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個人印記的五環“帝國”

唐 磊 萬佳歡

在任21年,薩馬蘭奇顛覆性地將奧運會商業化,他的遠見和膽識,讓奧運會更適應于現代社會,并得以更好發展。同時也使它陷入了更大的爭議和隱憂之中

1980年7月16日,莫斯科,60歲的薩馬蘭奇在首輪高票勝出,當選為第七任國際奧委會主席,從此他拉開了國際奧林匹克最戲劇性改變的帷幕。

青年時的政治抱負

上世紀50年代,已是成功商人的薩馬蘭奇偶然出資成立旱冰球隊,并帶領西班牙隊奪得世錦賽冠軍——在商業和體育方面建立影響后,薩馬蘭奇以西班牙代表團團長的身份參加1952了年赫爾辛基奧運會。

1966年,賞識他的時任國際奧委會主席布倫戴奇力排眾議,46歲的薩馬蘭奇成為國際奧委會委員。1974年,薩馬蘭奇成為國際奧委會副主席。

上世紀70年代,西班牙正經歷一系列社會變革,在民族、政治問題復雜的巴塞羅那,薩馬蘭奇組建了新的政黨,以圖建立能包容各黨派各民族的省議會。最終失敗,1977年離職。

在國內遭受打擊后,薩馬蘭奇向政府提出,希望當大使。很快他被任命為駐蘇聯大使。二戰期間,中立的西班牙有一支部隊配合希特勒進攻蘇聯,導致西蘇兩國斷交。1975年底,佛朗哥逝世后,西班牙重新與蘇聯建交,西班牙希望有個能力出眾的人和超級大國打交道。

當奧運遭遇政治

薩馬蘭奇和前蘇聯及東歐國家建立了很好的關系,并為全力辦奧運展示國力的蘇聯提供了很多建議幫助。薩馬蘭奇在國際奧委會負責宣傳和禮賓,他建議前蘇聯宣傳奧運時減少政治色彩,著重宣傳蘇聯歷史、文化、風光。

但奧運會召開前,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波使莫斯科奧運會遭受重大打擊。

事實上,從上世紀70年代起,奧運會影響力已開始衰退,逐漸成為各種政治勢力的舞臺。11名以色列代表團成員在1972年慕尼黑奧運會期間遭殺害,很多人提出放棄過于政治化、太花錢的奧運會。1972年國際奧委會主席換屆,前主席布倫戴奇將象征權力的鑰匙交給繼任者基拉寧時說:“你不大會用得到它,我相信奧林匹克運動撐不了幾年了?！?/p>

1976年,17個非洲國家抗議新西蘭與實行種族隔離的南非有體育交往,抵制蒙特利爾奧運會。1979年,前蘇聯出兵阿富汗。美國總統卡特放言,如果蘇聯不在1980年2月20日前撤軍,美國將抵制莫斯科奧運會,并號召其他國家抵制。

時任國際奧委會主席的基拉寧只能周旋于美國和前蘇聯之間。但也無力說服美蘇任何一方讓步。

薩馬蘭奇一面建議蘇聯在抵制問題上保持沉默,以免再度刺激美國,另一方面希望基拉寧讓卡特知道,蘇聯可能會抵制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報復。

可不久,西班牙也宣布加入抵制,并指示西班牙駐蘇大使薩馬蘭奇不得參加奧運會開幕式。薩馬蘭奇回復,希望以國際奧委會副主席的身份參加,西班牙政府拒絕。薩馬蘭奇又提出請假,以私人身份參加,再遭拒。

幾經反復,薩馬蘭奇斷然辭掉大使之職,以國際奧委會副主席身份參加了開幕式。此舉一出,在眾多國家奧委會委員中贏得好感,并得到蘇聯及東歐國家堅定支持。

莫斯科開幕式前三天,薩馬蘭奇接過“鑰匙”,如愿成為國際奧委會第七任主席。

要讓奧運活下去

在薩馬蘭奇看來,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才是他領導下的第一屆奧運會,要避免蒙特利爾的債務風險、莫斯科的政治危機,改革必須馬上開始。

