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對當下眾多的寫作方式去思考,我只是我,熱眼冷心。
我的情感的那一根結一直系在鄉村。
在鄉村,大片小片的樹林依然保持著季節特有的蒼黃;在鄉村,空氣就像濾出林間的泉水,透徹明亮;在鄉村,人的身體披滿了干細的黃土,幽曠出一種自在的潔凈;在鄉村,一顆焦慮煩躁之心會歸于平復。當我回到城市的時候,我旅途中的情感常常無從放置,我知道,當我有一天“弄不出東西來”的時候,我一定得置身于鄉村。
這是我歸于靜的一種寫作方式。
我在鄉村見到第一個移民到太行山的山東人,他說:“我的爺爺是大清國年間給人當挑夫走上太行山的,看到這地方好,有白饃吃,第二年回來,一頭挑著鍋碗家什,一頭挑著我的奶奶,出門的時候是大清國,走到邯鄲成了民國。我爺爺說,這塊裸露的土地啊,變化快!”
越是變化快的日子,越需要耐性去琢磨。
鄉村給我田園牧歌的情調和安謐寧靜的氣息。
天下事原本就是大地由之的,大地上裸露的可謂儀態萬千,因天象地貌演變而生息衍進的鄉村和她的人和事,便有了趣事,有了趣聞,有了進步的和諧的社會。鄉村是整個社會的縮影,整個社會得益于鄉村的人和事,而繁榮,而興盛。鄉村也是整個歷史苦難最為深重的體現,社會的疲勞和營養不良,體現在鄉村,是勞苦大眾的虛脫。鄉村活起來了,城市也就活了,鄉村和城市是多種藝術技法,她可以與城市比喻、聯想、對比、夸張,一個奇崛偉岸的社會,只有鄉村才能具象、多視角地、有聲有色地展現在世界面前,并告訴世界這個國家的生機勃勃!鄉村的人和事和物,可以縱觀歷史,因此,對于鄉村,我是不敢敷衍的。
太行山的褶皺里藏有多少鄉村?中國博大的土地上藏有多少鄉村?鄉村是豐腴的,尤是披掛了山巒的鄉村,而我們太行山的鄉村,她的壯烈和博大,遠古和悠久,深沉和多姿,典雅和俊秀,尤是風騷天下。
青山綠水是靠人來養襯的。母親說,村大了才叫村,三五戶人家只能稱莊,山莊小戶人家出來的人胸懷也不大,眼窩淺,要去看外村人的活,活人就是要愛人,體面地活人,心間就應該喚醒良善,良善是人活下去的光明。
母親是小學教師,慘淡經營一生,總結了自己的經驗,告訴了她唯一的閨女:善是一個人的氣場。
母親的話滲透在我的骨子里,讓我生出一種眼光,我再也不愿意為了一個空洞的烏托邦或大而無當的理想犧牲自己的清高了,我喜歡生活,我熱愛我所追求的方向。
想想看:一個大村,一百多年的歷史,讓不同地域的人走在了一起,這不僅是一個融合的過程,還應該有著一個凝聚的氣場,這個關鍵的鏈條,卑微的鄉間人恰恰是最看中的。這是心靈契合后新墾的處女地,也是相約、相知、相信、相誠以待的情感積聚地。我之所以喜歡走進去,就是想了解他們活過來的一百年歷史,了解望不盡的村莊無限伸展著的大愛。鄉間人以一顆愛心和同情心活著并同我交往,我是鄉間走出來的,沒有一株青草不反射風雨的恩澤,我愛鄉間就是愛我自己。雖然,他們的生活條件未必比我好,也許會相差很多,他們說:“干農業活計的人比干腦袋活計的省心,想著你們文化人金貴,其實,知道了,你們活著,天天往出憋字,可憐得還不如種地人消停?!?/p>
我一直覺得“可憐”不是一個貶義詞,它包含著對一個人的憐愛,就像冬日有人送了一件御寒的棉衣。
鄉間活著的人往往有一顆承載苦難與負重之心,苦難與負重、快樂與苦澀,在鄉間活著的人看來都是充實的。鄉間生活的人們對我來說是六月天的甘霖對久旱不雨的糧食的滋潤,我就是那糧食,是鄉間生活的人們給了我養分。這個社會上如果我活著不能做些有益的事情,我就愧對了這片厚土!
生活不能被簡單化的是細節,寫作不能面對的是熱鬧,丟不下,舍不得。
學會屏蔽一些人和事,已是我逐漸明白的道理。
好的寫作者會增強閱讀好奇心,我首先面對的是,我必須去謙卑地讀書,閱讀出好的作品,給出我的精神指向。同時,我還要對今天的生活和精神有嶄新的發現。
對于文學,因為熱愛,如飲醇酒,我愿長醉不醒。
對于寫作,亮瓦青天之下,沒墻沒蓋的熱鬧,我愿我心寂寞。
對于鄉村,我愿做一棵樹,把根扎下去,扎得深些,再深些,再深些,我好用鄉村的人和事和物,換取我小說讀者的承認和青睞。我深知,鄉村,是我小說的精魂所在!
※ 葛水平,當代著名作家,著有《甩鞭》《喊山》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