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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形象(上)

2010-08-15 00:42張玉秀
海南開放大學學報 2010年1期
關鍵詞:伊薩莎菲丁玲

張玉秀

(海南廣播電視大學中文教研室,海南???570105)

丁玲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形象(上)

張玉秀

(海南廣播電視大學中文教研室,海南???570105)

丁玲,在跨越半個世紀的漫長的文學道路上,創作出了許多人物:農民、革命者、知識分子、士兵等等,都曾走入她的筆端,這些人物至今仍然具有極大的魅力。但其中最為引人注目、最為成功的還是一系列女性形象,尤其是知識女性形象的塑造。丁玲以她女性特有的細膩情感、敏銳視角,深入到女性形象的內心世界,以這些女性在現代社會的沉淪、掙扎、痛苦、不幸,以及她們對生、對愛、對美的追求、困惑,對死的叩問為藝術視界,向我們展現了半個多世紀以來女性的命運,展現了她們對自由、解放的不息的追求、奮斗足跡。

丁玲;女性;人物形象;分析

丁玲,我國新文學史上為數不多的以小說見長的優秀女作家之一,從 1927年處女作《夢珂》問世,到 1979年《杜晚香》的發表,在跨越半個世紀的漫長的文學道路上,創作出了許許多多的人物:農民、革命者、知識分子、士兵等等,都曾走入她的筆端,這些人物至今仍然具有極大的魅力。但其中最為引人注目、最為成功的還是一系列女性形象,尤其是知識女性形象的塑造。丁玲以她女性特有的細膩情感、敏銳視角,深入到女性形象的內心世界,以這些女性在現代社會的沉淪、掙扎、痛苦、不幸,以及她們對生、對愛、對美的追求、困惑,對死的叩問為藝術視界,向我們展現了半個多世紀以來女性的命運,展現了她們對自由、解放的不息的追求、奮斗足跡。

一 “五四”落潮、大革命失敗后的早期知識女性形象

丁玲開始小說創作的時候,恰逢中國新文學歷史發展中第一個十年終結、第二個十年即左翼文學十年開始萌芽的轉折時期,曲折多難的社會生活、人生經歷強烈地影響到她的創作,改變著她的創作風格,使她的創作與她的生活道路、與社會的動蕩十分緊密地聯系在一起。20世紀 20年代,“五四”時期高舉的“個性解放”的旗幟開始向革命時期的“階級解放”的標語過渡。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以及大革命在國民黨右翼背叛之下失敗后的觸目的流血、暴力,使一大批激進的知識分子發生了轉變。他們意識到當年“五四”時期追求的“個性解放”在現在的社會條件下是空幻無力的,它只能給人水中花的虛幻場景,他們開始意識到“不消滅階級,就達不到個人的真正的自由”,從而積極轉向對階級解放的謀求。

早在 20世紀 20年代中期,郭沫若就已經反思了自己的思想:“我從前是尊重個性、景仰自由的人,但在最近一兩年間與水平線下的悲慘社會略有所接觸,覺得在大多數人完全不自主地失掉了自由,失掉了個性的時代,有少數人要來主張個性自由,未免出于僭越?!泵┒?、葉紹鈞等人也已開始塑造由解放自我到解放大眾的時代女性的形象 ,梅行素 (《虹 》),金佩璋 (《倪煥之 》),已經將自身的解放同社會的解放聯系在一起,不再將愛情、個人幸福作為生活的全部內容,而是“負起歷史的使命來",“為自己為社會”做一點實實在在的事。

丁玲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走上文壇,但她當時的思想卻是遠離時代的中心,遠離革命和革命者,她甚至沒有感覺到洶涌的時代潛流,看到即將出現的革命大潮,還暫時沉溺在“五四”個性解放的夢幻中,“記得在1926年,即’五卅’運動爆發之后,我仍然抱著小資產階級的觀點,我的頭腦發熱,充滿著各種雜亂的幻想”。大革命失敗之后的嚴酷現實驚醒了她 ,使她從理想的云端跌落到現實的塵埃上,找不到出路,“找不到一個朋友”,“因此,我感到寂寞、苦悶,我要傾訴,我要吶喊,我沒有別的辦法,我拿起了筆,抒寫我對舊中國封建社會的憤懣與反抗”。