和前兩任主席不同,薩馬蘭奇決定搬到國際奧委會總部所在地洛桑居住,現場辦公。

1978年,洛杉磯作為唯一的候選城市,贏得1984年奧運會舉辦權。但當地市民反對舉辦奧運會。加州議會通過憲章修正案,奧運會不花納稅人的錢。美國政府也表示不會掏錢。

舉辦現代奧運會歷來只有靠政府出資、社會捐贈、發行彩票等三種渠道募集資金。1985年之前,加州不允許發行彩票,政府若不出錢光靠社會捐贈不可能辦成奧運。

麥克爾·佩恩曾任國際奧委會市場總監,他在其所著的《奧林匹克大逆轉》中披露,官方數字表明,莫斯科奧運會花了13億美元,但非官方統計的數字為90億美元。薩馬蘭奇上任時的奧委會有流動資產20萬美元,其他資產200萬美元。薩馬蘭奇需要有新的辦法救活奧運會和國際奧委會自己。

洛杉磯通過招標,廣告商尤伯羅斯成為了洛杉磯奧運會的承包商。

而這個辦法就是招標。

《奧林匹克大逆轉》中提到,薩馬蘭奇曾回憶說:“我感覺非常孤獨,我知道有很多問題需要應付,但我卻無法做到這個職位所要求的全部。這種感覺持續了兩周,我甚至想過自己會以什么方式抽身而退?！?/p>

“薩馬蘭奇的復雜經歷在體育官員中絕無僅有,而且以后也很難有了?！?北京體育大學奧林匹克研究中心主任任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因此,薩馬蘭奇不僅對奧林匹克、國際體育有獨到的理解,對國際社會、國際政治、經濟也有很深的認識。顧拜旦提出奧林匹克理想,但薩馬蘭奇找到了實現理想的渠道,把這個理想目標和現實結合了起來?！?/p>

尤伯羅斯籌到很多錢,他把洛杉磯奧運會的贊助商限為30家,每個行業一家,拍賣底價400萬美元,其中碳酸飲料拍了1260萬美元,轉播權共拍得2.5億美元。連火炬接力權都拍賣,4萬名接力手共捐出1200萬美元。而1976年的蒙特利爾奧運會只收到贊助經費500萬美元,占總預算的2%。

盡管尤伯羅斯的這種做法讓很多國際奧委會委員憤怒,但在薩馬蘭奇的支持下,充滿商業味的洛杉磯奧運會最終盈利2.5億美元。之后的漢城、巴塞羅那、亞特蘭大、悉尼,都照此商業模式使國際奧委會得到大量經費。

強大后的奧運理想

果然,蘇聯報復性抵制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薩馬蘭奇周旋于美蘇之間,無法解決。奧運會雖然史無前例獲得盈利,但無法回避蘇聯、東德等國因抵制參賽造成洛杉磯奧運會的競賽水平下降的窘境。

1981年時,只有日本長野和韓國漢城(現首爾)參與申辦1988年奧運會,可當時奧林匹克大家庭160個成員中,只有60個與韓國有正式外交關系。而1981年國際奧委會全體會議前,全斗煥政變當上韓國總統,委員們擔心是否會在奧運會舉辦時發生類似情況,影響奧運會。

在經歷了多次奧運政治周折后,薩馬蘭奇意識到國際奧委會實際就只有五環圖案和運動會名稱,沒有財權和人權,國際奧委會的首要任務是要在財政上自給自足。

薩馬蘭奇上任后,促使國際奧委會總部所在地瑞士承認國際奧委會是一個非營利的合法存在的體育組織,成為在商業社會里有資格簽協議的一方——在此之前的87年里,國際奧委會沒有這個法律資格。

