把北方的“闖關東”、“走西口”與南方的“下南洋”、“過臺灣”并稱為中國近代史上的四大遷徒。

記憶將一些具體的事件過濾掉了,但過程不會是一片空白。有時候,記憶也會留下一些大致的場景:

離開故鄉的人在外打拼,旅居番邦,成為異國的客人。閩南人尊稱這些人為“番客”?!胺汀眰兺ㄟ^自身的努力,積攢起了越來越多的財富,然而,不難想象,當“番客”們的記憶里充滿了番邦的景致和情調時,故鄉就一定是“番客”們不可能拋在腦后的影子。于是,便有越來越多的款項和家信通過“水客”運回故鄉給親人。由于大多數華僑是文盲,而“水客”中有專人可代替書寫家信,且“水客”大部分是同鄉或熟人,華僑都喜歡托“水客”捎信款,“水客”也就衍生為一種職業。據不完全統計,清末民初漳州各縣就有“水客”百余人。他們為華僑、僑眷提供收匯、承轉、解付一條龍服務。

“水客”就這樣成為了一個熱門的行當。郭有品也從普通的“水客”成為了“客頭”,并從中領悟到經營僑批收入的豐厚。更由于僑眷多居住在窮鄉僻壤,交通不便,從南洋的呂宋、馬來亞、印尼、新加坡等地捎信款回鄉,一年只能往返內地2至3次,因而周期長,班次少。隨著海外華僑的大量增加,華僑寄信匯款回鄉逐年增多,一般“水客”已不能適應華僑信匯日增多的需要。于是,1880年,郭有品在故鄉龍溪縣流傳社創辦了首家民間僑批局———“天一批郊”。

對于一個人的一生來說,可能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獲得某一種機緣。

“天一批郊”的“天一”二字,取自漢儒董仲舒的的“天人之際,合而為一”,即天道與人道、自然與人為合一。用“天一”作為局名寓意“天下一家”,體現了創辦人的仁愛之心,對于海外華僑與萬里之隔的故鄉眷屬來說,“天一”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使他們身感親近之情。這不能不說是某一種機緣。

“天一批郊”開辦之初,始終堅持“信譽為首,便民為上”的經營之道,注重信用,熱情周到為僑民、僑眷服務,經常按國內習俗于每年春節、端午、中秋、冬至等節日前登門收匯,代寫僑批。對居無定所的僑民,則店前收寄,回信到達,掛牌招領,創始人郭有品對華僑的每批銀信均親自收取押運。有一次,在押運僑匯途中,船遇臺風而沉沒,銀圓僑匯全部失落大海,郭有品獲救后返鄉,便毅然變賣家中田產財物兌成銀圓,一一賠償支付匯款,分文不欠。從此,“天一批郊”信譽不脛而走,風聞所及,贏得各埠華僑的信賴,菲島以外華僑也紛紛通過呂宋的“天一批郊匯寄回鄉,在南洋及國內形成了縱橫交錯的收、轉、投僑批網絡,業務日益增多,區域日漸擴展。

1882年,郭有品回國完婚,完成了血脈緣的傳承。

閩南人從不把脈絡里流動著的血液看做是虛無的,除了血脈親緣,地緣、人緣、文緣等等都是與閩南人的生活息息相關的,決定著閩南人從生到死的心跳和呼吸。

光緒十八年(1892年),廈門海關建立,郭有品隨即拓展經營規模,依托流傳村的“天一批郊”為總局,在廈門口岸以及僑眷密集地晉江安海、僑民集結地呂宋(今菲律賓馬尼拉)設立了3個分局??偩峙c廈門局、安海局屬于派送局,呂宋局屬于收匯局。不久又購置兩艘小汽船,開通廈門至總局,廈門至安海的郵路。爾后又拓展外埠業務,逐漸在菲律賓的宿務、怡朗、三寶顏厝以及馬來亞、新加坡、印尼、香港等各埠設多個分支機構,并逐年增設。

光緒二十二年二月初七(1896年3月20閂),大清中華郵政局成立,這時,“天一批郊”已經運作了十六年。

據《廈門海關十年(1892—1901)報告》中記載,在此期間,進入廈門的外輪1686只,帆船181只,廈門海關共收郵件108570件,匯票93442美元,近一半的郵件均是由天一信局轉接投遞的。

