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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與龐德的意象派詩歌

2010-09-21 02:48
漢字文化 2010年4期
關鍵詞:龐德意象漢字

黃 華

埃茲拉· 龐德(Ezra Pound,1885-1973)作為意象派詩歌的奠基人,對美國現代詩歌的形成和發展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這位美國詩壇的領軍人物一生與漢字和中國文化結下了不解之緣,他早年翻譯的中國古典詩歌在西方掀起了學習、模仿中國詩的熱潮,他提出的“意象主義”、“漩渦理論”(Vorticism)等詩歌主張是從漢字和中國古典詩歌中受到啟發,[1]Pxiii晚年完成的長詩《詩章》更開創了將漢字植入英詩的先河。漢字獨特的構型和表意特征引起了龐德濃厚的興趣和無限遐想。在龐德眼中,漢字是一幅幅充滿詩意、頗具動感的圖畫或雕塑。他對漢字進行了拆解和闡釋,盡管這些闡釋有時差強人意,甚至根本不符合語言學規范,但龐德的“誤讀”和他的詩歌中的漢字,讓更多西方人接觸到了漢字和中國文化。從這個角度上看,我們不得不說龐德對于溝通中西文化、文學的交流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1.龐德與漢字的結緣

像龐德這樣摯愛中國文化并受其影響的詩人,在歐美文學史上并不多見。龐德在溝通東西方文化方面起到積極的作用,許多歐美詩人通過龐德才接觸到中國文學和日本文學,比如榮膺諾貝爾文學獎的英國詩人T.S.艾略特和愛爾蘭詩人威廉·巴特勒·葉芝,他們都是經過龐德才接觸到東方文學,從而使他們的作品有了東方文學的一點影子。龐德翻譯了不少中國古典詩歌,還將《詩經》、《大學》、《論語》等儒家經典譯成英文,T.S.艾略特稱贊龐德是“我們時代中國詩的創作者”。雖然龐德翻譯的中國古典詩文不少,而且在西方引領過“中國熱”的潮頭,但真實的情況是:龐德不會中文,甚至不認識漢字。那么,是誰把龐德領進中國古典詩歌的殿堂?這個領路人是美國的東方學者厄內斯特·費諾羅薩(Ernest Eenollosa,1853-1908)。

費諾羅薩的主要研究領域是日本美術,曾兩度僑居日本,師從日本學者有賀永雄、森海南等著名學者,研習中國詩歌和語言。1908年費諾羅薩逝世,其遺孀瑪麗·費諾羅薩整理出版了丈夫的遺作《中日藝術時代》,但面對丈夫留下的夾雜著大量日文、中文的中國詩歌筆記,她顯然無能為力,便試圖找到一個能夠幫助丈夫整理遺稿的人。在詩壇初露崢嶸的青年詩人龐德進入費諾羅薩夫人的視線。此時的龐德,自賓夕法尼亞大學碩士畢業后,因反感美國文化的“膚淺”和“粗鄙”,來到他心目中的“藝術之鄉”——倫敦。在那里,他結識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年青詩人托麥斯·休姆(T.E. Hulme)、弗蘭克·福林特(Frank S. Flint)等,同他們一道提出了意象派詩歌的創作主張?,旣愖x了龐德關于象形文字的詩,覺得和丈夫的研究同出一轍,1912年她在倫敦拜訪龐德,把丈夫的研究筆記與手稿交給他。龐德讀后,引為知己,大有相見恨晚之感。龐德發現費諾羅薩對中國象形文字和古典詩歌的分析,正是自己苦苦探索的通過意象疊加、排列組成意象系列的審美追求。通過整理費諾羅薩的遺稿,龐德1914年出版了中國古典詩歌英譯集《神州集》(Cathay),1916年出版《日本能劇》,1921年發表《漢字作為詩媒》一文。

正是賴于費諾羅薩的指點,龐德才與漢字和中國詩歌結緣,從中得到啟發,提出了包括“漩渦理論”在內的詩歌創作主張,推動了美國現代詩歌的形成和發展。

2.漢字對龐德詩歌創作的啟發

龐德曾自認為對于文學批評的最大貢獻在于介紹了“表意文字體系”[2],即將漢字作為一種豐富的美學符號帶入美國現代詩歌。談到對漢字的美學發現,應該追溯到費諾羅薩,龐德的功績是將這一美學發現付諸實踐,應用到詩歌創作過程中。

