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日本僧人的謝罪之旅

李愚

2010年5月26日下午4時，74歲的日本僧人巖田隆造在盧溝橋上行了一個深深的叩首禮，他持續3天的絕食謝罪之旅結束了。

兩天前，巖田手持一張寫有換乘說明的字條，輾轉來到盧溝橋。雖然他并非?？?，語言也不通，但景區工作人員并未向他要票——“都認識他了，來謝罪的日本人！”這已是巖田第三次來中國謝罪了。

他身材瘦小，身穿白色僧袍，外罩橙色袈裟，身背一個鼓鼓的雙肩背包和兩個寫有“謝罪”字樣的白色布包，這讓他成了夏日盧溝橋一道別樣的風景。他面前攤開的紙板上，分3行用毛筆寫著11個碩大的黑色漢字，讓人們知道了這個儀式的隆重——“謝罪/絕食三天/日本僧巖田”。

脫鞋，跪下，雙手合十，叩首，起身，抬頭仰望，再次雙手合十，再次叩首，誦經。3天里，巖田連續重復著整套動作，表情莊嚴而肅穆，以此表達對70多年前日軍侵華戰爭罪行的懺悔。

一

1936年，巖田生于中國臺灣，父親是臺北成功的珠寶商。1945年初，父親去世。日本戰敗后，巖田兄妹8人隨母親被遣返回日本。巖田有關戰爭的記憶，僅是當時大人們從收音機里聽到天皇宣布日本戰敗的消息后痛哭的情景。

1960年，24歲的巖田從長崎國立大學畢業，到長崎十八銀行工作?！般y行里的同事有錢的很多，可他們不愿施舍一點給窮人?！睅r田對此一直耿耿于懷。一件小事改變了巖田的一生，使他確立了為和平奔走的信念。

二戰時長崎遭原子彈轟炸，戰后殘疾人很多。有一次，一位殘疾人對他說：“你是國立大學的大學生，受到社會的恩惠理應報恩。你要回報社會，幫助窮人、殘疾人，祈禱和平、遠離戰爭，為世界、為人們做出貢獻?！焙芏嗄旰?，這句話巖田依然記憶猶新。

從那時起，巖田開始熱心公益事業，并于不久后辭去公職。他先用了兩年時間環游世界，后受一位表兄——日本一位較有名氣的僧人的影響，他感到自己的一些想法與佛家的教義有許多相通之處。1981年，從國外回日本后，45歲的巖田皈依佛門，到山妙法寺出家。

佛教傳入日本后主要分為八大宗派，山妙法寺屬于日蓮宗，日蓮宗積極行善的宗旨與巖田的思想不謀而合。他輾轉日蓮宗設在斯里蘭卡、印度和巴基斯坦等國的廟宇，誦經、做善事。

二

1995年正值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50周年，世界和平組織在廣島宣傳和平理念。一名和平使者說，二戰結束50周年了，日本應向受害國人民謝罪。這激發了巖田的謝罪意識。于是從1995年起，他多次到韓國、印度等國家，為二戰中日軍所犯的罪行謝罪。

沒有親身經歷二戰的巖田，對日本政府當年發動侵華戰爭的了解，大多來自歷史教科書。當時的日本教科書上有對日軍侵華這段歷史的記載，并且有“侵略”的字眼。巖田對這段歷史深惡痛絕，認為是日本人的恥辱。至今他仍清楚地記得，高中時，只比他年長5歲的歷史老師岸本神情激動地對同學們說：“日本軍隊曾發動過一場殘忍的戰爭，我們必須向中國和韓國道歉！”

“我們這一代人對這場戰爭的認識還是比較客觀的。但在現今的日本人當中，很少有人認為為這段歷史道歉是必要的?！睅r田說，“現在的教科書對這段歷史輕描淡寫，近年出版的教科書甚至連日本侵略中國的‘侵略二字都不提了。很多日本青年會覺得，政府都不承認這段歷史，不把它寫進教科書了，我們為什么還要承認呢？雖然我的行動無法改變政府的舉措，但我要通過不停地到亞洲國家道歉的舉動來表達我的堅持?！?/p>

2005年，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60周年之際，由于日本領導人又一次參拜靖國神社，不能正視歷史問題，中國和韓國等亞洲國家爆發了大規模的反日浪潮。巖田決定自費來中國謝罪，以求得中國人民的寬容?！爸袊嵌鹬惺芎ψ钌?、死難人數最多的國家，因此我一定要到中國，向中國人民表達我的歉意?！?/p>