丁玲這時候經歷的社會環境,接觸到的社會上的人,都是和她同時代或者稍微早一點的人,“這些人都是一些堅忍奮斗,比較深刻,比較懂得痛苦,珍惜幸福而又有些理想的人物?!遗龅胶芏噙@樣的人,也就很自然在我腦中形成了一些人物。這些人物都好象是在沉重的壓抑下,在沒有援助的情況下,在很孤獨的心情中,他也要想辦法生活下去,這樣一些倔強的人物。所以,我開始寫小說時,就是寫的這樣的人物”。因而,丁玲一下筆,便選擇了同自己一樣從封建社會陣營中分化出來,接受過“五四”洗禮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女性作為表現對象,她以大膽細膩的筆觸,融進深刻的自我體驗,描寫出一批“五四”落潮期知識女性的豐富、復雜的愛情和精神世界,以及真實而坦白的性愛心理,也因此“震驚了文壇”。

夢珂 (《夢珂 》)、莎菲 (《莎菲女士的日記 》)、嘉瑛 (《暑假中 》)、伊薩 (《自殺日記 》)等 ,這些以截然不同往日的女性形象出現的知識女性,盡管各自有著不同的家庭環境、生活經歷,但是她們在精神上、在性格上卻有著驚人的相似。這些新的女性在現實中總處于一種與環境格格不入、被拒絕、被拋擲的境地,盡管不是社會、生活主動遺棄了她們,而是她們那早早的女性意識的覺醒使她們自己,在與人生、社會的關系上,總也找不到屬于自己的真正的位置。她們要求心心相印、真誠無私的心靈契合式的愛情,她們需要自我形象被理解、被認同、被接納,而這正是為世人所忽視和難以做到的。因而她們焦灼,她們不安。在生活中,她們要求真誠、要求本真、要求平等自由,卻同樣被別人視為叛逆。所以,她們痛恨灰色、庸俗的生活,憎惡虛偽、矯情的人生;拒絕虛假、平庸的愛情。她們痛苦、孤獨和不幸,而這其實源于她們自己,源于她們的自我心靈、意識的細致、敏銳、真純,源于她們對崇高靈魂、自由心靈的追尋與叩問。因此,孤獨、叛逆、內省和與社會的背離構成了她們、這些知識女性共同的性格要素。

夢珂 (《夢珂》)是丁玲筆下的第一個知識女性主人公,這篇小說描寫了女學生夢珂在“五四”精神熏陶下,從偏僻的故鄉來到十里洋場的上海之后的生活遭遇。這個天真、美麗的少女帶著自覺的反封建意識,抱著對新生活的向往,來到了為當時的進步青年所矚目、所神往的上海。然而她面對的并非是一方凈土,而是一片被污濁的天空。在美術學校中,紅鼻子教師調戲女模特的丑行激起了她強烈的怒火,她見義勇為,怒斥這個封建流氓,并憤然離校以示抗議。離校后,夢珂寄住在姑母家里,但是,這里生活的驕奢淫逸、庸俗空虛同樣讓她感到震驚。她滿懷深情摯愛的二表哥,卻是個十足的偽君子,他騙取夢珂的愛情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明白真相后,夢珂感到屈辱,也感到憤恨,毅然又離開姑母家,想依靠自己的力量來生存。但是,嚴酷的現實擊碎了她的夢想,在那個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的污濁社會里,一個孤苦伶仃的弱女子又有什么出路呢?她只能靠自己的色相謀生,進了一家電影公司,任人隨意地品評。在求得生存的同時,她卻是“直向地獄的深淵墜去”。

莎菲,這個耳熟能詳的現代知識女性,是一個“五四”運動后追求個性解放、自由,追求所謂真正的愛情的知識青年形象,一個在革命低潮時失落在個人追求的漩渦里,對生活感到悲觀,甚至絕望的小資產階級女性形象。莎菲孤高自傲,憤世嫉俗。像夢珂一樣,她擺脫了封建束縛,希望靠自己的力量去追求真摯的愛情,去尋找美好的生活。她是個封建禮教的叛逆者,也是個自我至上的個人主義者,生活的目的便是“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使我快樂”。她渴望別人理解自己、關心自己、喜愛自己,但灰色求愛者、不知心的朋友、令人窒息的生活環境,都使她感到無聊、空虛、寂寞。大革命失敗擊碎了她個性解放的理想和希望。雖然她已經在女友蘊姐的遭遇中看到了戀愛至上主義的無望與虛幻,但在彷徨、沒有寄托依靠的時候,又不自覺地操起了戀愛自由的武器,企圖在戀愛的世界中構筑精神的家園、心靈的棲息地。然而葦弟雖真摯但孱弱、唯唯諾諾的愛情卻難以同她的精神匹敵,難以同她進行心靈的對話,終究不能激起她的熱情,安慰她的寂寞,甚至給她憑添了許多的煩惱。于是,當風度翩翩的凌吉士出現時,他俊美、高貴的外表燃起了莎菲不可遏制的激情,她狂熱地愛上了這位南洋客,渴慕他的親吻,他的愛撫,渴望著靈與肉的結合。但是一段時間以后,莎菲漸漸發現在凌吉士“那豐儀里是躲著一個何等卑丑的靈魂”,她不由地深深地失望了。她在日記中寫到“你,在我面前,是顯得多么可憐的一個男人啊!”她鄙視凌吉士的卑劣的靈魂、低俗的思想,根本不愛這個不懂真正的感情為何物的南洋客,可是卻又抑制不住地傾慕他的豐儀,喜歡他的俊美的外表。這樣,在靈與肉、愛與惡的糾葛斗爭中,莎菲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夢想破滅的打擊,使莎菲由不顧一切地追求愛情轉而懷疑愛情,懷疑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最后發出了痛苦的絕叫“悄悄地活下來,悄悄地死去,啊!我可憐你,莎菲!”