薩馬蘭奇計劃中的另一目標,是讓奧運免受“政治”干擾,至少讓“抵制”從奧林匹克運動中永遠消失。

他運用多年的外交經驗,不停地走訪諸國,常常倚仗次于聯合國的第二大國際組織主席身份,在多個層面與各國領導人對話。薩馬蘭奇希望對可能影響奧運的國際問題早預見、早介入。他向領導人們詮釋奧林匹克的和平意義,以及在國際上扮演的重要角色,并同很多領導人都建立了親密的關系。

成都體院教授郝勤在《完美使命》里說:漢城奧運會前,朝鮮認為在韓國舉辦奧運會是“西方帝國主義勢力反對朝鮮人民的陰謀”,要求兄弟國家抵制。薩馬蘭奇迅速飛往東德,同總統昂納克會面,表明抵制不能達到國家的政治目的,莫斯科和洛杉磯就是例子。接著,薩馬蘭奇又到羅馬尼亞、蘇聯訪問。甚至請東德幫忙促使朝韓就共同舉辦奧運談判達兩年。最終,只有朝鮮、古巴等少數國家缺席漢城奧運會,第一次實現現代奧運大家庭的聚會。

他的第三個目標是團結。國際奧委會內部矛盾很多,各國家奧委會和國際奧委會有矛盾;單項體育聯合會和國際奧委會也有矛盾。為了促成“團結”,在薩馬蘭奇提議下,國際奧委會拿出15個委員指標給各單項體育聯合會主席,把他們納入國際奧運會委員中。他還建立了夏季奧運會項目聯合會和冬季奧運會項目聯合會,每屆奧運會的營銷分成中,國際奧委會只拿7%,其他按比例分給主辦城市的組委會、單項體育聯合會等,利益共享。他同時組建了運動員委員會,讓原本被忽視的運動員參與到奧林匹克運動的管理中。

當奧運成為利益之爭的目標

1993年,73歲的薩馬蘭奇再次當選國際奧委會主席,他計劃在2000年退休。

1998年媒體懷疑鹽湖城賄選,才得到冬奧會舉辦權。一直以來,奧林匹克一直是純凈的代名詞。這起事件無疑是國際奧林匹克事業的重大危機。薩馬蘭奇一反國際奧委會一貫反應遲緩的傳統,不到一天時間,他就組建了調查委員會,由羅格、姆巴依、巴赫等國際奧委會重量級人物參與事件調查。薩馬蘭奇希望將事情在內部解決。

但之后被曝光的丑聞越來越多,甚至薩馬蘭奇也被牽連。

面對爭議,薩馬蘭奇在開會時,先讓委員們針對“是否信任薩馬蘭奇”進行投票?！耙鈭D很明顯,信任我,咱們接著做;不信任,我就不干了。他很有策略、很冷靜”, 北京體育大學奧林匹克研究中心主任任海評價說。

但國際奧委會為此進行了有史以來第一次的大規模門戶清理:清除19個人。為了平穩而順利地執行,薩馬蘭奇在開會之前給每個委員寫封信,講明這件事有多么重要、多么危險,處理不好的話后果會多么嚴重。

“何振梁曾經講過,出了問題以后,薩馬蘭奇曾經一度悲觀失望想退出。何振梁私下勸過他,說你還是可以的,但是他還是怕失去信任。比較難得的是,這次內部信任投票,只有兩票沒有支持他?！苯髫斀洿髮W副校長易劍東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我始終認為他在之前所做的是又積極、又睿智的,他是最好的將原則性和靈活性結合起來的人,他對奧林匹克運動深刻矛盾處理的原則和藝術,其他人比他差得遠了?！?易劍東說。

薩馬蘭奇21年的任期中,為現代奧運會帶來了繼續生存壯大的空間,但在高度的商業化背景下,國際奧委會內部架構、運行卻幾乎從未實施改革,這也成了奧林匹克運動發展的“隱患”。而“最出色的主席”離去后,他的后任者們將如何帶領奧林匹克順暢地走下去? ★

(實習生魏然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