到中國謝罪，巖田已經醞釀了很久?！半m然我未參與戰爭，但為了表示懺悔，我決定來中國謝罪，替那些曾迫害他們的日本人謝罪，為那些在屠殺中殉難的中國人祈禱?！睅r田說。作為一名日本人，他獨自來華謝罪，雖代表不了日本政府和人民，可他覺得自己最起碼可以代表一名日本人來向中國人民謝罪。

“我來中國謝罪的另一個目的，是要讓日本青年清楚地認識到，一個70多歲的老人都有勇氣承認歷史錯誤，并用實際行動來懺悔，年輕人為什么不能這樣做？”

三

2005年8月，巖田第一次自費來華，前往北京、上海、天津和南京等地，向當年飽受日軍侵略之害的中國人民謝罪。

第一次來中國前，所有親朋好友都反對巖田的決定，覺得中國很“危險”。雖然此前他已前往韓國和菲律賓等國謝罪，但幾乎沒人支持他到中國進行這樣一段苦行僧式的旅程。從韓國出發來中國前，當地人也勸他：“不要這身打扮，小心挨揍！”

出發前有人再三叮囑，說中國人仇視日本人，到中國住酒店，晚上6點以后不要見客，也別外出。因此，巖田第一次到中國，住在北京的賓館里，最初幾天不敢出門，只是待在房間里禱告，后來實在沒辦法了才“斗膽”上街。

經媒體報道后，巖田每次上街吃飯，總會有顧客對店主說：“他是從日本來謝罪的，賬我付?！彼≡谝患倚÷灭^，外出吃飯時遇到一位姑娘，姑娘認出了他，幫他付了餐費，晚上又與男友一起買了水果送到他的房間。

2005年8月15日，巖田伏在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門前，絕食5天并懺悔祈禱?！坝袃蓚€小朋友跑到我面前，問我日本以后還會不會侵略中國?！睅r田說他很震驚，這兩個小朋友的話更加深了他謝罪的決心。

巖田認為，日本發動侵略戰爭，對周邊國家的人民造成了極大傷害，自己雖沒親歷侵華戰爭，但作為一名日本人，內心一直不安。他說：“我要問一問日本人，過去的歷史，難道就都忘記了嗎？我就是要把我在中國看到的一切，告訴我的同胞，告訴他們當年這段歷史的真相！”

四

2006年4月18日，巖田從日本福岡抵達上海，開始了他的第二次謝罪之旅。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除了謝罪，他還要謝恩?！拔乙獮槟切┰谌哲娗秩A時期殉難的中國人祈禱，替那些曾迫害中國人的日本人謝罪，還要向曾傳播先進文明給日本及熱情款待我的中國人謝恩?！边@次他走訪了十余座城市，先后到北京、天津、武漢、重慶、西安、洛陽、長春、沈陽、哈爾濱等地，以他獨有的方式，為日軍當年對中國人民犯下的罪行表示懺悔。

巖田用雙眼見證了日本侵略軍的暴行，也感受到了這種暴行給中國人民帶來的巨大傷害。在遼源市礦工紀念館尸骨廳，看到3個土壕里陳列著的179具尸骨時，巖田沉痛地說：“以前只從書本上看過類似圖片，今天頭一次看到這種場面，我感到非常震驚?！痹谏蜿柺?，巖田談到一個和自己一樣，對歷史有深刻感受并發生思想轉變的人——日本戰犯河本大作的女兒，她是教授，當年得到父親死訊時曾特別恨中國，但到了中國并了解這段歷史后，她的觀點改變了，現在她在日本宣講這段歷史。在盧溝橋，一個小朋友用手撫著巖田的背說：“知錯能改就是好孩子?！睅r田說：“聽到這個我很感動?！?/p>

在長春，他決定絕食3天，好心的市民勸他絕食1天，他說在日本文化中，滿腹飽食的人是無法與天國的亡靈溝通的，他就是要通過自身體會絕食的痛苦，來表達自己深重的謝罪之情。

巖田自責、懺悔的誠心，得到了中國人民的理解與支持，他也由此感受到了中國人民的寬容與善良：在南京，一些游客給他送來食物；在天津，餐館服務員為他專門做了素餡包子；在武漢，一下火車就有當地媒體朋友接站，并熱心地替他安排好未來幾天的行程，還提供了日語翻譯，紀念館工作人員專門為他細心地講解；在長春，志愿者帶他尋找抗日舊址，隨時為他的日常生活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在哈爾濱，好心人在他經費緊張時，及時為他提供了住宿費用；在沈陽，有人為他計劃下一步的行程；在大連，有人主動為他帶路……巖田沒想到自己的一言一行會引起那么多中國人的關注，所到之處又受到那么多不相識的人的照顧，于是他決定只要有機會就到中國謝罪。