丁玲繼《莎菲女士的日記》之后的一系列小說 ,如《在暑假中 》、《小火輪 》、《自殺日記 》等 ,描寫的也幾乎全是精神抑郁、苦悶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女性?!对谑罴僦小访鑼懙氖切〕擎偟囊蝗耗贻p女教師,領著極低的月薪,而停滯、閉塞的生活又窒息著她們的精神,消融著她們的青春活力。在那樣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女兒國中,她們有的從“同性戀愛”的方式中尋求精神寄托與安慰,如嘉瑛與承淑,德珍與春芝,她們吵著、鬧著、哭泣著,無非想讓自己的一顆心、自己的一份熱烈的感情有宣泄的方式,傾瀉的對象,從這樣的吵鬧、哭泣當中,她們可憐自己、愛惜自己、安慰自己。也有的以“獨身主義”的生活消極地與灰色、沉悶的環境抗爭,等待著不可知的命運的降臨。如志清,她那年輕而充滿活力的精神、體力沒有消耗在與女友的纏綿之中,卻也找到了適當的宣泄地方,在近乎清教徒的生活方式上,在不停地放債,收取利息的活動中,她的生命才有了希望,生活才有了寄托,才不至于在那“找不到一點興味的時日”中感到郁郁寡歡、寂寞無助。在《小火輪》中的節大姐,則是一個比較不幸的女性。她向往自由的愛情,追求真誠的兩情相悅的婚姻,也有“歡欣和決然而去的氣概”,她是準備為著愛情而承擔風險的,可是生活同她開了個玩笑,她愛的那個男人,那個也曾信誓旦旦地說愛她的男人卻娶了另外一個人做他的新娘。節大姐直至這時才明白自己陷入了怎樣的一個尷尬境地。為了這令她感到屈辱、受騙的愛情,她又被學校無理地解雇了,節大姐只有孑然一身地離開學校?!蹲詺⑷沼洝分械囊了_,是個與莎菲命運極其相似的知識女性,同樣一個人漂泊在外,渴望著友情、理解,同時也渴望著愛情。但與莎菲不同的是,伊薩需要為吃飯、為房租、為生存而操心、而奮斗??墒撬牧α繀s又那樣的渺小以至無用,最后萬般無奈之下,只有將自己的自殺日記交給房東拿去換錢,伊薩的生命、生存已經淪落到最底線,離最后的死亡也只有一步之遙。

丁玲筆下的這些知識女性形象,可以說是以莎菲為核心而構成的一個形象圈。其他知識女性形象,或是莎菲性格的補充、延伸,或與莎菲性格相似和相互關聯,我們可以將她們統稱為“莎菲們”。她們大都是病態的女性形象,籠罩著感傷、凄楚的色彩,同時也交織著希望、探索和追求的光芒。

莎菲們的意識結構中滲透著一種清醒冷峻的反思精神和自我意識,凡事她們都要問之所由,凡情她們都要尋之所發。對別人的所作所為“總要來細細地觀察一遍”,“把別人的說謊處、假情處、淺薄的可憐處都裸露的看了出來”。正因為她們具有極其清醒的意識、敏銳的心思,才看到這世界不是她們所追求、所向往的世界,這生活不是她們所喜愛、所夢想的生活,包括她們自己,也不是理想中那個可以拋開世俗人生、追求美好生活、純真愛情的崇高形象。透過那銳利而令她們痛楚的觀察,她們感到自身處境的尷尬,生存的荒謬與無可奈何。同時,理想與現實的嚴重背離,也讓她們自身無所適從,她們失去了對自我的正確位置的把握。