在遇到費諾羅薩手稿之前,龐德已經開始創建意象派的文學活動。早在1902年,龐德提出了意象派(imagism)這一名稱,并組織一批青年詩人開展旨在改變當前文壇詩風的意象派運動。1908年龐德自費出版了第一部詩集《燈火熄滅之時》,1909年他的第二部詩集《人物》出版,1910年出版文集《羅曼斯精神》,1912年成為芝加哥小型雜志《詩歌》駐倫敦通訊員。龐德在他早期詩作中就顯示出獨創精神和淵博的學識,提出詩歌寫作要客觀、簡潔、凝練等主張。[3]7當時的龐德希望能夠為自己和意象派詩歌創作尋找到一種充分、合理的理論作為指導和依據,恰逢此時,費諾羅薩關于漢字和中國詩歌的論述進入龐德的視線,這給予龐德的詩歌創作以無限靈感,使他驚呼中國詩是“一個寶庫,今后一個世紀將從中尋找推動力,正如文藝復興從希臘人那里尋找推動力……目前我們已經找到一整套新的價值”[2]。

費諾羅薩在《漢字作為詩媒》一文中駁斥了西方對于中國文化的種種誤解和偏見,肯定了中國文化和中國詩歌的特色,值得關注的是,費諾羅薩發現作為詩歌媒體的漢字蘊含著審美特質。在費諾羅薩看來,構成詩歌基本要素的漢字具備視覺性的特點,即漢字的外表構造與所表達事物之間存在關聯,費諾羅薩認為這種表現事物功能和事物之間復雜關聯的能力是拼音文字所不具備的優點。其實,早在19世紀初,索緒爾已經對此有所論述。索緒爾認為文字分為兩種體系——表意體系和表音體系,前者一個詞只有一個符號表示,與該詞賴以構成的聲音無關,每個書寫符號代表一個完整的詞,因此也就間接地和這個詞所表達的觀念發生關系,表意體系的經典例子是漢字。表音體系試圖再現構成這個詞的一連串的聲音。當然,費諾羅薩對漢字表意特點的挖掘有新的意義,因為他是在中國古典詩歌的美學背景中“發現”了漢字。

費諾羅薩十分贊賞漢字的表意性特點,他概括漢字的特點有:第一,漢字充滿動感;第二,漢字與生活真實之間有關聯;第三,漢字豐富的感性特點。費諾羅薩以“人見馬”為例來說明漢字是如何遵循自然提示的:“首先,人是用兩條腿站著。其次,他的眼睛在空間中運動:用一個眼睛下長著兩條腿表示,眼睛的圖畫是變形的,腿的圖畫也是變形的,但一見難忘。第三,是馬用四條腿站著?!盵4]也許中國人很難理解“人見馬”三個漢字何以會引起這位西方人如此豐富而奇特的聯想。漢語語境中,這三個字相連毫無美感,僅僅表示一個動作,但在費諾羅薩眼里卻成為一組記錄運動的速記畫面,甚至類似于電影的蒙太奇鏡頭。顯然,費諾羅薩在這里格外重視 “見”,認為這一動詞是用“眼睛下長著兩條腿”這一奇怪的意象來表示,而且這幅思維圖畫要大于照片和繪畫帶給人們的視覺沖擊力,因為每個字都有“腿”,表現出強烈的動感。在費諾羅薩眼中,單個漢字都是美麗而有韻味的,費諾羅薩將“言”理解為“二個字和一團火從中飛出”,將表示“困難生長”的“屯”字理解為“一棵草帶著盤曲的根”。他認為,漢字的具體性、可視性、空間感,具備了繪畫和雕塑的特征,而這恰恰是西方的拼音文字所缺乏的特質;此外,漢字的視覺性和動態感能夠表現一種戲劇性的自然過程,獲得造型藝術所不具備的流動性和時間感。

顯然,費諾羅薩這里談的主要是象形文字。費諾羅薩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但他認為“漢字的早期形式是圖畫式的,但即使在后來的規約性的變形中,它們對形象性思維的依靠也很少動搖?!盵4]費諾羅薩認為“當漢字從單純的起始性的圖畫進到復合字時,這種存在于大自然和漢字符號中的動詞品質,就更引人注目,更加富有詩意。在這種復合關系中,兩個事物相加并不產生第三物,而是暗示兩者之間一種根本性的關系?!北热?“太陽藏在萌發的植物之下”構成“春”,“稻田”加上“用力”構成“男”,“船”加上“水”構成“洀”。[4]費諾羅薩發現復合字是由意象的疊加構成,而意象的疊加能夠形成更富詩意的表達,這一觀點給龐德很大的啟發,促使龐德后來將意象的疊加、并置作為意象派詩歌創作的主要特征。這也就難怪龐德對費諾羅薩的發現給予極高的評價,稱贊費諾羅薩的《漢字作為詩媒》是“有關一切美學根本問題的研究”,認為費諾羅薩是藝術上的先驅者,“看到了近年來已在新的西方繪畫和詩歌中取得成果的思想方法”。[4]龐德也指出費諾羅薩的局限,那就是雖然他解析出若干寫作的原則,但他并沒有時間來實踐,實踐的重任當然落到了龐德肩上。

