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組詩]

寧穎芳

葡萄樹下

葉子剛抽芽，轉眼就是濃蔭了

還沒有等待和思念，葡萄就悄悄成熟了

從綠到紫，仿佛一夜之間

這酸中的甜，甜中的酸

我要吃到枝頭空空，吃到牙齒酸軟

才肯停下來

我的愛，是多么地淺

淺到只停留在舌尖。生活的表面

我曾想過用葡萄來釀酒

然后永久地珍藏

可是我還沒有學會這門手藝

風就涼了，果子落了

寫給奶奶

你心愛的繡花鞋、戒指、手鐲，

你溫暖的拐杖，都隨著你離開了這個世界。

你告別屋檐下的燕巢，院子里的月季、葡萄，

告別一生的愛恨、悲歡，還有念念不忘的

親人。

這一回，我們知道，你是真的走了，

不是去看戲，逛廟會，也不是去醫院。

你徹底放下手中的藥片、鑰匙和煙火，

從人間走了，不再回來。

你的屋子空著，落滿灰塵，

像一個醒著的巨大的傷疤，

冰冷、孤寂，不再愈合。

只剩下墓碑上簡單的幾行字了：

張老孺人，1920年至2006年。

勤儉持家，幫扶鄰里，學佛信善。

可中間省略的八十六年去了哪里?

青草深處，野花搖曳……

姓名

我們都平等地拿到一個

姓名和我們血肉相連，榮辱與共

它在身份證、履歷表上。還有更多的表格、

證件

和未來的日子，都空著位子等它填寫

其實更多的時候，它是被別人用著

被世間所愛的人和所恨的人

狠狠地、熱烈地、反復地用著

一直用到草枯、葉落、花謝

這醒目的標簽和符號，讓你無法藏匿

鍍金鑲銀，還是蒙上一層陰影

在星空閃爍、還是在土里腐爛

不同的姓名有著不同的命運

今生用完，我們把它交給墓碑

把塵世的鑰匙交還給上帝

卸下人間重擔，從此隱姓埋名

不再回來

向后退

向后退，和時光反向行走

不要前方它許諾的花和果

回到泥土深處，一粒種子的內心

向后退?；氐綈矍閯偝檠康木G葉上

露珠在閃爍。卻不落下

回到故鄉那條窄窄的路旁

青草在等待，多么鮮嫩的顏色

回到童年。星星在頭頂

我數著，總是數不清

向后退。離衰老與死亡越來越遠

距夢境越來越近

塵埃隱去，世界多么純潔

最后，回到一張白紙上

我擁有繽紛的色彩

卻遲遲不愿落筆

每一天

我愛每一天的黎明

露珠干凈而純潔

萬物睜開眼

急先恐后地照著陽光的鏡子

清風總是不緊不慢地追趕著

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山峰

我愛每一天的夜晚

星光和月色多么遼闊、高遠、安謐

適合靜靜地做夢

每個夢都有它的色彩與溫度

夢醒來，就是一次新生

等到黎明的人，是幸福的

春愁

風吹來，一定要輕輕的

我怕搖醒了桃花的夢

雨落下，一定不要太大

我怕驚飛了雙棲的燕子

月不來，我焦急萬分

真想在柳梢頭畫上一個

春天，終要在人間走失

最美的光陰正箭一樣穿越繁花

我的心微微疼著

草色愈來愈深，這深似懸崖的綠

一個人在霧中

看不見青枝綠葉，晶瑩的露珠

看不見叢生的荊棘，冰涼的霜花

看不見美或丑，愛或恨

一個人在霧中，也是在夢中

可以暫時失明

暫時逃脫生活的包圍

只有自己是清晰的

像一棵在風中搖曳的草

一縷月色

在多年后的這個秋夜

我才找到我丟失的銀戒指

不斷閃爍的星光中

青春的河流無聲地涌動

隔著那么厚的塵埃

在今夜，突然照亮我的夢境

我的霜花，你的銀發

仍是當年的月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