這種反思精神和本體力量不能幫助她們更好地生活,也不能使她們自救,更不能使她們認識自己的生命與價值,掌握自己的生存和命運,因而,她們陷入了對生命的不可知和對冥冥力量的迷茫中。

莎菲最終經歷了愛情的幻滅之后,“決計搭車南下,在無人認識的地方,浪費我生命的余?!?。她對自己未來的命運是沒有把握的,只知道自己是“更陷到極深的悲境里去”,卻不知道怎樣才能擺脫這種虛幻,怎樣才能自拔與自救。伊薩絕望中的希望是自殺,認為自殺是最本己、最無關涉的生存權利,惟有她自己才能體驗、擁有這種權利。但是,小說的結尾卻告訴我們,伊薩非但沒有獲得自殺,反而為房東老太太所糾纏,無奈之下將自己的自殺日記交與老太太換錢付房租。人連自殺的權利都無法實現,怎樣可悲、可嘆的一個境地呢?節大姐更是一個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也無法把握自己的形象。她不怕世俗的道德指責,大膽地和有婦之夫昆山相愛,想追求真愛的婚姻。當她終于等到昆山離婚再娶時,新娘卻變成了別人,不是她,不是昆山甜言蜜語說愛的她,而是他一次酒醉胡鬧認識的女性。真心去愛者得到的卻是命運的捉弄和欺騙。然而,更荒唐的是,節大姐在被學校辭退、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卻還是向昆山走去,去投奔這個曾欺騙了她的男人,等待她的更是一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命運結局。

莎菲們的深刻的內省使得她們認識到自己與社會、與生活的格格不入,認識到她們所向往的現代都市已淪為一片污濁、色情、平庸的市場,意識到這決非覺醒的現代女性理想的生存之所,她們如果堅守自己的理想,真誠地做人、真誠地生活、真誠地去愛,那么她們就必須逃離與隔絕這種都市生活,逃離與反叛這個社會。因而,靠賣文為生的伊薩以自殺的方式從社會中逃脫;被男性欺騙的節大姐,在遭學校無理解雇后,乘小火輪茫然中逃離鄉土;莎菲在實現了自我的堅守與斗爭之后,也決計搭車南下;《暑假中》的幾位年輕、漂亮的女教員們,與《歲暮》中的一對密友,也都逃亡到女性之間的情誼和愛里面,以抵御著男性欲望的侵犯和玷污。

在這些現代女性的種種與社會背離、逃亡之中,夢珂的逃亡最具有代表意義,也最深刻醒目。它幾乎暗含了知識女性所遭遇的全部的不幸、痛苦與創傷。小說開篇,夢珂因不滿紅鼻子教員無禮侮辱女模特,從學校惡濁的環境中逃亡出來;搬到姑母家后,憤于表哥欺騙她純真的愛情,把她的愛情當作優雅的上等玩物,而從視愛情為游戲的上等紈绔子弟的生活中逃離。然而,為了生存,她卻不得不到圓月劇社做一名影藝明星,隱忍在純肉感的社會環境中,承受著男性對她的淺薄、庸俗的吹捧。夢珂是在不斷地追尋著自我,追尋獨立,還有自己的夢想,可是她的每一次逃亡卻都使她向著失去自我、被物化的境地趨近一步,先是她的藝術夢想被出賣,藝術只不過是卑下的男人滿足色欲的手段;接著,是她的情感被出賣,少女的純真的愛情成為都市紈绔子弟的上等玩物;然后是她的尊嚴被出賣,電影公司的人當著她的面像談論一件物品一樣對她品頭論足;最后,則是她的色相被出賣,夢珂的美麗的外部形象成為滿足男性色情想象的寄托物。夢珂逃離之后的隱忍、墮落的結局,寓示著知識女性反抗社會的悲劇性終結。