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天一信局創始人郭有品不幸在廈門染疫,英年早逝。

烏鴉的叫聲留在了樹枝上。一個人在時光中消失,卻可以將他的精神殘留在時光上面,使后人的心跳聲變得更加鏗鏘有力。同時,我也相信,在人生波動的曲線上,每一個轉折點都站著一個人。日影的漂移、季節的變化和時光的流逝,都遵循著大自然的律法。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給我們向前的印象,而每一天的日出日落,到一年又一年的四季循環,暗示了還有更大的循環隱藏在后面。

郭有品逝世后,長子郭行鐘繼承了父業。自古英雄出少年,郭行鐘繼承父業時,年僅17歲。與他父親郭有品當年“下南洋”時的年齡一樣。在郭行鐘的精心經營下,天一信局業務銳增,贏利甚豐。次年,郭行鐘又大刀闊斧地將天一信局改名為“郭有品天一匯兌銀信局”,分設信匯部和批館,實行專業化經營與管理,并逐年增設分局于外埠,進一步拓展了市場空間。

這是天一信局的鼎盛時期。1921—1926年,天一信局每年僑匯額達1000~1500萬銀圓,僑匯業務占當時閩南地區僑匯總量的三分之二。至此,天一信局成為了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分布最廣,經營時間最長的早期民間僑批局。其創辦之早,影響之深,在全國郵政史、金融史都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堪稱“天下第一”。

清宣統三年(1911年),天一信局掌舵人郭行鐘斥巨資在故鄉流傳村興建了“天一總局”。這是一個典型的中西合璧式的建筑群,氣勢恢宏、工藝精湛,富麗堂皇。由苑南樓、北樓、陶園三大部分組成,總建筑面積4495平方米,歷時十年,于1921年告竣。

苑南樓是天一總局最早興建的建筑,只是沒有后來的北樓那樣雕梁畫棟?!霸纺蠘恰贝箝T上方掛有“天一總局”青石門匾,刻著“辛酉梅月”的字樣,整體結構優雅大方、古色古香。苑南樓屋后東側有三進的閩南大厝依舊保留,是郭家的老屋,至今還居住著郭家的子孫。

北樓為天一總局的業務辦公大樓。大門上方掛有“北樓”青石門匾,刻著“民國十年”的字樣,是1921年建成的。建筑依舊呈中西合璧風格,外墻裝飾有安琪兒、和平鴿、騎車郵差、五角星、荷花、菊花、蘭花、牡丹、香蕉葉等西洋人物雕像和中式花草圖案。二樓走廊為花瓶狀欄桿,不過細部卻以中國傳統造型花紋為飾。

苑南樓和北樓的旁側便是陶園。陶園是個很精美的私家花園,占地3000多平米,園內建有亭臺、樓榭、假山、猴洞、魚池、花圃。石砌小道曲徑通幽,更顯古樸和歷史滄桑。建筑的動態是雕像樣的靜止,卻又洋溢著一種極富誘惑力的音樂韻味。鄉村的寧靜反襯著一切細小的生息。

天一總局業務辦公大樓的落成,代表了上個世紀民辦郵政的最高峰,如今,雖經百年,在天一總局舊址前我似乎還能看到當時信局辦公的“影子”。當時信局辦公室門口的“辦公重地,閑人免進”的幾個大字如今仍清晰可見,見證著當時信局的大氣與輝煌。

往事的美,包裹著我們對它的復原沖動。一頁又一頁的故事,一個又一個復雜或簡單的生活細節,都已經被無情的時光浸泡過了。如今,我們所能夠追憶的,只能是某些廣為流傳的場景。

別的事情早已經消失了,而天一總局卻被記憶保存了下來。也許,這一過去時光中的意象有著我們無法預見的深遠意味,可能像蜻蜓的翅膀那樣,突然改變了我們思緒飛行的方向,我們所有細碎的念想,就在那個方向上。