五

巖田希望更多的媒體報道他，因為這樣可以宣傳他追求和平的理想。巖田很希望日本人能聽到他的聲音，他很在意日本媒體對他的報道?！拔蚁Ｍ业男袆幽芤鹑毡旧鐣年P注，提醒他們不要重蹈覆轍，遺憾的是日本國內幾乎沒反應?！睅r田的三次中國之行，只有日本富士電視臺表示了關注，卻沒播出。巖田說：“我感到很失望?！?/p>

在日本，佛教僧人做法事超度逝者，會得到很多報酬。巖田從不做這種法事，所以他沒有收入，他的生活和行走完全依靠親朋好友的接濟。對巖田的“謝罪”，家人是堅決反對的，7個兄弟姐妹都不理解他的做法?！皼]人贊同我的做法，他們覺得沒必要這么做，他們忘記了歷史。他們雖不支持我，但考慮到我年紀大了，擔心我的身體經受不起這樣的折騰，還是給我提供了一定的資金，包括我的侄兒侄女們?！?/p>

“我在日本很孤立?！痹谒聫R里，幾乎沒人愿意和巖田講話。他甚至受到過日本右翼分子的威脅。2006年，巖田到盧溝橋謝罪時，碰到了日本右翼分子旅行團，幾個人一邊毆打他一邊喝問道：“你為什么要在這里給日本人丟臉？”

因為巖田的存在，一些日本右翼分子常去他所在的寺廟搗亂?！八麄兡弥蛾J入寺廟，威脅我不讓我做這些事”，甚至放火焚燒。網絡上也充斥著有關巖田的流言，“他們說我來中國就是住高級賓館，拿中國政府的錢”。右翼分子甚至將謠言印成傳單，分發給寺廟周圍的居民。巖田最終被寺廟趕了出來，他和許多乞丐擠在一起，在火車站附近露宿，或蜷縮在咖啡館外面的長椅上。

只有巖田在銀行任職時的老板佐佐木夫婦一直支持他的謝罪行動。年逾九旬的佐佐木二戰時曾在中國經商，日本戰敗后他在中國人的幫助下返回了家鄉?！拔覀兊奈幕菑闹袊l展而來的，日本人應懂得感恩?！弊糇裟具@樣跟巖田說。

六

從1995年開始，在被日本侵略過的亞洲國家，巖田已走了整整15個年頭。為一場自己沒參與過的戰爭謝罪，他不知道這趟旅程將終于何處。年逾七旬的巖田腰部和腿部有嚴重的疾患，他常覺得自己一步也走不動了。他說：“我老了，沒氣力了，但只要我還活著，這仍是我必須做的事，即使人人都反對。因為這不是我個人的問題，而是日本和中國的問題，所以我會拼到最后，這樣我的生命才有意義?！?/p>

“我沒有錢，但我有微笑，還有生命。我已經70多歲了，也許很快就老去了，但我不怕苦，我只想讓人們看到，我可以忍受痛苦，只為了一件正確的事情?！彼麍远ǖ卣f，“如果死在中國，我希望能埋在中國！”

2010年5月26日是巖田此次絕食謝罪的最后一天。來盧溝橋的路上，他遇到一群日本游客，便用略顯興奮的語氣跟他的同胞們打招呼，卻無人回應。日本游客看到他身上寫著“謝罪”的布包，聽到他用日語吟誦，大部分人都面無表情，還有幾個人在小聲議論。導游說很多日本游客都覺得巖田很奇怪，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巖田說：“就是因為還有日本人不能理解，所以我以后還要來?！?/p>

在盧溝橋的3天絕食謝罪結束后，巖田十分焦急地向中日友好協會和中國政府有關部門寄去了兩封信?！拔也恍枰袊o我錢或任何物質上的幫助，我寫信給他們，只希望他們能為我頒發一張‘中日和平獎狀?！?/p>

巖田很渴望得到那張“想象中的獎狀”，因為這是“我整個世界中最重要的東西”，“我希望中國人能接受我的道歉，如果授予我一個獎，就代表著對我謝罪行為的肯定，這樣日本也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來做這樣的事”。

（戴曉明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