這些“五四”時代覺醒了的知識女性,要實現自己的人身和愛情自由,必須從家庭、從父權、從社會的牢籠里逃亡到沒有父權束縛、沒有社會壓力存在的社會地帶,她們的愛情、自由的愿望與幻想才能實現。她們要想堅守自我,實現女性性別的真正勝利而不是走向失敗,也必須逃亡到“無人相識的地方”,或者與同性構筑成封閉的情誼世界,隔絕男性與社會才有可能。莎菲們的逃亡,可以看作現代知識女性反抗父權、反抗男性的勝利,但是也隱喻著這些女性無法推翻、顛覆巨大的男性統治力量,反而被它所排斥,被它放逐到一個虛幻的、想象性的社會位置,因而,我們可以解釋為什么在莎菲們的心靈中,在莎菲們的理想之中,總有那不可抹去的、無法替代的家以及父親的形象出現。在莎菲們的心靈意識中,隱隱地執著地回蕩和諧的呼喚,回蕩著對家園、對故土的依依戀情。尤其當莎菲們在這個都市社會感到彷徨、無助、孤寂的困頓時刻,這時候的家是與莎菲們的純潔的少年時光、父母的溫暖關愛結為一體的,正因為家給了她們溫暖的回憶,所以,與伙伴嬉戲、無憂的童年,自由無拘的家園,關切、溫和、慈愛的父母等這些明麗、溫馨、渺遠的懷想意象,才不時地浮現在莎菲們的心頭。

夢珂寄住姑母家,在靜寂之中接到父親的信后,“夢珂又沉思了,似乎又看見父親的許多溫情的儀態,三兒們的頑皮,以及晴天牛羊們在草坪上的奔走……還有那小白蝴蝶們……這過去的一些幸福日子,多么夠人回憶呵!”在看到那虛偽的奉承、刻薄的挖苦之后,夢珂深深感到“那自由的、坦白的、真情的、毫無掩飾的生活,除非再轉到童時”。莎菲在身邊的朋友都不能深刻地理解她的時候,她想到了蘊姊,想到了她們曾有的美好的快樂時光,想到蘊姊會怎樣地體會她的苦痛,怎樣疼惜她的心情,怎樣地理解她、安慰她。嘉瑛在度過學校漫長而寂寞的時日之后,“想起了家園里大梧桐樹底下的乘涼,想起葡萄快結子,想起扳谷時期家人的忙亂,想起夜晚和弟妹往巖石下去捉蟋蟀”,正是這溫暖的家的回憶,讓她可以忍受朋友的抱怨,生活的無聊。

除了家園的懷想外,時常出現在莎菲們的意識中的還有一個隱約的父親的形象。夢珂、莎菲、伊薩等人的身后,無一不有這樣一位身影孑然的父親。雖然,父親對于離家漂泊的女兒而言,不過是這樣一個起點上的“瞬時”存在,但女兒對父親深切眷戀,在無母的傷感中,更憑添依父立命之感,這一份綿遠的“父之戀”常常飄蕩在莎菲們的現實世界里。頻頻出現的“父之戀”,一定是莎菲們已深深沉淀的心理情結,不過這個情結始終是隱秘的。它藏于莎菲們背后,透出懷舊的溫柔與傷感。由此,莎菲們正面體現的狷傲、叛逆的現代意識與其背后隱示的傳統眷戀,便形成了一系列有意味的反差對照:獨立與依戀,孤獨與同盟,自由與束縛等。

從鄉村漂流而來的莎菲們,當面對這個現代都市無處遁逃、無所依傍、無以謀生的時候,于她們心靈的黑暗處、陰影處便有一縷希望的陽光透露出來,它便是來自于遙遠的故鄉的“父親”的形象。雖然,“父親”從未作為作品中正面的人物形象出現,但卻以不同形式閃現于每一個莎菲的現實世界,內在地形成了一個可感觸的清晰身影。作為莎菲們的背后的依靠,“父親”充滿了生命元氣和生存智慧。夢珂的父親是個老來回頭的“浪子”,夢珂小的時候,父親和她一起喝酒,在雨天,夢珂不上學去時,父親會“像小孩子一樣的高興,帶著女兒跑到花廳上”去聽雨,下棋。當夢珂長大離開家時,父親不僅給她經濟支持,還給她一份別人無法替代的理解,即使是夢珂的婚姻,他也坦言“這是要有你自己的”。對于莎菲而言,在孤獨寄居的時候,也回憶起故鄉,想起父親,渴望著父親守在她的床前,并“悄悄的朝著窗外嘆息”。對自己失去任何信心與希冀,只想以自殺來擺脫這凄涼可怕的生活的伊薩,在人世的留戀最多的還是“父親”,“我死去,……父親也許會哭我,”父親的愛我,只有超過一切的父親的愛的",伊薩是感激并想念父親的。