透過歷史的云煙,我似乎看到了當年呂宋分局在收寄信款時的情景:天一信局一般在船期前三四天就會預先通知寄款寄信人,并派人挨戶詢收,然后呂宋分局將信扎成捆連同清單裝袋,由定期往返于南洋與廈門間托運貨物業務的客輪或由外國商埠郵局帶到廈門,僑匯則由外國銀行寄送廈門,再由廈門分局轉送到流傳的天一總局和其他分局。每次僑批到達天一信局,天一信局就在樓前升天一旗,附近幾個村莊遠遠便能望見,僑眷互相轉告及時領取,未領取的天一信局便于次日雇請族人作為固定信差分別投遞。

在投遞過程中,天一信局還制定了一整套嚴格的規章制度。僑民寄批,信局須發給寄批者“票根”,以備查詢。收解僑匯手續正規,訂明匯款費率,雇用固定信差,嚴禁信差向僑屬索取小費。為防止信差向僑屬索取小費,批封上常蓋有“概無取酒費,又無甲(搭配)小銀”或“照批分銀,概無取酒資,無甲小銀”等告減戳,從而避免信差克扣收信人的銀款。

在我的追憶中,有關天一信局的一些場景不斷地被放置到一個失去了焦點的距離上,它們是那樣的模糊不清,就像置身在迷霧里。然而,也正是時間以迷霧的力量賦予了我們以重新想象過去舊時光的意念,讓我們將那些深埋在塵土下的碎片重新拾起,輕輕地擦拭著。

在閩南及東南亞,天一信局留下了腳印,留下了業績,留下了信譽。在家鄉,天一信局更是留下了一些似乎永遠也抹不掉的東西。

抹不掉的東西,是可貴的。天一信局創始人郭有品父子在富庶之后不忘家鄉父老,于1898年興辦義塾,聘請塾師任教,村里學童免費入學,塾師的食宿、薪金由天一信局提供。還在流傳村創辦“喚醒堂”,為貧苦鄉人施藥施棺、周濟族親,每逢月十五請塾師在喚醒堂傳孔孟之道,講忠孝故事等,教育后人克己復禮;忠孝勤儉,并同族人共訂村規,嚴禁族人吸鴉片、倡議“禁賭驅娼”,對一些不務正業且屢教不改者,資助船費遣往南洋謀生,深得鄉人稱贊。

郭有品病逝后,其子郭行鐘秉承父愿,仍致力于村民教育事業,捐獻水田作為尚書田,改義塾興辦“私立流傳高、初兩等小學”,擴聘教師,興建教室及教員宿舍。1921年,天一信局又拆舊辦公樓擴建教室,成立龍溪縣七區第一私立流傳女子國民學校。天一信局除免費為教師供膳外,對已婚生育的女教師還雇保姆替其看管孩子,一時成為佳話。流傳小學首屆學生畢業考試時,龍溪縣令曹本章親臨監考,考試成績優秀的學生備受嘉獎。1928年,天一信局宣布停業。但天一信局每年提供2400元銀圓給流傳小學作為辦學經費一直沒有中斷,直到解放后公立流傳小學建立才停止。

人以自身為尺度,建立起許多秩序,人依據這種秩序而生存。歷史上企業成功后熱心社會公益事業者不勝枚舉,但是像天一信局在宣布停業后繼續興資辦學的卻是極為少見。

然而,歷史的推進,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也永遠不會顧及或紀念人的悲歡與功德的。1921年后,東南亞一帶因戰后導致通貨膨脹,僑商經濟嚴重受挫,僑匯不如往昔;加上1923年后國內外郵政局提高民信郵資;銀信局利潤銳減,天一信局下屬的香港、呂宋分局虧損尤為嚴重,迫于無奈,經營了四十八年的天一信局終于在民國十七年一月十九日(1928年1月19日)宣告停業,并將分局房產轉賣以彌補虧空。

天一信局的停業,曾引起閩南及東南亞金融界的短時間波動。

至此,作為中國歷史上創辦年代最早、規模最大、分布最廣、影響最深、經營時間最長的早期民間僑批信局,天一信局的僑批業終于退出了歷史舞臺。

2009年的夏天,當我記錄下有關天一信局在過去舊時光里逐漸模糊的某些歷史場景時,內心卻總有一種無處擱置的不安,我不禁自己拷問自己:到底遺漏了多少更為精彩的故事?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心里就更加內疚了:我對家鄉的歷史所知甚少,所知甚少。

【責任編輯 泓 瑩】

攝 影 肖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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