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靜
這一期的《面對面》,我采訪了盧安克,一位多年來一直留在中國鄉村進行免費教育的德國人。
一
我和盧安克坐在草地上,七八個小孩子滾在他懷里,打來打去的。
我本能地拉住那孩子的手:“不要這樣?!薄盀槭裁床灰@樣?”我就差說“阿姨不喜歡這樣了”,繃住這句話,我試圖勸他們:“你們打他,他會疼,會難受?!薄八挪粫??!彼麄兏赂碌匦?那個被打的小孩兒也樂。
盧安克坐在小孩兒當中,不做聲,微笑地看著我無可奈何的樣子。
我后來問他:“我會忍不住想制止他們,甚至想要去呵斥他們,這是我的第一反應,可是你不這么做?”“我知道他們身上以前發生的事情,還有他們不同的特點,都可以理解?!薄暗侵挥欣斫鈮騿?”“如果已經理解,然后再去跟他們說話,跟帶著反感說出的話是不一樣的?!蔽覇】跓o言。
二
我采訪姐弟倆。
弟弟賣力地劈柴,大家都覺得這鏡頭很動人。一會兒,火暗下來,攝像機拍不清楚了,于是我停下來,讓他再添點兒柴。又過了一會兒,我讓弟弟帶我去他的菜地看看,他拒絕了?!盀槭裁茨?”我有點兒意外?!澳阕约喝??!彼炊疾豢次?。
第二天,盧安克對我說:“那時候正燒火,你說你冷了,他很認真,一定要把那個木柴劈開給你取暖。后來他發現你是有目的的,想給采訪制造一個好的氣氛和背景。于是他覺得你沒有100%地把自己的心交給他,就不愿意接受你,所以拒絕帶你去看菜地?!?/p>
我當時連害臊的感覺都顧不上有,只覺得腦子里“轟”的一聲響。
三
“當時發生什么了?”
“我記不起來了?!?/p>
采訪中,盧安克多次這樣回答我。我看著他,腦子里幾乎有個聲音在尖叫——這個采訪失敗了,馬上就要失敗了!
之前曾經有個同行,幾乎是以命相脅地采訪了他,但完全沒辦法編成片子,因為媒體的常規經驗在他面前是行不通的。他并非要為難誰,他只回答“真問題”——真正因為未知和交談所引發的問題,而不是你已經想好編輯方案的、預知他會怎么回答、預知觀眾會在哪個地方掉眼淚的問題。
我放棄了,手里的提綱已經揉成一團,這些年采訪各種人物積累的純熟的職業經驗,幾乎土崩瓦解。
“你認為孩子應該是什么樣的呢?”我繼續問。
“如果自己作為老師,帶著一種想象,認為學生應該怎么樣,并且把他們跟自己的想象進行比較,是教育上最大的障礙,所以我不要這個想象。若要帶著改變的目的來做教育,那我就不做了,我不想改變?!北R安克答道。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接著問:“如果不是為了改變,那我們做什么?”
“改變當然會發生,但這不是我的目的?!彼f,“當你不這么去要求的時候,改變自然會發生?!?/p>
“那我們做什么呢?”
“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勇敢一點兒?!?/p>
四
“你想要愛情嗎?”我問他。
他41歲了,在廣西的農村從青年人變成了中年人。他沒有家,沒有房子,沒有孩子,光著腳穿球鞋,因為那里買不到一雙45碼的襪子。
“我不知道愛情是什么,沒經歷過?!蔽衣犕晷睦镆惑@,但他接下去說:“我在電視上看過,覺得很奇怪?!薄捌婀?”“那種愛情故事是由什么感情產生的,我不知道。一個人屬于我?我想象不出來這種感受?!彼f過,他能夠留在中國的原因之一,是他的父母從來不認為孩子屬于自己。
我說:“可是就連在你身邊的這些小男孩兒的身上,都能看到他們對人本能的一種喜愛或接近,這好像是天性吧?”
“他們屬于我,但跟愛情的那種屬于不一樣。一種是能放開的,一種是放不開的?!薄澳芊砰_什么呀?”我還是沒聽明白。
“學生們畢業了,對我并沒什么依賴。但我看電視劇上那種愛情是放不開的,一方想走,另一方會很痛苦?!薄澳悴幌蛲@種依賴和占有?”“不?!?/p>
五
我采訪的孩子里有一個最皮的,我跟其他任何學生說話,他都會跳進來問:“說什么說什么?”等我打算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已經跑開了,忙著把別人壓在身子底下打鬧。只有待在盧安克懷里的時候,他才能安靜得像只小玩具熊一樣。即使是別人挑釁他,他也不還手。
“語言很多時候是假的,”盧安克說,“一起經歷過的事情才是真的?!彼阒@些孩子長大,現在他們就要離開這所學校了。這些小孩子,每人寫下他們的一句歌詞,然后組成一首歌——“我孤獨站在,這冰冷的窗外……”“好漢不需要面子……”大家在鋼琴上亂彈個旋律,然后盧安克記下來,他說,創造本來就是亂來。
這個最皮的孩子忽然問:“要不要聽我的?”他說出的歌詞讓我大吃一驚,他說:“我們都不完美/但我愿意為你做出/不可能的改善?!蔽覇?“你為誰寫的?”“他?!彼赶虮R安克。
(良辰美景摘自柴靜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