“父親”這一形象是莎菲們反抗社會的“力”的源泉,同時也是她們衡量身旁的都市青年的標尺。在父親這個形象的映照下,莎菲們身邊的男性都顯得那樣懦弱、那樣卑下,而遠沒有男性所具有的力量和理智,不具有男性的陽剛之氣。莎菲們對“父親”這一形象的選擇,更多地來自傳統的文化心理、現實的社會 (家庭)結構模式:父親(男性、陽剛 )/母親 (女性、陰柔 )。因而 ,“父之戀”情結,暴露了莎菲們這些覺醒的新知識女性的脆弱和孤獨,也暴露了這些新女性覺醒的不徹底。

夢珂、莎菲、嘉瑛、伊薩等女性形象在內省意識的映照下,更深刻地感到了孤獨。她們的孤獨首先體現在現實生存意義上。在生存與精神層面上,男性、他者包括同性的他者都不能與她們溝通,與她們達成深切的理解。受新文化思潮的影響,莎菲們離開了鄉土來到現代都市,在自由放縱自我情欲的生活中,有感于現代都市物化、異化女性的現實,逃亡到男性缺席的空間過著孤獨的生活。她們或像嘉瑛、佩芳那樣在同性情誼的世界過著寂寞難奈的同性生活,或像伊薩、莎菲那樣孤單地過著空虛的日子。更多的情形是如夢珂、節大姐般隱忍在男性社會里,內心的起初欲望根本無法表達,也無從表達。莎菲們孤獨的生活,是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秩序造就給她們的,也是生命個體與生俱有、無法擺脫的命定。莎菲們熱切地希望她們熱烈的情感能被他者了解,內心各種隱秘的經驗能被他者感知、體會、同情,但無論是自己的親人、好友、愛戀的男性,都不能理解甚至反而誤解她們。莎菲們曾試圖努力地講述自己,講述真實的內在心理與愿望,期望著被他人理解和接受,但他者根本聽不懂,甚至不愿聽她們真切的傾訴,無奈,莎菲們落入自語、與他者無法互通的精神孤獨中。莎菲們不僅飽嘗、經歷著現實生存的被隔絕,而且還忍受著心靈的被封閉、不能與他者交流的苦楚與靈魂孤寂。

莎菲們的孤獨還表現在對愛情的追求之中。在“愛情探險”中,莎菲們到達了尚無人企及的性愛極地。在這場兩性戰爭之中,莎菲們戰勝了,但同時也孤獨了。莎菲“總愿意有那末一個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愛,那些體貼作什么?”在愛情的追尋之中,莎菲尋求的是靈與肉的結合與統一,她不想要葦弟那軟弱的愛的表達,不想一個男人在愛情的智力上遜于自己,她也不想要那空虛、庸俗的性的要求,她希望這些欲望附麗在高尚、真誠的愛情之上,因而,她又將凌吉士推開了。夢珂也離開了那樣的虛偽的愛。伊薩對那個漂亮的小章,同莎菲對葦弟的情感相似,“他連能引起我 (伊薩)有捉弄他的沖動也沒有”,只是“覺得他可憐”。這些男性在愛情上是遜于莎菲們的,遠遠沒有達到莎菲們理想中的程度。因而,莎菲們也不可能領略到兩性之愛的快樂與幸福,反而被異性赤裸裸的、侵犯性的欲望逼到孤獨的世界,自我言說的欲望話語也被異性所忽略。

現代知識女性的孤獨沒有給莎菲們帶來積極的意義與價值,孤獨僅成為莎菲們自我意識的覺醒現象,因為孤獨能帶給她們一個真實的自我意識,在此基礎上建構女性自我的價值與現實生活。而莎菲們一旦跨越孤獨的女性自我的世界,就陷入到了父權秩序的深淵而難以自拔。

[1]丁玲.丁玲文集.第四卷[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390.

[2]郭沫若.沫若文集.第十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3.

[3]高稹穰 (日).丁玲傳[A].丁玲研究資料,袁良駿主編[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4]周良沛.丁玲傳[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

[5]丁玲.生活·思想·人物[A].丁玲文集,第六卷[C].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217.

[6]李達軒.丁玲與莎菲系列形象[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1.

[7]王曉明.潛流與漩渦論[A].20世紀中國小說家的創作心理障礙[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8]馮雪峰.從《夢珂》到《夜》[A].袁良駿.丁玲研究資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299.

I207.4

A

1009-9743(2010)01-0007-06

2010-02-26

張玉秀 (1961-),女,漢族,河南開封人。海南廣播電視大學中文教研室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女性文學)。

(責任編輯:陳 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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