經過《神州集》的實踐和對費諾羅薩論文的研究,“意象并置”的手法開始在龐德的作品中展現了各種復雜的可能性。以他著名的《地鐵車站》為例,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人群中幻影般浮現的面孔

潮濕黑色枝條上的花瓣

原詩三十一行,經過作者兩次修改,最后刪改至兩行,只剩下高度濃縮的意象。全詩沒有動詞、連詞,只有作為意象載體的名詞、必要的形容詞和冠詞。龐德通過意象疊加的方式將鮮明的視覺形象呈現出來,“幻影般浮現的面孔”和“潮濕黑色枝條上的花瓣”,兩組意象疊加的同時,又給讀者留下許多空白,從而用最簡潔的語言達到耐人尋味的境界。這體現了意象派詩歌的特點,用最凝練、硬朗的語言呈現情景交融、生動鮮明的意象,在凝聚的意象中將詩歌的表現力和形象感直觀化,以求得到特殊的藝術效果。在這里,從“面孔”過渡到“花瓣”,龐德不僅客觀地再現印象中的面孔,而且加入詩人個人的主觀情感,這也就應了龐德對意象的界定,龐德認為“意象是在一瞬間呈現出理智和感情的復合體的東西”。從中,我們不難看到漢字的表意特征和中國古典詩歌對龐德美學觀的影響。

3.龐德對漢字的運用和“誤讀”

龐德在后期代表作《詩章》(Cantos)中,大量使用漢字?!对娬隆肥驱嫷職v時半個多世紀(1915- 1970)創作完成的長詩,被視為美國現代詩歌的里程碑。將漢字植入英詩,可謂龐德首創。

《詩章》中出現的漢字,大多造型優美且含義深刻。比如,“旦”在《詩章》中多次出現,尤其集中在“比薩篇”和“鉆石篇”?!暗笔且粋€典型的象形字,太陽升起在地平線上,意味著黑暗結束、光明到來。龐德寫下“閃耀的黎明在茅屋上”等詩句,并在旁邊情不自禁寫道“何等壯觀的表意符號! ”[5]446再如“明”字在《詩章》中出現有十次之多,“明”是會意字,難得的是,龐德不僅了解“明”的基本含義“光明”,而且了解“明”的其他用法。龐德在《詩章》第84章中寫道“當你踏上最高的臺階,階層,此為清晰的區別,MING‘明(手寫漢體)此為區別?!盵6]213顯然,龐德諳熟“明”字及其相關的儒家文化。

龐德將漢字放置在詩句中,不僅可以使西方讀者直觀地接觸中國文化,體會到漢字的魅力,而且能夠通過漢字表達特定的意義和深刻的哲理。例如,《詩章》第34章以漢字“信”結尾,這是詩中出現的第一個漢字。該章是“美國篇”的第一個小結,龐德批評美國奴隸制的邪惡、喬治亞州欺詐和強行剝奪印第安人土地等美國體制的不足,也許是意猶未盡,龐德在末尾寫下一個大大的“信”字。在此前編著的《孔子》(Confucius , 1928) 一書中,龐德曾這樣解釋“信”字:意為“忠實”,其造型為“人站在其話語旁邊,守住承諾?!盵7]22 顯然,龐德意在告誡美國政府,治國要以信為本、取信于民,方可得到民眾的信賴。又如,在詩章第78章,龐德用手寫了一個很大的“道”字來說明規則、秩序在國家和制度里的重要性,龐德曾在《孔子》中將“道”解釋為“過程、足跡,足帶著首,首指揮足,在理智的引導下做有秩序的運動?!盵5]446“新”也是龐德很珍愛的一個漢字?!墩f文解字》釋為“新,取木也?!薄靶隆弊帧熬売诟?、立、木,意思是清新,更新,改進,恢復良好的狀態;可用于人之增進德行,草木之日日增生?!蓖ㄟ^“新”字的三個組成部分之間的關系,詩人看到了一組動作“一把舉起的斧子正去砍一株樹”[5]447。為此,龐德在《詩章》第53章寫下“新日日新”四個漢字,同時寫下詩句:“day by day make it new / cut under brush /pile the logs/keep it going”[8] 256。通過漢字,龐德在表達自己政治主張的同時,也向西方介紹了儒家文化。

龐德在將漢字引入英詩時,掌握了一部分漢字的含義并將其做了恰當地運用,但“誤讀”的情況經常發生。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對“習”字的誤讀,龐德釋讀《論語》“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時,寫下這樣的詩句:“學習而時間白色的翅膀飛走了,這不是讓人高興的事嗎?”龐德認為“習”指的是白色的羽毛。類似的“誤讀”還有“顯”字,龐德將“顯”字理解為“春蠶吐絲”,“太陽穿透柔軟的蠶繭,使蠶繭透明而有光彩”[6]11。顯然,這些“誤讀”源于望文生義,對漢字進行生硬的拆解。雖然最初的漢字是由象形字發展而來的,但隨著漢字的發展,許多漢字越來越抽象,已經無法從字形上看出其來源。所以“拆字法”很多情況下被視為是對漢字一種生吞活剝式的理解。

也許,我們可以借用哈羅德·布魯姆的“誤讀”理論來解釋龐德對漢字的“誤讀”。布魯姆首先顛覆了傳統意義上的“影響”,認為影響并不是前輩詩人引導、啟發后輩詩人,也不是一種思想或者意象的繼承,相反,而是一種阻礙性的力量。后輩詩人對于影響的焦慮促使他們不斷“誤讀”前輩詩人,這一心理動因促進了文學史的發展。我們如果單純從漢字“影響”龐德的角度,也不可避免地要對龐德大加討伐,或者給他扣上一頂“后殖民”的帽子,但如此一來,我們便無法解釋龐德《詩章》在美國現代詩歌史上里程碑的地位,更無法解釋文學界對龐德研究一浪高過一浪的熱潮。不可否認,中西文字差異而造成的中西文化隔閡是龐德無法逾越的障礙,龐德對漢字的解讀,在文字學上也許不值一提,但在詩學上,從審美的角度以及從中西文化交流視角來看,龐德對漢字的解讀和運用卻有著積極的作用。我們發現龐德由“誤讀”而生出的詩句不乏詩意,比如將“莫”解讀為“太陽落入這個人的身體”(《詩章·比薩篇》),這樣的解釋雖然與“莫”字原意大相徑庭,但在上下文中卻蘊含著深刻的寓意。一則詩句帶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夕陽下的背影,滿懷落寞沉寂;二則表達了詩人對于西方宗教走向沒落的失望和無奈,具有多重的涵義??梢?龐德對中國文化的借鑒和引入有著積極的作用。一方面,龐德的這一舉動豐富、促進了美國現代詩歌的發展,體現出美國文化大熔爐的特點;另一方面,龐德對漢字的使用有助于西方人認識和理解中國文化,盡管這些認識有時建立在“誤讀”的基礎上,但客觀上反映了部分西方學者眼中的中國文化。

值得一提還有龐德對中國當代詩歌的影響,龐德和費諾羅薩對“漢字”詩學功能的發現給中國當代詩人以啟發。1994年《詩探索》上發表趙毅衡翻譯的《漢字作為詩媒》,并配有趙毅衡《為龐德/費諾羅薩一辯》一文,提醒人們從詩學的角度來思考龐德和費諾羅薩的主張。1996年畫家石虎提出“字思維”說,認為漢字結構與漢詩語言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自此華語詩壇上掀起新一輪關于“漢字作為詩媒”討論。人們重新認識到漢字字形美對于漢語詩歌的重要性,這其中不乏對龐德詩歌的關照和討論,因為龐德在詩歌史和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為漢字書寫了一段華美的傳奇。

參考文獻

[1]Ezra Pound The Classic Anthology Defused by Confucius, The Introduction by Achilles Fang, London: Faber and Faber Limited, 1954

[2]趙毅衡《為龐德/費諾羅薩一辯》,《詩探索》1994年第3期

[3]1908年龐德寫給威廉斯的信中談到詩歌創作的方法,參見(英)彼得·瓊斯《意象派詩選》,漓江出版社,1986

[4](美)厄內斯特·費諾羅薩《作為詩歌手段的文字》,《詩探索》1994年第3期

[5]Hugh Kenner. Pound Ezra. Berk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1

[6](美)愛茲拉·龐德《龐德詩選·比薩詩章》,黃運特譯,漓江出版社,1998

[7]Ezra Pound. Confucius : The Unwobbling Pivot , The Great Digest , The Analects.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95

[8]Ezra Pound. The Cantos of Ezra Pound, New York: New Dictions Publishing House, 1995

(通訊地址: 100089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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